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志欽
米芾二三十歲遍臨古帖,仿古仿到逼真,他向別人借來古帖,借一還兩,由主人自選,主人有時選了他臨摹的,他就把真跡收入囊中。蘇軾用“巧取豪奪”一詞來調(diào)侃他。有人說,他是瘋子,他卻在一次聚會上說:“世人皆以米芾為顛,愿質(zhì)之。坡云,吾從眾?!泵总琅c蘇軾相差十四歲,兩人交往的時間長達二十年,二人的交往經(jīng)歷,更成了一段佳話。
首次見面
書法有天才,但書法天才和別的天才有點不一樣,像畫畫、唱歌,也許沒受專業(yè)訓(xùn)練,也沒有名師指點,天才們稍微花點心思,就厲害得不得了。但是書法,你再怎么有天賦,可是不讀書,不思考,遇不到名師點撥,仍然徒費年月。米芾就有過這個困惑!
起初,米芾以時人為師,又遍臨古帖,年紀(jì)輕輕就寫得相當(dāng)好了。但他寫來寫去,發(fā)現(xiàn)不過是在“集古字”而已,瓶頸出現(xiàn)了。這是三十出頭的米芾碰到的最大困惑。
如何打破瓶頸,再攀高峰?
他想到了一個人,這是個很牛的人,但是很不巧,他也落魄了!
這個人,就是蘇軾。
米芾初見蘇軾,是宋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這一年蘇軾45歲,米芾31歲。當(dāng)時蘇軾剛剛被貶到黃州,在湖南工作的米芾“逆勢而行之”,堅持要去看一位“落難高官”。但當(dāng)他第一次見到蘇軾,就大開眼界,他不但看到了蘇軾所藏唐代畫家吳道子畫釋迦佛像,讓他甚為驚嘆;而且在他好奇地問蘇軾畫竹之法時,更見識了蘇軾“皆自頂至地,先竿后節(jié)”的“獨特”畫法。
米芾在《畫史》里,這樣記錄他和蘇軾的初見:“吾自湖南從事過黃州,初見公(蘇軾)酒酣曰:‘君貼此紙壁上。觀音紙也,即起作兩竹枝、一枯樹、一怪石見與。”米芾問蘇軾:“何不逐節(jié)分?”蘇軾答:“竹生時何嘗逐節(jié)生?”運思清拔,此法出于文同,米芾心想:子瞻作枯木,枝干虬屈無端;石皴硬,亦怪怪奇奇無端,如其胸中盤郁也。此次見面,雖然有多個地方讓米芾不解,但“生知獨絕之資,而親見縱橫盤礴之致,又復(fù)求其底蘊,故所記不數(shù)語,而神理畢出也”。
那一次,和米芾同去的,還有董鉞和綿竹道士楊世昌,初次見面就讓米芾貼紙上墻,可見蘇軾拿這個小兄弟并不見外。后來蘇軾在信中追憶當(dāng)時相見情形,充滿留念與快慰之情,表明此次見面,相處甚歡。
而米芾此時見蘇軾,也足以證明這個人很仗義。一個“朝廷高官被貶為民兵連副連長”,很多人恨不能離得遠遠的,米芾卻“逆流而上”,也足以證明其對學(xué)問求真的虔誠。而蘇軾這位老大哥也很對得起他,兩人推心置腹講了書法上的好多事,反正分開之后,米芾聽了蘇軾的話,“始專學(xué)晉人,其書大進”。聽君一席話,勝寫十年字,心中的困惑解決了,從此,米芾走上了一條通向書法宗師的光明道路。
1086年,蘇軾得到那位7歲就砸缸救人的司馬光引薦,重新到朝廷任禮部郎中,不久,米芾也到京任職,與蘇軾成了同事。此后,他們來往甚密,更以尺牘詩句往來,蘇軾寫給米芾的信有這么一句:“旦夕間一來相見否?”可見其二人交情之深。
硯臺作銘
三年后,蘇軾因受臺諫的圍攻,再一次被“趕出”朝廷,以龍圖閣學(xué)士知杭州。路過潤州(今江蘇鎮(zhèn)江),米芾遠道趕往為他餞行,并以詩相送,蘇軾言:“榮寵過分!”欣喜和感激之情難以言表。更重要的是,米芾還帶來一方硯臺,請?zhí)K軾為之作銘。蘇軾遵囑作《米芾石鐘山硯銘》:有盜不御,探奇發(fā)瑰。攘于彭蠡,斫鐘取追。有米楚狂,惟盜之隱。因山作硯,其詞如隕。與之前蘇軾調(diào)侃米芾“借一還二”的行為是“巧取豪奪”一樣,這次蘇軾用十分詼諧的戲語來寫,既顯出二人很親近隨便,又很適合文人雅士不落俗套的個性與獨特的表達方式。當(dāng)時蘇軾還借走了米芾珍愛的文房紫金硯,一個多月后,蘇軾卒于常州,后人準(zhǔn)備以此硯石一起陪葬,米芾聞訊希望能夠追回這方名硯,并書有《紫金硯帖》。
1973年,在元大都遺址中出土了這方珍貴的紫金硯,硯的背面有北宋文人、書畫家米芾的銘文,字跡雖然斑斑駁駁,不是非常完整,但依然能夠看出米芾剛勁挺拔的書風(fēng)和他想要表達的意思:“此瑯琊紫金石,所鐫頗易得墨,在諸石之上,自永徽始制硯,皆以為端,實誤也。元章”。
惜別之會
蘇軾的仕途也確實坎坷,后來出帥定州不到四月,“因言獲罪”被貶至惠州,此后在嶺南地區(qū)居住長達7年多,因交通不便,音信難通,與米芾完全失去聯(lián)系。直至1101年,飽經(jīng)磨難的蘇軾從嶺海(現(xiàn)兩廣地區(qū))回歸,再一次途經(jīng)潤州見到了米芾。此時蘇軾64歲,米芾50歲。
蘇軾一生的落魄已經(jīng)結(jié)束,他一路北歸,被剝奪的官爵也在不斷回歸。在游覽金山時,有人請?zhí)K軾題詞。蘇軾說:“有元章在。”米芾說:“某嘗北面端明,某不敢?!碧K軾拍拍他的背:“今則青出于藍矣?!比缓竺总篱_始自語,緩緩道:“端明真知我者也?!?/p>
端明是蘇軾的官職,端明殿學(xué)士。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在過去的20年里,米芾書法突飛猛進,而人也越發(fā)狂放了。以至在一次聚會中,喝完酒的米芾突然站起,對著眾人說:“世人皆以米芾為顛,愿質(zhì)之。坡云,吾從眾?!币帽娙撕逄么笮Α?/p>
在潤州那次會面正值六月,在江蘇儀征的東園,正在避暑的蘇軾再見米芾,兩人徹夜交談,喝了很多冷飲。兩人在一起待了十天時間,聊得十分痛快。然而此前蘇軾已經(jīng)有“瘴毒”,加上冷飲刺激,肚子始終不好,“尋又因飲冷過度,晚上暴瀉,瘴毒并發(fā),進食不適,夜不能寐,十分痛苦”。米芾更多次送藥,蘇軾雖然十分感激,但始終未能奏效。告別米芾后轉(zhuǎn)往常州一個月后,蘇軾客死此地。后人考證,蘇軾得的是細菌性痢疾。今天幾顆小藥就能解決的小病,卻斷送了一代大家的性命,實在太令人惋惜了。
蘇軾在《與米元章尺牘》第二十五首中寫道:“嶺海八年,親友曠絕,亦未嘗念。獨念吾元章邁往凌云之氣,清雄絕俗之文,超妙入神之字,何時見之,以洗我積年瘴毒耶!今真見之矣,余無足言者?!?/p>
從蘇軾北歸到去世的一段短暫時光里,米芾與蘇軾過從甚密,而蘇軾對他的了解更加深刻,評價也更高、更全面了。特別是以前主要以書畫、器玩相交往,而此時對他的文學(xué)成就十分欣賞,評價很高,認為這是長期沒有給予足夠重視的一個重要方面。那種在外八年不得見的想念,那種欣賞其作品身輕神旺的感受,沒有深厚的交情和愛賞是無法達到的。蘇軾在去世前,了結(jié)了跟米芾見面、暢談的心愿,算是死而無憾了。這可算是蘇軾對他與米芾近二十年交往所作的總結(jié)和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