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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踏 青

        2018-02-24 08:22:42沈靖
        時代報告 2018年9期
        關(guān)鍵詞:表姐

        沈靖

        真的不知道要說什么,當(dāng)我接到這個陌生而又熟悉的電話時我感到十分別扭:我懷疑要不是網(wǎng)絡(luò)太過發(fā)達,我就不會被盯梢;要不是從副廳級位置上退下來我也不至于接到這個莫名其妙的電話;要不是感到無聊我也不會慨然接受邀請——這個電話是從老家打來的。仔細回憶,老家確實沒有多少我的親戚自家了,也沒有多少我在乎的人了;但是,當(dāng)我聽到這個聲音的時候還是遲疑——對方的解釋:我是老碑,老碑,你想起來了嗎?我在村里當(dāng)支書!我們村搞新農(nóng)村建設(shè),花了好幾年時間開發(fā)了一塊桃園;清明節(jié)快到了嘛,知道都放假,邀請你回來看看。每年這個時候,旅游的成陣大浪,小車都沒地方停放。我說,我已經(jīng)退了。雖說是老家,應(yīng)該?;厝タ纯?;但父母不在那兒,兄弟姐妹都搬進城了,又沒有給村里辦成事;去了……還在猶豫呢,老碑急了,趕緊說,就是因為你退了閑,來走走,休息休息嘛;你這么說我可有意見了:你在這兒雖說沒親戚,總有同學(xué)吧;要是同學(xué)都知道你這個態(tài)度,影響可不好呀!我,你還記得嗎?還有門閂、來福,都老了,都在家?guī)O子,他們說,要是能把你接回來聚聚,該多好呀!好,就算你都忘了,總有一個人該記得喲!再說了,你生活過的走過的,記憶中就沒留下一點有意思的東西?噢,說起貢獻,別打官腔了,那灌河大橋要不是你幫忙,現(xiàn)在也修不成呢;家鄉(xiāng)父老都念著你……估計還想說下去,目的是勸我回去。雖說老了,但性格沒變;一說就急,一急就口不擇言;從他說話的口氣不難聽出“迫切”。那么迫切,為啥呢?其中說的“總有一個人該記得喲”我知道是暗示,就是指學(xué)校那個文藝隊扮演韓英的?;ê?;老碑不好意思點透,我也裝糊涂。不過嘛,在電話里總嘮叨,好像我不通情理似的。電話里他說著,我呵呵笑,瞅準機會截斷話頭說,哪里哪里,至于同學(xué),你又是家鄉(xiāng)父母官,不如建個群,不論男女,一律都拉進來,聊一聊,聚一聚,也都了解了,又何必讓我跑百里回去呢?他說,就是有這個想法耶,但你是有學(xué)問的人,又有地位,提前邀請你來商量該怎么辦,讓你幫拿個主意唄。

        這般解釋真的合情合理,再推辭恐怕就是茅廁里丟炸彈,引起公憤,于是我說,那好吧,不過就我一個人喲;你呢,別把事情搞復(fù)雜了,越簡單越好;再說,不是公事,就是“踏青!”他已經(jīng)領(lǐng)會意圖,于是高興地說,那更好,純粹!

        我記得那天春光明媚,太陽好像小貓咪親著我;不光是心,就是皮膚都有點癢癢的;這種癢是那么泛指,真要是伸手又找不到地方,讓人焦急。我已經(jīng)養(yǎng)成習(xí)慣,不管多么焦急,時間的腳步是按部就班的:那只有等待;用等待解決問題是最好的辦法。

        坐在車上穿過十二米寬的水泥大橋,就如同走過了人生的接口,感覺有點顛簸。過了橋就到了大碑村了;不過,在經(jīng)過大橋的時候我想特別體會一把,于是就讓司機小楊把車停下。我沒帶照相機。在位時用手機也少,剛從位置上退下來,拿著手機不太習(xí)慣。小楊就不一樣。他把車停在路邊兒,開了車門就說,老領(lǐng)導(dǎo),站好,與大橋來個合影,留個紀念!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手機已經(jīng)對準我;他彎著腰,那姿勢好像打靶,我就是那個瞄準的靶心;搞了半天還沒射擊,我挺著腰,腆著肚子,感覺有點做作,于是擺擺手,示意取消延遲的項目,讓我輕松一下。司機會意,拿著手機到車上去了。我轉(zhuǎn)過身掃視著水泥橋面,覺得什么都好:橋是直的,橋面是平板的,橋下面似乎能聽到潺潺水聲。——那流淌的歲月里,我知道我在這個地方度過了我最難忘的十八個春秋——那些童年和少年的記憶如同飄萍在春潮上漲的時候,不自然地浮在我腦海里甚至鉆入夢中——就是那個“老碑”,我們一起把水牛撒放在曠遠的沙灘里;靠近河中央的沙灘是一塊濕地;那里有一些尺把深的春草:“棒槌草”真的像棒槌,抽苔開花,在風(fēng)中整齊地搖著頭,如同一排排烤好的羊肉串,不過不是放在鐵板上而是插在柔軟地沙堆里;還有一種草我們叫她“雞冠腿”,現(xiàn)在知道就是雞冠花,那是河沙灣的公雞,不用嗓子打鳴,是用紅紅的花朵在風(fēng)中呼喚:來吧,來吧,這里有黃金!我們當(dāng)時真的就把黃沙當(dāng)黃金了!捧著那么純凈的黃沙,覺得粒粒是那么神奇的飽滿!讓黃沙從指縫流淌,就如同快感從大腦里流出一樣快活。為了讓全身浸泡在黃沙當(dāng)中,深入體驗一把這種快活,我們把衣服脫掉,把沙灘掏出一個坑,直到掏出水來,再把身子埋進去,似乎就埋在黃金里,從此我們就有吃有穿,富足有余了!我記得我們那時是吃不上飯的,可就是這樣,每當(dāng)過年晚上,父母還讓我們這些孩子把平時吃不到的干飯留一點,說是年年有余,但是到了來年,我們?nèi)匀桓F,仍然吃不上飯,仍然在過年晚上重復(fù)著“留一點”:希望年年有余!

        人,真的沒有記性!

        實踐證明老碑出的點子差點把我害死:因為黃沙被太陽曬后表皮發(fā)燙,埋在下面的身子接觸到濕潤的沙子,感覺十分舒服,但上半身裸露在外面;經(jīng)過季節(jié)的燒烤,我們真的被烤成了沙灘的燒雞!我記得我全身都長滿毒瘡。父親背著我過河時膿血流了出來,滴在衣服上,淌到清澈的河水里,似乎在歡快地嘲笑我的幼稚!幼稚,多少年過去了,幼稚不是病,幼稚成了我心中的毒瘡!雖說好了,但留下了永恒的傷疤。

        現(xiàn)在想來,老碑也是幼稚的:沙河的對岸有一塊桑樹地,最起碼有百十棵桑樹,每棵桑樹都其丑無比,不是歪著脖頸就是跛著腿,全身都是歲月留下的傷疤,那些傷疤很像到韓國做過美容:隆鼻豐胸,僵尸般酷,呈一道道淚痕。我曾經(jīng)在一棵樹的彎道找到一塊腐朽的東西,老碑說這是桑樹拉的屎,臭,不信你聞聞。我還真的聞了聞,確實有股難聞的味道。不過老碑懂得挺多,他指著桑樹說,你不知道我為啥喜歡到這里來,因為這是奇跡!你看一看,每棵桑樹徑粗足有菜盆大小,聽俺爹說,像這樣的至少也在百年以上。我就感到奇怪,認為他在說謊;因為我沒有見過別處的桑樹,也就認為這些桑樹是自然的,不足為奇!就好比五百年前的死人從墳?zāi)估锱榔饋砜匆婏w機,那才叫怪!我們生下來就看到飛機火車有什么稀奇的?這叫習(xí)以為常!對,我還知道老碑愛吃桑樹果——老桑樹結(jié)出的果兒在年輕的時候就如同綠色的菜青蟲,一動不動地掛在樹枝上,讓輕輕的葉子陪伴著,似乎在等待著有朝一日騰空飛去。聽媽說過,菜青蟲實際上是一種蝶,長大后就蛻變,蛻變后確實能飛。聽著想著,空中的蝴蝶就閃著翅膀,飛呀飛,似乎就飛到了我要去的地方;可桑樹果到了成熟的時候又如同一條條烤熟的河蝦,把皮剝了就剩下仁了,蝦仁是不能飛的,但蝦仁能吃。看著像蝦仁吃著如同蜜,那是什么感覺?老碑當(dāng)時用兩個字:快活!讓我想到《水滸傳》中的李逵,李逵也是一種活法,只不過老碑比李逵長得漂亮。李逵,黑炭一塊就能快活;老碑如同豆芽菜,雖說在農(nóng)村被太陽熏著了,但怎么熏也只能把露在外面的那胳膊腿熏成桑樹果年輕時的摸樣;現(xiàn)在老了,沒有飛起來,是否變成李逵?邀請這個邀請那個,圖的是一時快活嗎?

        老碑沒有欺負我,卻被馬蜂欺負了。

        老碑說,老表,知道不,馬蜂真的不是東西,蜇人很藝術(shù)呢——就這么輕輕一下,蠻有后勁的,一陣接著一陣,比女人生孩子還要痛,如同唐僧給孫猴子念緊箍咒讓你在河沙灣里不得不轉(zhuǎn)著圈跳舞。真的把我說得不知道是同情還是想笑。我看著他說,老表……實際上我們沒有親戚關(guān)系,我們那兒人大多從江西遷來,沿用老習(xí)慣,“老表”就是“江西老表”的簡稱,表示親昵。

        老碑說,你別說,讓我猜,嗯,是不是你在我上樹前就發(fā)現(xiàn)樹上有個馬蜂窩?我還沒回答,他已經(jīng)疼得忍不住,像跳水運動員一頭鉆到河里,使勁兒洗,折騰半天毒性已減弱,跑到岸邊抱著紅腫的胳膊再次問我。我有點嚇傻了,不自然地又是點頭又是搖頭,惹得他十分生氣。他咬著牙,準備上來揍我。我此時已經(jīng)穿上衣服,他還是光著屁股。古人言,穿衣的怕光屁股的,這句話兒有點老氣,在我這兒就不適用。至少我穿了衣服就跑,他還在找衣服,等他穿好,我已經(jīng)騎上牛背,拿著鞭子對著牛屁股:駕!牛蹄彈踢著,踩著飛沙如同騰云駕霧般,走了。

        那時候真的不知道這就是三十六計的上計。實踐出真知,知道這招管用,就在以后的生活中屢屢用上,還真的躲過不少災(zāi)難和尷尬。有時候,災(zāi)難躲過了,尷尬依舊,甚至尷尬就剩下記憶的外殼在你心里做窩,讓你總是忘不了。我與老碑的關(guān)系是建立在共同愛好上:玩!我們都喜歡這東西。這東西好像是人類的本性,一直貫穿人的一生,只不過每個階段玩的內(nèi)容不一樣罷了。就說老碑吧,那時候喜愛挺多的,因為喜愛,他的潛能得到了空前發(fā)揮,有人甚至認為他就是神人或有神人相助,“老碑”這個雅號也是在那個時候得來的。不說多,就說大家都知道的幾樣:第一樣是“吃花”,沒研究過,好像是方言。老碑說,發(fā)音就是這樣的。我們那兒有河流,自然就有塘堰;有塘堰就有平靜的水面——看起來越是平靜的東西越神秘:這是老碑說的。你看著連二塘,中間隔個小窄埂,卻分出兩個世界:一到下雨天,那邊水渾嘟嘟的,這邊水清豪豪的。清豪豪的那個塘,下雨了,雨點打在面上就像打在青菜上,會打起泡泡來;渾嘟嘟的那個塘就不一樣,遇到雨點會激起一層灰沫兒。寨子里人都在清水塘挑水吃,還起名叫“楊塘”,渾嘟嘟的那個塘,就只能洗衣服涮糞桶,藏污納垢,還起個名字叫“潘塘”。

        老碑是玩家。他說,我們“吃花”吧。我們都知道所謂地“吃花”也叫“吃碗”,都是方言,就是拿著一塊薄薄的碗碎片或薄薄的石塊,弓著腰使出吃奶勁兒把這東西“漂移”出去,落在水面上就如同猛蟲子在水里鉆出鉆進。就這樣鉆來鉆去,就鉆出了名堂,鉆出樂趣,鉆出了輸贏。每鉆一下為一碗,數(shù)著,勝負立判。但是老碑就不一樣,他能把碗碎片從楊塘“漂移”到潘塘,把兩個本來涇渭分明的塘連起來,使其和平共處:不簡單!這次不僅我佩服,只要是一起玩的孩子都要豎起大拇指:歐耶!

        要說老碑這招絕,那么他能用腳尖走路就更絕。我們都知道《紅色娘子軍》是芭蕾舞劇,劇中人動作有點夸張,但當(dāng)時看了,大多孩子都感到稀奇,特別是用腳尖跳舞,真的是不可思議!當(dāng)時不明白,以為是特異功能,后來才知道都是芭蕾舞團的,在腳上都有十年八年的功夫,聽說還有道具。老碑不用道具,也來模仿秀,還真的能把那些芭蕾舞團的專業(yè)演員比下去。只可惜隔山不打鳥,夠不到,也就只能搞個孤芳自賞,順便讓我們也開一下眼界——他用兩只腳尖走路,就像地轉(zhuǎn)子轉(zhuǎn)起來那么穩(wěn)定,那么輕松,那么驚艷!他像青蛙,在走路之前必須深吸一口氣,鼓起嘴,仿佛在運動內(nèi)功,接著,一使勁兒就站了起來。開始有點慢,越走越快,最后健步如飛,一般能走一公里之多。他搞模仿秀是高仿,再有孩子模仿就成了續(xù)貂的狗尾,或者說是邯鄲學(xué)步,山寨都不如。像小尿、大娃、黑蛋這些人,只要是用腳尖站起來,就高興地咧嘴大笑?!€說能走,走兩步,那還不把趙本山嚇?biāo)?!真要是嚇?biāo)?,趙本山也就不會上春晚了。我主要是感覺老碑太完美了,總想找到他的缺陷,于是也想實踐一下。當(dāng)然在模仿之前先得請教,目的是套取情報,找到秘訣走捷徑,以免浪費。誰讓我們是老表,誰讓我們整天勾肩搭背,誰讓我們無話不說呢?老碑說,這里沒招,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你只要堅持堅持再堅持,你就會站起站起再站起。腳長在我身上,你不告訴我秘密,老子照樣能練。你個頭比我高,說明你身子比我重,都是兩只腳,還能有我有優(yōu)勢?再說了,對我都不愿透露秘密,看來其他孩子也白搭。人是要有自信的。于是,我就學(xué)了這一招。沒想到我這腳真是腳,還是蹩腳,不能直著,直著一用勁兒,嘎嘣,腳腕骨弄斷了。當(dāng)時我是這么認為的,因為我聽到“嘎嘣脆”的一聲,感到錐股的痛!眼淚流了下來,不自然癱在那里。

        這個時候是最需要人同情的,就像《南征北戰(zhàn)》里的臺詞:“張軍長,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我也是一樣的心情;多么希望援兵到來呀!可這個狗熊兒——我當(dāng)時確實說了粗話,我罵他是因為他不但不關(guān)心還嘲笑:說我個頭小,沒發(fā)育全,不能硬搞,硬搞勢必“霧氣”。“霧氣”倆字讀音是這樣的,不知道怎么寫,就好像現(xiàn)在“霧霾”也到了我的骨頭里,你說可笑不可笑?我指著說,老表都腫了。他開玩笑說,老表“沒種”,“有種”也不至于在這兒狼嚎!我說是腳腕子腫了。他說,你說對了,要是斷了就不會腫,只有崴了才腫;崴了,也就是“霧氣”。總是說“霧氣”,“霧氣”是個啥玩意?沒流血咋能進去氣?他說,就像我用腳尖走路,你能想得到嗎?想不到的事多著呢。這話說的對,就說現(xiàn)在,我心沒開,但心痛,而且氣憤填膺。這就說明心里也是崴了一下,就像老碑說的“霧氣”了。

        拉兄弟一把吧?他也沒有那么絕情,還真的拉了一把。

        是他背著我去找赤腳醫(yī)生的。赤腳醫(yī)生就是他二叔,叫陳不讓,看這名字起的真叫絕!不讓啥?我問我爹,我爹說,你不好好讀書,白字先生。陳不瓤不是陳不讓:不瓤,在我們這兒就是有本事的意思。當(dāng)個赤腳醫(yī)生就不瓤了?小氣!孩子呀,你得好好學(xué)習(xí),別總是跟著老碑玩了,像這樣總有一天你會把機會都玩完的。我看看爹那一張老皮的黑臉,我相信了,因為我爹也愛玩,甚至比老碑還愛玩。我就親眼見我爹在正月初一晚上跟別人打紙牌,叫“紙胡遞”,下那大雪能玩到天亮,結(jié)果,放在桌下面的火盆把棉鞋燒了,把腳指頭燒成了烤豬蹄,一大年沒干活也沒有養(yǎng)好;如今批評我,哪有資本呢?但他是我爹,是老子,老子管兒子,哪怕不對也得聽。這是我媽說的,媽的話都是“圣旨”。

        陳不瓤把我的腳拍拍,還問痛不痛,真是豬!我痛得直流淚,話都說不出來,還問痛不痛!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老碑這個狗熊,一定是踩著他二叔的腳后跟過來的,心咋就那么黑呢?但是,現(xiàn)在你是求著他,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老碑說,二叔,你就別折騰了,就說咋搞的?陳不瓤說,傷的不瓤。他媽的,治病還用自己的名字,做廣告呀?明明是不輕,卻用不瓤,一點同情心都沒有。我生氣斜了一眼老碑,心想你等著,到時候我也叫你“傷的不瓤”。老碑說,斷沒斷?陳不瓤說,斷沒斷不知道,我是肉眼,看不到里面。要想知道里面的事情,只有送到公社醫(yī)院,那地方有儀器,可以查出來。這一說把我說傻了——公社醫(yī)院在哪都不知道,怎么去?再說了,我一個小孩子又沒有錢,人家不收咋辦?事情復(fù)雜了。老碑說,二叔,你不是日吹說啥病都能治嗎?這點傷治不好?陳不瓤真的不瓤,鼻子一哼說,屁大點還知道將軍了,我告訴你,我?guī)湍阌镁凭?,再給你用點藥膏貼上,過半個月試試。

        我生氣不是治病,是治了病胡要錢。那時候還是大集體,工分工分,社員命根。我爹媽滿天星起床干活,滿天星收工回家,從來就沒有看到星星睡過覺,就這樣一天一個人混八分,一個人混十分,兩個人加起來十八分。數(shù)字挺吉利的,但不值錢!到了年終,會計拿著算盤卟噠卟噠,告訴我爹媽,今年收成不好,一分就一分。也就是說,爹媽一天也只能混十八分錢,就是人民幣一角八分錢。就這樣爹媽還喜滋滋地說,比往年強多了??蓵嬑脽熑~卷成的紙煙說,先打個預(yù)防針,像你們家,也許還要扣除一定的費用。人家當(dāng)兵呀小隊領(lǐng)導(dǎo)開個會呀出個公差辦個事呀駐隊干部帶個火呀什么的,你家成分高沒人參與,但是費用得承擔(dān)。我爹本來臉就長,一聽,趕緊把臉縮短,生怕看出問題,還直起腰拍著胸脯說,那是那是。于是又雙手給會計上一根煙說,會計,你也是老會計了,德高望重,對我家情況也是了解的,雖說孩子不多,但是窮呀!外面下大雨,屋里也跟著,外面出太陽,屋里冒熱氣,像蒸發(fā)面饃饃,難受死了。住的不說,就說吃的,吃糠咽菜不提,但吃糠咽菜也吃不飽呀!我當(dāng)時就站在旁邊,爹指著我說,不說旁人,就說“大嘴”。不好意思,“大嘴”是我的小名;我聽我媽說,剛生下地,找不到耳朵,因為一張臉就一個窟窿,那就是嘴。爹以為生個怪物,正準備說丟到義崗地的,我卻把嘴抿著了。這時,他們才看見耳朵就藏在臉旁邊,一哭一笑,耳朵就給嘴讓路。爹說不是怪物,是寶貝,于是為了好養(yǎng)活就起了“大嘴”。真的把我嘴氣歪!太沒水平了,這不是糟蹋漢字嗎?你起一個響亮名字也好點,偏偏起個大嘴,啥意思?不是說我好吃懶做嗎?可是爹說,這叫有口福,小孩子是不懂的,說難聽。屋后面一家生了四個兒子,四個兒子叫啥?門閂、門鼻、門柱、門窩,都離不開門,門一關(guān)都完蛋。我說爹,我們家成分高,可你也太刻薄了,門一關(guān)一家子,咋不說人家和和美美享福呢?爹瞅瞅我說,這孩子善良,能當(dāng)宰相。

        再善良我也不愿意拿錢出去呀,就是打我的腳,用點難聞又沒有顏色的東西洗洗,一股水嘛,要說實在點的就是打個白布巴子,還挺難看的。治我難看還要兩塊錢,兩塊錢是個啥概念?等于我爹媽合作干十多天的活沒了。十多天空白,多難熬呀!我說沒錢。陳不瓤瞅瞅我,把鏡片用食指往下扒,露出真實的塌眼窩再瞅瞅老碑,似乎很為難。老碑說,二叔,可以欠賬呀!陳不瓤搖頭說,欠賬,那是寫在瓢把上呢。猶豫半天,最后陳不瓤親自打條,我和老碑都簽了字。老碑有點義氣,這一點讓我感動,這種情況他能給我擔(dān)保,“老表”喊的值。

        司機說,過橋時看到一個碑,車走的慢,隨便看了一眼,咋沒有你的名字?我說,我也看到了,在橋的那頭,沒必要再走過去細看,再說了,沒有我的名字這就對了!這是以工代賑項目,雖說我說了話,但不是我投資的,都是黨的政策好!司機說,你不也拿了十萬元嗎?聽嫂子說還是你從她那兒要的工資。像你這樣的都在市里甚至省城購買房子了,你沒有,按說積攢也有錢,可嫂子說你沒有,咋弄的?在位時我們不敢問,如今安全著陸,說一說,教教我們,也知道毛竅哈。我有點生氣,覺得小楊反常:哎,本性難移呀。小楊跟著我十多年了,一直畢恭畢敬,如今我退下來了,小楊說話底氣也足了。我斜視一下,不便計較,但心里想,真是的,咋說呢?你在臺上,門庭若市,一旦下臺,你就是一個觀眾,還有誰待見你呢?觀眾挺好的,過的舒服自在,沒人待見也正常,新陳代謝嘛,自然規(guī)律!但是也有問題,你仿佛覺得到了另一個世界,那些平時找到你問這問那要這要那的人都在干啥?陌生了。不是對自己陌生了,而是對這個世界陌生了;我忽然讀懂了劉震云,讀懂了《一句頂一萬句》,真的找一個能說上話的人那么難嗎?這次,也許是心血來潮,要是擱在平時會很自然地找個理由推辭:如抽不開身有會議陪客等,任意找個理由甚至沒有理由就說不舒服或直接說不去,也能讓老碑把提議擱淺,甚至你會在心里琢磨:老碑是真心的還是客氣?但這次沒有琢磨,心里想著,就是假的也當(dāng)成真的走一遭。

        把假的當(dāng)成真的走一遭還真有,就那么一次,還把事情演砸了,以至于把鴻溝弄得更深;要是劉邦不是流氓或不耍賴,也許鴻溝就是楚河漢界,不只存在于棋盤,而是存在于現(xiàn)實。若在現(xiàn)實中,那么現(xiàn)實是什么?是喜悅還是悲哀?我們的大中國還是大中國嗎?這些問題像蚊蟲嚶嚶叫著,好像故意擾亂我的思考,實際上不是我考慮的問題,因為假設(shè)永遠是假設(shè),因為歷史長河流淌過多少可能誰也不知道。對于我來說,只有一種可能是我要思考的:假設(shè)老碑知道不是我干的該是什么結(jié)果?

        我在再現(xiàn)一個場景,不是夢也是夢。

        我們的學(xué)校是一個更樓,很寬闊,場地更寬闊,現(xiàn)在想來足有兩個足球場那么大。我爹說這是大惡霸吳成仙的莊園。我說莊園為啥改成屋呢?好像這個問題不該問,爹看著我說,我們就是因為和這個吳成仙沾親帶故才被劃成地主的。吳成仙老婆就八個,一個比一個光鮮,建國后槍斃時讓他最小的老婆陪著,當(dāng)時嚇昏倒在地上。槍斃吳成仙的督導(dǎo)是一個大干部,聽說是縣公安局的副局長,淮海戰(zhàn)役中立功,就是這么一個人,立場也不堅定。不知道是偶然還是必然,在我們大隊駐隊,批斗吳成仙小老婆時他護佑,后來勾搭成奸,開除黨籍,撤銷黨內(nèi)外一切職務(wù),打回原形成了一個農(nóng)民。這位副局長干脆破罐子破摔,最后與之結(jié)婚了,城里沒地方居住,只能住鄉(xiāng)下,于是也就搞個滑稽的倒插門,住在我們這兒,生了不少孩子,一個比一個漂亮,都快成七仙女了。我們雖說是吳成仙遠親,但我們得到了吳家好處,給了我爺爺四十畝水澆地。好壞是轉(zhuǎn)化的:解放了,我們就因為這四十畝水澆地劃成了地主。孩呀,你在那更樓學(xué)習(xí)一定要安分,能學(xué)多少學(xué)多少,別的孩子干啥,你可別參與呀?爹是語重心長說的,但我畢竟是個孩子,爹的話記住那是自然,是不是耳旁風(fēng)就另當(dāng)別論了。我記得我上小學(xué)就跟老碑一班,還有老碑的表姐胡蔓妮。那個“大干部”也姓胡,大干部的女人是不是胡蔓妮的媽,不得而知!我爹給我講這些故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問。到初中,我們還是一班。時光好像定格在早上,我們都無憂無慮地等待一米陽光的到來;

        一米陽光還沒到來,我們發(fā)現(xiàn)了彩云,彩云就在我前面,就是胡蔓妮!

        這個“鬼妮子”的頭發(fā)真長!本來我們都坐泥巴凳子,可學(xué)校說泥巴凳子應(yīng)該換給低一年級的弟弟妹妹,讓我們在自家?guī)У首觼恚@樣一來就很難要求一致。我個頭本來就矮,又沒有高凳子,爹又是個愛算計的人。記得爹說,你就端個椅凳去,椅凳還有靠,書本放在后面不會掉:老奸巨猾!可是,空想畢竟是空想,到實際就有差別。老師說矮個矮凳子坐前面,高個高凳子坐后面,于是我就坐在女生后面,恰恰這個女生就是胡蔓妮。這個“鬼妮子”不知咋搞的,辮子就是長,像兩條蛇在我面前穿來穿去。有時正在寫作業(yè),辮子就在作業(yè)本上呼啦劃了一下,劃得你心驚肉跳!雖說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但心里老大不舒服。咋辦呢?我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老碑,想讓他出出主意,沒想到老碑說,你知道我跟胡蔓妮啥關(guān)系嗎?把我說的一跳。真是不知道。但是老碑說,雖說胡蔓妮是我表姐,但你是我老表,我還是幫老表。屋里人多,空間小,你往后挪,后面同學(xué)也不同意。這樣,我呢就把你的意思跟我表姐說,讓她注意點,上課時把辮子放在前面,不行,用皮筋扎著,你看行不?這樣說還有啥說的,我也就點頭同意了。第二天上課前,我已經(jīng)坐在位置上,眼看著兩條辮子忽閃著從空白的地方走來,但眼睛直直地盯著我,好像還露出了微笑。我暗暗高興,一定是老碑幫忙了,夠哥們!在感激之情充滿心胸的時候,一只手像雞爪一樣伸了過來。本來我的耳朵就小,被她用手逮住了,像編辮子一樣扭著,估計是在地里摘西瓜習(xí)慣了,上來就扭住西瓜蒂,最要命的是手指頭力度特別大,把我大腦都拽得生疼!她還說著,你個地主羔子,還敢告狀!我叫你告狀,我讓你認識我!我求救似地斜眼看著側(cè)面的老碑,可恨的老碑在那哈哈大笑,還說,大嘴,大嘴,這回知道厲害了吧?把我氣得不知道咋說才好。胡蔓妮還不饒,似乎小手也揪痛了,換了一只手,不是揪我耳朵,而是拽住了我的嘴唇,并使勁兒拉。我感到就快拉過座位了,再拉就成面條了。說也說不出,哭也不出聲,痛苦地看著這個兇神惡煞的女人,心里想著的還是爹的教誨。時間把問題解決了,像地雷戰(zhàn)里面的大鐘,上課的鐘聲響了,老師已經(jīng)走進大院,等到鐘聲一落就會走進教室。就在這個當(dāng)兒,胡蔓妮放手了,而且把辮子一甩,自個周吳鄭王地好像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般聚精會神等著上課。哦,在這補充一下,胡蔓妮學(xué)習(xí)好,就當(dāng)了學(xué)習(xí)委員。一般來說喊起立是班長的任務(wù),可班長是個鼻囊鼻子,老師就叫聲音像撕衣服的胡蔓妮喊。胡蔓妮喊了起立,我還在一抽一吸。老師看到了十分生氣,忽然走下講臺,走到我面前,不分青紅皂白就點著我腦殼說,你想學(xué)習(xí)張鐵生?不想學(xué)就給我滾出去!老碑就是壞蛋,他站起來說,老師,他侮辱蔓妮,說蔓妮長得漂亮,想娶蔓妮做老婆。

        真是無稽之談!我驚訝地看著老碑,不知道說什么好。

        胡蔓妮頭低著,似乎委屈地在哭。

        好在老師有經(jīng)驗。那時候別說是小孩子就是大人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老師看著我在哭,一時間不好判斷,扭過頭看著老碑說,你是狗嘴,多大點兒,腦子有毛病?

        事情雖說過去了,但有些東西還擱在心里;譬如老碑,真的讓我傻眼,我還得重新認識——看來他是個十足的小人,不,小人都不如!一個人,我把你當(dāng)成知己,你卻出賣我。當(dāng)然,這與我自己沒有搞清關(guān)系有關(guān),不知道胡蔓妮是他表姐,以至于與虎謀皮,真是敵友不分。但是,不知者不怪,而且你又給我出主意,咋能出賣我呢?知人知面不知心,恨死我了!

        在恨死老碑的同時我又重新打量胡蔓妮這個女人真狠,下手真準,像逮小雞,一抓一提,顯得十分穩(wěn)健,只有老手才能做出這么完美的技術(shù)動作。記得抓我嘴時我也想到躲,但是為時已晚。我就不想再搭理老碑,這個小人,惹不起還躲不起嗎?但是老碑就是個變色龍,比白骨精變化地都快。一會兒告狀,一會兒就對我說,知道你下不了臺,所以就瞎編,老師就不相信了對不?你想一想,剛上課老師盯上你了,一會兒能解釋清楚嗎?只有胡說,老師認為我誣告,也就把問題轉(zhuǎn)移了???,這張嘴就是張儀的那張破嘴,真的能把死蛤蟆說活。我不信,胡蔓妮揪我嘴,還說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咋回事?老碑哈哈大笑,指著我耍起了流氓。他忽然止住笑說,你說蔓妮的辮子在你面前游來游去,我看你描述的不是憎恨,而是享受,你敢說你沒有摸過?你摸過,我看到的。還有,我表姐長得啥樣?我說我沒有注意。他說誰信呢?你看,我表姐個頭高不高?才十四歲,就已經(jīng)一米六還多,還有長的。女人個頭是關(guān)鍵,個頭高就像楊柳,修長,在水面上才能拂起浪來。還有我表姐那眼睛,你沒看出內(nèi)容?我就看見你沒事時就盯著我表姐后背看,看什么?只有你心里知道。再說了,我問過許多人,都說我表姐笑起來挺像一個人的。像誰?我問了……老碑挺狡猾的,突然這么一句,一句之后看著我,微笑著不說話。我有點發(fā)急,于是說,你說的是不是韓英?老碑哈哈大笑,指著我說,你呀你呀,地主羔子就是鬼,心眼多,還說不喜歡,這就是鐵證!我說什么鐵證?不是你讓我說的嗎?老碑說,我讓你吃屎你吃嗎?還是你心里有鬼!不過嘛,你這么一說,仔細琢磨,表姐還真的像韓英:美呀!不光是你,二班的那個大福,下課就往我們這兒跑,想干啥?不就是想看看我表姐嗎?

        這個世界還是唯物的,真要是把刀子戳到你心里,你還真的知道痛。說實話,我是男人,作為女人的胡蔓妮,用手拽我耳朵,我真的躲不開嗎?不是!一是沒注意,二是心里有鬼。這個鬼不太明確,就好比人們說的鬼,存在心里,沒有人見到。當(dāng)說出來,再把鬼用紙扎成形狀時,就感到這就是鬼了。老碑道出了我的心病,我也就啞口無言。我記得有個星期六上勞動課,老師說,同學(xué)們,下午勞動課,到學(xué)校試驗地鋤地挑糞。還說,雖說才五月份,但是太陽毒,要注意,安全是大事。注意啥?我們只知道穿薄,以免冒汗。勞動也是分組的,我與蔓妮分到一組。放學(xué)時蔓妮說,雖說我不是勞動委員,但我是學(xué)習(xí)委員,是班干,又是組長;我們一組八人,要團結(jié),要協(xié)調(diào),勞動之后是要評比的。于是指著我說,你,個頭矮,就帶把鋤頭,把紅薯地里雜草除去。其余人:男的都帶糞筐,女的都帶鐵锨。我心里難過極了!我也是男人,咋說我矮小,讓我?guī)тz頭呢?自尊受到嚴重打擊,惡狠狠看了她一眼,沒想到她也正在看我,那眼神是那么溫柔,仿佛就是媽的眼睛,不,那眼睛忽然透出光來,我又看見韓英的眼睛,我的心噗通跳著,想到她揪我耳朵拽我的嘴,覺得她是在報復(fù),轉(zhuǎn)念一想,自己是地主的兒子,要想翻身,除非金剛臺倒了。

        “要想翻身,除非金剛臺倒了!”這句話是老碑說的,但是老碑在勞動課時沒有與我們分在一組,老碑有些失望。老碑勞動時還專門跑到我們這一組來,不是來學(xué)習(xí)的,是來找茬的。我記得當(dāng)時他拿著棍逐個挑著紅薯藤,我以為他把東西落到這兒了,就說,老碑,你掉魂了?老碑呵呵笑笑說,要是魂掉了喊喊就回來了,要是心掉了就完蛋了。說過,頭也不回走了。

        那一天太陽十分毒,火辣辣的,似乎要把我身體的水分榨干。我低頭刨著草,心有不甘,抬頭看那些挑糞的,我看到一位白衣仙女仿佛要飛上天空。她穿著的確良褂,修長的身材與扁擔(dān)成十字架,右手捏著扁擔(dān),左手悠著,挑著糞筐走在田埂上,像在舞臺上演戲,輕盈地抖動著身影——那是黃梅戲中的七仙女。我是地主出身,媽信天主,了解《圣經(jīng)》,知道一些希臘神話故事,在我小的時候也講給我聽。此時,我忽然想到普羅米修斯和維拉斯,一陣緊張,感覺心都快要跳出來了??删驮诖藭r,勞動委員來了,后面跟著老碑。勞動委員用棍子挑著紅薯藤說,讓你鋤地你都敷衍,反革命分子真的無法改造。我辯解說,那地方不能刨,再刨就把紅薯根刨斷了,大熱天會死的。老碑走上前臺說,你狡辯,眼睛睜大點看看,這是棒槌草,離紅薯根多遠?一尺多遠,三鋤頭也刨不到根呀?委員,你來時他在干啥?現(xiàn)在可好,裝著娘娘腔:“大熱天會死的?!边€裝,還裝,看還有誰同情你!我說,我累了,站著歇一歇,關(guān)你屁事?老碑說,不是吧,在看云彩吧?我說是的,是在看云彩。老碑哈哈笑著說,說謊,你瞧瞧天,這么大太陽,你能睜著眼睛看天空?天空跟洗衣板一樣,層層都是藍的,哪來的云彩?你是在看人吧,委員,地主羔子就是狡猾!

        一次次傷心又一次次愈合,愈合的藥物就是老碑。這個家伙真他媽混蛋、可氣、可恨!但我也佩服他會說。這次我挨整,胡蔓妮給我解了圍——出乎老碑預(yù)料!后來老碑說,你他媽的真有福分,真他媽抗摔打,我認為你必死無疑的,關(guān)鍵時刻你又遇到救星!哎,這就叫命不該絕!小子唉,你是不是螞蝗托生的,要想把你弄死就得把你翻過來放在太陽下曬呀?我知道這次徹底與之決裂了,也不計較,站在那兒不說話。胡蔓妮看不過去,放下挑子擦把汗說,還沒到檢查驗收的時間吧,再說了,你是一組的,到我們二組來監(jiān)督,合適嗎?老碑啞了。胡蔓妮又扭過頭說,你作為勞動委員沒有頭腦我不計較,但是大嘴勞動沒停過,汗流浹背這是事實,不信你們看:脖頸曬的漆黑,就怕到夜里反光呢,還說他不干活,咋說的過去?再說了,他是我們組的,要批評要檢查也是我們先來,再報請班委驗收,不管咋說也到不了你們組,這個程序你不知道?勞動委員哈哈笑,拍著我肩膀好像拍著他的板凳,把我當(dāng)成灰塵忽悠了。

        我不計較,但是心里難受。我知道胡蔓妮為我說話,但是,當(dāng)老碑和勞動委員離去后,胡蔓妮就不客氣了。她掐著腰指著我罵,你是豬嗎?人家說你不行你就不行?你可知道你代表的不是地主階級,是我們組的榮譽。好了,下回再勞動,你也別分在我們組了,丟死人!胡蔓妮罵著,我心里難受。一個下午我憋著一股氣拼命干,手掌磨破了,回到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上了馬虎影。

        緊趕慢趕總算到家了。這個家就是村部地理位置沒變,房子翻新了。大門開著,車停下來,一個老頭模樣的人穿著灰色西服剛擦過的大頭皮鞋兩手收抱著放在腹部在那等。我還沒有下車,從玻璃窗看到他一直微笑,顯得特別亢奮。走下車,他趕忙上前握住我的手說,老同學(xué),辛苦了!我覺得前一句把我拉回到老家,后半句又推了一下,總感到老碑沒變,要變就是頭發(fā)變白了,變稀疏了。我笑著說不辛苦。他說,你沒有變,要變就是位置變了。我無法回答,只能嘿嘿笑,問,桃園在哪兒?他說別忙,到屋喝點水,歇息一下。村里沒有廚房,隔壁有個餐館,我已經(jīng)安排了,都是土土法上馬。你喜歡簡單,喜歡安靜,本來把他們幾個都叫來陪你的,你在電話一說,也就沒有叫。我說,誰要是在菜市場這般說,一定以為是遇到騙子了,可從你嘴里說出來,就是真的。老碑說,我什么時候說過假話?我看著,幾乎笑出淚來。

        要去的地方與這句話有關(guān)。

        自從那次勞動課我受到批評之后,我與老碑就不大來往了,但也沒有翻臉。不來往是我覺得老碑很可怕,口蜜腹劍,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樣的人我惹不起,也沒心思與之明爭暗斗;但是,我沒有朋友,也沒有玩伴,在學(xué)校里與老碑不期而遇的也多,都是小孩子,也不知道躲,也無法躲,就這么不咸不淡地混日子。孤獨有時是好事也是壞事。好事就是我只能從故紙堆里尋找樂趣,這樣一來,自然地我的學(xué)習(xí)就上去了。開始時是班里第一名,到初二上半年,我已經(jīng)沖到全校第一名了。而此時老碑,不僅倒數(shù),還總挨批評。有一次語文老師在他的作文本上種下批語:七竅有六竅都通,唯有一竅不通。老碑不懂,還喜滋滋拿給班里人看,并說老師表揚他了,說他作文可以打九十分。都看完了,沒有多少人點贊,老碑不死心,又拿來給我看,并說,你是秀才,我是全才,老師都鼓勵我,讓我別驕傲,說我就差那么一點就是全才了。我看都沒看,冷笑,這一下惹著他了,當(dāng)著那么多男女同學(xué)的面揍我。胡蔓妮就坐在我前面,此時還是學(xué)習(xí)委員,但是成績已經(jīng)下降到十名開外。她正在用功學(xué)習(xí),聽老師說,學(xué)習(xí)好的可直接考師范,次之也可以考高中。這說明高考已經(jīng)解凍,大家都感到有奔頭,就想起我來,覺得還是我這個地主羔子有眼光。但老碑不這樣認為,他認為我是臥薪嘗膽,是特務(wù),是潛伏在他們中的最大敵人。學(xué)習(xí)這個東西全靠日積月累,靠一時激動也解決不了問題。于是在羨慕嫉妒恨中也有明智的,這個明智者就是胡蔓妮。也許是大姑娘了,有些羞澀,也有些收斂,也比較注意。每次坐下了,她扭過頭看一看,再悄悄把長辮拿到前面,還會客氣地說,不影響你吧?一來二往就會很自然地把不會的難題拿給我,讓我給她講解。經(jīng)過講解,還真的有所提高。講題是一碼事,關(guān)系又是一碼事。經(jīng)過那么多炮火洗禮,不吸取點血的教訓(xùn)那是不可能的。我還是把與同學(xué)的距離適當(dāng)拉大,爭取客客氣氣,不去惹他們??墒牵媳刂葑嵛?,胡蔓妮就感到她這個班干不是吃干飯的。于是掂著書包就砸老碑,并罵道:恬不知恥!老碑也愣住了,接著書包問,表姐,你幫他?胡蔓妮說,你欺負人,我是班干,難道不能主持公道嗎?再說了,人家笑干你啥事?你不懂裝懂,還夜郎自大,你不是老碑,你是可悲!你知道老師批改的是啥意思嗎?你認為你的作文就好嗎?把老碑的眼睛說直了,一時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好在同胡蔓妮坐同桌后來嫁給老碑的劉麗娜站起來說話:老碑,我也不懂,聽大嘴跟蔓妮姐說的,蠻有道理的,老師在挖苦你,說你一竅不通,懂嗎?老碑恍然大悟,拍著額頭向我道歉。出乎預(yù)料!我急忙說沒事,不知者不怪。

        貌似改善了關(guān)系。從此老碑又續(xù)上了這根玄,走路也好,學(xué)習(xí)也好,都要拉著我。有問題還問我,讓我給他講,似乎成了謙謙君子。老碑能與我搞好關(guān)系,很多同學(xué)也都圍上來,我似乎成了問題的中心,感覺太良好了。

        就因為如此,出事了!

        我記得是晚上,還是星期六的晚上,走到如今的桃花園的小路上。那時是一塊空地,足有四五百畝面積,因為那塊地在山崗下面,土質(zhì)焦黃且硬,大隊為了改良土壤,每年都請縣農(nóng)機局人來,帶著好幾臺拖拉機把那塊地犁出深溝。經(jīng)過風(fēng)霜洗禮,再加上種植些芝麻黃豆,土質(zhì)改善不少。但是,再改善,那黃泥巴遇水后稀泥一片,日頭照曬又堅如瓦塊的本性是改不了的。就是這么個地方,閑置在那兒。我們放學(xué)了,你推我拽在路上走著。走著走著,老碑說,太陽照在西山頭,還早,不如玩一會兒。玩什么呢?老碑說,我聽大人說,前一段時間搞什么造反,如今不搞了,不如我們演練一下,這叫重溫舊夢。再說了,一顆紅心兩種準備,萬一哪天再搞,我們也熟稔。咋搞?有人問。老碑撓頭,撓了一會兒說,不如這樣:南大隊和北大隊分成兩隊,我們開泥巴仗。大家一想,打牌你打不過老碑,“吃花”你吃不過老碑,打老碑更是一絕,打泥巴仗偶然性挺強的。于是都贊成。老碑說,我們把人馬分成兩隊,一隊叫“紅汞”,一隊叫“二七”。我們知道是兩個造反派的名稱,但都不知道咋寫,至于優(yōu)劣,好像“二七”是正義的。分隊時我說,你們都背著書包,我數(shù)了一下,兩個隊孤一人,不如我不參加,幫你們看守書包行不?老碑看看大家,有的在數(shù)人,有的在看書包,掂量一下,估計認為我個頭矮小,又是北大隊的,多一個也不太公平,于是也就同意了。沒想到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們雨點般把泥巴坨子擲向敵方,有一塊堅硬的泥巴坨子好像長了眼睛,直接就飛向老碑的額頭上,額頭出現(xiàn)一個窟窿,一時間血流如注。對面人賭咒說不是他們打的,那就只有一種可能,一定是我這個旁觀者從背后使陰招。這件事我百口莫辯:十多人都指著我,說是我干的,有的還說,親眼瞧見我偷偷摸摸從草垛地上撿起一塊石頭,從背后擲向老碑。你想一想,不是石頭,能把老碑的頭打破嗎?這個推理挺合理的,于是老碑就拽著我,一只手捂著頭,拼命喊著,讓我給他治療,不治療馬上就完蛋似的。我當(dāng)時嚇傻了,只知道點頭點頭再點頭。我一直在說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但是,誰聽得進去?那個門閂,一把拉住我說,你要知道,老碑死了,你就是殺人犯,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死理。到時候是會拉去槍斃的,搞不好你一家子都得陪葬。

        我看著老碑頭上的血從他指甲縫隙流出來,流到灰色褂子上,于是繼續(xù)點頭說,好,好,找你二叔去。

        我記得花去了五塊錢。那時候經(jīng)濟稍微改善,但再改善,五塊錢也不是小數(shù)。最主要不是我打的,我背上了被人冤枉的罪名。

        在一個冬天,我回到家與老碑喝酒。老碑當(dāng)了兵,轉(zhuǎn)業(yè)到地方,也是國家工作人員了,說話已經(jīng)不是兒時那么隨便,但是幾杯酒喝下肚已經(jīng)顯露原形。我趁此說,老碑,你真卑鄙,不是我打的你硬要說是我打的,為什么?可老碑說,不是你打的,我頭開了是真的不?是真的。是誰打的,那你找一個出來我瞧瞧?一下子成了冤案。喝到最后,老碑說,一點小事,我都不計較了,你還記在心里,非要讓我說假話,給你平反昭雪,至于嗎?我說至于!在你心里是小事,在我心里就是大事,是關(guān)系到一個人的節(jié)操問題!老碑嬉皮笑臉說,屁大點事還關(guān)系到節(jié)操,我問你,搞女人算不算節(jié)操?我說當(dāng)然算啰。——那好,大嘴,他也認真地說,你與我表姐是咋回事?

        我說,蔓妮?他不是嫁人了嗎?

        老碑說,你他媽就不是東西!你嬲了,惹了又不負責(zé)。

        我看著老碑,覺得他喝醉了,心想,咋又說到這上面來了呢?

        可老碑不依不饒,我把酒杯端起來,他又把我手按下去,還說,你得聽我說完。你上大學(xué)走了,胡蔓妮的媽就找人到你家提親,你媽說,孩子還在上學(xué),暫時不談。一個窮地主兒子,咋這般騷?你騷什么?你看看,在這方圓百里誰能找到我表姐這樣的人才?我表姐一氣之下病了,十多天不吃不喝,一個人立即就成了霜打的黃瓜架,可惜不可惜,傷心不傷心?那時候,我剛好從部隊轉(zhuǎn)業(yè),我就跟姨媽說,我去勸勸。姨媽也同意了。我去了,表姐躺在床上,連說話的勁兒都沒有了,只有淚在流淌。我說表姐,何必要在一棵樹上吊死呢?表姐呸,吐了一口唾液,爬起來說,我看到你就想惡心,請你放心,我死不了。滾!我覺得表姐神志不清,是在罵你,你懂嗎?有道是愛越深恨越濃。表姐可憐呀!你剛才說的,和我才說的,比較一下,你說說,哪一件是大事?

        我很驚詫,因為這些活動我不是參與者;再說了我在學(xué)校只是小不點,雖說學(xué)習(xí)好一點,那也是后期努力的結(jié)果。我清楚地記得胡蔓妮是看不起我的,有些事雖不至于恨我,但是也不至于愛我,這一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有次老碑說他表姐是一朵花兒,是我們學(xué)校的?;ǎ揖驼f,不就是參加了學(xué)校演唱隊嗎,有什么值得大驚小怪的?老碑當(dāng)時就反擊:你行,那學(xué)校咋不選你?再說了你也應(yīng)該照照鏡子——又是地主羔子,還這么高點兒,別說是我表姐,就是“約克夏”也不找你。我當(dāng)時不知道“約克夏”是學(xué)校那個姑娘,自知不是他的對手,只能認輸。過后才知道“約克夏”就是母豬,還是從英國進口的。從那次受辱之后我就再也不想這種事情了,樂趣轉(zhuǎn)移到書本上。有道是: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在現(xiàn)實中找不到,我就在書中自娛自樂。雖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我不犯人有時人也犯我。正在做作業(yè),老碑就斜眼看我,從余光里我知道這是惹不起的主兒,于是更是把頭低下九十度,就這樣我還挨了一拳。斜著看才知道他在比劃,伸出三個指頭,不是小三而是暗語,意思是你等著,看我不抽扁你。又指指外面,我知道不是死刑,是死緩,意思是只要下課跟他到外面,一切都好說。這事兒挺嚇人的,迫于淫威,下課我準時在廁所旁見到他了。開口我就說,你的事情我記著呢,等我把練習(xí)做完了再給你抄寫。如今,他完全成了剝削者,就是抄題也推給了我,讓我打長工,其報酬就是給我購買課外讀物。各取所需,我也就認為值得。聽說這個事情他表姐知道了,他們是鄰居,吃飯時隨便一句話就告訴了他爹媽。這一下不得了,他爹是屠戶,身高力大,一把按住,如同老鷹捉小雞。別看老碑在我面前耀武揚威,那是紙老虎,是沒有遇到厲害主;老碑在他爹面前就是一只溫柔的小貓咪。他爹揍他就像打被套,老碑那個哭,媽呀媽呀叫著,我聽說后別提多高興。但是,樂極生悲,就在我高興之時厄運正在降臨。老碑知道是誰告密之后就開始想辦法。那時候我還悶在鼓里,不知道老碑在想法子算計我。我記得在廁所邊,老碑說她表姐最愛走夜路,不如我們藏在一片茂密的古墓群里。古墓群旁邊就是一條小路,是近路,只要他表姐走晚了就會走那條路。我說可以,我只要按你說的做就是了。這個孬種,還給我買了一套面具,讓我窩在那里。他呢也和我穿的一樣。眼看著太陽落山了,夜幕降臨了,一輪明月從半空升起。夜晚到來的時候,農(nóng)村到處都是煙,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稻草味兒,聞著氣味,我們在等。足足等了半個鐘頭,還沒有見到影子。我說是不是你的情報有誤?老碑說,偵察了,今天晚上她要收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一定是最后走的一個人。再說了,表姐有心眼,總會利用這個時間找老師問數(shù)學(xué)題的,問罷了,再收拾收拾,時間肯定不會早。你是知道的,我就看你總是盯著我表姐那漂亮的文具盒,是不?我點頭嗯。他很奇怪問為啥?我說,想摸一摸。老碑笑了說,還有這樣的。你說實話,就只想摸摸文具盒,沒有別的想法?我說是的,賭咒都行。老碑把手一擺說,那行,只要這件事辦成了,我就想法讓你摸一摸表姐的文具盒。他又自言自語說,一個文具盒,不就是紅色的嗎?不就是有一朵梅花嗎?一個大男人咋喜歡?哦,他有病!于是對我說,你呢在這窩著,我出去偵查,要是看到她往這邊走來了,我再回來窩在這里,到時候一起出來,非把她嚇哭不可。那才好玩呢!于是我也就同意了。沒想到他剛走我就聽到一個女孩唱著《洪湖水浪打浪》來了。聽起來挺好聽的,課堂上或課間都沒聽過,聽說正在排練,準備在國慶節(jié)期間演出。我就這么聽著,聲音由遠及近,在唱到“洪湖岸邊是家鄉(xiāng)”的時候我猛然一驚:壞啦,這個老碑,到哪兒去了?于是我就從古墓群里站了起來,并跑到小路上喊老碑。也許是我的動作有點夸張,聽老碑說她表姐說的,就像一個鬼魅從古墓里跑出來,把胡蔓妮嚇得“嘰哇”一聲,像根枕木“噗通”倒在地上。這時候老碑來了。他把我喊到面前說,你一定不能承認,懂嗎?我只能點頭。老碑就這樣英雄救美把他表姐背回家?;氐郊遥逡苍诩?,喊過去,在人中穴使勁兒掐,不過一根煙功夫,胡蔓妮活過來了。活過來的胡蔓妮就說胡話,就說我在哪兒?經(jīng)過說了,才知道是表哥救的。

        過了一個星期,胡蔓妮又上學(xué)了,不過這次她沒有揪我耳朵,只是冷冷地盯著,足有半個鐘頭,咬著牙說了一句:卑鄙!

        為什么卑鄙?我到現(xiàn)在也沒有悟出來。她瞅了我,難道她知道了其中情況,甚或知道是我嚇唬她的?但是,為什么不找我算賬呢?郁悶。整天等待著,等待著爆發(fā)。但是,日子過得出奇的平靜,讓我?guī)缀踝隽嗽S多噩夢。最主要是心里不安,總想找個地方解釋,幾十年過去了,沒有讓我找到解釋的機會,十分遺憾!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三十多年了。三十多年,我們都從少年變成了兩鬢斑白的老者。我又直著腰站在田埂上看桃花,桃花就這么靜靜地開著,似乎落了滿地?;仡^問老碑,這就是我們當(dāng)年編隊打泥巴仗的地方嗎?老碑點頭??磥?,老碑也不愿說話了。我又問這么多桃花咋沒有人來欣賞呢?這次老碑說話了。他說,我們村一千五百余人,在家不到二百人,都是老頭老奶奶,他們好像也喜歡桃花,是不是欣賞的那種,不得而知;她們看著桃花開了,就說,季節(jié)到了,該開花了,其余好像都與她們無關(guān)了;至于來欣賞的人應(yīng)該都是閑人,像陶淵明那樣的不多。在桃花盛開期我接待過十多撥,都是城里的,甚至還有省會來的。這兒也不收門票,任意穿梭,拿著“艾派德”,掂著小棍與桃花合影,好像人比桃花肥似的。接待幾撥,他們也很尊重我,到了中午,問我這兒有吃飯的地方?jīng)]有?我說沒有,但有農(nóng)家樂,他們說在哪兒?我遙指,他們看見冒煙的地方,實際上那就是俺家,在大路邊兒才建的,我就給你表嫂打電話,讓她趕緊殺雞宰鴨,在山上搞點花兒菜、野山藥還有香椿炒雞蛋。我家那個地方,你看。我看了看,就是我們劃出“楚河漢界”的地方。那地方是一條小溪,從古流到今,從未間斷。遇到春天,水草叢生,特別是水芹菜,綠油油地點著頭,像蔓妮跳著唱著的《洪湖水浪打浪》。我把它弄一把,兌點雞蛋炒出來,別提多香。那些來客本來是一次性消費,現(xiàn)在居然成了回頭客。

        我說好呀,很好呀。要想富先修路,現(xiàn)在路修好了,橋已經(jīng)架起來了,原來是我們派隊打仗的地方,如今成了生財?shù)奶覉@。因地制宜,你就利用上了,就在這里做文章,搞個農(nóng)家樂美食店,全綠色安全健康食品,我相信,你一定會打出一張出彩的王牌的。

        老碑遞給我一支煙,我看看,是大中華的,雖說硬殼,這已經(jīng)夠上檔次了。我接過來看看,老碑并不開心,把煙放在鼻子上聞聞?wù)f,好香呀,就是害怕上癮,上癮不要緊,就是害怕后續(xù)跟不上呀。

        看著桃園,我忽然知道今天為啥讓我來了——說是踏青,其實也是踏青,因為后天就是清明節(jié)了。雖說我們祖墳沒有在這個村,雖說我們在這兒居住時間不長,雖說我在這兒也沒有多少親戚了,但看著老碑,又覺得親人就在眼前,最起碼他現(xiàn)在就在我面前。我以為他需要資金,就說老碑,這兒開個農(nóng)家樂是不需要多少錢的,你干吧,我支持你,雖說這些年沒有聚到錢,你嫂子哪兒還有十萬八萬的。

        哈哈哈,老碑說,我要你來踏青,也是來欣賞桃花的。我算了一下,我們這一輩,官大文憑高就數(shù)你了。但是,你一家都搬到城里了,祖墳又不在這兒,這地方就好比一個夢,在你腦子里懸著,總找不到根。我把我們倆打架的地方承包,在五年前栽上一片桃樹,沒想到竟成了景區(qū)。我實際上有兩個目的:一是讓你來看看,總說老碑是個彪子,實際上我也在做貢獻呢;二是讓你這個領(lǐng)導(dǎo)又是作家的人物幫忙宣傳一下。至于投資,真的不需要。

        我看過桃花,再看老碑,就覺得老碑被桃花污染了——臉上總是掛滿粉紅的微笑。

        吃飯的時候因為喝了幾杯酒話也就多了,又提到那次派隊打泥巴仗的事情,我說真不是我干的活。老碑認真起來,端著酒說,來,喝一對我就承認不是你干的。我也就喝了。喝過了,老碑說,有個疑問:不是你干的那是誰干的呢?

        對呀,不是我干的那是誰干的呢?原來總是想方設(shè)法擇清自己,但是在“潘塘”里能洗清嗎?要跳過“潘塘”到“楊塘”,只有老碑能做到。可是老碑不想“吃花”,能奈他何?正在思考,老碑說,別提誰干的,好像很重要似的,再重要能有桃園重要嗎?說實話,你說的誰干的我不知道,但是,桃園真是我干的。

        我又喝了一杯,忽然想起下午在桃園看見一個身影,是個女的,因為就一個人在桃樹林里穿來穿去,又因為這個女人大聲吆喝了一下,讓我想到一個人,這個人就是胡蔓妮。

        我說,下午欣賞桃花的時候在桃園里好像看到一個女人,從背影看很像胡蔓妮。老碑,都老了,我知道胡蔓妮最后沒有嫁給你,更沒有嫁給我,但是她沒走遠,嫁給了本村的。我們都是老同學(xué),都老了,原來的恩恩怨怨都被時間帶走了,更不用說情呀愛呀,也都不是我們這個年齡奢侈談?wù)摰牧?。在這個時間段就是敘舊情,就是找回往日的感覺。在電話里我雖然一再強調(diào)要簡單,但是,最起碼的規(guī)模還是應(yīng)該有。老碑,你是否打個電話,把“老太婆“叫來,敘敘舊,也許好多問題都能迎刃而解呢。

        剛說完,老碑把酒杯放下了,似乎有淚痕,用胳膊擦了一下眼眶說,你看見的那個姑娘就是蔓妮的小閨女,長得最像她媽,今年二十八歲了,大學(xué)畢業(yè)嫁到城里,在機關(guān)工作。蔓妮命苦,去年,得了不治之癥,走了。

        什么?去世了?我說,我咋沒有聽說呢?我端杯的手有點顫抖,想起過去的一幕幕,真的不知道蔓妮老了是個什么樣子。不過也好,在我的記憶里就是桃園里那位姑娘,那么窈窕,那么典雅,那么輕盈!哎,這個老碑,真是“老碑”呀!不管什么時候,即使老了,也沒有忘記耍心眼。讓我看桃園,哪是看桃園,是來踏青的呀。

        我端起杯子,淚水已經(jīng)潤濕了眼眶,強忍住說,來,老碑,我們共同祭奠一下蔓妮吧!說過這話,我感到吃驚——到這個時候我才那么親熱地喊一句“蔓妮”。老碑說,是呀,得祭奠一下。把酒輕輕地灑在地下說,表姐,你臨走時不是囑托我,讓我無論如何找機會問一問大嘴,問他為啥這么討厭你嗎?大嘴來了,你自己問吧?

        我的一杯酒還沒有灑,聽著老碑的話兒,愣住了,我說,老碑,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討厭蔓妮了?

        老碑說,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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