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秋德，李登葉

(石河子大學(xué) 文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0)

一、引言

貫云石是元代散曲創(chuàng)作成就最高的維吾爾族作家，也是中國歷史上為數(shù)不多的用漢語創(chuàng)作的少數(shù)民族優(yōu)秀作家之一，歷代評價甚高?！对贰酚袀?。鐘嗣成《錄鬼簿》將其列為“前輩已死名公有樂府行于世者”[1]。姚桐壽《樂郊私語》稱“云石翩翩公子，無論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dāng)行之冠”[2]。楊維楨《東維子集》卷十一《沈氏今樂府序》稱其為“一代詞伯”，同書同卷的《沈生樂府序》稱盧摯和貫云石“始是大家”[3]。朱權(quán)《太和正音譜》稱其散曲如“天馬脫羈”。王世貞在《曲藻序》中將其列為第一：“諸君如貫酸齋、馬東籬、王實甫、關(guān)漢卿……咸富才情，兼善聲律，以故遂擅一代之長?！盵4]徐渭《南詞敘錄》列舉元曲家首推馬致遠(yuǎn)，第二為貫云石。

近人研究貫云石的大家首推陳垣，其《元西域人華化考》謂：“元人文學(xué)之特色，猶在詞曲，而西域人以曲名者，亦不乏人，貫云石其最著也?！薄霸剖华氃谖饔蛉酥杏新?，即在漢人中亦可稱絕唱也。”[5]此后任訥編輯《酸甜樂府》，隋樹森編輯《全元散曲》，兩人在收集、整理貫云石作品的同時，亦考論其生平與創(chuàng)作，為貫云石研究打下了堅實基礎(chǔ)。

1983年，楊鐮《貫云石評傳》出版。這是貫云石研究史上的第一部專著，對貫云石的生平和創(chuàng)作進(jìn)行了全面評述，其資料豐富，考辯精審，評論詳實，堪稱力作。其書第五章“十年高臥老乾坤”之“學(xué)習(xí)與探討”一節(jié)中說：“貫云石最熟悉、最敬仰的古人是屈原、李白、陶淵明。”接著就“主要談?wù)勜炘剖艿降奶諟Y明的影響”，認(rèn)為“陶淵明的處世態(tài)度使貫云石受到極大的啟示，陶淵明的詩文對貫云石的創(chuàng)作起了潛移默化的影響”[6]，并未詳及屈原、李白。或受楊鐮啟發(fā)，張玉聲1997年發(fā)表《貫云石何慕陶淵明》一文，專論貫云石的“慕陶現(xiàn)象”：“一是為何而慕？一是如何以慕？”他認(rèn)為貫云石：“一提起陶淵明來，貫云石便一掃悲涼情緒，更沒有嘖責(zé)之語，而是充滿欣喜，對他那種棄絕功名的襟懷和回歸自然的人生道路，無限企慕，無尚景仰，因而他筆下的陶淵明，就仿佛是志同道合、趨舍共路的摯友，一心向往之，津津樂道之?！睆堄衤曇蔡岬胶统姓J(rèn)“惺惺相惜，浪漫主義作家貫云石對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屈原、陶淵明、李白都很欽慕，但作品中流露的熱愛之情卻頗有差異”[7]，但未細(xì)論貫云石所受屈原、李白之影響。

順著楊鐮、張玉聲的研究話題，本人想清理貫云石與李白的關(guān)系，由此證明貫云石為人行事及創(chuàng)作與李白的相似之處是最多的，其受李白影響是最多、最大的。

二、貫云石與李白的關(guān)系

前人對貫云石與李白的關(guān)系早有認(rèn)識，元末著名詩人楊維楨《廬山瀑布謠》詩及序云：

甲申秋八月十六夜，予夢與酸齋仙客游廬山，各賦詩。酸齋賦《彭郎詞》，予賦《瀑布謠》:

銀河忽如瓠子決，瀉諸五老之峰前。我疑天仙織素練，素練脫軸垂青天。

便欲手把并州剪，剪取一幅玻璃煙。相逢云石子，有似捉月仙。

酒喉無耐夜渴甚，騎鯨吸?？萆Ｌ?。居然化作十萬丈，玉虹倒掛清泠淵。[8]

明代蔣一葵《堯山堂外紀(jì)》卷七十七·元·楊維楨條亦載此事:

至正甲申秋八月十六夜，廉夫夢與酸齋仙客游廬山，各賦詩，酸齋賦《彭郎詞》云：

番之湖兮云水香，萬頃晴波凈如掃。相逢漁子問二姑，大姑不如小姑好。

小姑昨夜巧妝束，新月旱痕玉梳小。彭郎欲娶無良媒，飛向廬山尋五老。

五老頹然不肯起，彭郎怒踢香爐倒。彭郎彭郎歸去來，陶令門前煙樹曉。

廉夫賦《瀑布謠》曰：

銀河忽如瓠子決，瀉諸五老之峰前。我疑天孫織素練，素練脫軸垂青天。

便欲手借并州剪，剪取一幅玻璃煙。相逢云石子，有似捉月仙。

酒喉無耐夜渴甚，騎鯨吸海枯桑田。居然化作十萬丈，玉虹倒掛清冷淵。

詰旦，以語富春吳復(fù)，復(fù)拍幾大叫曰：“酸齋之詞，滑稽謔浪，固風(fēng)流才仙。而先生之謠，雄偉俊逸，真天仙也。各以其才相勝?！?/p>

至正甲申是公元1344年，距貫云石去世20年整。楊維楨比貫云石小10歲，亦未曾謀面，但由此詩及序可見其對貫云石充滿了追憶、仰慕之情。他稱貫云石為 “酸齋仙”，認(rèn)為他很像捉月而逝的詩仙李白。

元代著名散曲家張可久有《南呂·罵玉郎過感皇恩采茶歌·為酸齋解嘲》散曲一首：

君王曾賜瓊林宴，三斗始朝天，文章懶入編修院。紅錦箋，白苧篇，黃柑傳。學(xué)會神仙，參透詩禪。厭塵口囂，絕名利，近林泉。天臺洞口，地肺山前。學(xué)煉丹，同貨墨，共談玄。興飄然，酒家眠。洞花溪鳥結(jié)姻緣，被我瞞他四十年，海天秋月一般圓。

張可久與貫云石為好友，約比貫大十余歲。這首散曲是他在貫臨終時寫的總結(jié)其一生的紀(jì)念之作，其中的語詞及內(nèi)涵都有把貫云石比似李白之意。

貫云石對李白神交已久，傾慕于心，化而成文，有詩為證。28歲時寫的《桃花巖》并序云：

白兆山桃花巖，太白有詩。近人建長庚書院來京師，時中書平章白云相其成，求詩于詞林臣。李秋谷、程雪樓、陳北山、元復(fù)初、趙子昂、張希孟與仆同賦。

美人一別三千年，思美人兮在我前。桃花染雨入白兆，信知塵世逃神仙。

空山亭亭伴朝暮，老樹悲啼發(fā)紅霧。為誰化為神仙區(qū)，十丈風(fēng)煙掛淮浦。

暖翠流香春自活，手捻殘霞皆細(xì)末。幾回云外落清嘯，美人天上騎丹鶴。

神游八極棲此山，流水杳然心自閑。解劍狂歌一壺外，知有洞府無人間。

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無纖物。明月滿山招斷魂，春風(fēng)何處求顏色。[9]

白兆山桃花巖是李白“酒隱安陸”十年隱居讀書處。貫云石對此命題之作不是敷衍了事，而是因人而發(fā)，有動于衷。詩中把李白視為神仙，白兆山桃花巖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钣美畎椎脑娋滟N切自然。當(dāng)他“酒酣仰天呼太白，眼空四海無纖物”時，則有“太白是我，我是太白”之氣概與風(fēng)采。

貫云石29歲“稱疾辭歸江南”作十年壯游時，專程來到李白的去世地當(dāng)涂憑吊李白。蔣一葵《堯山堂外紀(jì)》卷七十一記載：

貫酸齋過當(dāng)涂，作《采石歌》吊李白云：“采石山頭日頹色，采石山下江流雪。行客不過水無跡，難以斷魂招太白。我亦不留白玉堂，京華酒淺湘云長。新亭風(fēng)雨夜來夢，千載相思各斷腸。”(宋牟存叟端明守當(dāng)涂，郡圃有脫靴亭，以謫仙采石得名。乃繪之圖而贊以詩曰：‘錦袍兮烏幘，神清兮氣逸。凌鑠兮萬象，麾斥兮八極。我思古人，伊李太白，孰為使之朝禁林而暮采石也？其天寶之嬖幸歟？公則何所于欣戚？”)

貫云石由李白待詔翰林而自請還山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自己請辭翰林之事，乃謂“我亦不留白玉堂”，自認(rèn)找到了知音，是學(xué)了李白的榜樣，不免欣慰自得，乃有“京華酒淺湘云長”。最后直抒自己對李白的“斷腸”之“相思”。貫云石“月明采石懷李白”(錢惟善《酸齋學(xué)士挽詩》)成了與李白有關(guān)的文壇佳話。

三、貫云石與李白的相似之處

考察時人及后來者的說法，貫云石與李白相似之處主要有四，一曰“狂”，二曰“仙”，三曰“天馬”，四曰“清新俊逸”。

首先說“狂”。

李白之“狂”人所共知，如李白自言：“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玉壺吟》)“安能摧眉折腰事權(quán)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如杜甫所言：“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贈李白》)如傳世故事“力士脫靴”、“貴妃捧硯”，等等，不勝枚舉。

貫云石也有“狂”名。1349年，薩都剌經(jīng)過安徽魯港，見到了貫云石寫在驛壁上的七言古詩，欣然揮筆，和作一首《過魯港驛和貫酸齋題壁》：

“吳姬水調(diào)新腔改，馬上郎君好風(fēng)采。王孫一去春草深，漫有狂名滿江海。歌詩呼酒江上亭，墨花飛雨江不晴。江風(fēng)吹破蛾眉月，我亦東西南北客。

薩都剌約比貫云石大十多歲，久聞其大名，無由得見。今貫已去世二十多年，尚有緣見其親筆，不由激動不已。詩中說貫“漫有狂名滿江?！?，當(dāng)為時人共識。

明代田汝成《西湖游覽志》卷六載明人劉士亨《山舟》詩：

高僧住處屋如舟,臥穩(wěn)渾無夜壑憂。篙櫓不施隨地泊,波濤已斷樂天游。

香飄半入蒼龍窟,夢落多迷白鷺洲。喚起酸齋狂學(xué)士,虎溪溪上共夷猶。

由劉詩可知，明人亦稱貫云石為“酸齋狂學(xué)士”。

貫云石所作散曲多見其學(xué)李白 “痛飲狂歌”、慷慨激昂之態(tài)。如《雙調(diào)·清江引》：

棄微名去來心快哉，一笑白云外。知音三五人，痛飲何妨礙？醉袍袖舞嫌天地窄。

如《雙調(diào)·殿前歡》：

楚懷王，忠臣跳入汨羅江。《離騷》讀罷空惆悵，日月同光。傷心來笑一場，笑你個三閭強(qiáng)，為甚不身心放。滄浪污你，你污滄浪！

又如《正宮·小梁州》：

東家醉了東家唱，西家再醉何妨？醉的強(qiáng)，醒的強(qiáng)？百年渾是醉，三萬六千場！

又如《中呂·紅繡鞋》：

東村醉西村依舊，今日醒來日扶頭，直吃得?？菔癄€恁時休！將屠龍劍、釣鰲鉤，遇知音都去做酒。

其狂態(tài)如見，狂態(tài)可掬，直追李白，不作第二人想。

其次說“仙”。

李白之“仙”亦人所共知，李白在《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中自言：

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來。爾其天為容，道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來，一人而已。乃虬蟠龜息，遁乎此山。仆嘗弄之以綠綺，臥之以碧云，嗽之以瓊液，餌之以金砂。既而童顏益春，真氣愈茂，將欲倚劍天外，掛弓扶桑。浮四海，橫八荒，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

“仗劍去國，辭親遠(yuǎn)游”的李白儼然仙人降臨，不可一世。

李白在《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詩中說自己：“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p>

唐孟棨《本事詩》載賀知章對李白的賞識與盛贊：“李太白初自蜀至京師，舍于逆旅。賀監(jiān)知章聞其名，首訪之。既奇其姿，復(fù)請所為文。出《蜀道難》以示之。讀未竟，稱嘆者數(shù)四，號為“謫仙”，解金龜換酒，與傾盡醉。期不間日。由是稱譽光赫?！?/p>

杜甫有《飲中八仙歌》：“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p>

《新唐書·李白傳》稱“與知章、李適之、汝陽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為‘酒中八仙人’”。

貫云石《雙調(diào)·清江引》：“榮枯自天休覬圖，且進(jìn)懷中物。莫言李白仙，休說劉伶墓，酒不到他墳上土。”稱呼“李白仙”。前引《桃花巖》詩并序中稱呼李白“神仙”，說李白隱居之地是“神仙區(qū)”。又如前引楊維楨《廬山瀑布謠》詩稱李白為“捉月仙”，等等。

貫云石也有“仙”名。如前引張可久《為酸齋解嘲》散曲中就說貫云石“學(xué)會神仙”。前引楊維楨《廬山瀑布謠》詩及序中稱貫云石為 “酸齋仙”。錢惟善《酸齋學(xué)士挽詩》首句“身騎赤虬攬江?！笨坍嬃艘环炘剖纳裣尚蜗?。

貫云石所作散曲多有描寫隱逸閑適充滿神仙意趣的作品。如在散曲《雙調(diào)·壽陽曲》“松杉翠，茉莉香，步回廊老仙策杖。月明中晚風(fēng)寶殿涼，玉池深藕花千丈”中就以“老仙”自居。如散曲《雙調(diào)·殿前歡》：

怕西風(fēng)，晚來吹上廣寒宮。玉臺不放香奩夢，正要情濃。此時心造物同，聽甚《霓裳》弄，酒后黃鶴送。山翁醉我，我醉山翁。

如《仙呂·村里迓鼓》：

【游四門】藥爐經(jīng)卷作生涯，學(xué)種邵平瓜。淵明賞菊在東籬下，終日飲流霞。咱，向爐內(nèi)煉丹砂。

【勝葫蘆】我則待散誕逍遙閑笑耍，左右種桑麻，閑看園林噪晚鴉。心無牽掛，蹇驢閑跨，游玩野人家。

【后庭花】我將這嫩蔓菁帶葉煎，細(xì)芋糕油內(nèi)炸。白酒磁杯咽，野花頭上插。興來時笑呷呷，村醪飲罷。繞柴扉水一洼，近山村看落花，是蓬萊天地家。

【青哥兒】呀，看一帶云山，云山如畫，端的是景物，景物堪夸。剩下殘山向那答？心無牽掛，樹林之下，椰瓢高掛。冷清清無是無非誦《南華》。這里乾坤大。

又如詩作《君山行》：

北溟魚背幾千里，負(fù)我大夢游弱水。蓬萊隔眼不盈拳，碧落香銷吹不起。茜裙女兒懷遠(yuǎn)游，遠(yuǎn)人不歸明月羞。寶釵綰髻翠欲流，鳳鬟十二照暮秋。

女媧煉石補天手，手拙石開露天丑。瓊樓玉宇亦人間，直指示君君見不。斯須魚去夢亦還，白云與我游君山。

貫云石留給世人的就是這樣一位“遁跡復(fù)逃形，丹成養(yǎng)性靈”(《贈法師俞行簡》)的逍遙自在、我行我素的神仙形象。

其三說“天馬”。

李白一生為人作詩皆天馬行空，不可一世，不受拘勒。他晚年寫有《天馬歌》一詩托物明志：

天馬來出月支窟，背為虎文龍翼骨。嘶青云，振綠發(fā)，蘭筋權(quán)奇走滅沒。

騰昆侖，歷西極，四足無一蹶。雞鳴刷燕晡秣越，神行電邁躡慌惚。

天馬呼，飛龍趨，目明長庚臆雙鳧。尾如流星首渴烏，口噴紅光汗溝朱。

曾陪時龍躡天衢，羈金絡(luò)月照皇都。逸氣棱棱凌九區(qū)，白璧如山誰敢沽。

回頭笑紫燕，但覺爾輩愚。天馬奔，戀君軒，駷躍驚矯浮云翻。

萬里足躑躅，遙瞻閶闔門。不逢寒風(fēng)子，誰采逸景孫。

白云在青天，丘陵遠(yuǎn)崔嵬。鹽車上峻坂，倒行逆施畏日晚。

伯樂翦拂中道遺，少盡其力老棄之。愿逢田子方，惻然為我悲。

雖有玉山禾，不能療苦饑。嚴(yán)霜五月凋桂枝，伏櫪銜冤摧兩眉。

請君贖獻(xiàn)穆天子，猶堪弄影舞瑤池。

此詩是西域天馬詩的集大成者。李白以天馬自喻之意甚為明確。

貫云石也有“天馬”之名。比貫云石年長近30歲的忘年交鄧文原寫于延祐二年(1315)的《翰林侍讀學(xué)士貫公文集序》曰：“宜其詞章馳騁上下，如天驥擺脫馽羈，一踔千里，而王良造父猶為之愕眙郤顧。吁！亦竒矣！”“天驥”者，天馬也。貫云石生前好友，比他大3歲的歐陽玄在貫去世25年后，受貫子阿斯蘭海涯之托，撰寫了《元故翰林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其中銘曰：“嗚呼貫公，神龍?zhí)祚R。其變不可測，其常不可窺者乎！”元人陳基在《夷白齋稿·外集》《跋貫酸齋書歸去來辭》中說：“酸齋公如冥鴻逸驥，不受繒繳羈靮，而其蟬蛻穢濁，逍遙放浪，而與造物者游，近世蓋未有能及之者?！泵鞒踔鞕?quán)《太和正音譜》曰：“貫酸齋之詞，如天馬脫羈。”蔣一葵《堯山堂外紀(jì)卷》卷七十一“涵虛子《元詞記》‘貫酸齋如天馬脫羈’”皆可資佐證。

最后說“清新俊逸”。

杜甫《春日憶李白》詩中有“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高度贊揚李白的詩像庾信那樣清新，像鮑照那樣俊逸，說明了李白詩歌的風(fēng)格特點主要是清新與俊逸，對此毋庸贅述。

貫云石作品亦具有李白作品的清新與俊逸的特征，前人對此多有指證。元人孔齊《至正直記》明確說貫云石散曲風(fēng)格是“清新俊逸”。清人顧嗣立在《元詩選·薩都剌傳》中說：“有元之興，西北子弟盡為橫經(jīng)，涵養(yǎng)既深，異才并出。云石海涯、馬伯庸以綺麗清新之派振起于前，而天錫繼之，清而不佻，麗而不縟，真能于袁、趙、虞、楊之外別開生面者也?！泵鞔_指出貫云石、馬祖常、薩都剌等屬“綺麗清新之派”。元人姚桐壽在《樂郊私語》中說：“云石翩翩公子，無論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dāng)行之冠；即歌聲高引，上徹云漢。”駿逸與俊逸同，姚桐壽認(rèn)為貫云石是元散曲俊逸風(fēng)格特征的代表。前引元人鄧文原《翰林侍讀學(xué)士貫公文集序》、陳基《夷白齋稿·外集》《跋貫酸齋書歸去來辭》皆持此論。近人吳梅《顧曲塵談》認(rèn)為貫曲“清高拔俗”。梁乙真《元明散曲小史》稱貫散曲“以豪放清逸為主”。陸侃如、馮沅君《中國詩史》與梁說同。

四、貫云石與李白相似的原因

貫云石與李白相似之處明顯且為世所公認(rèn)。那么，相似之原因何在？以下略作分析。

其一，地域因素的影響。兩人皆認(rèn)同西域出身，皆把西域當(dāng)故鄉(xiāng)，皆有濃重的西域情結(jié)。

李白身世資料主要見之于李陽冰《草堂集序》和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李《序》云：“李白字太白，隴西成紀(jì)人。涼武昭王暠九世孫。蟬聯(lián)珪組，世為顯著。中葉非罪，謫居條支，易姓與名。然自窮蟬至舜，五世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嘆焉。神龍之始，逃歸于蜀?！?/p>

范《碑》云：“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隴西成紀(jì)人。絕嗣之家，難求譜諜。公之孫女搜於箱篋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dāng)?shù)行，紙壞字缺，不能詳備。約而計之：涼武昭王九代孫也。隋末多難，一房被竄於碎葉，流離散落，隱易姓名。故自國朝已來，漏於屬籍。神龍初，潛還廣漢。因僑為郡人?！?/p>

綜合二者概括而言的《新唐書·李白傳》道：“李白字太白，興圣皇帝九世孫。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龍初，遁還，客巴西?！?/p>

李《序》中的“條支”是唐羈縻都督府之一。龍朔元年(公元661年)置，位于今阿富汗中部。府治優(yōu)寶瑟顛城，即鶴悉那城(阿富汗首都喀布爾南方的加茲尼一帶)，領(lǐng)羈縻州九，屬安西大都護(hù)府。(薛宗正《安西與北庭》)

范《碑》中的“碎葉”是唐朝安西都護(hù)府所屬“四鎮(zhèn)”之一：“調(diào)露元年(公元679年)以碎葉、龜茲、于田、疏勒為四鎮(zhèn)?！?《冊府元龜》卷967)碎葉位于中亞楚河流域，是絲綢之路上一重要城鎮(zhèn)。玄奘《大唐西域記》載：“清池西北行五百余里至素葉水城。城周六七里。諸國商胡雜居也。土宜糜麥蒲萄。林樹稀疏。氣序風(fēng)寒。人衣氈褐。素葉已西數(shù)十孤城。城皆立長。雖不相稟命。然皆役屬突厥?！?/p>

《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云：“至素葉城，逢突厥葉護(hù)可汗。方事畋，戎馬甚盛?！扰c相見，可汗歡喜，云：‘暫一處行，二三日當(dāng)還，師且向衙所’?！湛珊狗綒w，引法師入?？珊咕右淮髱ぁ◣熑と嗖?，可汗出帳迎拜……因停留數(shù)日……又施緋綾發(fā)服一襲，絹五十匹，與群臣送十余里?！?/p>

“條支”“碎葉”俱屬西域，又俱屬安西都護(hù)府管轄，所以李白稱“安西”為故鄉(xiāng)。其《江西送友人之羅浮》中有“鄉(xiāng)關(guān)渺安西，流浪將何之”之詩句。另有《答湖州迦葉司馬問白是何人》詩云：“青蓮居士謫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馬何須問，金粟如來是后身?！卞热~，即迦葉氏，西域天竺人。金粟如來即出自西域的維摩詰居士。李白明白無誤地告訴對方，自己和你一樣是從西域來的。李白號“青蓮”涵義豐富，主要是紀(jì)念自己及其父祖生活了近80年的西域故地。清代王琦《李太白年譜》認(rèn)為:“青蓮花出西竺,梵語謂之優(yōu)缽羅花,清凈香潔,不染纖塵。太白自號疑取此義?！鼻嗌?今名雪蓮)乃西域名花，佛教圣物。唐代詩人岑參《優(yōu)缽羅花歌》并序云：

參嘗讀佛經(jīng)，聞有優(yōu)缽羅花，目所未見。天寶庚申歲，參忝大理評事，攝監(jiān)察御史，領(lǐng)伊西北庭度支副使。自公多暇，乃于府庭內(nèi)，栽樹種藥，為山鑿池。婆娑乎其間，足以寄傲。交河小吏有獻(xiàn)此花者，云得之于天山之南。其狀異于眾草，勢巃嵸如冠弁。嶷然上聳，生不傍引，攢花中拆，駢葉外包，異香騰風(fēng)，秀色媚景。因賞而嘆曰，爾不生于中土，僻在遐裔，使牡丹價重，芙蓉譽高，惜哉！夫天地?zé)o私，陰陽無偏，各遂其生，自物厥性，豈以偏地而不生乎？豈以無人而不芳乎？適此花不遭小吏，終委諸山谷，亦何異懷才之士，未會明主，擯于林藪邪？因感而為歌，歌曰：

白山南，赤山北。其間有花人不識，綠莖碧葉好顏色。

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何不生彼中國兮生西方。

移根在庭，媚我公堂。恥與眾草之為伍，何亭亭而獨芳。

何不為人之所賞兮，深山窮谷委嚴(yán)霜。吾竊悲陽關(guān)道路長，曾不得獻(xiàn)于君王。

西域不僅只是李白意念中的故鄉(xiāng)，而且是有實際和直接聯(lián)系的相思之地。有《寄遠(yuǎn)十二首》其十云：

魯縞如玉霜，筆題月氏書。寄書白鸚鵡，西海慰離居。

行數(shù)雖不多，字字有委曲。天末如見之，開緘淚相續(xù)。

淚盡恨轉(zhuǎn)深，千里同此心。相思千萬里，一書值千金。

西域人事對李白來說可謂“剪不斷，理還亂”。

貫云石雖出生在元大都郊外的“畏吾村”，但他從未忘記自己“從哪里來”。 前引歐陽玄《貫公神道碑》說他“公家世北庭”。他爺爺阿里海涯出生于西域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忽必烈稱阿里海涯“小北庭”。貫云石撰于元武宗至大元年(公元1308年)的《孝經(jīng)直解》序署 “北庭成齋自敘”。寫于元仁宗延祐六年(公元1319年)的《今樂府》序署“北庭貫云石序”。他認(rèn)為自己“總是江南客”(《蝶戀花·錢塘燈夕》)，總是“身在東南憶西北”(《觀日行》)。在1313年任翰林學(xué)士時給一位回到故鄉(xiāng)北庭的朋友寫的《神州寄友》中慨嘆“滄海茫茫敘遠(yuǎn)音，何人不發(fā)故鄉(xiāng)吟！”在1315年辭職后漫游江南時“遙想著通過玉門關(guān)前往家鄉(xiāng)北庭的漫長路途”(《貫云石評傳》)，貫云石不禁吟出“村酒尚存黃閣醉，短擎猶照玉關(guān)情。料應(yīng)今夜懷鄉(xiāng)夢，殘葉蕭蕭月二更”(《秋江感》)的詩句抒發(fā)思鄉(xiāng)情懷。

作為深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思家念親影響的西域之子，貫云石與李白一樣具有強(qiáng)烈的西域認(rèn)同和濃重的故鄉(xiāng)意識?！扒镲L(fēng)吹不盡，總是玉關(guān)情”，相同的西域背景和故鄉(xiāng)情懷把兩人緊緊地聯(lián)系在一起。

其二，家世因素的影響。李白與貫云石二人的祖輩皆經(jīng)變故，對后代影響至深。兩人的孤傲狂放皆與此有關(guān)。由前引李白身世資料可知，李白祖輩遭難，被迫隱姓埋名逃亡西域。筆者認(rèn)同李白為李建成后代或李軌后代說，認(rèn)為李白一生懷有“宗室情結(jié)”，此處不便展開，故不贅述。貫云石出生的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公元1286年)，他的祖父元朝開國元勛阿里海涯，被人指控侵蝕帑藏，仰藥自殺，家產(chǎn)籍沒。后來貫云石放棄正三品的兩淮萬戶達(dá)魯花赤軍職和從二品的翰林學(xué)士文職，應(yīng)與其祖父之死很有關(guān)系。他經(jīng)常唱的是“田翁無夢到長安”，“榮華富貴皆虛幻，覷功名如等閑”(《雙調(diào)·水仙子》)，“覺來評，求名求利不多爭……功名戲我，我戲功名”(《雙調(diào)·殿前歡》)。

由于祖輩慘痛經(jīng)歷留下的教訓(xùn)和陰影，貫云石與李白同病相憐，兩人的思想意識、人生態(tài)度、價值觀等有驚人的相似之處。

其三，相似際遇的影響。二人皆有入翰林院又辭職離去的經(jīng)歷。李白“天寶中，皇祖下詔，征就金馬，降輦步迎，如見綺、皓。以七寶床賜食，御手調(diào)羹以飯之，謂曰：卿是布衣，名為朕知，非素蓄道義何以及此？置于金鑾殿，出入翰林中?！?李陽冰《草堂集序》)“天寶初，召見於金鑾殿，元宗明皇帝降輦步迎，如見園、綺，論當(dāng)世務(wù)，草答蕃書，辯如懸河，筆不停綴。元宗嘉之，以寶床方丈賜食於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無比儔。遂直翰林，專掌密命?！?范傳正《唐左拾遺翰林學(xué)士李公新墓碑并序》)李白待詔翰林三個年頭，因故自請還山。據(jù)歐陽玄《元故翰林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貫公神道碑》載：“仁宗正位宸極，特旨拜翰林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必炘剖谠首诨蕬c二年(公元1313年)27歲被授予翰林侍讀學(xué)士，到29歲辭職，也是三個年頭。貫云石所為是有效仿李白之意的。前引《采石歌》“我亦不留白玉堂，京華酒淺湘云長”及詩后自注即是明證。散曲《雙調(diào)·清江引》“競功名有如車下坡，驚險誰參破？昨日玉堂臣，今日遭殘禍，爭如我避風(fēng)波走在安樂窩”，也有此意。

貫云石與李白同拜“玉堂臣”，皆因“素蓄道德”與才學(xué)優(yōu)長；同辭翰林，皆因憂讒畏譏，急流勇退。兩人之行為方式何其相似乃爾！

五、結(jié)語

綜上所述，貫云石追慕李白，兩人在“狂”“仙”“天馬”“清新俊逸”之類關(guān)鍵詞上有相同、相近之處。其之所以相似主要是由于地域、身世、際遇的相似使然。反觀貫云石與陶淵明，兩人只是一種泛泛的關(guān)系。自屈原、陶淵明出，兩人被偶像化和符號化，成為士人兩種基本的人格范式，歷代文人不是學(xué)屈，就是學(xué)陶，或兼學(xué)之。可以說，歷代文人身上或多或少都有陶淵明的影子。在此語境下討論某個作家受陶淵明影響，就如同討論“人是人”一樣，是沒有多大實際意義的。一般人認(rèn)為李白是很難學(xué)的，甚至是不可學(xué)的，而貫云石學(xué)李白并為世所公認(rèn)，這就是特殊的“這一個”。因此，筆者認(rèn)為貫云石所受前人影響中受屈原、陶淵明影響是歷代文人共有的，而受李白影響是具體而微的，其為人行事及創(chuàng)作與李白的相似之處也是最多、最大的。

[參 考 文 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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