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勇 陳錦宣
強調人的“類存在”“類本質”是費爾巴哈人本主義思想的一個亮點。無論是分析人與動物的根本區(qū)別是人的“類意識”的存在,還是分析宗教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主張把人對上帝的愛轉向人自身,把愛看做人類之本性,作為克服宗教異化、聯系整個人類的重要力量和根本手段,費爾巴哈都突出了“類”的重要性。人的類本質也是馬克思哲學研究中頗受爭議的問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以下簡稱《手稿》)中馬克思廣泛使用了“類存在”“類本質”“類特性”“類生活”等概念。而《手稿》通常被認為是馬克思青年時期受費爾巴哈影響較大的著作,其中人本主義的痕跡較重。所以,人的類本質被視為馬克思在青年時期的不成熟思想。關于人的“類本質”,馬克思和費爾巴哈是做何論述的,二者的關系究竟是怎樣的?人的“類本質”僅僅是馬克思在青年時期的思想,還是他一直都在思考和關注的問題,只是后來的理解更加深入、更加科學?如果“類本質”是馬克思一直都在思考的問題,那么馬克思從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中繼承了什么,又在哪些方面超越了費爾巴哈?以及馬克思何以能超越費爾巴哈,其原因又是什么?本文試圖對上述問題進行嘗試性探討。
“類本質”是費爾巴哈分析人的本質和進行宗教批判的重要概念。費爾巴哈曾明確指出,“類是真理之最終尺度?!愔举|相一致的,就是真的,跟類之本質相矛盾的,就是假的。真理就只有這樣一條法則,除此之外便沒有了。”針對人的類存在,費爾巴哈指出,作為認識對象和思想對象,“類”是抽象的;作為現實的感性對象,“類”又是具體的,它通過人的個體及其相互關系表現出來。一方面,“相對地說,也即對我這樣一個特定的人來說,類當然只是抽象,只是思想”。另一方面,“類”又不能單獨存在,它在現實中要通過無數感性的個體及其關系來表現自己?!耙驗轭愒跓o限多的和無限多樣的個體中實現自己,并且在這種實現里面顯示其本質之無限性?!雹佟顿M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榮震華等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年,第194、428、193頁。
費爾巴哈認為,人與動物的本質區(qū)別在于人有“類意識”,即人能意識到自己的個體性存在和類存在。在他看來,只有將自己的類及其本質當做對象的生物,才能產生真正的意識。動物由于只把自己的個體性存在而不把自己的類存在當做對象,所以它只能形成關于自我的感覺,而不能產生真正意義上的意識。費爾巴哈指出,動物的生活是單一的,或者說動物的外在生活與內在生活是重疊的,而人的生活卻是雙重的。在他看來,人的外在生活是人同外在于自己的感性事物發(fā)生關系的生活。人的內在生活是人“對他的類、他的本質發(fā)生關系的生活”,②《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第27頁。即人的精神生活和意識活動。動物如果沒有其他個體的存在,就不能發(fā)揮“類”的職能和作用。而人卻不一樣,人既是自己,又是他人。人可以把自己想象為別人,因為人可以把自己和人類都當做思維的對象。此外,費爾巴哈在區(qū)分人的個體性存在與人的類存在的基礎上指出了人類知識和能力的無限性。在他看來,現實生活中個人的知識和能力都是有限的,但是個人知識和能力的界限不是他人的界限,更不是整個人類的界限。我不能認識的事物,別人卻可以認識。我感覺不能實現的事情,別人卻可能輕而易舉地實現;在前人那里不能實現的事情,在后人手里卻是可能的。因此,從整個人類來看,人的知識和能力是無限的?!拔磥砜偸潜砻鳎^類之界限,其實只是個體們的界限而已?!愂菬o限的,只有個體,才是有限的。”③《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第187-188頁。
費爾巴哈還運用人的類本質去分析宗教神學的產生和本質。在他看來,宗教是人類特有的現象,當人們把人的類本質當做一種不同于自身的獨立的精神實體來對待的時候,宗教就產生了。在分析宗教的本質時,費爾巴哈還指出,神性和人性是相通的,上帝或神的屬性和規(guī)定,都來源于人的屬性和規(guī)定,上帝或神的無限性不過是人的類本質和類特性的反映。他說:“作為一切實在性或一切完滿性的總體的上帝,不是別的,就是為人們所分有的,在世界歷史過程中實現的那些人類特性的總體”。在分析了宗教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后,費爾巴哈還提出將人對上帝的愛轉向人自身,用愛來實現整個人類的統(tǒng)一。在他看來,“愛只能夠基于類、知性之統(tǒng)一,只能夠基于人類之本性;只有這樣,它才是有根據的、在原則中受到保護的、被保證了的、自由的愛”。④《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第133、311頁。盡管費爾巴哈的宗教批判具有不徹底性,他未能深入揭示宗教產生的社會根源,未能將宗教批判提升為政治批判和經濟學批判,但是他提倡人對人的愛,把愛視作人類之本性,把愛當做克服宗教異化、聯系整個人類的重要力量和根本手段,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資產階級提倡的“自由”“平等”“博愛”的精神,體現了對人的價值關懷和人類前途命運的思考,其中蘊涵的人道主義的哲學立場和價值情懷是十分清晰的。
過去學界通常認為“類本質”思想是馬克思在青年時期受費爾巴哈人本主義影響的不成熟思想,后來馬克思的世界觀發(fā)生了轉變,放棄了“類存在”“類本質”的概念和主張,轉向了歷史唯物主義。該觀點實際上暗含著深層次的邏輯前提,那就是,如果認為“類本質”問題是馬克思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就勢必承認費爾巴哈對馬克思的影響,就遮蔽了馬克思在哲學史上的創(chuàng)新。實際上,一部人類思想發(fā)展史就是一部后人繼承前人思想同時又不斷超越前人思想的歷史。我們繼承前人,后人又在我們的基礎上前進,這是人類思想發(fā)展的基本邏輯。只有這樣,我們對世界認識的深度才能不斷得到深化,認識的廣度才能不斷得到拓展。如果沒有以亞當·斯密、大衛(wèi)·李嘉圖為代表的古典政治經濟學的奠基,就不可能有馬克思在政治經濟學領域的偉大發(fā)現,就不可能有剩余價值理論的產生。沒有德國古典哲學尤其是黑格爾、費爾巴哈的影響,同樣就不可能有馬克思的哲學。否認費爾巴哈哲學對馬克思的影響,從表面上看,似乎捍衛(wèi)了馬克思在哲學史上的地位,突出了馬克思在哲學史上的創(chuàng)新,實際上是把馬克思置于整個人類思想史的對立面,馬克思的思想就會成為無本之木、無源之水。
毋庸諱言,馬克思的確從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中汲取了養(yǎng)分,繼承了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的合理成分。首先,馬克思接受了費爾巴哈“類存在”“類本質”的思維范式。在《手稿》中,馬克思大量使用了“類存在”“類本質”“類生活”、“類特性”等概念,繼承了費爾巴哈“類本質”的基本思想。和費爾巴哈相同,馬克思也是從分析人與動物的區(qū)別入手來分析人的類本質。馬克思指出,人之所以是類存在物,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一是人在實踐和理論方面把自己的類和其他事物的類當做自身的對象,二是人把自己視為普遍而自由的存在物。馬克思尤其強調要從生命活動的性質的角度去研究和判斷種的整體特性和類特性。在他看來,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是人區(qū)別于動物的根本特征,是人的類特性。
1845年馬克思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以下簡稱《提綱》)的第六條中指出,“他(費爾巴哈——引者注)只能把人的本質理解為‘類’,理解為一種內在的、無聲的、把許多個人純粹自然地聯系起來的普遍性?!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60頁。從表面上看,這里馬克思似乎放棄了人的“類本質”的觀點,實際上他主要表達的是對費爾巴哈關于“類”的內涵的理解的不滿。換言之,馬克思并沒有放棄“類本質”的思維范式,只不過他不同意費爾巴哈對人的“類本質”的抽象化理解。馬克思認為,應深入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關系,從社會關系的角度來理解人的“類本質”問題。由于下文對此有詳細的闡述,這里不再具體展開。
1845年以后,馬克思很少使用“類存在”“類本質”的表述,也很少直接論及“類本質”問題,正因如此,給人們造成了馬克思放棄了“類本質”觀點的錯覺。問題的關鍵在于不應簡單地從形式上看是否使用“類存在”“類本質”之類的概念以及是否直接對其進行討論,而是要深入馬克思哲學思想的深處,研判其內容是否體現了“類存在”“類本質”的要求,或者暗含了“類本質”思想。如《資本論》從表面上看馬克思在研究經濟問題,實際上蘊涵著類本質的實現問題和馬克思關注人類解放的價值情懷。馬克思從先前的哲學研究轉向后來的經濟學研究并不是偶然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馬克思研究經濟學是為了實現哲學的目的,即達到“改變世界”的目的?;蛘哒f,要實現“改變世界”的目的,就不能僅僅停留在哲學批判的視域,而要將其上升為政治批判和經濟學批判,將哲學批判和政治批判、經濟學批判結合起來。具體而言,馬克思通過政治經濟學的研究發(fā)現了剩余價值規(guī)律,揭露了資本主義自身無法克服的基本矛盾,從而為無產階級革命提供了合法性支持。從另一個角度來說,馬克思無論是從事哲學批判,還是從事政治批判和經濟學批判,都是圍繞“類本質”問題尤其是人類解放這一重要問題展開的,都是為了實現整個人類的解放和人的自由而全面的發(fā)展。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在《資本論》中討論了實現人類解放的具體條件。在他看來,只有具備相應的生產力水平,才足以滿足人的日益增長的物質需要;勞動不再是維持人的生存的外在需要和手段,而是成為人實現自我發(fā)展的內在需要和目的;人類實現對自然必然性的認識,將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不是自然作為一種盲目性力量來控制人類;人類以合理的方式處理人與自然之間的物質交換問題,既要滿足適合人類的良好本性的需要,又要保證消耗最小的力量,即需要應該是合理的,不能人為地增加自然界的負荷;個人的能力得到全面提升和普遍發(fā)展,人類社會和社會關系得到人們的共同控制和管理,人類的解放才能實現。
又如,晚年的馬克思轉向了人類學的研究,形成了著名的“人類學筆記”。他不僅研究了史前社會,分析了階級和國家的起源等問題,提出了兩種生產(即物質資料的生產和人類自身的生產)理論;而且在先前主要考察西方社會的基礎上將目光轉向了東方社會,對以俄國為代表的東方社會進行了研究;結合俄國的實際國情,馬克思還提出了像俄國這樣的東方國家由于特殊的國情可以不經過資本主義的發(fā)展而進入社會主義,即著名的“卡夫丁峽谷”理論。中外學界對于馬克思晚年轉向人類學研究的原因存在較大的分歧,比較有影響的觀點有“復歸論”“轉向論”“困惑論”“病痛論”等,這里我們不想就此進行過多的討論。筆者認為,馬克思中斷《資本論》的寫作轉向人類學研究,并不是偶然的,因為人的問題尤其是人類的解放問題自始至終是存在于馬克思心中的核心問題。要實現人類的解放,就要揭示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對史前社會的研究、對階級和國家起源的分析拓展和深化了馬克思對人類社會及其發(fā)展規(guī)律的認識。同時,要實現人類的解放,不僅要研究以英美為代表的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為其指明方向,而且要為非資本主義的東方社會尋找出路。
由此可見,馬克思對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的繼承不僅體現在《手稿》中,而且體現在以后的哲學著述中。只是有的時候直接使用了“類存在”“類本質”的概念,表現得比較明顯、充分,有的時候轉化為一條暗的線索,在其所討論的哲學問題之中暗含著“類存在”“類本質”的問題。有的問題從表面上看似乎與“類存在”“類本質”沒有關系,實際上是為人的“類本質”的實現直接服務的,是“類本質”問題的邏輯延伸。
其次,馬克思繼承了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中蘊含的人道主義精神。費爾巴哈不僅對人的類存在、類生活、類本質等進行了分析,而且在批判宗教時明確提出了“宗教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的論斷,進而提出了將人對上帝的愛轉向人自身的主張。盡管費爾巴哈這種不分階級、不分人的經濟關系抽象地談愛,未能找到真正實現人類發(fā)展的科學路徑,但是它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費爾巴哈對人類前途命運的思考,其中蘊含的人本主義立場和人道主義精神是顯而易見的。正是在費爾巴哈的基礎上,馬克思將人道主義立足于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之上,將人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統(tǒng)一了起來,從而找到了實現人類社會發(fā)展和人類解放的科學路徑。
盡管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對馬克思產生了影響,“類本質”思想也是貫穿馬克思哲學思想的重要內容,但是,我們不能將兩人的“類本質”思想等量齊觀。馬克思的“類本質”思想絕不是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的簡單翻版。馬克思從一開始就表現出與費爾巴哈較大的不同,尤其是最終科學地回答了人的類本質的實現問題即如何實現人類解放的問題。具體而言,馬克思對費爾巴哈“類本質”思想的超越主要體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其一,馬克思與費爾巴哈對人的“類本質”的內涵的理解不同。費爾巴哈認為,人的類本質是意識,理性、意志、心是意識的主要內容。他認為,只有將自己的本質和所屬的類當做對象的生物,才能產生意識。動物由于不能將自己的類當做對象,所以動物沒有意識,只有關于自我的感覺。而人能夠以類作為對象,所以具有意識。與費爾巴哈側重于從認識論(知識論)的角度來理解人的類本質不同,馬克思側重于從生命活動即實踐的視角來理解人的類本質。即是說,馬克思對人的類本質的理解從費爾巴哈的認識論范疇轉向了實踐論的范疇。馬克思指出,“通過實踐創(chuàng)造對象世界,改造無機界,人證明自己是有意識的類存在物”。通過實踐的對象性活動,人成為了“類存在物”。馬克思還特別指出,“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雹亳R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57頁。動物的生命活動和其自身的存在是渾然一體的,它不能對二者做出有效的區(qū)分,而人的生命活動卻是自由的有意識的。誠然馬克思也承認動物有其自身的生產,但他認為人的生產和動物的生產存在根本的差異。動物的生產是片面的,服務于自己及其幼仔的直接需要,受到所屬的種的尺度和需要的限制,人的生產超越了動物生產的片面性和狹隘性,具有全面性、創(chuàng)造性、自由性的特點?!叭硕冒凑杖魏我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于對象;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guī)律來構造。”②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58頁。
其二,馬克思強調人的社會性,實現了人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的有機結合,而費爾巴哈強調人的自然屬性和自然本質,社會性在其哲學中始終只是一條抽象的原則。③雷勇:《費爾巴哈在何種意義上肯定了人的社會性?——對費爾巴哈人本主義一個重要問題的重新審視》,《世界哲學》2012年第5期。馬克思反對費爾巴哈對“類本質”的抽象化理解,從構成人類的具體的現實的個人出發(fā),深刻地揭示了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關系,突出地強調了人的社會性,很好地實現了人的類本質和現實本質的有機結合。早在《手稿》中,馬克思就指出,“首先應當避免重新把‘社會’當作抽象的東西同個體對立起來。個體是社會存在物?!说膫€體生活和類生活不是各不相同的,……作為類意識,人確證自己的現實的社會生活,并且只是在思維中復現自己的現實存在;反之,類存在則在類意識中確證自己,并且在自己的普遍性中作為思維著的存在物自為地存在著?!雹亳R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第84頁。即是說,在馬克思看來,人的個體生活、社會生活、類生活是內在統(tǒng)一的。個體生活、社會生活、類生活作為人的生活的表現形式,分屬人的生活的不同層次。人的生活從低到高依次表現為個體生活、社會生活和類生活。社會生活是類生活的現實化和表現形式,類生活和社會生活具體體現在人的個體生活之中。人的類意識既是人的類存在的反映,又是人的現實社會生活的反映。在《提綱》中,馬克思更是明確地指出:“人的本質不是單個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現實性上,它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56頁。馬克思主張從“現實性”的角度來分析人的本質,而不是對人的本質做簡單的抽象和概括,即將其理解為從個體身上抽象出來的普遍性、共同性。從人的社會性出發(fā),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生產關系展開了批判,從哲學批判上升到了經濟學批判,進而為類本質的實現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找到了切實可行的路徑。
在費爾巴哈哲學中,為了對抗黑格爾的抽象的理性,費爾巴哈突出地強調了人的自然屬性和自然本質。在他看來,“完全與動植物一樣,人也是一個自然本質?!边@里需要指出的是,在費爾巴哈哲學中,也的確有大量關于社會性的論述,如費爾巴哈在分析道德的產生時指出,道德產生于人與人的相互關系之中,“只有社會的人才是人?!贝送猓M爾巴哈還分析了哲學、宗教、道德、藝術、美學等社會文化對人的重要作用。他甚至還把人與人的統(tǒng)一作為哲學的最高原則和目標。他曾這樣說道:“哲學最高和最后的原則,因此就是人與人的統(tǒng)一。一切本質關系——各種不同的科學原則——都只是這個統(tǒng)一的各種不同的類型和方式?!雹邸顿M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上卷,第312、571、186頁。但是,由于費爾巴哈未能揭示人的社會性的豐富內涵,未能對人生活于其中的社會關系進行研究和展開批判,所以社會性在他那里始終只是一條抽象的原則。更進一步講,在費爾巴哈哲學中,強調人的自然屬性和自然本質是其主要方面,分析人的社會性屬于次要方面。
其三,馬克思與費爾巴哈在類本質的實現方面的主張不同。費爾巴哈把愛視作人的本質的重要內容,在他看來,愛是自然與知性的普遍原則,是人類的本性,也是把整個人類統(tǒng)一起來的力量。尤其是在進行宗教批判時,費爾巴哈指出,人愛上帝是希望上帝愛自己,肯定上帝實際上是為了肯定人自己,宗教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異化,進而主張將人對上帝的愛轉向人自身,建立愛的宗教,以實現人類的統(tǒng)一和發(fā)展。費爾巴哈這種不分階級,不分人們經濟地位的差異抽象地談愛的主張,具有明顯的烏托邦色彩,顯然不能解決人類生存發(fā)展的問題。恩格斯對此指出:“在費爾巴哈那里,愛隨時隨地都是一個創(chuàng)造奇跡的神,可以幫助克服實際生活中的一切困難,——而且這是在一個分裂為利益直接對立的階級的社會里。這樣一來,他的哲學中的最后一點革命性也消失了,留下的只是一個老調子:彼此相愛吧!不分性別、不分等級地互相擁抱吧!——大家都陶醉在和解中了?!雹堋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40頁。
馬克思立足于資本主義社會的現實,從人的社會關系出發(fā),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人的類本質的特點和表現。他發(fā)現,資本主義私有制的生產關系使工人的勞動體現為異化勞動。要消除異化現象,真正實現人的“類本質”,就必須進行無產階級革命,消滅私有制,向共產主義過渡。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將人的類本質的實現建立在了唯物史觀的哲學基礎之上。在他看來,社會基本矛盾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根本動力。資本主義社會生產資料的私有制和生產的社會化之間的矛盾,決定了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社會主義必然勝利。人的類本質的實現不再是一種空洞的口號和道德說教,而是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邏輯使然。
馬克思究竟是如何能夠超越費爾巴哈的“類本質”思想的,其原因是什么?
首先,較之費爾巴哈,馬克思有了一個新的邏輯起點和新的哲學視角。盡管費爾巴哈也主張哲學要從虛幻的精神世界轉向多災多難的現實人間,要研究人,但是,費爾巴哈對于人生活于其中的現實世界并未涉及,對于人所處的現實社會關系尤其是經濟關系視而不見,把人的類本質理解為抽象的意識,在解決宗教異化和實現人類發(fā)展的路徑上抽象地談愛。所以,“就形式講,他(費爾巴哈——引者注)是實在論的,他把人作為出發(fā)點;但是,關于這個人生活的世界卻根本沒有講到,因而這個人始終是在宗教哲學中出現的那種抽象的人?!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236頁。馬克思從費爾巴哈抽象的人轉向了現實的人即從事實際活動的人,從實踐的視角來理解人,科學地解釋了人的“類本質”問題。
那么,為什么從實踐的視角就能達至對“類本質”的科學理解呢?因為一旦把實踐看做人的存在方式,把人類世界當做實踐活動的產物,人與自然的關系、人與社會的關系、人與人的精神世界的關系就得到了最清晰的呈現。生產實踐、處理社會關系的實踐和科學實驗作為實踐的基本形式涵蓋了社會生活的主要方面,構成了社會發(fā)展的基本結構,形成了社會基本矛盾(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筑)的辯證運動,從而推動人類社會呈現出一個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從落后到進步的發(fā)展過程。這樣,立足于人的實踐活動,人的發(fā)展表現出一個不斷進行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過程。立足于人的實踐活動,社會的進步和發(fā)展得以可能。人的發(fā)展和社會的進步通過實踐實現了統(tǒng)一,表現為同一歷史進程。人的類本質的實現具體體現在社會的發(fā)展進步之中,體現在人的各種社會關系的不斷豐富、完善和發(fā)展之中。通過實踐,馬克思闡明了類本質實現的普遍邏輯。
不僅如此,馬克思還分析了資本主義社會人的實踐活動的性質,闡明了資本主義社會條件下實現人的類本質的特殊邏輯。在他看來,資本主義社會的勞動在性質上屬于異化勞動,表現為工人與其勞動產品的異化、工人與其勞動過程的異化、人與人的類本質的異化、人與人關系的異化,進而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生產關系進行了批判,提出了進行無產階級革命,建立共產主義制度的主張。
費爾巴哈在其哲學中也曾論及實踐。他指出,理論不能解決的疑難,實踐可以幫助你解決。但由于他未能對實踐展開具體的經驗的研究,未能把實踐視作人的對象化活動,更沒有從實踐的視角對人和人類社會進行具體分析,所以不能科學地回答人的類本質問題。更為重要的是,實踐的觀點不是費爾巴哈哲學的主要觀點,對費爾巴哈整個哲學體系和總的觀點的影響甚微。相對于馬克思的實踐觀而言,費爾巴哈的實踐觀不過是一些零星的猜測,以至于我們只能將其看做“具有發(fā)展能力的萌芽。”②《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75頁。
其次,費爾巴哈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了理論研究即解釋世界的范圍內,對現實問題重視不夠;相反,馬克思非常重視現實問題的研究,更加注重改變世界。費爾巴哈認為當時德國的主要問題是理論問題,加之費爾巴哈長期居住在鄉(xiāng)村,未能積極參加到德國革命的實踐中去,對德國社會的發(fā)展變化也了解不多,未能及時準確把握德國的時代精神。所以,費爾巴哈將主要精力用于理論研究也就在情理之中了。與費爾巴哈不同,馬克思的理論研究從一開始就表現出重視現實問題和實踐的傾向。早在青年黑格爾運動期間,針對鮑威爾、梅因、施蒂納等人進行的抽象哲學討論,馬克思就在給盧格的信中指出,“我要求他們:少發(fā)些不著邊際的空論,少唱些高調,少作些自我欣賞,多說一些明確的意見,多探討一些具體的現實,多提供一些實際的知識。”③《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4卷,第527頁。萊茵報時期關于書報檢查、林木盜竊法、農民的實際生活現狀等現實問題更加凸顯了馬克思理論研究的實踐取向。1845年馬克思更是明確提出,“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雹佟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61頁。所以,馬克思立足于人的實踐活動,注重研究現實社會問題,尤其注重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社會關系尤其是生產關系的研究,進而將哲學批判上升為政治批判和經濟學批判,使其哲學展現出與費爾巴哈根本不同的邏輯面向。
再次,費爾巴哈立足于市民社會,體現了維護德國資產階級利益的政治立場;而馬克思立足于人類社會,代表著無產階級和廣大勞動人民的利益。19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德國,專制制度和宗教神學相互利用,互為支持,阻礙了德國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因此,當時德國最緊迫的歷史任務就是批判封建專制制度,為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掃除障礙。費爾巴哈以自己的自然學和人本學思想為理論武器,對專制制度的精神基礎即宗教神學展開了批判,間接地實現了對德國專制制度的批判,反映了德國資產階級的利益和呼聲。此外,費爾巴哈主張用愛來揚棄宗教異化,以此實現人與人的統(tǒng)一。這種不分人的階級成分和經濟地位抽象地談愛的觀點,實際上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資產階級所提倡的“自由、平等、博愛”的政治主張。與費爾巴哈不同,馬克思立足于整個人類社會,以實現人類解放作為自己的歷史使命,并將這一歷史使命貫穿于整個學術研究的始終。他發(fā)現了人類社會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并以此為基礎,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政治制度等進行了批判性研究,指出了資本主義社會本身無法克服的基本矛盾,提出了無產階級革命理論,他代表的是整個無產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利益。對此,正如馬克思自己所總結的那樣,“舊唯物主義的立腳點是‘市民’社會;新唯物主義的立腳點則是人類社會或社會化的人類?!雹凇恶R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第6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