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洲
阿姨在我身旁沉沉地睡了,我想竭盡全力讓大腦,在嘩啦啦轟隆隆的車潮中,多一陣空白,多一刻冥想。
初夏的風溫而不熱地吹來,心情不桃源也不急躁。忽然,一陣沙啞小孩兒的哭喊聲闖進耳朵:“叔叔阿姨停車叔叔阿姨停車!嗚嗚嗚……”
冥想中斷,不是幻覺,司機和我都聽見了。
他把車往旁邊靠了靠,回頭說了聲:“我下去看看。”就開門走向人行道。
我搖醒阿姨,也跟了下去。
只見路邊一個小男孩,鼻涕眼淚地守著一個倒在地上的女人。不時也有行人朝哭著的孩子及倒地的女人這邊望望,便立刻收回視線,加快腳步,匆匆地走了。
我們過去摸摸尚有鼻息的女人,忙問小男孩:“這是怎么回事?你哭什么?”
那男孩見了我們,好像見到親人,放聲大哭。我掏出紙巾,替他擦鼻涕眼淚。孩子像是怕我們跟別人一樣走掉,伸出臟兮兮的小手,拉住我的白裙子,還是嗚嗚嗚……
“別哭,別哭,慢慢說,這女的是誰?”我安慰地問。
“她,她是我媽媽。我們今天出來逛街,買點東西,明天就要回老家,走著走著,也不曉得……我媽媽就栽倒了!”
阿姨問:“你怎么不打120呢?”
那孩子傻傻地看著阿姨,像是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我們忙拍了現(xiàn)場,司機問:“你媽媽是自己摔倒的,還是被人撞倒的?”
孩子說:“媽媽是自己栽倒的,沒誰撞她?!?/p>
“你幾歲了?”我問。
“五歲。”孩子回答。
“知道你爸爸的電話嗎?他在哪兒上班?”我又問。
“不知道?!焙⒆涌拗f。
我和司機對視一眼,他說:“先救人吧。”
我家阿姨和司機抬起那女人,我拉著孩子上車。
司機搜索一下,“這兒離三醫(yī)院近,就去那兒吧?!彼f。
醫(yī)院永遠是最擁擠,最不缺人氣,求大于供,說一不二,權(quán)威大到不容挑戰(zhàn)的地方。
司機掛了急診號,我們心急火燎地將病人送進急救室……
“誰是她家屬?”一個醫(yī)務(wù)人員出來嚴厲地問。
我忙上前一指那孩子,又用三兩句話,解釋了路遇那女人躺在街邊的一幕。
醫(yī)務(wù)人員不耐煩地用手勢和眼神打斷道:“時間緊急,誰替她交五千元急救費?”我們尚未開口,醫(yī)生說:“下一個……”
司機不敢多問,連忙說:“我們先替她墊上?!贬t(yī)生又說:“等檢查結(jié)果出來,可能還要交錢,你們要考慮好哦?!?/p>
司機搜遍全身,又臨時請求網(wǎng)約方提前結(jié)賬,總算湊足了五千元。
我們等在走廊上,我問那小寶寶:“你好棒哦,這么小就知道攔車救媽媽。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我攔了好久,都沒有人理我,我就不斷地哭喊,我怕媽媽死了,我就沒有媽媽了。我爸爸是在公司開車送貨的。”孩子說。
“你現(xiàn)在餓不餓?想吃點什么?”我又問。
他低下頭,不好意思了一陣,說:“我餓,我渴?!?/p>
我叫阿姨到附近給他買了蛋糕、酸奶、礦泉水,孩子就是孩子,拿到食品,沒等我替他擦凈臟手,便狼吞虎咽地吃喝起來。
又過了一陣,門開了,醫(yī)生說:“這位病人血糖低、血壓低,嚴重貧血,加上急性闌尾炎發(fā)作,因此暈倒?,F(xiàn)在她已蘇醒,需立即手術(shù),馬上得暫交兩萬元手術(shù)費。你們哪個簽字?”
我忙說:“她能說她愛人的電話和單位名稱嗎?”
醫(yī)生進去了,拿來電話號碼,我們連續(xù)撥打,皆是無法接通?!鞍?,也許是人機分離吧!”我嘆道。
司機問:“能不能先手術(shù),后交費?”
醫(yī)生說:“不行。”
聯(lián)系不上她愛人,我們都拿不出兩萬元現(xiàn)金,司機說:“她押上身份證,駕照擔保,問院方可否?!?/p>
院方說:“不行。”
我急中生智,想起自己一位老部下是這醫(yī)院某科室的主任,便趕緊設(shè)法找到他,請他出面,總算解決了這一棘手的問題。
老部下笑道:“老院長還是一如既往地熱心,不怕惹上麻煩?”
我指指司機說:“他才是這件事熱心腸的主角?!?/p>
老部下收斂了笑容,冷冷地問:“要是她男人不付錢,那那那……”
我還沒開口,司機便搶著說:“放心吧醫(yī)生,這是我的電話、身份證、車牌號,我想那男人不至連孩子老婆都不要了吧。如果他耍賴,我立即把這筆錢還你。”
患者被推進手術(shù)室,急性闌尾炎是要死人的,那女人打麻藥前,又說了個她愛人領(lǐng)導的電話,這樣我們終于聯(lián)系上了有關(guān)人士,那人說:“也許是他忘帶手機了,或者手機被偷了?!?/p>
人上了手術(shù)臺,成敗生死就在刀尖和自己的命運上。
護士長過來說:“聯(lián)系到她愛人的單位了,你們可以走了。”
然而司機說:“再等會兒。畢竟這娃兒太小,不要大意失荊州,反正我今天生意也沒得做了……”
作為母親的我,也放不下這孩子,一為檢測人性,二為觀察事態(tài)發(fā)展,也就毫不猶豫地推掉了約會,留下來逗這娃娃。
下午四點五十,一個襯衫筆挺,夾著公文包的男子由護士長帶到我們面前,患者的病情護士長已對他做了介紹,我們只把當時路遇那女人躺在街邊的情形,以及送醫(yī)院替她墊資的細節(jié)向來人說明,還把小孩兒交給他。
我們在來人的稱謝中,預備離開。
阿姨說:“大家也是有緣人,合個影吧!”我知道阿姨的用意(是不放心),我又給孩子手里塞了一百元錢,對來人叮嚀復叮嚀:“注意孩子和大人的安全?!?/p>
就在孩子和我及阿姨依依不舍親吻的時候,司機趕往辦公室核實了護士長登記了來人的證件,我們才離開。
走出醫(yī)院,司機說:“對不起了姐姐,你要赴約還是回家?我不要錢,送你?!?/p>
我笑道:“哪有這道理?你打表收費吧,送我回家?!?/p>
系好安全帶,我便打開了話匣子,好奇道:“司機都怕惹事,你怎么會逆向行事?”
“我不怕?!彼治辗较虮P,自信滿滿地回答。“一、我相信良心,她倒地不是我車撞的。二、車上有你們,我一看就知道你是個有擔當?shù)奈幕耍P(guān)鍵時候會為我作證的?!?/p>
“萬一我跟別人一樣,不肯上法庭,也不肯出面,那你可就虧大咯?!蔽夜首鹘器锏鼗氐?。
他眼觀前方,面部線條柔和地說:“我十五歲就出來跑攤,見識還是有的,看人很少出錯。”
“你是哪里人?讀過初中吧?常做見義勇為的事?可聽說過不少人被訛,好心換惡報的事?假如自己攤上了,怎么辦?”
司機聽了我一連串的提問,干咳了兩聲說:“姐姐若愿聽,我就給你講講我的故事?!?/p>
我點點頭。
他開口道:“我是儀隴人,現(xiàn)在沾朱德的光,我們那兒已經(jīng)山清水秀,屬紅色旅游地,同時享受扶貧待遇。
但我兒時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我老爹是四十八歲才娶上四十六歲——裹了尖尖腳的女人,生下姐姐和我。家徒四壁,因為父母年老,山上又不出糧食,我沒上過一天學,卻上過五個幼兒園?!?/p>
我驚問:“那是怎么回事?你今年多大?”
“四十四歲?!彼f,“上學每期要交兩元學費,而幼兒園每期只交五角錢?!彼⒉话鼗卮鸬?。
“那你怎么能開滴滴?怎么參加網(wǎng)約?那導航操作都是要用輸入法或手寫的,還有還有……一個開滴滴的,敢于挺身助人,不顧后果,還很可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收不回墊付的醫(yī)療費。說實話,在當下你的行為既讓人匪夷所思,難以置信,說出去人家會以為你要么有利可圖,要么吃錯了藥,甚至神經(jīng)錯亂……若非我耳聞目睹,只會把今天的情形當作網(wǎng)上的段子,或是介紹某地風光的抖音視頻……你并非億萬富翁,這錢支出了,向老婆咋交代?這月的家庭開支不受影響嗎?”
司機趁紅綠燈這一刻,扭頭注視我一會兒,露出春陽般的微笑,同時擰開了回憶的龍頭,淌出一段段嘩嘩的舊時光。那些時光的痕跡,鮮明地刻在他臉上,心上,又從心靈之窗的眼睛里展露給我。
司機說:“認識貧窮、痛苦是容易的,不等、不靠、不要是較難的。明白知識改變命運,并利用一切機會去獲取,不抱怨,是更難的。
我的父母太老,這是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交不起學費,吃不飽穿不暖,怨誰也是沒用的。于是我就跟村頭一個家庭稍顯富裕的小玩伴套近乎,每日干完家務(wù)活,晚上去他家蹭知識??此麑懽?,做習題,這樣達三年左右。
后來他家進城了,我利用有限的知識,溜到村小,站在教室外,偷看老師寫板書,偷聽老師講課,偷聽同學回答問題。當然被校方發(fā)現(xiàn),轟走的情形也數(shù)不勝數(shù)……
十三歲我到窯上和泥燒磚,十四歲跟石匠學修墳墓,十五歲到工地打雜。當聽說,上級要到這兒辦培訓班,培訓安裝機械,搭鋼管腳手架和楠竹腳手架,教我們看施工圖紙……我抓住這些機會,把別人打牌亂玩的時間用來學習,請師傅和施工吃飯,學到了看圖紙和安裝的技術(shù)。
后來,我的努力、刻苦、勤奮、實干,贏得了好口碑。三十一歲結(jié)上了婚,曾經(jīng)因為家庭貧窮,我被多少女方父母退親和悔婚哦!
婚后我的技術(shù)日益成熟,我們幾人的團隊配合良好,我們組裝的塔吊、卷揚機、升降機、鋼管架、楠竹架從來沒出過事,因此活總做不完。那時一天只能睡三四個小時,我?guī)缀鹾苌俅┥细蓛舻囊路?。工地臟亂差,我赤裸上身,穿條破爛的褲子,夏天曬得像銅人,那副樣子你是無法想象的。但就是在那十多年里,我每年都要掙十多二十萬元。老婆也有一份為人煮飯打掃衛(wèi)生的活,就是這汗水、聰明幫我們脫了貧。
那期間有人勸我去傳銷,投資股票,包建小水電站,都被我拒絕了。不是我覺悟高,而是不懂,看不透,還是覺得用血汗苦力換來的錢扎實……
一次我親戚在縣城賣地,問我愿不愿選一處建房……我跟老婆一說,不但買了地,還向親朋借了一百多萬元,其中三十多萬元給父母在老宅修了二層樓的小別墅。我抓住2007年唯一的機會,用八萬多元替雙方父母買了社保,現(xiàn)在他們每人每月可領(lǐng)一千三四元生活費。另外我又花了八十萬元在縣城修了六百多平方米的三層樓房,一樓租金每年五六萬元,二樓三樓留給兒女。我想有了這些房子,娃娃們有出息沒出息,將來吃穿住都不愁了。
告訴你,姐姐,我們兩口早已把欠款還清,兒女們讀大學的費用全部存夠。另外,我們還在成都的寫字樓投資了幾十平方米,每年也收租十萬元……
我每月開車,除給兒女們寄些學雜費、生活費,把多余的款都存著,老婆每月二千八百元,剛好交我倆的社保費……”
說到這兒,他聲音低沉了一陣,嘆道:“唉!那時我借款買地建房,以及給雙方老人買社保養(yǎng)老的時候,遭到多少人的嘲笑和謾罵哦,多少人等著看我倆的笑話……”
又一處紅綠燈口,他仰起頭來,笑容可掬地望望我,感慨道:“我一個純文盲,能有今天,多虧一路走來遇上不少好心人,指點我,幫我,教我。難道別人有難的時候,我不該給予一點資助,伸出一只援手嗎?”
他又說:“現(xiàn)在我兩口,每月回一次老家,看望老人和兒女。幫老人打掃油煙灶臺?!?/p>
車到達目的地,司機簡單樸實的奮斗史也講完了,互相揮手告別。
在這茫茫人海,我和他也許永遠不會重逢,我們根本也沒有問對方姓甚名誰。這重要嗎?
我沐浴著落日金紅,嗅著撲鼻的花香,聆聽倦飛還巢的鳥鳴,輕輕走、認真想。一個忠孝慈悲仗義的文盲男子,用行為證明所有美好,包括慈善都是用勤奮、努力,打倒惰性和自私,才能換來的。
倘使他如故鄉(xiāng)的多數(shù)人一樣,躺在原地吃每月發(fā)放的扶貧款,可以這般瀟灑慷慨地助人嗎?固然球面、平面不可轉(zhuǎn)換,但自我救贖再救贖別人,還是可以做到的吧!
我打開園門,朋友來電譴責我的爽約。我把下午的經(jīng)歷講給他聽,聽后他語態(tài)凝重道:“人要經(jīng)歷多少意外后,方會恍然?”
這人的故事,讓人明白,善良與真誠如兩盞心燈,指引自己,也熨平別人的疲憊和皺褶。
在美國,有人付錢雇人遛狗一樣地溜自己的情形,這說明人是何等的孤寂,在社交發(fā)達的今天,人際交往的成本怎會如此昂貴。
我點上盤香,灑上花露水,半臥于綠星星的草坪發(fā)呆,腦海里跳出豐子愷的一句話“這世界既不屬于富人,也不屬于窮人,它屬于有心有愛的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