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舒藝
南宋淳熙三年(公元1176年),錦官城的一個四月春夜,或許還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被免去參議官的陸游在其寄居的城西南浣花溪畔,奮筆寫下了這樣一首《病起書懷》:“病骨支離紗帽寬,孤臣萬里客江干。位卑未敢忘憂國,事定猶須待闔棺。天地神靈扶廟社,京華父老望和鑾。出師一表通今古,夜半挑燈更細看?!币粓霾∫换尉褪嵌嗵欤『蟪跤年懹?,挑燈夜讀《出師表》。他一定不是第一次讀了,但這一次不禁又讀出幾分“通古今之變”的意味。
兩朝老臣諸葛亮,心系社稷,一片忠心,“受任于敗軍之際,奉命于危難之間”;宋代大詩人陸游,盡管距離京城千里之外,為一介寒素之士,卻同樣自警自勵,“位卑未敢忘憂國”。由此,讓人不由得想起同為宋代人的政治家范仲淹《岳陽樓記》里的那句名言——“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不論身處何時何地,一以貫之的,依然是憂心蒼生社稷的家國情懷。
中國傳統(tǒng)的歷史和文化,向來極其看重“家國”二字。有意思的是,在上下五千年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這樣一種情感與情懷的延續(xù),在很大程度上恰是由詩文的形式傳揚和傳承著,并穿透時空,呈現(xiàn)在今天的人們面前。
最是詩中家國情。
家國情懷,在古詩文中有著最廣泛的體現(xiàn)。再說回到陸游。曾有人做過研究,陸游是古代寫詩留存最多的詩人,一生留下近萬首詩作,其中有一半抒寫家國情懷。其實何止陸游,中國歷史上這樣的詩人、詩文不勝枚舉。還是在錦官城,還是在浣花溪畔,在陸游之前四百多年的唐代,一位詩人在他所棲身的草堂里發(fā)出了這樣的吶喊——“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這位詩人就是一代“詩圣”杜甫。那個八月的深秋之夜,怒號的狂風卷走了草堂屋頂上的茅草,詩人禁不住感嘆身世漂泊、世道艱辛,然而,他考慮的不僅僅是自己個人的不幸,更為天下所有讀書人呼喊:如何能得到千萬間寬敞高大的房子,庇護貧寒的讀書人,讓他們開顏歡笑。詩人最后甚至說道:“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這是何等廣闊、偉大的胸懷。
事實上,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意義上,“家”與“國”從來是一體,不可分割。明代的顧憲成撰寫過一副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guān)心”,成為當時天下讀書人關(guān)心家國大事、樹立家國情懷的座右銘。從《禮記·大學》“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到范仲淹《岳陽樓記》“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擔負大任,從曹植“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到文天祥“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舍生赴死,從杜甫“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到陸游“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的念念不忘,從辛棄疾“醉里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到顧炎武“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豪邁義氣……展開古詩文的浩瀚長卷,我們讀到的滿是家與國的一體,個人前途與國家命運的同構(gòu)共振。
“不學詩,無以言。”當我們回望歷史時發(fā)現(xiàn),古詩文這種形式潛移默化的熏陶和滋養(yǎng),對古往今來仁人志士特別是青年一代家國情懷的形成,影響不可謂不深遠。這在以“救亡與啟蒙”為時代主題的近代中國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處在新舊社會轉(zhuǎn)型時期的那一代人,兒時啟蒙多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教育,必是從小浸淫在杜甫、陸游、辛棄疾等人的詩詞中,讀著聽著文天祥、岳飛等英雄的故事長大。因此,當國家和民族遭遇災(zāi)難時,他們像祖先一樣,如同那些詩文中所抒發(fā)的,大義凜然地寫下慷慨訣別的《與妻書》,立下“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的壯志豪言……
時光流轉(zhuǎn),家國情懷不僅是永恒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chǎn),也已經(jīng)成為中華民族固有的文化基因。在今天的時代里,再讀一點這些經(jīng)典的古詩文吧,唯愿那份綿長的家國情懷永遠賡續(xù),在一代又一代人的心中生根發(fā)芽,傳承恒遠。
(摘自2014年11月1日《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