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瑪麗安·庫茨

①

接到確診電話的那天，我們把艾弗留在家里，然后就出門散步去了。確診結果就像無形無色的溶劑，慢慢滲入我和湯姆的體內(nèi)，慢慢將我們?nèi)跒楦懿豢煞值囊惑w，就像一只用四肢行走的生物。我們直覺地認為不應停下來，便一直朝南走去。我們一路走一路說話，完全無心注意沿途的景色。

我們就這樣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個小時，不知不覺地竟然走到了杜威奇畫廊。既然已經(jīng)走到門口，湯姆便打算去瞧瞧里面的一幅畫。確診電話打來的時候，湯姆正在處理工作，需要查閱一幅繪畫作品。但現(xiàn)在，我倆無論如何都想不起要找的是哪幅畫了。對湯姆來說，看畫完全是一種本能，因為這是他的工作，太熟悉、太普通，以至于過了很久之后我才覺得吃驚。已經(jīng)到這個地步了，他還沒停止工作，他心里還在想著看作品的事情。但這種感覺和之前有所不同，我可以感受到，并非看畫的速度不同，而是含意不同，主觀感覺不同。

湯姆的頭腦里每天都裝滿了事情，雖然現(xiàn)在有了腦瘤，但這并不影響他思考。他的頭腦在哪里？和早上的時候沒有不同。腦瘤也在那里，但是腦瘤并沒有占據(jù)一切。昨天、前天、大前天，甚至很久很久之前，腦瘤就已經(jīng)在那兒了，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這個曾經(jīng)潛伏在意識控制區(qū)里的東西終于顯露真面目了。

關于腦瘤，我們知之甚少。我們只能不停地重復診斷書中的話：腫瘤位于控制語言能力的腦區(qū)。其中有個腫瘤，還有個腦區(qū)。聽起來這是兩個獨立的東西，其中一個黏到了另一個的上面。我不認為有一天腫瘤會完全占領頭腦，之后，我甚至覺得思維可以戰(zhàn)勝腫瘤，藝術可以戰(zhàn)勝一切。

湯姆走進了畫廊。我沒有跟湯姆一起進畫廊，腦袋里還是一片空白?；▓@里有一棵光禿禿的杉樹，這棵杉樹外表灰白，看起來像被閃電劈過，站在原地默默忍受死亡氣息的折磨。我坐在杉樹下的草地上，舒展開四肢，目光順著樹干延伸到樹尖，直視所指的那片天空。它像在顯示某種神諭。我就這么發(fā)著呆，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一直到湯姆從畫廊里出來，我還一動未動。

四天之后，艾弗開始說話了。之前的數(shù)周里，艾弗已經(jīng)能夠發(fā)出一些模糊的音節(jié)?，F(xiàn)在，他知道如何精巧有序地把這些音節(jié)拼起來。艾弗的語言能力發(fā)展這么快著實讓我始料未及。不過，在這個非常時期，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特別不真實：準備飯菜的保姆、窗外的景色、早晨醒來時腦子里的第一個想法、艾弗的臉蛋。我必須開始習慣周圍的種種改變，包括以后艾弗會說話這個事實。

孩子天生就具備出色的語言學習能力。剛出生的時候他們就能分辨語氣里的細微差別。還在襁褓里的時候，艾弗就被迫聽他父母每天沒完沒了地聊天，聽我們讀故事書，聽歌曲和音樂，還會聽到家里的笑聲。艾弗能夠辨別出我們的聲音，并且，隨著語調(diào)節(jié)奏的變化，他能察覺出有事情發(fā)生。我的表情透露了秘密，并且，當談話到緊急時刻，我的音調(diào)會突然提高，緊接著是一段停頓。盡管現(xiàn)在的艾弗還是一張白紙，沒有關于腦瘤的知識，但是，其余的一切，他都在與他父母一起經(jīng)歷，一起承受。未來的時間里，我們會一起把事情說清楚的?，F(xiàn)在才剛剛開始呢。

自從艾弗會開口說話之后，家里的氣氛都有點兒不一樣了。這種感覺就像是重新擺放了家具的位置，又像是把整個房子朝太陽的方向輕輕挪動了一下，好讓光線曬進來。盡管我們都快瘋了，但艾弗的語言能力發(fā)育非常正常。在他的詞匯表里，根本就沒有害怕。他叫爸爸的時候，可能是在叫我或者他爸。他管猴子叫“K”，只要不安的時候就說：哦，不！要說小蛇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兒地說“S”，類似的還有，要表達燈光的時候，他會說“按”，怪獸他會說“獸獸”，拖拉機他會說“和拉機”。很快，他就學會了一些常用的單詞，挖掘機、蘋果、勺子、黃油、糖果、眼睛、烤面包、牙刷。他管機器叫“西姆”，他還會數(shù)2、3、4。

②

生活中，很多時候我們可以假裝聽不見，可是，面對朋友家人的關心，我們有責任讓他們了解事情發(fā)展、回應他們的所有問題。是我們往他們平靜的生活里丟了這么一個爆炸性新聞。可是，給他們增加負擔、讓他們擔心害怕并不是我們的本意。這件事情是我們家庭的災難，我們只想讓大家共同見證。

壓力來自哪里？我們不知道。說實在的，到目前為止，我和湯姆還沒覺得有太多壓力，做手術、放療、化療，再入院觀察，不過如此。陳述方式往往定義了一個故事是災難片還是勵志劇。那我們家這出戲是哪個版本？這是一部紀錄片嗎？它的發(fā)展脈絡是什么？我們不想給大家傳遞錯誤的信息，那么正確的信息又是什么呢？我們看到的是死氣沉沉的數(shù)字，用百分比衡量的存活率和各種冷靜精確描述雜糅在一起的丑陋結合體。我們，已經(jīng)變成懸在統(tǒng)計分布上的一只小螞蟻。我已經(jīng)說不出話，所以我們一起坐在電腦前，給所有人寫了一封郵件。

2008年9月14日

親愛的朋友們：

我們家最近有個壞消息，應該讓你們知道。湯姆的頭部被檢查出有一個小腫瘤。目前，我們還不知道情況會不會繼續(xù)惡化，但是任何事情都可能發(fā)生。所以，湯姆大概會在一個星期之后接受腫瘤摘除手術。

至于手術會不會造成副作用，或者導致其他可能的并發(fā)癥，我們尚不清楚。對我們一家來說，現(xiàn)在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的時刻。

得知這個消息以來，我們一家已經(jīng)竭力保持鎮(zhèn)定。這股力量主要來自于湯姆。即使是現(xiàn)在，他看上去狀態(tài)依然很不錯，他的思考、寫作、日常工作和手術前的準備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艾弗也還是和往常一樣有趣。

在接下來的手術和手術之后的時間里，我想我們可能會需要各位的幫助。但是現(xiàn)在我們也很難說清楚需要什么樣的幫助，可能是一些實際的幫助，也可能只是想和朋友們聯(lián)系，給你們打電話，惦記你們，給你們發(fā)郵件，拜訪你們，等等。等湯姆住院的日期確定之后，我們會通知大家。

愛你們。

③

剛開始收到回復的時候，我基本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仔細看完，反復掂量字字句句。

所有的這些回復都未經(jīng)深思熟慮。即使其中一些人曾經(jīng)有過和死亡打交道的經(jīng)歷，和我們家一起經(jīng)歷這場變故也是頭一回。一切都是實時發(fā)生的。有的人在郵件里啰唆地只顧談自己的事情；有的人直接表達了對我們一家人的關心；有的人非常實在，寫下許多對我們家有所幫助的信息；還有些人則非常聰明，在郵件里回憶了過去的許多趣事。不過，最最聰明的一種回復總是非常簡短。其中有些還包含語法錯誤，比如漏了一個連接詞或者標點符號，就像是沒完成的拼圖游戲，或是一支箭誤中了樹籬。有的回復讀起來就像一篇憶往昔的文章，甚至像是愛的宣言；有的回復則是典型的商務風。感謝您告知我這一消息———這樣的開頭總是萬無一失、天衣無縫，就像專為紳士們量體定制的馬褲和皮鞋。有的人則根本沒有回復，當然，也可能是他們的回復被我們遺漏了。但是，不管是回郵件也好，不回郵件也好，我們不打算把任何一個名字從郵件組里刪除，任何在這個名單上的人都無法選擇“取消訂閱”。

我們收到了詩歌、照片、網(wǎng)站鏈接、瘋狂的建議、聚餐邀約、活動邀請、建議、笑話、好意的叮囑，還有各種已經(jīng)聽厭了的說教。各種各樣的支持，固態(tài)的、液態(tài)的，被推著、揉捏、展開，包圍著我們。可是，這些關心和幫助的背后，是我們?nèi)乙呀?jīng)成了所有人的關注對象。我們的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受到關注。我們只要向外界釋放一點消息，立馬便會收到回響。

這段時間里，我常常會突然開始哭泣。只有在艾弗面前，我才不那么傷感。

一個新的未來已經(jīng)交到我們手里。現(xiàn)在，未來已來，那些曾經(jīng)的設想都已變得虛妄。艾弗已經(jīng)18個月大了，這期間發(fā)生了太多事情。但是，不管怎樣，過去的，我們別無選擇，必須忘記，一往無前，重新開始。

艾弗對于我的意義不僅僅是血脈延續(xù)。我在研究他。他是生活的證據(jù)，我記得當時生他的時候是在醫(yī)院剖腹產(chǎn)的，但是，怎么把他生下來和當時的情況已經(jīng)記不清了。艾弗就像是一盤在反復錄制又擦除再錄制的磁帶一樣，他的身體、他的存在、他的變化，承載了我們一家人的故事。隨著他一點點地長大，以后的日子里，他會跟我和湯姆一起面對更多的事情。

艾弗出生18個月后，我們又回到了同一家醫(yī)院。病床上掛著的病人信息開啟了我們家的新篇章。我們給湯姆預約了日期最近的一場開顱手術。這是可以預約的最快的手術時間了。在手術后的六個禮拜時間里，湯姆還將接受化療和放療，一直到圣誕節(jié)前?；熓褂玫乃幬锝凶鞯偾澹酉聛淼陌肽陼r間里，湯姆將持續(xù)接受化療，28天為一個療程。這么長的治療流程還僅僅是第一階段治療，對癌魔進行的第一次開火。各階段的治療一個接著一個，中間根本沒有喘息的間隙。當然，也可以選擇其他時間治療，但是，不這么做治療效果就很難保證，除非我們打算放棄。雖說是否治療和治療時間完全由病人和家屬自愿決定，但是，我們一點都不敢松懈，一有機會就立刻預約。

湯姆最近狀態(tài)不錯，大概是因為關注度倍增的影響吧。在等待接受手術的這段空隙里，我和湯姆都瘦了不少。對于要做開顱手術的病人來說，體重最好不要超標，所以我陪著湯姆一起減肥。我們還把煙戒了，兩個人在一起相互督促、相互鼓勵。在家里的時候，我和湯姆會花很多時間在廚房里倒騰美食。一起做飯，一起分享美食，是這些日子里最美的點綴。如果現(xiàn)在有誰想把我們分開，簡直是不可能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