簡兮
聽說,冬天是用來藏與收的。我就等,等北風(fēng)把霧研磨成霰;等陽光把雲(yún)裁剪成絮。等一場雪,一場厚厚的好雪蓋過山巒、村莊、田野,以及這個小城的邊緣……
潮濕、木質(zhì)、老舊、緩慢……我走到城市的背陰面,和冬商量,一起等雪。
和我一起等雪的,有梧桐枝、花貓、枯草、圍墻以及宅子墻根處的老南瓜。胖絲瓜吊墻上,青皮萎縮剝落瘦成絲絡(luò),扁扁的瓜籽,尖著嘴在里面不安分,絲絡(luò)把身子一緊再緊,努力兜住這群娃娃的鬧。
葉子落下來,驚了秋。墜到蛛網(wǎng)上,蜘蛛黑著臉支起長腿逆光逃向黑暗,頑皮的葉子,會找地方打秋千。
松果、榛子,松鼠埋的。小情緒、大脾氣,花貓藏的。一堆碎書屑和一窩枯草渣,耗子瑟縮著承認了。時光、歲月、念想,沒誰承認……
八卦陣,蜘蛛在空中織、樹隙織,巷子和老宅在地面織。兜轉(zhuǎn)幾經(jīng),雨漬透了的黑瓦群中,乍的敞亮出一方園子,活著這個小城特有的花,開了落,落了開,春一茬,秋一茬,冬也不落下……
朵是朵,粒是粒,疏落有致,在老樁上打坐兒。它們愿意留下來,看娃娃樹下打鬧,看老人曬被褥,拿根棍子拍拍打打,揚起一陣灰迷了假寐的貓的眼,看人們和蟲子們進進出出……臘梅花,活活地開在枝上,敗了,也不落,憑一股子倔強的不離不棄,不隨秋風(fēng),不跟流水,抱香老死枝上。落花里,沒有它。
蓬蓬簇簇擠作一團,搶著枝子使勁兒開,是樂意跟老爺子走四方的。臘梅,用斷折臂膀的疼換取短暫的流浪和下半生的未知。楠竹,新鮮筠青,依著竹節(jié)鋸截兒,灌半筒清水。食指粗、筷子細,剮了葉子留下明朗的朵,小捆兒小捆兒扎了插竹筒里,綁在貨三輪兩邊,舉著枝子,擎著罄口,跟老爺子一路吹吹打打走街竄巷。
吸氣,汲水,快活和興奮在枝子間運送。枝條細瘦,花苞鼓脹?;ò昙鈨罕闹鴬L開,冷香浮動。蕊,在黃帳子里,羞成一撮兒。孩子手中蠟筆涂抹出的鴨絨黃層層疊疊圍住內(nèi)芯一圈兒薄薄兒的栗子色。朵,苞,骨朵兒,在枝條上一字排開,完成初開到漸謝的遞進。
黃昏歸途,遇見這樣的景致,我想帶一枝臘梅味兒的冬天回家。不管這花嫁與誰,落何家,大概都會配給它一個粗獷的陶罐或者精致的瓷瓶,蓄了清水,一養(yǎng)就是半月。瓶花生影,影生古意,一墻壁色,映著冬月的黃。
挑剩的,踟躕于暮色,棲在枝頭抿著小翅兒,映著向晚的街燈,恍恍惚惚的,不知道飛……
老核桃木斜靠水缸,生青苔也生香菇,敦厚飽滿,傘蓋標(biāo)致,一層茸邊兒細細纖纖。一串紅,忘記花的身份,打扮成炮竹的樣子,血統(tǒng)純正,張揚濃烈的中國紅。
秋霜夜里來,匍匐過花園子,順著自來水管一路摸進宅子,挨著青苔趴水缸邊看月亮,天上一彎,水里一彎。
零度的夜,星星凍僵了,落下來,落地叮當(dāng),給我撿到了。噓,不能讓它們知道我的藏地兒。
冬,來了。雪,卻遲到了。
白,落在冬天,喚作雪;落在夏天,取名梔子。
梔子的花,小孩拳頭大。重瓣復(fù)層,綿綿地軟出牛奶色,淺淺地往里打個旋兒,收了芯。瓣緣洇綠,青紗入白泉那般,向花瓣根處瀾著、漾著,漂不遠,又止了。
老爺子豪邁,連著長長的枝子剪了,集葉摶朵,晨露滴答,踩個早挎一籃子青碧漾著雪白出了門。香氣漾出籃緣,濺了路人腳,濺到風(fēng)里倏忽不見。晨氣微涼,巷口的風(fēng)追錯了入市的方向,生氣的在一條狗身上亂揉。老爺子噏開嘴,面部生動,皺紋把眼擠成縫。青的葉,白的雪,在一語一言、一接一遞里化開,化在七月早晨清涼的街頭流向四方。
瓦槽上,草籽換了身衣裳,也輪回了名字。它叫苗,豆綠色,敞開衣衫,望流云,望枝杪,望鴉雀,望路人……
老屋“和藹”,黑瓦蓋過椽緣,不介意草、樹枝、貓、老鼠、鴿子爬到頭頂,黑瓦偶爾故意抱怨,冷不防滑落一片以示威。碎礫四濺,剎那驚鳥、逃蛛,藏貓……含羞草不忙不慌地收攏翅膀。
一二三四五六七……燕子在電線上報數(shù)。蜘蛛,綠葉,青苔,黑瓦各自靜默。巷子里,女貞葉子紛披,飽飽地脹滿帆。瞌睡,倚著手杖垂垂老矣,找個老人依附在墻根下安身,陽光蓋過半截身子。棋子、棋盤在樹陰下對峙,隔著一山一寺固執(zhí),弈著對著就是一天半晌。女貞花,落下幾粒,在江山里指指點點。
影子、枝條終于合二為一。老爺子往回走,意外落在夏日的雪,老爺子摶了,賣了換酒。一路的酒香,米酒香。
“吳剛”下凡,端來一輪黃月亮——一小簸箕桂花粒,有人換了去。桂花泡酒,在秋天里自斟自酌,秋不勝酒力,一起喝醉!
菜園子的南瓜愛撒謊,開一朵又一朵的謊花。老太太掐了,清水里涮涮,小缽里熟練的一攪一回旋,面粉糊糊掛滿身,入油鍋,黃的金黃,白的月白。
桂花泡酒,炸南瓜花,炸梔子花……煙火、詩意。
我使著壞與爬山虎較勁兒,扒開葉子扯它腳,裂帛的聲音……吸盤一個一個脫離墻面抓一掌泥沙,泥沙細細碎碎,腳掌剮層皮般煞白,殘缺!
黃昏是牧羊犬,逐回孩子和鳥,晚蟬嘶聲抵抗。暮色約風(fēng)散步,溫度知趣退避。我,約了花,八點半,等它開。
八點十五,挨著它坐下來。樹開始犯困了,夜露開始收集地氣,蛐蛐曲調(diào)漸弛,蜂鳥來了,通報開花順序。夜來香,四瓣,單層,檸檬黃,八點半左右開花?;ò鷭雰菏种搁L,花萼裂開向下翻轉(zhuǎn),卷退到瓣根托著,花瓣均勻秒速旋轉(zhuǎn),地汽迅速充盈花瓣,舒平皺褶,抖落出一枚枚干凈的月華。
叛逆的植物對季節(jié)最敏感,它們掩飾不住歡喜,也掩飾悲傷
五月枇杷色、六月西瓜綠、七月葡萄紫、八月梨橙蘋果青……靠水果來感知季節(jié)也挺有意思。當(dāng)大棚水果亂了季節(jié),我便改靠花朵。賣花人手中的花,帶著這個城市特有的水土香,游走在一年之中?;蛱峄虮?,或走或守,總有人帶著花,占地賣,游走賣,在一朵花里迎送四季。
塑料桶,站街邊,抱一束花?;U米把長,齊膝高。白的,粉的,漫卷蓬松攏起一大朵,肉肉地躬著背。蓮蓬,青著腦袋鼓著眼,還有馬蹄蓮!
黃桷樹高大,香濃,接近白云,枝間藏星星。
摘花的人,搭了梯子探入星空,大團大簇的樹冠越來越近,星星們在夜空中躲躲閃閃、明明滅滅,擎在枝葉間,風(fēng)翻找,花們躲閃,害得摘花人也一陣好找?;ㄝ嗔验_一絲兒縫,似開似不開,若柳眼,瞟著外圍一溜兒的嫩青;花萼剝離的,開的正好,象牙色,香氣濃郁;那大大咧咧張牙舞爪,像受驚奓了毛模樣的,是在枝杈頂端,夠不著摘,開敗了的;還有暫不打算開的,睡不醒,犟在葉腋緊緊抱住自個兒,嫩頭青腦,風(fēng)、雨、陽光哄著,就是不開。
橋廊兩頭,站牌下,菜市場出入口,有單個兒的,七七八八的賣花人扎堆,干凈的托盤,托一大盤兒黃桷蘭,花朵細長,勻凈擺放。多是老人,或年紀稍大的婦女,守著它們。仔細地捻線穿針,低頭撿擺,不吆喝,也不大動作,畫兒似的。偶爾與左右閑話,搭把手剪斷線頭。若雨來,她們也不急,撐把傘,時不時瞅瞅花,擺擺順,挪動三五片青葉子。
有女子停在花攤前,斂起裙擺蹲下,心無雜念的挑,挑上三兩朵,揀個四五朵,遞過去。老太太呢,伸出手指,蘸蘸舌尖,捏捏捋捋線頭,一對一雙的串起來,順手綰了線,抖兩抖。女子拎過花串對著天空耀看,走了,衣襟帶香……
年輕媽媽推著孩子湊近花攤,躬身彎過寶寶車隨便撿幾朵。老太太捏起一小片葉子混搭著串起來,一串淡黃、嫩青對著寶寶晃,小胖手跟著眼睛骨碌碌一陣亂抓!
愛花的,不定是女人。也有白的、黑的車,綠色出租居多,使過來,緩下車窗,朝賣花的喊——
“哎,賣花的,拿一串過來!”
賣花人提上早扎好的一串梔子花或黃桷蘭,細鐵絲串著十來朵,花環(huán)似的,一百八十度張望喊話人,腳步也快,顛著小跑問:“哪個要,哪個要?”
“這邊,這邊,在這邊?!?/p>
曉雨來過,透澆了一番,或者夜間的濃露瀼瀼地起來,瓣尖兒、瓣緣兒起露,往花芯里洇。倘若無雨亦無露,不急,也有法子,托盤底鋪一張浸飽了水的白毛巾,于是,你所見的每一朵,花,都透著濕漉漉是靈秀。水靈,怕是這小城的一草一木才配得上吧。
明朝賣杏花的小女孩,穿越千年,依然環(huán)珮叮當(dāng)在或雨或晴的街頭,急急提著零星的月牙色,碎著步子,隱入清早微涼的活潑潑的小城。
街邊的老屋頂著黑瓦總滴答著雨珠子,雨漬透了的花傘同干凈的樹葉一同流在街巷里,黃桷蘭的白花耀眼,躲在葉間,躲在小女孩們的雨衣之外或花傘之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南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