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娟
摘要:格倫德曼反對西方綠色思潮對“支配自然”觀念的批判,洞察到近代理性主義哲學二元對立的理論缺陷是“支配自然”觀念遭受批判的根源所在,在恢復近代理性的形而上學內涵的基礎上,將支配自然解讀為以理性為指導、以遵循自然規(guī)律為前提、以人的利益為參照的利用自然。這就駁斥了那種將“支配自然”觀念視為生態(tài)危機根源的錯誤觀點,論證了“支配自然”觀念作為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出發(fā)點的合理性。由此出發(fā),格倫德曼通過將支配自然與共產主義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進行了有力辯護,認為馬克思把支配自然視為人類力量完全釋放的前提和基礎,把共產主義視為人對自然的合理支配達到頂峰的社會。格倫德曼對于“支配自然”觀念的這一獨特闡釋,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生產力奠定了哲學基礎,開啟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價值立場的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新時代,論證了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性。
中圖分類號:B0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9-3729(2018)06-0026-10
關鍵詞:格倫德曼;支配自然;人類中心主義;馬克思主義
人在自然中的特殊地位以其對自然的支配為特征,不論是在人對人的依賴性階段、人對物的依賴性階段,還是在人的自由發(fā)展階段,支配自然都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前提。然而近年來,西方綠色思潮卻將“支配自然”觀念視為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并對其進行了尖銳批判。德國左翼學者、哲學家、生態(tài)社會主義第三代代表人物格倫德曼洞察到近代“支配自然”觀念遭受批判的根源之所在,通過對近代理性的批判和對“支配自然”觀念的闡釋,將“支配自然”與人類對待自然的特定方式區(qū)別開來,駁斥了那種將“支配自然”觀念視為生態(tài)危機根源的錯誤觀點,論證了將“支配自然”觀念作為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出發(fā)點的理論合理性。格倫德曼對于“支配自然”觀念的這一獨特闡釋,對于今天我們正確認識生態(tài)問題的根源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本文擬基于對近代“支配自然”觀念所遭遇的批判的考察,以及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的闡釋和對馬克思“支配自然”觀念的辯護,揭示格倫德曼“支配自然”觀念的理論價值,以期為解決當代生態(tài)問題提供參考。
一、 近代“支配自然”觀念的形成及其所受到的批判
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出現(xiàn)使“支配自然”觀念成為綠色理論的批判焦點,但“支配自然”觀念真的是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嗎?考察近代“支配自然”觀念的形成及其所受到的批判,是把握“支配自然”觀念與生態(tài)危機的關系、理解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進行當代闡釋的理論前提。
“支配自然”觀念并非產生于近代,而是“隱含于人類文明所固有的‘解放旨趣之中”,是“一種與‘文明相伴而生的始源性的‘沖動”[1]?!爸渥匀弧庇^念在不同的歷史階段具有不同的內涵。近代“支配自然”觀念是在繼承古代和中世紀的帶有神性色彩的“支配自然”觀念,以及文藝復興和啟蒙運動時期理性主導下的“支配自然”觀念的基礎上形成的。在古代和中世紀,由于生產力發(fā)展水平較為低下,人類認識能力有限,人們相信自然是有“精神屬性”的,因此,對自然的態(tài)度主要表現(xiàn)為畏懼,對自然的支配也帶有鮮明的巫術和神祗的烙印。雖然基督教實現(xiàn)了對自然神靈的罷黜,導致自然的去神圣化,為人類肆意地支配自然消除了一些心理障礙[2],但它強調人對自然的支配權并不是產生于人類自身,而是上帝所賦予的。因此,此時的“支配自然”觀念依然帶有濃厚的神學色彩。文藝復興強調人的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價值的肯定,是人類運用理性來支配自然的開端,它開啟了自然的祛魅化歷程。弗朗西斯·培根等人更是確立了以理性為手段來支配自然的觀念。啟蒙運動時期“支配自然”的觀念與精密科學和技術相結合而形成了穩(wěn)定且權威的意義,即通過科學和技術的發(fā)展來支配自然以滿足人的利益和需要。但這種理性主義的“支配自然”觀念在被歐洲文明所普遍接納以后,卻因為與資本主義工業(yè)的深度結合而發(fā)生了異化,變成了凸顯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的具有實證主義、功利主義傾向的“支配自然”觀念。
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生態(tài)問題的全球性爆發(fā),使關于生態(tài)危機的研究成為各種理論探索的焦點,“支配自然”觀念由此便作為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而受到激烈批判。具體來說,對“支配自然”觀念的批判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對“支配自然”觀念的認識論批判。“深綠”思潮的思想家們認為,人類只是作為生態(tài)系統(tǒng)中的普通成員而與自然構成相互依存的有機統(tǒng)一體,并不具有高于其他生物物種的地位。但是,近代“支配自然”觀念在使人類擺脫了對于自然的畏懼之后,卻又將其推向了奴役自然的另一極端。在這種觀念的主導下,人的主體性意識膨脹,把自身視為“萬物的尺度”,為了所謂的“自我實現(xiàn)”而不斷地進行各種征服與掠奪自然的活動。與此同時,自然卻被簡化為人類改造和利用的客體?!吧罹G”思潮的思想家們認為,自然在本質上是內在價值與工具價值的統(tǒng)一體。但是,現(xiàn)代“支配自然”觀念強調人的主體性,以滿足人的利益和需要為唯一的參照點,這就導致自然失去了其內在價值,成了僅作為確證人的本質力量的他物和純粹的物質存在,成為人類用以滿足自身各種需要和非理性欲望的客體,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由此被簡化成了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這種“支配自然”觀念應用到具體的社會層面,必然表現(xiàn)為人類為了謀取更多的經濟利益或滿足其異化消費的需要而變本加厲地強化對自然的掠奪。由于人們堅持人與自然二元對立的認識論立場,無視自然的極限,看不到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是人類不可或缺的家園,更不可能產生保護生態(tài)系統(tǒng)的意識,這就使生態(tài)危機的產生成為一種必然的趨勢。因此在“深綠”思潮的思想家們看來,“支配自然”觀念是生態(tài)危機的深刻根源。
其二,對“支配自然”觀念的理性基礎的批判。首先,馬克斯·霍克海默從理性主觀化的角度對“支配自然”觀念進行了批判?;艨撕D趯⒗硇詤^(qū)分為客觀理性與主觀理性的基礎上,指出主觀理性致力于“世界的非神秘化”,忽視自然的內在本質,將其視為純粹的“質料”或“抽象的物質”,試圖把主觀的原則還原為客觀的規(guī)律,為服務于人的目標而盲目地追求對自然的支配[3]。這種理性的自然觀本質上已經蛻化成了工具理性,在這種工具理性的主導下,自然必然成為人類任意宰割的被動客體,生態(tài)危機的產生也就無法避免。其次,路易·皮埃爾·馬爾庫塞從技術理性的角度批判了“支配自然”觀念。他認為,技術理性“把科學與哲學、科學與倫理分離開來,導致了一種對自然的定量化研究和工具主義、操作主義的思維方式”[4],這種技術理性作為一種新的控制形式,通過將人的需要簡化為物質需要的方式,使人淪落為到物質消費中去尋求幸福的“單向度的人”。這就導致人類不斷通過技術增強對自然的征服和奴役,而技術的濫用必然進一步導致環(huán)境污染和生態(tài)破壞。
其三,對“支配自然”觀念的意識形態(tài)批判。威廉·萊斯認為,技術理性主導下的支配自然隱含著對人的支配。因為支配的基本特征是“為承認主人的權威而斗爭”,而只有服從意識才能成為支配的相關物,因此,支配的對象也只能是人而不是自然。[5]109他還指出,迄今為止一切社會階段的支配自然都“意味著由個人或者社會集團完全支配某一特殊范圍的現(xiàn)有資源,并且部分或全部排除其他個人或社會集團的利益(和必要的生存)”[5]122。但近代意義上的“支配自然”觀念將作為支配自然的主體的人抽象化,模糊了不同的人類個體的支配意志之間的差異和沖突,掩蓋了人對自然的支配主要是通過對自然資源的占有而實現(xiàn)的對人的支配這一本質,使人熱衷于追求借助技術而實現(xiàn)自身需要的滿足,而忽略了技術理性作為某個特殊集團的工具對于人類的支配作用。威廉·萊斯由此認為,技術理性主導下的“支配自然”觀念還具有意識形態(tài)的特質。
其四,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的批判。不僅近代以來的“支配自然”觀念本身受到嚴厲的批判,作為“支配自然”觀念的一個特殊組成部分,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也受到來自各種理論流派的學者們的批判。他們大多將馬克思看作近代主體形而上學的追隨者,批判馬克思基于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而將自然視為被動客體的做法。讓·鮑德里亞在《生產之鏡》中就認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邏輯基礎是征服自然的物質生產”[6],這表明馬克思沒有對物質生產概念進行批判性反思,更沒有徹底超越資本主義所遵循的支配自然的邏輯。因此,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仍然是一種隸屬于資產階級啟蒙思想的奴役性概念。本頓認為,馬克思以共產主義的“按需分配”原則必須建立在物質財富的極大豐富基礎上為由,主張發(fā)展生產力,支配自然,但其“支配自然”觀念并未超越主客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而是仍將自然視為人類改造的對象和被動客體,因此,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不但無益于生態(tài)危機的解決,反而會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惡化[7]。
二、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的闡釋
格倫德曼認識到,支配自然作為人類理性的基本特質和人類文明的基本訴求,不應受到道德上的譴責,這是他對“支配自然”觀念進行積極闡釋的根本原因所在。鑒于西方學者將“支配自然”觀念作為生態(tài)問題的根源,以及由此產生的人類中心主義遭到普遍質疑的后果,格倫德曼通過對“支配自然”觀念的反思,指出“深綠”思潮所代表的所謂環(huán)保主義者對“支配自然”觀念的批判存在著很大的問題,認為“支配自然”觀念本身并不是生態(tài)問題的根源,人類對待自然的特定方式即人類在工具理性和經濟理性主導下所采取的支配自然的行為才會造成生態(tài)問題。以此為理論基點,格倫德曼在批判近代理性主義的基礎上對“支配自然”觀念作了闡釋,深刻地將其解讀為理性地控制自然,從而割裂了“支配自然”觀念與生態(tài)危機的必然關聯(lián),維護了人類的“支配自然”觀念及其行為的合理性。基于這一立場,格倫德曼對理性的異化進行了批判。
一方面,格倫德曼批判了近代理性蛻化為工具理性。格倫德曼認為,理性的確立導致人對自然的態(tài)度由之前的畏懼自然轉變?yōu)橹渥匀唬@種自然觀的轉變并未超越二元對立的思維邏輯,人與自然仍然機械地對立著。不同的是,人作為主人凌駕于自然之上,成了這一關系中的主體,而自然則作為人類改造的對象孤立于人類之外,成了人類征服和支配的對象。在這種自然觀的主導下,人們把內涵豐富、深刻的理性簡化為赤裸裸的、實用主義的工具理性和技術理性,把知識和思想還原為技術和手段,把自然當作被動的客體,試圖通過技術手段來實現(xiàn)對自然的征服和主宰。格倫德曼由此認為,在工具理性的主導下,自然只是作為滿足人類各種非理性需要與欲望的資源庫而存在,人類對自然的支配以自然的工具性價值為目標,他們忽視了自然內含的科學、美學、娛樂、道德、環(huán)境等人文價值,也無法意識到人與自然的和諧共生關系,這才是造成當代生態(tài)問題的癥結所在。
另一方面,格倫德曼批判現(xiàn)代理性異化為短期的經濟理性。格倫德曼認為,近代理性雖然促使人類擺脫了對于自然的依附而確立了自身的主體性,但與此同時,理性在資本的挾制下,排除了理性的形而上學內涵,將短期的經濟理性視為理性本身,致力于追求“專橫的利益直接性”所謂“專橫的利益直接性”,是社會學家默頓所提出的一個概念,它指的是行為人對預期的直接后果的首要關注,排除對該行為的深層次或其他間接后果的關注。這種行為的合理性表現(xiàn)在它可能使特定目標得以實現(xiàn),但它阻礙了其他價值的實現(xiàn)。。格倫德曼指出,這種短期的經濟理性執(zhí)著于對抽象的交換價值的追求,并將其還原為經濟價值,導致人們只關注自身行為的直接經濟價值,專橫地將首要利益與直接的經濟利益相等同,從而將其他利益尤其是生態(tài)利益視為長期利益并對其采取抑制的策略。格倫德曼強調,正是在這種短期的經濟理性的主導下,自然作為人類的資源庫而遭受日益嚴重的掠奪,而人則被異化為“理性經濟人”,他們盲目追求個人經濟利益的實現(xiàn),最終釀成了生態(tài)領域中“公地悲劇”。這一切,都是資本惹的禍!
格倫德曼在對理性主義觀念進行反思的基礎上,將支配自然與肆無忌憚地征服自然、操控自然區(qū)別開來,支配自然由此就成為以理性為指導、以人的利益為參照、在掌握自然規(guī)律基礎上的對自然的利用和開發(fā)。具體來說,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的闡釋主要是從以下三個方面進行的。
首先,人對自然的支配是以理性為主導的支配。格倫德曼認為,“支配自然”觀念被誤認為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主要是由于理性與資本邏輯相結合使得理性喪失其價值維度而異化成了工具理性與經濟理性,但并不能由此而否定理性本身,更不能拒斥理性在“支配自然”觀念中的核心作用。格倫德曼由此論證了理性的當代性,并提出對自然的支配只能是以理性為主導的支配。格倫德曼駁斥了霍克海默和西奧多·阿多諾在《啟蒙辯證法》中對現(xiàn)代技術和理性的悲觀態(tài)度,并指出這種態(tài)度主要來源于他們自身的一個致命錯誤,即“將西方理性的某些結果等同于理性本身”[8]16。他還表示,這種態(tài)度蘊含著對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的抵觸,只能將人類引向一種反理性的烏托邦。但鑒于烏托邦計劃只有在認可現(xiàn)代技術的高度復雜性的前提下才能取得實質性進展,這就形成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因此,對理性的拒斥只能是一種不切實際的謬論。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格倫德曼指出,人類對自然的支配必須以理性本身為指導才能獲得成功。但這種理性絕不是短期的經濟理性,而是價值理性與工具理性的統(tǒng)一體。在這種理性的自然觀的指導下,自然的工具性價值得以擴展,它不僅包括短期的經濟價值,還涵蓋了美學、倫理等長期的、非經濟價值,它超越了短期的經濟利益,將生態(tài)利益也納入其中。這種意義上的“支配自然”觀念蘊含有豐富的生態(tài)思維,絕不會造成生態(tài)問題。
其次,人對自然的支配是以尊重自然規(guī)律為前提的支配。格倫德曼強調支配自然并不等同于對自然的侵犯,也不意味著違反自然法則。相反,人類必須在服從自然的基礎上才能支配自然。正如人類不能用綠色的小麥做面粉也不能用鐵錘來演奏樂器一樣,任何違反自然規(guī)律的人類行為都無法取得成功。因此,尊重自然規(guī)律是人類支配自然的行為能夠達到既定目標的根本前提,人類不能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目標而無視自然規(guī)律、肆意支配自然。不過,承認自然具有內在的客觀法則并不是完全否定人對自然的支配,人可以在認識這些規(guī)律的基礎上利用它們服務于人類的目的。正如橡樹不是為了提供封酒瓶之用的軟木塞而生長,是人類將自己的目的施加于自然之上。但由于自然并非來自于人類也不是為了人類的目標而存在,而是獨立于人類社會之外的一種事物、一種存在,所以,“人類不能去規(guī)定它,而只能去認識它、利用它”[9];反之,人卻只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必須有此自知之明。因此在格倫德曼看來,人雖然可以將自己的目的施加于自然之上,但并不能對自然為所欲為,其支配自然的能力并非無限。他引用弗朗西斯·培根在《新工具》中的觀點表達了自己的這一態(tài)度:人是自然之仆和闡釋者,人們只有通過對自然的不斷觀察和思考,才能更為深入地理解自然,從而更好地指導自己的行為;并且,“人類所能做的只是將自然界中的某些部分結合或者分解開來,剩下的工作由自然機制來完成”[8]62。
最后,人對自然的支配是以人的利益為價值取向的支配。格倫德曼認為,支配是主體遵循某種目標對客體進行有意識地控制的行為,與支配主體的利益始終聯(lián)系在一起。以傳說中能夠點物成金的邁達斯國王為例,他求神讓自己觸碰到的東西都變成黃金,結果他的女兒甚至他的食物和水也因此都變成了黃金。我們能夠說邁達斯國王的這種行為是一種合理的支配嗎?很顯然,他并不能因此而支配他自己的生活,他甚至都無法維持自身的生存。從這種意義上說,他所獲得的其實是一種自我毀滅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增加了力量所有者的利益,而是損害了他的根本利益。由于“支配的結果必須要符合支配者的利益”[8]61,所以這種威脅到支配者根本利益的支配決不是明智的、真正的支配。同樣,如果人類支配自然的行為產生較大的消極影響,并危及到人類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觸及人類自身的根本利益,那么這種支配由于完全違背了人類支配自然的初衷,因此,也不是合理的支配。
總之,格倫德曼認為,支配自然是人類基于自身利益考慮,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對自然進行的理性支配。因此,“支配自然的概念只能被理解為有意識地控制自然的同義詞”[8]2。在這種意義上,支配自然不但不是生態(tài)問題的根源,反而是解決生態(tài)問題的出發(fā)點。由此出發(fā),格倫德曼進一步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概念乃至馬克思的自然觀進行了辯護,從而論證了馬克思主義理論與生態(tài)思維的內在一致性。
三、格倫德曼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的辯護
格倫德曼進一步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作了積極解讀,提出馬克思確實主張支配自然,但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是以拓展人的能力同時又確保所有人類能力的釋放只會帶來有益后果為目標,超越了“不是人類支配自然,就是自然壓制人類”[10]的機械論立場。格倫德曼通過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的這種辯護并將其與片面追求經濟增長的生產力主義區(qū)分開來,從而維護了馬克思自然哲學思想的當代性。
其一,格倫德曼毫不諱言馬克思秉持“支配自然”的觀念。他首先從自然的客觀性入手闡發(fā)了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他指出,馬克思將人與自然的關系劃分為占有自然、占有且改變自然兩種不同的形式。占有自然是在自然界能夠為人類提供豐富的生活資料的前提下才會出現(xiàn)的一種形式,但這并不是人類生活的一種正常狀態(tài),因為即便是在以狩獵和采集為主要生產方式的原始社會,自然界也無法無止境地為人類提供充足的生活資料。因此馬克思認為,只有占有且改變自然才是人與自然關系的主要形式。鑒于現(xiàn)存的自然資源不足以滿足人類的各種需求,因此人類只有在某種程度上操縱和控制自然過程,才能實現(xiàn)基本需要的滿足,從而維持自身的生存。馬克思正是為了突出人類作為自然界的一部分能夠控制自然界的某些部分而使用了“支配自然”這一術語。格倫德曼還從技術分析的維度論證了馬克思主張支配自然的必然性。他提出,在馬克思看來,人類的生產勞動,就是把自然客體轉化為可利用的生產與生活資料,而技術則是實現(xiàn)人與自然之間物質變換的手段,沒有技術這一前提,人類將什么也不能生產,“通過工具和技術的使用而支配自然是解決人處于自然之中又對抗自然這一悖論的全新方案”,但由于“每一個技術,甚至是最柔軟的技術,都構成了對自然的支配”[8]18,因此,支配自然是馬克思自然觀的題中應有之義。
其二,格倫德曼把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闡釋為有意識地控制自然。如前所述,所謂“有意識地控制自然”就是人類基于自身利益考慮,在尊重自然規(guī)律的前提下對自然進行的理性支配。格倫德曼因此認為,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蘊含三層內涵。(1)馬克思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是以理性為指導的控制自然。格倫德曼指出,馬克思的自然觀深受文藝復興時期人文主義的影響,弗朗西斯·培根和勒內·笛卡爾等啟蒙思想家的自然觀則是其直接理論來源,這就決定了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的理性特質。這里的“理性”是超越但包括工具理性與經濟理性的價值理性,即真正理性,包含著生態(tài)關切,因此,他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既不是以直接的經濟利益為目標,也不是以滿足人的虛假需要為宗旨,而是以人與自然的和諧為前提,以人的自我實現(xiàn)為旨歸。(2)馬克思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是以尊重自然規(guī)律為前提的利用自然。格倫德曼指出,馬克思的支配自然思想受到弗朗西斯·培根的影響,強調在服從自然的基礎上去征服自然。因此,他在強調支配自然時,絕不會采取用綠色小麥磨制面粉的行為,也不會做出以錘子擊打小提琴的荒唐舉動,他會在深入探究自然規(guī)律的基礎上,運用這些規(guī)律以實現(xiàn)對自然科學而合理的支配??枴な┟芴貙︸R克思的這一觀點進行了闡釋,指出人類必須掌握他們所要改造的自然客體的具體形態(tài)和基本規(guī)律,因為所有對自然的支配以有關于自然的各種聯(lián)系和過程的知識為前提,如果無視自然規(guī)律,那么人類就只能滅亡。[11](3)馬克思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是以人的利益為參照的開發(fā)自然。格倫德曼表示,人的利益是馬克思所主張的支配自然的出發(fā)點和歸宿。在馬克思看來,自然是人的無機身體,人與自然休戚相關,人類支配自然的行為所造成的任何生態(tài)破壞都會損害到人類自身的利益,因此必須堅持依賴自然與支配自然的辯證統(tǒng)一。格倫德曼正確地看到,馬克思是出于人類的利益考慮而批判資本主義的。資本主義生產雖然創(chuàng)造了前所未有的物質財富,卻損害了人與自然的關系,危及人的自由發(fā)展這一根本利益,這是資本主義遭到批判的根本原因。因為支配的結果必須要符合支配者的利益,“一個沒能考慮到改造自然所產生的消極影響的社會,很難說是成功地支配自然的社會”[8]92。
其三,馬克思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是以消除人的奴役效應所謂奴役效應,格倫德曼認為,馬克思把它理解為來自于自然或社會的力量對人施加的影響,它強調的是人由于被外在目的所操縱而束縛了他的本質力量的發(fā)展,而消除奴役效應就是要解除作為異化力量的自然和社會因素對人的支配,實現(xiàn)人類力量的完全釋放。為目標的控制自然。格倫德曼通過將支配自然與共產主義聯(lián)系起來的方式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進行了有力辯護。他認為,馬克思把共產主義闡釋為人類力量的完全釋放,而支配自然則是消除人的奴役效應的前提,支配自然由此就成了實現(xiàn)共產主義的基礎。格倫德曼更是將共產主義闡釋為人類支配自然的頂峰,并從以下幾個方面對馬克思作了有力辯護。(1)馬克思把共產主義闡釋為人類力量的完全釋放。格倫德曼指出馬克思將真正的財富定義為人的自我實現(xiàn),把共產主義看作是人類全面發(fā)展和完全自主的社會,是復歸人的真正本質的社會。正如馬克思所說的,“社會化的人,聯(lián)合起來的生產者,將合理地調節(jié)他們與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把它置于他們的共同控制之下,而不讓它作為一種盲目的力量來統(tǒng)治自己??肯淖钚〉牧α?,在最無愧于和最適合于他們人類本性的條件下來進行物質變換”[12]。也就是說,馬克思的共產主義思想強調的是真正的人類本質、真正的人類社會的實現(xiàn);馬克思提出建立自由人的聯(lián)合體也是為了追求人類本性,其根本宗旨是人類力量的完全釋放。格倫德曼還認為,盡管資本主義創(chuàng)造了迄今為止最為豐富的物質財富,但馬克思鑒于資本主義社會對于人的奴役效應而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判,因為他確信“只有一個能夠釋放所有人類力量的社會才是真正的‘人類社會”[8]234。(2)馬克思把支配自然視為人類力量完全釋放的前提和基礎。格倫德曼把支配自然與馬克思關于必然性領域的論述聯(lián)系起來。他認為,未經改造的自然只會迫使人們去工作,人類只有通過技術手段將第一自然轉化為第二自然(即可支配的自然)并在理解這種轉變的情況下,才能從奴役效應中解放出來,即“人們只有在人的對象化、在第二自然中才能擺脫自然的束縛獲得自由”[8]11。鑒于此,馬克思將支配自然視為人類自我實現(xiàn)的基礎。格倫德曼還指出,在馬克思看來,人與自然的物質變換存在于一切可能的生產方式之中,是人類生存的永恒前提,即便在共產主義條件下,人類仍然需要與自然之間進行物質變換以解決生存所需的物質資料問題,這是一個無法消彌的必然性領域。因此,共產主義永遠不會是一個純粹的自由王國,它只有以必然性領域為基礎才能繁榮發(fā)展。[13]馬克思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把支配自然視為人類力量完全釋放的基礎。(3)馬克思把共產主義視為人對自然的合理支配達到頂峰的社會。格倫德曼指出,在馬克思看來,“人的解放不僅意味著物質的豐裕、工資奴隸的消除,而且還包括精神財富的豐裕和個體對自身生活條件的有意識控制”[8]232。也就是說,馬克思把共產主義看作消除了資本統(tǒng)治以及由之而產生的人的異化與虛假消費問題的真正的人類社會。基于人與自然相統(tǒng)一的關系,共產主義將消除資本對于人的奴役效應,由此,人類不再為了狹隘的經濟利益而肆意掠奪自然資源或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相反,出于自身的長遠利益考慮,人類會在全面把握人與自然之關系的基礎上,理性地控制人改造自然界的實踐活動,從而將其維持在人與自然的和諧穩(wěn)定的界限之內。因此,共產主義條件下的所有自然和社會條件的發(fā)展都是他們共同的有意識地控制的產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共產主義是人類對自然的支配不斷積累的頂峰”[8]93。
四、格倫德曼“支配自然”觀念的理論價值
綜上,格倫德曼不僅批駁了西方環(huán)保主義者曲解“支配自然”觀念的理論根源,而且還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作了積極解讀和有力辯護。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的積極闡釋具有重大而深遠的理論價值。
其一,為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生產力奠定了哲學基礎。工業(yè)主義盛行所導致的全球范圍內的生態(tài)危機,迫使人類開始反思自身行為的合理性,“支配自然”觀念由此被視為生態(tài)危機的罪魁禍首,而代表人類支配自然能力的生產力也被要求對這一問題負責。西方環(huán)保主義者甚至提出生產力發(fā)展與自然的繁榮是不相容的,為了自然和人類的利益應當限制或廢除工業(yè)主義觀點。對此,格倫德曼提出,人類無法回到“圍繞圣熊跳祭祀之舞”的時代。他深刻分析了支配自然與生產力發(fā)展的關系,強調廣義的人類學層面的生產力發(fā)展意味著人類對自然的支配不斷增加,因此支配自然是滿足人類生存的必要前提,是人類生存的基本形式。這就從生存論的層面論證了生產力發(fā)展的正當性。他還指出,支配自然雖然具有正當性,但是威脅到人的生存利益的支配自然是應當摒棄的。這就將生產力發(fā)展本身與破壞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生產力發(fā)展區(qū)別開來,從而確保了生產力發(fā)展的合理性。格倫德曼還指出,人類對自然的支配不斷增加意味著他們日益獲得更多的自主性,共產主義則意味著一切自然和社會條件都是人類共同支配自然的產物。從這個意義上說,共產主義是人類對自然的支配達到頂峰的社會。也就是說只有生產力高度發(fā)展的社會才稱得上共產主義社會。這就把生產力發(fā)展與共產主義聯(lián)系起來了。而共產主義作為未來人類發(fā)展的終極目標也就賦予了生產力發(fā)展以必要性。
其二,開啟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價值立場的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的新時代。在生態(tài)問題全球性爆發(fā)、綠色思潮勃興的歷史背景下,西方環(huán)保主義者紛紛將批判矛頭指向“支配自然”觀念,指責它是造成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鑒于支配自然是人類中心主義的核心主張,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和否定就成為了當時西方綠色思潮的主流思想傾向。針對“深綠”思潮對于“支配自然”觀念的詰難,格倫德曼明確提出,“支配自然”觀念不應該對生態(tài)問題負責,相反,生態(tài)問題的出現(xiàn)恰恰證明了人類支配自然的不足。為了證明自己的這一觀點,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進行了獨特的闡釋。他通過對近代理性的批判,超越了近代理性對價值和利益的狹隘理解,在堅持自然沒有內在價值的基礎上賦予自然工具性價值以超越經濟價值的其他價值,并在主張人類只能以自我為中心的前提下拓展人類利益的視閾,將長期利益、環(huán)境利益等都納入其中。在此基礎上他提出,支配自然是以理性為指導、以人類利益為出發(fā)點和歸宿的控制自然。由此可以看出,格倫德曼對“支配自然”觀念的闡釋是以鮮明的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為理論基石的,不同的是,他超越了近代狹隘的、短視的人類中心主義或者說強式的人類中心主義,將人類中心主義理解為擴展的、長期的人類中心主義。格倫德曼正是通過對“支配自然”觀念的積極闡釋,駁斥了西方綠色思潮對人類中心主義的批判與否定,維護了人類中心主義立場的理論合理性,開啟了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價值立場的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的新時代。
其三,論證了馬克思主義的當代性。西方環(huán)保主義者指責馬克思是主張支配自然的技術決定論者和生產力主義者,認為馬克思主義沒有生態(tài)思維甚至是與生態(tài)主張相沖突,就連隸屬于生態(tài)學馬克思主義陣營的泰德·本頓也主張以“適應自然”觀念代替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格倫德曼通過對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的積極闡釋對這些錯誤觀點進行了批駁。他將支配自然與支配自然的特定方式區(qū)別開來,并指出正是人類支配自然的過度方式才造成了生態(tài)問題,而馬克思的“支配自然”觀念是以人與自然的辯證統(tǒng)一為理論基石的,它充分意識到人與自然是休戚相關、和諧共生的統(tǒng)一體。
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指出的,“人與自然是生命共同體”,“人類對大自然的傷害最終會傷及人類自身”[14]。格倫德曼所主張的支配自然,是在確保自然生態(tài)系統(tǒng)穩(wěn)定的前提下進行的。這種支配超越了人與自然機械對立的二元論立場,揚棄了對自然的征服和統(tǒng)治意識,蘊涵著生態(tài)哲學所主張的整體主義和有機論思維。這為解決今天困擾人類的生態(tài)問題提供了理論基礎,具有鮮明的當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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