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在晉人的清言俊辯中,有一種幽默滑稽的言語游戲,那就是嘲戲。嘲戲一般與學術(shù)研討無關(guān),但又經(jīng)常發(fā)生在清談的場合,實際上構(gòu)成了清談的一種“潤滑劑”。人們在高談闊論闡述某些莊重的大問題時,往往情緒非常緊張,嘲戲使清談家的心情得以放松。同時,嘲戲也是一種機智深蘊的言語游戲,從一個方面顯示了清談家們的辯才。作為盛行于晉代士林的一種習俗,它既有其深厚的歷史淵源,也有其時代特點,它始終是與清談之風密切相關(guān)的。《世說新語·排調(diào)》(以下簡稱為《世說·排調(diào)》)一門比較集中地反映了這種時代風尚,本文試圖結(jié)合正史的相關(guān)記載,對此加以探索,以期能在一個方面還原《世說》賴以產(chǎn)生的文化生態(tài)。
嘲戲這種文化現(xiàn)象在我國很早就出現(xiàn)了。如托名作者為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賦》、西漢揚雄的《解嘲》和東方朔的《答客難》等,都帶有濃郁的嘲戲意味?!妒勒f新語·言語》第9條記龐統(tǒng)與司馬徽的對話,討論處世態(tài)度問題,前者傾向于出世,意欲建功立業(yè),后者崇尚避世,主張自然無為。對此,余嘉錫評云:“觀其問答,蓋仿《客難》《解嘲》之體,特縮大篇為短章耳。此必晉代文士所擬作,非事實也?!盵1]70所論頗為中肯。葛洪在《抱樸子》外篇《交際》中說:“余所稟訥騃,加之以天挺篤嬾,諸戲弄之事,彈棋博弈,皆所惡見;及飛輕走迅,游獵傲覽,咸所不為,殊不喜嘲褻。凡此數(shù)者,皆時世所好,莫不躭之,而余悉闕焉,故親交所以尤遼也?!盵2]其《自敘》也說:“洪期于守常,不隨世變。言則率實,杜絕嘲戲,不得其人,終日默然,故邦人咸稱之為抱樸之士。”[3]葛洪的自述是說自己的性格和愛好不茍同于流俗?!俺耙C”,即嘲戲,“褻”字正見出他對這種時尚的鄙薄。《抱樸子》外篇《疾謬》:
世故繼有,禮教漸頹,敬讓莫崇,傲慢成俗,儔類飲會,或蹲或踞,暑夏之月,露首袒體。盛務唯在摴蒲彈棋,所論極于聲色之間,舉足不離綺繻紈绔之側(cè),游步不去勢利酒客之門。不聞清談講道之言,專以丑辭嘲弄為先。以如此者為高遠,以不爾者為騃野。于是馳逐之庸民,偶俗之近人,慕之者如宵蟲之赴明燭,學之者猶輕毛之應飚風。嘲戲之談,或上及祖考,或下逮婦女。往者務其必深焉,報者恐其不重焉。倡之者不慮見答之后患,和之者恥于言輕之不塞。周禾之芟,溫麥之刈,實由報恨,不能已也。利口者扶強而黨勢,辯給者借鍒以刺瞂。以不應者為拙劣,以先止者為負敗。如此交惡之辭,焉能默哉!其有才思者之為之也,猶善于依因機會,準擬體例,引古喻今,言微理舉,雅而可笑,中而不傷,不棖人之所諱,不犯人之所惜。若夫拙者之為之也,則枉曲直湊,使人愕愕然。妍之與媸,其于宜絕,豈唯無益而已哉![2]601-602
葛洪激烈地批判了晉代世俗的種種弊端,嘲戲之談即其中的一種。他將嘲戲視為時世的大“謬”之一,認為這種風俗有很大的危害,應當“息謔調(diào)以防禍萌”,“絕息嘲弄不典之言”(同上)。葛氏所論,自有其道理,但嘲戲作為一種士族風尚,一種文化現(xiàn)象,我們對它不能簡單地加以否定或肯定,而應以歷史的科學的態(tài)度予以研究。嘲戲之語,在中古時期的文獻中多有記錄,但載述最集中、材料最豐富的是《世說新語》第二十五門《排調(diào)》[1]779-824[注]本文所引《世說新語·排調(diào)》文字,均出自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下文不再出注。。楊勇云:“排調(diào),即嘲戲也?!盵4]下面我們依據(jù)該門的有關(guān)記載,從內(nèi)容和形式兩方面對中古士林流行的嘲戲風尚進行分析。
士人之嘲戲,往往有特定的內(nèi)容。
其一是葛洪《抱樸子》外篇《疾謬》所說的 “嘲族以敘歡交,相黷以結(jié)情款”和“上及祖考”?!俺白濉?,即就士人所屬家族相嘲。《世說·排調(diào)》第12條:
諸葛令、王丞相共爭姓族先后。王曰:“何不言葛、王,而云王、葛?”令曰:“譬言驢馬,不言馬驢,驢寧勝馬邪?”
“上及祖考”,即在言談中故意戲弄其祖輩、父輩的名諱?!妒勒f·排調(diào)》第2條:
晉文帝與二陳共車,過喚鐘會同載,即駛車委去。比出,已遠。既至,因嘲之曰:“與人期行,何以遲遲?望卿遙遙不至?!睍鹪唬骸俺C然懿實,何必同群?!钡蹚蛦枙骸案摁砗稳缛?”答曰:“上不及堯、舜,下不逮周、孔,亦一時之懿士?!?/p>
本條劉孝標注云:“二陳,騫與泰也。會父名繇,故以‘遙遙’戲之。騫父矯,宣帝諱懿,泰父群,祖父寔,故以此酬之。”《世說·排調(diào)》第3條:
鐘毓為黃門郎,有機警,在景王坐燕飲。時陳群子玄伯、武周子元夏同在坐,共嘲毓。景王曰:“皋繇何如人?”對曰:“古之懿士?!鳖欀^玄伯、元夏曰:“君子周而不比,群而不黨?!?/p>
本條劉孝標注引孔安國注《論語》曰:“忠信為周,阿黨為比。黨,助也。君子雖眾,不相私助?!辩娯?、鐘會為漢司隸鐘繇之子,司馬懿為景王司馬師、文帝司馬昭之父,陳玄伯之父為陳群,武元夏之父為武周。他們通過互相問答、評論前人或者引用《論語》的方式,巧妙地隱入對方父親的名字,以達到嘲戲之目的?!妒勒f·排調(diào)》第33條:
庾園客詣孫監(jiān),值行,見齊莊在外,尚幼,而有神意。庾試之曰:“孫安國何在?”即答曰:“庾稚恭家?!扁状笮υ唬骸爸T孫大盛,有兒如此?!庇执鹪唬骸拔慈糁T庾之翼翼?!边€語人曰:“我故勝,得重喚奴父名。”
庾爰之,小名園客,是庾翼之子。孫放,字齊莊,是中書監(jiān)孫盛之子?!耙硪怼?,語出《詩經(jīng)·小雅·楚茨》:“我黍與與,我稷翼翼。”[5]152孫放用“翼翼”的答嘲之語,兩次呼喚庾爰之父親的名字,又暗中以“稷”來貶喻之。劉孝標注引《孫放別傳》在敘述此事之后說:“放應機制勝,時人抑焉。司馬景王、陳、鐘諸賢相酬,無以逾也。”對孫放嘲戲應對的能力可謂稱揚備至。但是,這種嘲戲有時處理不好,往往容易得罪人?!端螘肪砹盾鞑觽鳌罚?/p>
伯子常自矜蔭籍之美,謂(王)弘曰:“天下膏粱,唯使君與下官耳。宣明之徒,不足數(shù)也?!薄菜噗溃簧钕嘀r毀,或延及祖禰,示其切直,又頗雜嘲戲,故世人以此非之。[6]
顯然,荀伯子進行嘲戲的場合與動機都不合時宜,所以為人所詬病。
其二是就地望相嘲?!妒勒f·排調(diào)》第41條:
習鑿齒、孫興公未相識,同在桓公坐。桓語孫:“可與習參軍共語。”孫云:“蠢爾蠻荊,敢與大邦為仇!”習云:“薄伐獫狁,至于大原?!?/p>
孫興公之語見《詩經(jīng)·小雅·采芑》而多“敢與”二字[5]116,系活用古詩而增字,習鑿齒之語見《詩經(jīng)·小雅·六月》。[5]115本條劉孝標注引《毛詩注》曰:“蠢,動也。荊蠻,荊之蠻也。獫狁,北夷也。”劉孝標還說:“習鑿齒,襄陽人;孫興公,太原人。故因詩以相戲也?!笨梢娝麄円谩对娊?jīng)》的詩句,是在嘲笑對方的地望。
其三是就生理、容貌特點相嘲?!妒勒f·排調(diào)》第21條:
康僧淵目深而鼻高,王丞相每調(diào)之。僧淵曰:“鼻者,面之山;目者,面之淵。山不高則不靈,淵不深則不清?!?/p>
康僧淵本來是胡人,所以長得“目深而鼻高”,與中土士人不一樣。本條劉孝標注引《管輅別傳》曰:“鼻者,天中之山?!庇忠断鄷吩唬骸氨侵冢瑸樘熘?;鼻有山象,故曰山?!庇帧妒勒f·排調(diào)》第30條:
張吳興年八歲,虧齒,先達知其不常,故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p>
張玄之年八歲,正處在換牙的階段,因而“虧齒”?!肮犯]”,即狗洞,漢樂府《十五從軍征》有“兔從狗竇入,雉從梁上飛”[7]的詩句。
其四是以他人的尷尬處境相嘲。《世說·排調(diào)》第34條:
范玄平在簡文坐,談欲屈,引王長史曰:“卿助我!”王曰:“此非拔山力所能助。”
這一條是描寫范汪在清談場上敗北的情況。又《世說·排調(diào)》第55條:
謝遏夏月嘗仰臥,謝公清晨卒來,不暇著衣,跣出屋外,方躡履問訊,公曰:“汝可謂‘前倨而后恭’?!?/p>
本條劉孝標注引《戰(zhàn)國策》曰:“蘇秦說惠王而不見用,黑貂之裘弊;黃金百斤盡,大困而歸。父母不與言,妻不為下機,嫂不為炊。后為從長,行過洛陽,車騎輜重甚眾,秦之昆弟妻嫂側(cè)目不敢視。秦笑謂其嫂曰:‘何先倨而后恭?’嫂謝曰:‘見季子位高而金多?!敝x安活用了“前倨而后恭”的歷史典故,格外幽默風趣。
其五是就知識、學問相嘲。《世說·排調(diào)》第48條:
魏長齊雅有體量,而才學非所經(jīng)。初宦當出,虞存嘲之曰:“與卿約法三章:談者死,文筆者刑,商略抵罪?!蔽衡欢?,無忤于色。
本條劉孝標注引《漢書》曰:“沛公入咸陽,召諸父老曰:‘天下苦秦苛法久矣,今與父老約法三章耳:殺人者死,傷人及盜抵罪?!庇荽鏋椤凹s法三章”注入了新的內(nèi)容,說清談之人、寫文章的人和進行學術(shù)研討的人都應受到懲罰。這三方面的事情都非魏長齊所擅長,而虞存的嘲戲之意也正在于此?!妒勒f·排調(diào)》第62條:
桓玄出射,有一劉參軍與周參軍朋賭,垂成,唯少一破。劉謂周曰:“卿此起不破,我當撻卿。”周曰:“何至受卿撻?”劉曰:“伯禽之貴,尚不免撻,而況于卿!”周殊無忤色。桓語庾伯鸞曰:“劉參軍宜停讀書,周參軍且勤學問?!?/p>
本條劉孝標注引《尚書大傳》曰:“伯禽與康叔見周公,三見而三笞,康叔有駭色,謂伯禽曰:‘有商子者,賢人也,與子見之?!艘娚套佣鴨栄?。商子曰:‘南山之陽有木焉,名喬?!油^之,見喬,實高高然而上。反以告商子,商子曰:‘喬者,父道也。南山之陰有木焉,名曰梓?!訌屯^焉。見梓,實晉晉然而俯。反以告商子,商子曰:‘梓者,子道也?!用魅找娭芄?,入門而趨,登堂而跪。周公拂其首,勞而食之,曰:‘爾安見君子乎!’”周公與伯禽是父子關(guān)系。劉參軍把這個歷史故事拉過來說明他要打周參軍的原因,這本來是很不恰當?shù)?,而周參軍居然沒有不高興的意思,因為他根本不知道伯禽挨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桓玄說劉參軍不要再讀書了(知識太多了,往往愛愚弄人),周參軍應該勤奮學習(沒有知識,就難免受人愚弄)。
其六是就宗教信仰相嘲。《世說·排調(diào)》第22條:
何次道往瓦官寺禮拜甚勤,阮思曠語之曰:“卿志大宇宙,勇邁終古。”何曰:“卿今日何故忽見推?”阮曰:“我圖數(shù)千戶郡,尚不能得;卿乃圖作佛,不亦大乎?”
本條劉孝標注云:“充崇釋氏,甚加敬也?!庇衷疲骸敖K古,往古也?!冻o》曰:‘吾不能忍此終古也?!薄妒勒f·排調(diào)》第51條:
二郗奉道,二何奉佛,皆以財賄。謝中郎云:“二郗諂于道,二何佞于佛?!?/p>
本條劉孝標注引《中興書》曰:“郗愔及弟曇奉天師道?!庇忠稌x陽秋》曰:“何充性好佛道,崇修佛寺,供給沙門以百數(shù)。久在揚州,征役吏民,功賞萬計,是以為遐邇所譏。充弟淮,亦精勤,唯讀佛經(jīng)、營治寺廟而已矣?!贝蠓沧诮潭加蟹簮廴f物的精神,二郗、二何的所作所為背離這種精神,勞民傷財,所以見嘲于謝據(jù)。
其七是就性格、行為相嘲?!妒勒f·排調(diào)》第14條:
王公與朝士共飲酒,舉琉璃碗謂伯仁曰:“此碗腹殊空,謂之寶器,何邪?”
劉孝標注曰:“以戲周之無能?!蓖鯇У囊馑际钦f周豈頁為人虛而不實,《世說·排調(diào)》第15條謝鯤稱周伯仁“卿類社樹,遠望之,峨峨拂青天;就而視之,其根則群狐所托,下聚溷而已”,劉孝標注曰:“謂顗好媟瀆故?!敝x鯤的意思與王導是完全相同的?!妒勒f·排調(diào)》第28條:
支道林因人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p>
本條劉孝標注引《逸士傳》曰:“巢父者,堯時隱人,山居,不營世利,年老,以樹為巢而寢其上,故號巢父?!庇忠陡咭萆抽T傳》曰:“遁得深公之言,慚恧而已?!敝泄艜r代還不是商品經(jīng)濟的時代,所以馬瑞志謂《世說新語》“書中撩人的一筆是提到了商人們沿著南部都城建康(今南京)附近的水路從事貿(mào)易活動,但相對于貴族之林形形色色人物的惡作劇而言,他們不過是舞臺上的道具”[8],他的解釋是非常新穎的。買山而隱是現(xiàn)代富翁們的行為,在中古時代還不太時興,在巢父和許由生活的上古時代就更不存在。巢、許是中古隱者的榜樣,所以支道林一提出買山的要求,就立刻遭到深公的嘲笑。
其八是就某人的名字相嘲。《世說·排調(diào)》第63條:
桓南郡與道曜講《老子》,王侍中為主簿,在坐?;冈唬骸巴踔鞑究深櫭剂x?!蓖跷创穑掖笮??;冈唬骸巴跛嫉滥茏鞔蠹覂盒Α!?/p>
本條劉孝標注:“道曜,未詳。思道,王禎之小字也。《老子》明道,禎之字思道,故曰‘顧名思義’。”王禎之小名為思道,《老子》是講“道”的書,桓玄讓他“顧名思義”,是用他的名字開玩笑。
以上八個方面,都突出了“嘲”的特點。在中古時代的嘲戲之談當中,還有一種純粹的“戲談”,而與“嘲”的意思無關(guān)。《世說·排調(diào)》第61條:
桓南郡與殷荊州語次,因共作了語。顧愷之曰:“火燒平原無遺燎。”桓曰:“白布纏棺豎旒旐?!币笤唬骸巴遏~深淵放飛鳥。”次復作危語?;冈唬骸懊^淅米劍頭炊?!币笤唬骸鞍贇q老翁攀枯枝。”顧曰:“井上轆轤臥嬰兒。”殷有一參軍在坐,云:“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币笤唬骸斑瓦捅迫?”仲堪眇目故也。
“了語”是以終了、結(jié)束的具體事實來形象地說明“了”的境界:“火燒平原”是原野之“了”,“白布纏棺”是人生之“了”,“投魚”“放鳥”意謂一去不可回,也是一種“了”?!拔UZ”是以具體的危險情境對“危”的意義加以形象說明,桓、殷、顧三人列舉的事情都非常生動,但參軍之語最為絕妙:盲人騎馬,是一“?!?,騎瞎馬,是二“?!?,臨深池是三“?!?,夜半臨深池是四“危”。以十字之語,而將“?!钡那榫趁枥L得淋漓盡致,無怪乎殷仲堪感到“咄咄逼人”了。
以上九方面構(gòu)成了嘲戲的主要內(nèi)容,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當然還有不少。顯而易見,嘲戲所反映的生活內(nèi)容是十分廣闊的,它與當時的社會、政治和習俗等諸多方面的文化背景有著廣泛而密切的聯(lián)系。
嘲戲之談作為清談的一個變種,在形式上當然也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清談的影響。從形式方面著眼,嘲戲主要有四類。
首先是自我嘲戲?!妒勒f·排調(diào)》第31條:
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臥,人問其故,答曰:“我曬書?!?/p>
七月七日暴曬衣物,是中古時期的一種習俗?!妒勒f新語·任誕》第10條:
阮仲容步兵居道南,諸阮居道北;北阮皆富,南阮貧。七月七日,北阮盛曬衣,皆紗羅錦綺。仲容以竿掛大布犢鼻裈于中庭。人或怪之,答曰:“未能免俗,聊復爾耳。”[1]732-733
本條劉孝標注引《竹林七賢論》曰:“諸阮前世皆儒學,善居室,唯咸一家尚道棄事,好酒而貧。舊俗:七月七日法當曬衣。諸阮庭中爛然錦綺,咸時總角,乃豎長竿掛犢鼻裈也。”阮咸也是自我嘲戲。
其次是嘲戲他人。上文所引《世說·排調(diào)》第22、62條等皆是。
最后為雙方嘲戲?!妒勒f·排調(diào)》第46條:
王文度、范榮期俱為簡文所要,范年大而位小,王年小而位大。將前,更相推在前,既移久,王遂在范后。王因謂曰:“簸之揚之,糠秕在前?!狈对唬骸颁车[在后?!?/p>
最后是多人嘲戲,如上引《世說·排調(diào)》第61條。這類戲談,帶有一定的組織性,顯然與談玄有關(guān)。
中古士人重家世、重氏族、重地望,但所有這些被士人珍視、尊重、捍衛(wèi)和呵護的東西,卻構(gòu)成了嘲戲的主要內(nèi)容。換言之,嘲戲之談的對象就是以人們所推尊、所崇尚、所保持的某些貴族化的價值觀念乃至文化傳統(tǒng)。這是一種矛盾,也是一種悖論。試舉一例以說明之。中古士人特重家諱,《世說新語·方正》第18條:
盧志于眾坐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于盧毓、盧珽?!笔魁埵?,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笔亢庹唬骸拔腋?、祖名播海內(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1]299
“何物”意謂什么人。盧志在大庭廣眾之下故意冒犯陸機的家諱,惹得陸機大怒,于是以同樣的方式回敬了盧志這個得意忘形的小人。在中古時代,絕對不能直接稱呼他人的父、祖之名,這種避諱稱為家諱。家諱通常為人們所尊重?!妒勒f新語·賞譽》第74條:
王藍田拜揚州,主簿請諱,教云:“亡祖、先君,名播海內(nèi),遠近所知;內(nèi)諱不出于外。余無所諱?!盵1]464
本條劉孝標注引《禮記》曰:“婦人之諱不出門。”又《世說·言語》第89條劉孝標注引宋明帝《文章志》曰:“孝武皇帝諱昌明,簡文第三子也。初,簡文觀讖書曰:‘晉氏祚盡昌明?!暗壅Q育,東方始明,故因生時以為諱,而相與忘告簡文。問之,乃以諱對。簡文流涕曰:‘不意我家昌明便出?!勐敾?,推賢任才。年三十五崩?!盵1]144《世說·任誕》第50條:
桓南郡被召作太子洗馬,船泊荻渚,王大服散后已小醉,往看桓?;笧樵O酒,不能冷飲,頻語左右令“溫酒來”,桓乃流涕嗚咽。王便欲去,桓以手巾掩淚,因謂王曰:“犯我家諱,何預卿事! ”王嘆曰:“靈寶故自達!”[1]762
桓南郡(桓玄)的父親是桓溫,所以王大一連串的“溫酒來”使他痛哭流涕。這個故事說明當時的士人對家諱問題相當敏感。梁元帝《金樓子》卷六《雜記篇上》:
世人相與呼父為鳳毛,而孝武亦施之祖,便當可得通用,不知此言意何所出。王翼在座,聞孝武此言,徑造謝超宗:“向侍御坐,天旨云弟有鳳毛,吾不曾見此物,暫借一看?!币矸俏┎粫源酥?,近不知超宗是謝鳳之兒。超宗感觸既深,狼狽起還內(nèi)里避之。翼謂超宗還內(nèi)檢取鳳毛,坐齋中待望久之。超宗心瞿微歇,兼冀其已悟,于是更出對客。翼又謂之曰:“鳳毛止于此一看,本不將去,差無損失,那得遂不見借?”超宗又走,乃令門人密往喻之,翼然后去。翼即是于孝武座,呼羊肉為蹲鴟者,乃其人也。超宗字幾卿,中拜率更令。[9]
這也足以說明中古士人對避諱的重視。這種習俗其實由來已久。王三聘《古今事物考》卷一“諱”條:“《春秋左氏》曰:‘周人以諱事神名,終則諱之。’則是諱名自周人始也?!抖Y·祭儀》云:‘文王稱諱如見親?!盵10]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論避諱說:
《禮》曰:“見似目瞿,聞名心瞿。”有所感觸,惻愴心眼;若在從容平常之地,幸須申其情耳。必不可避,亦當忍之;猶如伯叔兄弟,酷類先人,可得終身腸斷,與之絕耶?又:“臨文不諱,廟中不諱,君所無私諱?!币嬷劽氂邢?,不必期于顛沛而走也。梁世謝舉,甚有聲譽,聞諱必哭,為世所譏。又有臧逢世,臧嚴之子也,篤學修行,不墜門風;孝元經(jīng)牧江州,遣往建昌督事,郡縣民庶,竟修箋書,朝夕輻輳,幾案盈積,書有稱“嚴寒”者,必對之流涕,不省取記,多廢公事,物情怨駭,竟以不辦而還。此并過事也。[11]
所謂“期于滇沛而走”說的就是謝超宗的事,此已見于上引《金樓子》。蕭繹和顏之推的記述說明,家諱在中古時代是絕對不容觸犯的。但是,在嘲戲之談發(fā)生的過程中,士人們卻把善于巧妙地觸犯別人的家諱當作一種本領(lǐng),旁觀者對此也頗為贊賞。從以上所引《世說·排調(diào)》的諸多記載,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這一點。因此,嘲戲本身實際上與中古名流的信仰和觀念是背道而馳的。
此中的原因確實值得探究。嘲戲是中古士人放誕不羈、蔑視禮法之氣度的一種顯現(xiàn)和一種外化。我們看《世說·排調(diào)》第4條所記阮籍和王戎兩位名士的酬答:
嵇、阮、山、劉在竹林酣飲,王戎后往,步兵曰:“俗物已復來敗人意!”王笑曰:“卿輩意亦復可敗邪?”
本條劉孝標注引《魏氏春秋》曰:“時謂王戎未能超俗也?!比罴Q王戎為“俗物”,當然是嘲戲之意,王戎的反唇相譏也是一種嘲戲。士人們追求超世脫俗,在追求的過程中,其所尊重的絕對不允許別人侵犯的家諱便成為犧牲品。連自己最珍惜的東西,都可以廣泛納入嘲戲之中。這就是晉人的曠達!但是,某些嘲戲之辭并不能給人以美感,屬于無聊的話語。《世說·排調(diào)》第11條:
元帝皇子生,普賜群臣。殷洪喬謝曰:“皇子誕育,普天同慶。臣無勛焉,而猥頒厚赍?!敝凶谛υ唬骸按耸仑M可使卿有勛邪!”
《世說·排調(diào)》第54條:
簡文在殿上行,右軍與孫興公在后。右軍指簡文語孫曰:“此啖名客?!焙單念櫾唬骸疤煜伦杂欣X兒。”后王光祿作會稽,謝車騎出曲阿祖之,王孝伯罷秘書丞,在坐,謝言及此事,因視孝伯曰:“王丞齒似不鈍。”王曰:“不鈍,頗亦驗?!?/p>
此二條記述君臣之間的嘲戲,就嘲戲內(nèi)容來看,的確不值得一提。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君臣本來是不平等的,而在嘲戲之談進行的過程中,他們卻是平等的。嘲戲是一種戲談,是言語的交鋒,嘲戲代表著智慧與才辯。既然如此,無論是嘲者,還是被嘲者,就都不會受長幼尊卑或者等級高下的制約和影響了。
總之,晉人的嘲戲是無拘無束的,其中蘊藏著自由的精神、曠達的氣度、言語的機鋒、思想的智慧,也包含著悖理的謬說與可笑的荒唐。而美妙與鄙俗兼有正是晉人嘲戲之風的突出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