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fēng)
萬物之有名,恐怕是由于人類可愛的霸道。
傳說上天造了萬物,那簡直是參天地之化育。抬頭一指,從此有個東西叫青天;低頭一看,從此有個東西叫大地;一回首,奪神照眼的那東西叫樹;一傾耳,樹上嚶嚶千囀的那東西叫鳥……而日升月沉,許多年后,在中國,開始出現(xiàn)一個叫仲尼的人,他固執(zhí)地要求“正名”……
我不是上天,也不是仲尼,我只是一個問名者。命名者是偉大的開創(chuàng)家,正名者是憂世的挽瀾人,而問名者只是一個與萬物深深契情的人。
也許有幾分癡,特別是在旅行的時候,我老是煩人地問:“那是什么?”別人答不上來,我就去問第二個,偏偏這世界就有那么多懵懂的人,你問他天天來他家草坪啄食的紅胸綠背的鳥叫什么,他居然不知道。你問他那些把他家門口開得一片鬧霞似的花樹究竟是桃是李,他不負(fù)責(zé)任地說不清楚。
不過,我也不氣,萬物的名氏又豈是人人可得而知的。別人答不上來,便覺得這番“問名”是如此慎重虔誠,慎重得像古代婚姻中的“問名”大禮。
讀《紅樓夢》,喜歡寶玉的癡,他撞見小廝茗煙和一個清秀的女孩子在一起,沒有責(zé)備他的大膽,卻恨他連女孩子的姓名都不知道。不知名就是不經(jīng)心,奇怪的是有人竟能如此不經(jīng)心地過一生一世。寶玉自己是連聽到劉姥姥說“雪地里女孩兒精靈”的故事,也想弄清楚她的名姓而去祭告一番的。
有一次,三月,去爬中部的一座山,山上有一種蔓藤似的植物,長著一種白紫交融、韌絲披紛的花。我蹲在山徑上,凝神地看,山上沒有人,無從問起。忽然,我發(fā)現(xiàn)有些花已經(jīng)結(jié)了小果實了。我摘了一顆下山去問人,對方瞄了一眼,不在意地說:“那是百香果啊,滿山都是的!現(xiàn)在還少了一點,從前,我們出去一撿就一大籮?!蔽?guī)缀醵遄愣鴩@,原來是百香果的花,那么芳香濃郁的百香果的花??上М?dāng)時不能知名,否則應(yīng)該另有一番驚喜。
菜單上也有好名字。有一種貝殼,叫“海瓜子”,聽著真動人,仿佛是從海水的大瓜瓤里剖出的西瓜子。想起來,仿佛覺得那菜真充滿了一種嗑的樂趣———嗑下去,殼張開,瓜子仁一般的貝肉就滑落下來。
還有一種又大又圓的貝類,一面是白殼,一面是紫褐色的殼,有個氣吞山河的名字,叫“日月蚶”,吃的時候,簡直令人自覺神圣起來。不知道日月蚶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白的那面像月,紫的那面像日,它就是天地日月精華之所鐘。
也許有人看來,記住些亂七八糟的食物名字是很沒意義的事,我卻覺得其中有某種尊敬。只因在茫茫人世里,我曾在某種機(jī)緣下受人一粥一飯,應(yīng)當(dāng)心存謝忱,至少應(yīng)該記下我曾經(jīng)領(lǐng)受的食物名稱。
有時我想,如果我死,我也一定要問清楚病名。也許那是最后一度問名了。像古戰(zhàn)場上兩軍對壘時,大英雄總是從容地大喊:“來將通名!”也許是癌,也許是心臟病,也許是腦溢血……但是,我希望自己有機(jī)會問明白。既然要交鋒,就得公平,我要好好跟它斗一斗。就算力竭氣絕,我也要清清楚楚叫出它的名字:“××,算你贏了?!比缓?,我會聽見它也在叫我的名字:“曉風(fēng),你也沒輸,我跟你纏斗得夠辛苦的了!”于是,我們對視著,彼此行禮、握手、告退。
最后的那場仗,我算不算輸,我不知道。只知道,我要知道對方的名字,也要跟它好好拼上許多回合。
自始至終,我是一個喜歡問名的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