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是美國當代詩壇的多事之秋。3月到5月之間連續(xù)發(fā)生了兩個涉及創(chuàng)作和種族身份的事件,引發(fā)了人們對于詩壇多樣性、包容性和種族特權(quán)的激烈討論。
2015年3月13日,在美國布朗大學召開的名為“Interrupt 3”的詩歌與數(shù)字媒體會議上,美國當代詩人肯寧斯·高德史密斯(Kenneth Goldsmith)朗誦了一首詩,詩歌的內(nèi)容是稍作改動的圣路易斯縣出具的邁克爾·布朗(Michael Brown)的尸檢報告。邁克爾·布朗是2014年8月在密蘇里的弗格森小鎮(zhèn)被白人警察擊斃的18歲黑人青年。這個事件在美國詩歌界引起了軒然大波。
高德史密斯是美國當代概念派詩人(Conceptual Poet)和“非創(chuàng)造性寫作”(uncreative writing)的代表人物;濱州大學創(chuàng)意寫作教授,《濱州之聲》(PennSound)雜志的高級編輯;在線藝術(shù)雜志網(wǎng)站“Ubu Web”的創(chuàng)始人。高德史密斯的詩歌被《出版人周刊》(Publishers Weekly)評價為最徹底最優(yōu)美的拼貼作品。①迄今為止,他共出版八本詩集。他編輯的《我將成為你的鏡子:安迪·沃霍爾訪談選集》被改編為歌劇《跨越安迪·沃霍爾》,2007年3月在日內(nèi)瓦首映。2011年他在白宮朗誦了自己的詩歌。2012年他獲得紐約現(xiàn)代藝術(shù)博物館桂冠詩人的稱號。高德史密斯的專著《非創(chuàng)作型寫作》闡述了在當今數(shù)字化時代,寫作應該運用技術(shù),在已有文字和文本的基礎上進行重新組合,拼貼和改編,生成新的文本。他的新作《紐約:二十世紀之都》(Capital New York: Capital of the 20th Century)已經(jīng)于2015年年底由Verso出版社出版。為了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高德史密斯花了十年的時間在紐約的圖書館抄寫來自各類書寫材料的句子。事實上,概念詩歌對于讀者來說是有些令人生畏的,他們的文本保留了公文文書平鋪直敘的乏味文風。因此,很少人真正閱讀它們。甚至連高德史密斯自己都承認自己是古往今來最無趣的詩人②。但是,當高德史密斯在臺上朗讀的時候,他的朗誦帶有明顯的表演性質(zhì),源文本的語境和意義也發(fā)生了變化。
當晚的觀眾人數(shù)很少,有80人左右,大約有7、8名是少數(shù)族裔人士,其中包括紐約藝評家和策展人布萊恩·道特克爾(Brian Droitcour)和紐約的攝影藝術(shù)家寅·約翰遜(Rin Johnson)以及多媒體視覺藝術(shù)家費斯·霍蘭德(Faith Holland)等③。根據(jù)他們的描述,在該會議上,高德史密斯在講臺上一邊踱步,一邊朗誦著他的新詩《邁克爾·布朗的尸體》。在他身后的屏幕上的幻燈片上是邁克爾·布朗的高中畢業(yè)照片。在詩歌中,高德史密斯將邁克爾·布朗的尸檢報告做了輕微的改動,但保留了對于斷手、大腿,身體內(nèi)臟的詳細醫(yī)學描述。他不時地放緩速度或者停頓以產(chǎn)生戲劇性的效果。在長達30十分鐘的朗讀結(jié)束前,高德史密斯抬高聲音,將描述的焦點轉(zhuǎn)向布朗的生殖器。后來的研究顯示,高德史密斯有意將原來文本做了調(diào)整,使得詩歌中對于生殖器的描述正好處于文本結(jié)束和高潮之處。
觀眾一時錯愕,不知如何反應。有人開始鼓起掌來。后面緊接著是一個討論會。雖然一些聽眾在情感上感到不適甚至焦慮,但是除去對高德史密斯在美學上進行批評之外,大家的反應依然比較溫和,有人感謝他將這個話題帶入討論當中,還有人認為對于布朗尸體的描述很令人震驚,仿佛讓讀者體會到了他身體上的傷害。有一個講話者說他不愿意按原計劃繼續(xù)下去,組織者也最后建議提前結(jié)束討論。
當“朗誦”事件在社交媒體上被公布之后,人們的情緒開始發(fā)酵。一個問題迅速脫口而出:“他竟敢這樣?一個白人將暴力事件的黑人受害者的尸檢報告寫成一首詩歌?”④一時間,人們紛紛發(fā)聲,美國亞裔作家協(xié)會執(zhí)行主任Ken Chen譴責高德史密斯“綁架了黑人青年的尸體”,將其分解展示給白人精英,而這種行為侮辱了藝術(shù)作為政治干預的觀念本身。族裔詩人和學者如Tan Lin和多羅西·王(Dorothy Wang)等披露,這個前衛(wèi)的詩人在整理概念詩歌的淵源和發(fā)展的時候,刻意將少數(shù)族裔的詩人排除在外⑤。《壞女性主義者》的作者洛克辛·蓋爾(Roxane Gay)在推特上稱高德史密斯的朗誦是“庸俗”的,她認為在公眾活動中朗誦尸檢報告,并稱其為詩歌是不恭敬的魯莽行為。作家和教授凱西·帕克·宏(Cathy Park Hong)⑥發(fā)推說高德史密斯的行為觸及種族主義的新底線,然而精英機構(gòu)居然還付給他講座費用。⑦伊萊雅·辛拉克(Illya Szilak),一個多媒體小說的作家,以自己作為醫(yī)生的經(jīng)歷為例,論述高德史密斯將尸檢報告寫成詩歌是對死去的人的褻瀆。她說,通常人們在進行尸檢時,都心存敬畏,死者的身體是一種缺席的在場,或者說是在場的缺席。這是一種不發(fā)言表、不可闡釋的經(jīng)驗。而高德史密斯的朗讀中可怕的幽默則打破了敬畏。
PE·加西亞(PE Garcia⑧)在在線藝術(shù)雜志《MOB皇后的茶館》(Queen Mob’s Tea House)的一篇博文里進行了進一步的分析,他說站在講臺上(書寫黑人身體的)的高德史密斯的男性、白人身體也是表演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充滿了對于黑人身體的占有、控制和壓迫的身體,而且他自己完全忽略了自己詩歌語境的重要性。加西亞說:“如果我們將其看成是一種概念藝術(shù)——如果真的相信聽眾在掌控解讀的話——那么高德史密斯應該接受他的表演的語境,他應該接受他的聽眾所感受到的痛苦,他應該承認,當我們看著他,我們只能看到一個白人男性在抱著一個黑人孩子的尸體說,看我做了什么。”⑨
多羅西·王等一些族裔批評家還對于“概念詩歌”的美學概念提出了質(zhì)疑。他們指出“概念詩歌”顛覆了詩歌作為一種獨特的創(chuàng)作實踐必須傳達主體的感情,必須關(guān)注某種深入的個人和社會生活的命題,甚至完全抹殺了抒情和主體這兩個最基本的元素。而主體和身份,對于族裔作家來說正是他們走過艱難的道路希望尋找和確立的。他們認為主體和身份,只有主流社會的白人才有能力拋棄和隨意置換。多蘿西·王說概念詩歌所要摒棄的正是種族的身份,它的一個論斷是好的實驗先鋒詩歌應該去除身份印跡,那些沉重的、自傳性的、自愛自憐的受害者詩歌都是少數(shù)族裔詩歌。⑩所謂的“概念詩學”,康拉德·斯坦利(Conrad Stanley)說,實質(zhì)上是“白人至上詩學”。
唯一公開支持高德史密斯的是非裔藝術(shù)家和策展人是翠西·莫里斯(Tracie Morris),她是高德史密斯的一個熟人。莫瑞斯說高德史密斯的朗誦無可厚非,使用布朗的尸檢報告這種材料來進行創(chuàng)造,肯定存在著風險。但無論如何,朗誦使得那些完全無視布朗之死的白人識到了問題的存在。
高德史密斯自己在推特上轉(zhuǎn)發(fā)了一位讀者對于他的詩歌的憤怒的評論—《坎寧斯·高德史密斯:藝術(shù)不是白人對于黑人痛苦的利用。我譴責你朗讀邁克爾·布朗尸檢報告的殘忍行為》一文,并聲稱在星期天早晨收到了死亡威脅,之后他在臉書上發(fā)表了為自己辯護的長文。這首詩歌,高德史密斯說,是沿襲了他以前發(fā)表的一本書《七個美國人的死亡和災難》的傳統(tǒng)。他說我從美國歷史上的悲劇性事件官方公布的證人材料里(在這個案例中,是法醫(yī)的陳述)提取材料,并將其朗讀出來。像在那部作品里一樣,我并沒有摻雜個人的意見,我只不過是原原本本地展現(xiàn)出來。文本本身是強大的,我的朗讀是有力的,怎么能不呢?這就是概念性寫作一直以來的創(chuàng)作形式。像《七個美國人的死亡和災難》一樣,文本本身比闡釋更能說明其意義。這是一個可怕的美國文件,也是一個可怕的美國人的死亡。他隨即解釋道,對于文本的修改是出于詩歌形式的考慮,以便使得語言更加文學化。我在之前一再表明我要朗誦一首名為《邁克爾·布朗》的詩歌,從來沒有說我要朗讀邁克爾·布朗的尸檢報告。我并沒有添加和修改一個文字,也沒有改變文本的基調(diào),那樣做就違背了我多年來概念性寫作的基本原則:即一個作者不必創(chuàng)作新的文本,而是重新構(gòu)建已有文本,以獲得比主觀闡釋更加強烈的效果??赡苡腥瞬幌矚g我的理論,但是我認為,這種寫作能夠在最大程度上、最清楚地展示真相。
在最后,他引用了圣經(jīng)里的拉丁語“瞧這個人”來結(jié)束他的辯護。這是旁提烏斯·皮拉多(Pontius Pilate)在耶穌被處決前,將其帶到憤怒的人群時說的話。稍后,高德史密斯在臉書里說他已經(jīng)要求布朗大學不要公開他朗誦的視頻。他說布朗事件已經(jīng)給很多人帶來太多的痛苦,不想再增加更多的痛苦了。并說他將朗讀所得費用全部捐獻給邁克爾·布朗的家人。在隨后的幾個月里高德史密斯完全避免在公開場合露面,并剃掉了自己的胡子,以免被人認出。
無獨有偶,另一位觀念派詩人又一次被推到了風頭浪尖。瓦尼薩·帕雷絲是一位美國作家、民事犯罪辯護律師。她同時還擔任洛杉磯一家名為“Les Figues”出版社的聯(lián)合編輯以及VanessaPlace. Inc詩歌公司的CEO.這是一個“以設計和生產(chǎn)滿足人們內(nèi)心、面容和形象的詩意需要的產(chǎn)品為使命的跨國機構(gòu)?!痹摍C構(gòu)的座右銘為“詩歌是一種貨幣”。帕雷絲與“概念派運動”關(guān)系密切。和高德史密斯一樣,她認為在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作者作為孤立的個人創(chuàng)作原創(chuàng)作品的觀念已經(jīng)過時,新的作者并不殫精竭慮地創(chuàng)造,而是搬運信息和文字。他們可以改造、重組,剪切和粘貼,傳遞文本,像人們在社交媒體所做的那樣。
2015年4月帕雷絲在推特上發(fā)布了一首新詩,這是詩人近年來一系列同題材的詩歌之一。詩歌將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1936年的小說《飄》中幾個章節(jié)里黑人大媽百里茜的對話部分合并成在一起。詩人的頭像也是電影中黑大媽的形象。
“等到媚蘭小姐真的要生了,思嘉小姐,就算俺不能出去找醫(yī)生,您也用不著煩惱。俺能對付。這接生的事,俺全知道,俺媽不就是個接生婆,她不是教會俺也能接生了?您就把這事交給俺好了。米德太太今天清早得到消息說,小費爾先生給打傷了……”
這首詩歌立刻引起人們的關(guān)注。2015年5月一批化名為Mongrel Coalition Against Gringpo的匿名作家群體公開譴責帕蕾絲詩歌中表現(xiàn)出來的種族主義審美趣味。在推特、臉書和其他社交媒體中,他們呼吁所有作家能明辨是非,加入譴責的隊伍。Change.org呼吁禁止帕蕾絲參加2016年在洛杉磯召開的美國作家協(xié)會和寫作項目大會。他們聲稱:“我們承認帕雷絲行使其創(chuàng)作的權(quán)利,但我們卻發(fā)現(xiàn)她的作品對于種族問題如此漠視,甚至其本質(zhì)就是種族主義”帕雷絲自己也取消了惠特尼博物館舉行的伯克利詩歌會議。到目前為止,帕雷斯的推特賬戶還處于保護狀態(tài),求粉的請求需要主人審核才能通過。2015年5月18號,帕雷絲被AWP委員會除名。
在5月19日,帕雷絲對于該事件進行了自我辯護。她認為《飄》這部小說是一部種族主義的文本,而她所做的就是通過在推特中剪輯粘貼關(guān)于黑人的描寫使得原著中的種族主義線索凸顯出來。而且,她認為通過版權(quán)爭議,她還挑戰(zhàn)了白人優(yōu)越,其次,她認為白人需要書寫種族問題,因為他們的沉默意味著與種族主義合謀。她對于種族主義意象和文本的使用是由白人至上的毒害造成的“嘔吐”。結(jié)合帕雷絲以往的立場,此言似乎也并不是無根據(jù)的扯謊。在《觀念主義是女性主義》以及《詩意何在:一次談話》(How Poetic Is It: A Conversation)等文章中,帕雷絲曾經(jīng)提出,當代詩歌利用已有文本并對文本“干預”的目的是影響人們的感知,使得他們認識到以前忽略的一些和話語相關(guān)的狀況,并與源文本形成一種對話和對抗關(guān)系。
盡管高德史密斯和帕雷絲的初衷可能是,如他們所言,利用現(xiàn)有文本,質(zhì)疑白人主流價值,聲援族裔運動,但是結(jié)果是適得其反。這使得“作家是否能夠書寫他者”的問題重新被提出和討論。真的就沒有可能超越經(jīng)驗、文化和種族身份的寫作嗎?一個文化遺傳上有瑕疵的作者是否有權(quán)力來書寫受害者?誰有權(quán)力決定別人有沒有權(quán)利?政治正確和言論自由的邊界在哪里?當下所出現(xiàn)的種種沖突,是意味著人們的權(quán)力意識增強了還是禁忌的范圍擴大化了嗎?
事實上,歷史上任何書寫的越俎代庖都會引來爭議、非難,甚至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1997年美國作家阿瑟·戈登(Arthur Golden)出版了《藝妓回憶錄》(Memoirs of a Geisha)曾被指責完全背離事實,對于日本和日本民族一無所知。在1988年在蒙特利爾的女性主義書展上,以重述東北沿岸原住民神話著稱的加拿大白人女作家安妮·卡梅隆(Anne Cameron)被原住民作家代表請求放棄原住民題材。1991年,哲學家琳達·阿爾柯芙對此事件進行了深入地分析。在《為他人代言之問題》一文中,阿爾柯芙指出,盡管自我是一種社會建構(gòu),并在某種程度上講,個人總是被他人代表,但是言語行為應該將政治效應考慮進去。(Black, 1271)??仿樵∶瘛按浴彪m然值得贊許,但實質(zhì)上卻與她的意圖相反,不可避免地“壓制了原住民自己的聲音”。盡管卡梅隆的寫作并不體現(xiàn)種族主義遺毒,而她本人也無投機政治的意圖,但其商業(yè)成功卻無形中剝奪了原住民作家的機會,即便這成功是卡梅隆應得的,其中各種資本和權(quán)力的運作卻不容忽視,而各種資本和權(quán)力的運作都指向一個方向:對原住民造成“第二重”傷害。第一重傷害指涉原住民在政治歷史以及物質(zhì)生活層面的弱勢,而第二重傷害即所謂的“話語再現(xiàn)”的傷害。第一重傷害顯而易見,第二重傷害隱秘地為前者效力,或鋪墊,或正名。這第二重傷害更有欺騙性,它往往以維護他者的姿態(tài)出現(xiàn)。(Black 1287)
對于越界寫作的拒絕甚至延伸到越界閱讀上。哈佛大學的文藝理論家多羅西·索莫(Doris Sommer)認為所謂相互理解只是一種幻想,掩蓋著權(quán)力的不對等。而很多少數(shù)族裔文學作品的價值在于他們的文本和語言抵制了越界的閱讀,以此來挑戰(zhàn)主流社會讀者的既定思維(Black 1356)。
當然,并不是所有學者和作家都被類似的觀點說服。旅美華裔作家哈金在《流亡作家》一書,試圖闡述流散作家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本體論問題,界定流散文學與本民族和所在國歷史,社會文化的關(guān)系以及其在整個世界文學發(fā)展中的位置和流變,并試圖形成一個體系和語法來闡釋那些非傳統(tǒng)意義的民族文學和移民文學。所謂“非傳統(tǒng)意義”其實就是一種跨界寫作。他說一個作家的個人經(jīng)驗、身份和當下居住地都不是決定他寫作的先決條件。但丁并不需要到佛羅倫薩才寫出《神曲》,喬伊斯也不需要到都柏林才寫出《都柏林人》。文學本身是一個作家的真正合法的護照。美國當代劇作奈奧密·華萊士(Naomi Wallace)在她2008年撰寫的《越界的戲劇》(On Writing as Transgression)以及2013年的《讓對的進來》(Let the Right One In)兩篇文章中指出戲劇創(chuàng)作的本質(zhì)就是逾越界限。當我們進入他人的生活并試圖想象一個非我的視角,我們就穿透我們已知的、確定的和曾經(jīng)珍視的一切,進入另一個生活和視野的皮膚。她呼吁年輕的劇作家不要害怕越界,越界是對于膚淺和無知的超越,是自我的肢解和對新世界的發(fā)現(xiàn)。
如果說前面兩者是從其創(chuàng)作本身延伸的觀點,那么如何建立一個批評話語體系來言說越界的問題呢?2010年,莎敏·布萊克(Shameem Black)在其撰寫的《越界小說:二十世紀晚期小說中的他者生活想象》(Fiction Across Borders: Imagining the Lives of Others in Late Twentieth-Century Novels)對于越界問題進行詳盡和深入的探討。布萊克首先對越界進行了定義:所謂越界寫作即不屬于他者群體的學者或作者以他者為素材進行研究或創(chuàng)作。越界寫作有兩個根本的特征:第一它凸顯主體和再現(xiàn)的客體之間巨大的差異,第二它意在超越社會差別的產(chǎn)物。(154)在當下西方社會里他者是女性、(前)殖民地和第三世界、以及西方社會里的勞工階層、少數(shù)族裔和LGBT群體。布萊克提出這樣的問題:在這樣的話語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當中,越界寫作是否可能?對他人生活進行想象的文學是否可能?
越界寫作在文學上的存在由來已久,但是它成為一個“事件”和“問題”則源自60年代興起的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和少數(shù)族裔的平權(quán)運動和理論。薩義德、斯皮瓦克以及女性主義理論家們所致力反對的是權(quán)力關(guān)系框架下的西方、男性和主流群體對于東方、賤民以及女性的言說特權(quán)。但是,布萊克提出,如果因為政治正確而全盤否定“越界寫作”在某種意義上講則是矯枉過正,違背了文學所體現(xiàn)人文主義和自由主義精神,并且阻礙作家探討棘手和復雜的社會問題(2453)。
在布萊克看來,越界的問題歸根到底是自我和他者的關(guān)系問題。布萊克提出了“群體自我”和“群體風格”(crowded self and crowded style)這兩個概念(463)。自我建構(gòu)的過程就是自我與群體以及他者的互動過程。所謂的個體經(jīng)驗里不可能排除通過閱讀和教育所形成的他人的經(jīng)驗,因此,每個“自我”中都暗含著群體,既有自我所屬的群體,也有與自我分庭抗禮的他者群體——這就是“群體化的自我”。
布萊克認為成功的越界小說能夠塑造這樣的人物形象,也就是揭示自我和他者之間錯綜復雜的糾結(jié)關(guān)系。在敘事風格上與“群體化的自我”相對應的是“群體化的風格”。布萊克發(fā)展了巴赫金(Mikhail Bakhtin)的復調(diào)小說論,在她看來,諸多當代小說家的文體實驗,比如南亞英語作家在小說中大量運用非英語詞匯甚至語法結(jié)構(gòu),還有某些先鋒作家的造字游戲,都是在探索所謂的“群體化的風格”(406),類似巴赫金的復調(diào),一種聲調(diào)蘊含著一重世界,群體的復調(diào)正對應著多元的世界。這樣說來,小說以及文學從來沒有完全的“純粹”和“本真”。越界是文學虛構(gòu)和想象的必然產(chǎn)物,不能被簡化為強勢自我對弱勢他者的侵占和利用。就真實性而言,小說不過是一種敘事機制。不同的敘事策略都會展現(xiàn)現(xiàn)實的不同方面。不存在一個唯一的、一成不變的真實??桃鈴娬{(diào)他者生活的真實性事實上難道不是種族和文化意義上的本質(zhì)主義嗎?
越界小說的批評者捍衛(wèi)他者經(jīng)驗的“純粹”和“本真”,以至于主張“身非他者便無權(quán)書寫他者”。可她們卻忽視了自我和他者的緊密聯(lián)系以及他者的多重身份和復雜狀況,否定了個人的行為可以逾越社會階級種族結(jié)構(gòu),剝奪他們進入其他群體書寫傳統(tǒng)的可能性。如果嚴格依照她們的邏輯,即便身為他者個體,也無權(quán)書寫作為群體的他者。而文學所依靠的正是自我和他者之間的互通之處。沒有越界,藝術(shù)如何可能?群體乃至社會如何可能?如果作者只能談論自己知道的事情和他自己,首先科幻小說將不存在,作為同性戀的田納西·威廉姆斯和阿爾比也不會寫出異性戀的經(jīng)典作品。像青年學者倪湛舸所指出的那樣,拒斥越界也就是無形中先行假定了有自我和他者這兩個本體存在,而這豈非正是對西方人文主義的主體觀不加反思的認同,哪怕這種認同以反抗的形式出現(xiàn)?
布萊克接著指出,對他人生活的想象可能被濫用,但也可以是一種反抗和救贖的力量。文學想象對社會邊界的僭越也可以是一種對既定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的挑戰(zhàn)。換言之,越界行為固然可能是投機和附身于霸權(quán),又何嘗不可能是自我和他者的對話和協(xié)商,而這象征層面的探索最終將導向現(xiàn)實中的變革。
回到高德史密斯和帕雷絲的事件,既然越界寫作是合法和有效的,族裔作家因何如此反感二人的創(chuàng)作呢?首先,這兩個人的問題在于過于強調(diào)審美自治和不加限制的表達自由,否認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在文本之外的畫外音?!皵⑹隆焙汀吧矸荨钡恼我饬x以及種族和文化之間的權(quán)力關(guān)系并不是文學自由能夠解決的。如果說自我和他者不能被本質(zhì)化,那么文學也同樣如此。文學所反映的都是特定社會環(huán)境中的生成和演變,如果像高德史密斯和帕雷絲所言,主體有可能占據(jù)任何身份,任何身份都不是固定不變的本質(zhì)性本體,既然身份是即時即地流動生成的,那么界限何在?承認身份和界限的流動性并不等于說我們就此否認某時某地的身份和界限。尤其抹殺身份和種族差別會掩蓋再現(xiàn)的暴力和話語霸權(quán)。白人社會在經(jīng)濟上、政治上對于族裔的壓迫以及白人精英對于話語權(quán)力的操控本來就令人憤慨,現(xiàn)在他們的話語又深入身體、口音語氣等更加私密的空間,這讓族裔覺得難以接受。高德史密斯和帕蕾絲的事件的另外一個消極的影響是他們造成了白人作家、越界寫作、對于其他文本的使用甚至整個先鋒藝術(shù)的污名化,使得種族、審美再次陷于隔絕和對立的狀態(tài)。
另外,高德史密斯和帕雷絲事件的棘手之處在于除去身份的問題,還涉及一個“災難和創(chuàng)傷敘事倫理”的問題。對于災難性的事件和歷史的敘事,是否存在一種倫理上的限制等?阿多諾的名言“在奧斯威辛之后沒有詩歌”不僅關(guān)乎詩歌寫作本身,而是在于倫理與滋養(yǎng)大屠殺的社會價值之間的沖突。從“創(chuàng)傷”的心理機制方面來講,敘事本身作為一種建構(gòu),只能接近創(chuàng)傷破碎、閃回的重復體驗模式,卻無法真正表現(xiàn)其對于主體影響的深度。除此之外,在災難性事件當中,個體經(jīng)驗和群體經(jīng)驗存在著差異,個體的敘事不能完全代表整個受害者群體的經(jīng)驗。不僅他人無法表現(xiàn)災難性事件,本雅明在《故事講述者》當中認為災難性事件的當事人甚至都無法講述自己的故事,時間和記憶的扭曲,語言的歧義和有限、讀者和聽眾認知和經(jīng)驗如此分歧和不同。而信息的散播又更加削弱了敘事者的效能。如果說敘述的受害者有可能背叛沉默的受害者的話,那么敘述的他者更有可能會觸犯受害者,造成誤讀、簡化、篡改,無視創(chuàng)傷事件具體的歷史性等。因此沒有經(jīng)歷苦難是否有權(quán)利書寫苦難?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W.G.塞保德(W.G.Sebald)的《毀滅的自然歷史》中對于二戰(zhàn)被英美轟炸的雷斯頓的描述和研究在德國引發(fā)了激烈的討論。塞保德出生于德國一個和平的小鎮(zhèn),在英國長大和接受教育。從未親身見證過戰(zhàn)爭。在《毀滅》的創(chuàng)作中,他使用的是通過調(diào)研找到的一些回憶錄,還有一些外國人的敘述及見聞等。
如果說書寫他人的災難和創(chuàng)傷能夠具有效能和意義,是因為書寫者給予他人以完全的尊重。具有和受害者一起重溫創(chuàng)傷并尋求救贖的欲望。這種毀滅和救贖以及書寫者與受害者之間的交流是真誠的、自發(fā)的,沒有媒介的。高德史密斯和帕蕾絲的作品受到少數(shù)族裔的質(zhì)疑,根本原因是他們?nèi)狈@種真實性和自發(fā)性。他們的書寫在他們特定的文化姿態(tài)下并沒有與受害者產(chǎn)生精神契合。高德史密斯在沒有任何鋪墊和上下文的情況下直接地朗讀一個人的尸檢報告是一種褻瀆尸體的行為。甚至尸檢本身也被視為白人權(quán)力對于黑人身體的濫用。沒有哀悼和懺悔,高德史密斯的朗誦無異于是一場攻擊。美國當代語言派詩人吉姆斯·謝里說:“高德史密斯完全可以承認他的詩歌實驗是失敗的,然而,他并沒有這樣做,相反,他認為有些作品,無論你對它們做了什么都不犯錯。(Goldsmith,Uncreative Writing, 16)”。謝里說,所有對于白人的負面意見都在帕蕾絲和高德史密斯身上得到驗證,也許,我們白人應該閉上嘴一會兒,好好自省一下了,這可能令人難過,但也不見得是件壞事。從另外一方面講,族裔作家對于種族身份的保護雖然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他們有將政治和審美之間的關(guān)系簡單化之嫌,而且種族通婚越來越常見,種族性本身就越來越復雜和多層,代言和越界的問題也許并不是白人、黑人和亞裔之間的政治斗爭那么簡單的。而且讓別人“閉嘴”也并不是一個有效的解決問題的方法。
審美和政治的聯(lián)系是直接和緊密的。這個聯(lián)系具有似乎相互矛盾的雙重性質(zhì)。一方面敘事可以成為討論和批判的公共空間,成為政治運動的核心力量。基于這一點,美國族裔批評家凱西·帕克·宏(Cathy Park Hong)斷言一場新的美國詩歌運動已經(jīng)來臨。它受到“黑人的命也是命”的運動的激勵,并得到廣大族裔詩人、編輯、出版人的響應和推動。一些詩人和批評家試圖重新定義“先鋒”的概念,一些人將政治寫入個人化的抒情當中,他們的審美趣味和關(guān)注的事務可能完全不同,其共同特點是政治參與,不管是反對警察暴力還是抵制像高德史密斯這樣的白人精英。從另一方面講,如杰拉德·拉尼格(Gerald Raunig)所言,審美的自治屬性使得其在社會生活方面的影響是微乎其微。上文提到的詩歌和美學的沖突的根源其實并不是產(chǎn)生于文學自身,沒有整個社會結(jié)構(gòu)和文化意識形態(tài)的調(diào)整,這個沖突一直是無解的。
無論如何,一個明顯的事實是,我們今天的文化經(jīng)驗不再被單一文化所限制。閱讀和書寫的經(jīng)驗也是如此。我們太容易接觸到我們不能直接了解的東西。全球化的進程使得越界的寫作成為一種新興和合理的模式。居住在日本的英國作家大衛(wèi)·皮斯(David Peace)的《1977》等多部小說以英國約克郡為背景,展現(xiàn)了一幅幅具有濃郁地域特色和歷史風情的畫面。喬治·賴明(George Lamming)在倫敦創(chuàng)作了關(guān)于加勒比當代生活的小說《冒險的季節(jié)》(Season of Adventure)。Iva Pekárková’的《給我錢》(Gimme the Money)是一部關(guān)于在紐約開出租車的捷克婦女的小說,小說在捷克出版,而當時作者本人居住在美國。再回到捷克之后,她將小說翻譯成英文在美國出版,隨后她移居英國??梢哉f,跨界是一種不可避免的趨向。但是如何在多元文化和全球化狀態(tài)下有效地書寫他者,如何體現(xiàn)種族身份的復雜性,解決其中的倫理問題,在沖突中尋求和解,滿足不同的政治訴求,仍然是一個有爭議和值得探討的問題。
①⑤“Kenneth Goldsmith”, Poetry Foundation, http://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ms-and-poets/poets/detail/kenneth-goldsmith
②引自Alec Wilkinson, “Something Borrowed Kenneth Goldsmith’s Poetry Elevates Copying to an Art, but Did He Go Too Far?” New York Times. http://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5/10/05/something-borrowed-wilkinson.
③Rin Johnson 和Brian Droitcour 將這段見聞和感想分別寫在 “Reading and Rumor: The Problem with Kenneth Goldsmith?Brian Droitcour”.http://www.artinamericamagazine.com/news-features/news/reading-and-rumor-the-problem-with-kenneth-goldsmith, 以及“On Hearing a Whitman Co-opt the Body of Michael Brown”, http://hyperallergic.com/192628/on-hearing-a-white-man-co-opt-the-body-of-michael-brown/. 3-20-2015,兩篇文章里。Faith Holland 將事件記錄在個人推特上,Alison Flood 將其記錄在文章 “US Poet Defends Reading of Michael Brown Autopsy Report as a Poem”之中。http://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5/mar/17/michael-brown-autopsy-report-poem-kenneth-goldsmith.
④Brian Droitcour. “Reading and Rumor: The Problem with Kenneth Goldsmith”, 18 March, 2015. http://www.artinamericamagazine.com/news-features/news/reading-and-rumor-the-problem-with-kenneth-goldsmith/
⑥Cathy Park Hong,韓裔美國小說家、富布萊特學者、拉·勞倫斯學院(Sarah Lawrence College)副教授。主要著作有:Translating Mo'um, (Hanging Loose Press, 2002); Dance Dance Revolution (W.W. Norton, 2007)等。
⑦Priscilla Frank, “What Happened When A White Male Poet Read Michael Brown’s Autopsy As Poetry”, 17 March, 2015. The Huffington Post, http://www.huffingtonpost.com/2015/03/17/kenneth-goldsmith-michael-brown_n_6880996.html/
⑧P.E. Garcia 是美國《蘭普斯》(喧囂)文化在線雜志的博主。在線雜志《饑餓山峰》的編輯以及Queen Mob’s Tea House MOB(皇后的茶館)的前任執(zhí)行編輯。他目前在費城天普的博士研究生。
⑨P.E. Garcia,“The Body of Kenneth Goldsmith”. 16 March, 2015. http://queenmobs.com/2015/03/the-body-of-kenneth-goldsmith/
1.Benjamin, Walter. “The Storyteller Reflections on the Works of Nikolai Leskov”, http://ada.evergreen.edu/~arunc/texts/frankfurt/storyteller.pdf
2.Black, Shameem. Fiction Across Borders: Imagining the Lives of Others in Late Twentieth-Century Novels, Kindl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2010.
3.Cummings, Scott T. & Erica Stevens Abbitt, The Theater of Naomi Wallace:Embodied Dialogues, Kindle,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4.Droitcour, Brian. “On Hearing a Whitman Co-opt the Body of Michael Brown”, 20 March,2015.http://hyperallergic.com/192628/on-hearing-a-white-man-co-opt-the-body-of michael-brown/
5.“Reading and Rumor: The Problem with Kenneth Goldsmith”, 18 March, 2015.http://www.artinamericamagazine.com/news-features/news/reading-and-rumor-the-problem-with-kenneth-goldsmith/
6.Eder, Richard. “Books of the Times; Giving Voice to an Awkward Silence in Germany”, 5 Feb. 2003. http://www.nytimes.com/2003/02/05/books/books-of-the-times-giving-voice-to-an-awkward-silence-in-germany.html
7.Flood, Alison. “US Poet Defends Reading of Michael Brown Autopsy Report as a Poem”, 17 March, 2015.
8.http://www.theguardian.com/books/2015/mar/17/michael-brown-autopsy-report-poem-kenneth-goldsmith
9.Frank, Priscilla. “What Happened When a White Male Poet Read Michael Brown’s Autopsy as Poetry,” The Huffington Post, 17 March, 2015.http://www.huffingtonpost.com/2015/03/17/kenneth-goldsmith-michael-brown_n_6880996.html/
10.Garcia, P.E. “The Body of Kenneth Goldsmith”, 16 March, 2015. http://queenmobs.com/2015/03/the-body-of-kenneth-goldsmith/
11.Goldsmith, Kenneth. Capital New York: Capital of the 20th Century, Kindle, New York: Verso, 2015.
12.Uncreative Writing: Managing Language in the Digital Age,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New York: Chichester, West Sussex cup.columbia.edu. http://www.transart.org/events-2016/files/2016/01/Infallible-Processes.pdf/
13.“Kenneth Goldsmith”, Poetry Foundation, http://www.poetryfoundation.org/poems-and-poets/poets/detail/kenneth-goldsmith/
14.Johnson, Rin. “Reading and Rumor: The Problem with Kenneth Goldsmith?Brian Droitcour”,http://www.artinamericamagazine.com/news-features/news/reading-and-rumor-the-problem-with-kenneth-goldsmith/
15.Martelle,Scott. “Vanessa Place's ‘Gone with the Wind’ Tweets: Artistic Expression or Racism?”http://www.latimes.com/opinion/opinion-la/la-ol-a-twitter-art-racism-20150519-story.html
16.Place, Vanessa. “Conceptualism is Feminism”, http://www.academia.edu/2778773/Conceptualism_is_feminism/
17.Sherry, James. Interview. By Dong Sun, 20 June, 2016.
18.Smith, Rich. “Vanessa Place Is in a Fight over?Gone with the Wind's Racism, But It’s Not the Fight She Says She Wants: An Interview”, http://www.thestranger.com/blogs/slog/2015/05/21/22251060/vanessa-place-is-in-a-fight-over-gone-with-the-winds-racism-but-its-not-the-fight-she-says-she-wants-an-interview/
19.Staff, Harriet. “Cathy Park Hong Tells Another Story to?New Yorker?Journalist Alec Wilkinson: ‘I won’t be reduced to a sound bite”, http://www.poetryfoundation.org/harriet/2015/10/cathy-park-hong-tells-another-story-to-new-yorker-journalist-alec-wilkinson-i-wont-be-reduced-to-a-sound-bite/?
21.“Vanessa Place”,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anessa_Place/
22.Wilkinson,Alec.“Something Borrowed Kenneth Goldsmith’s Poetry Elevates Copying to an Art, but Did He Go Too Far?” New York Times, 5 Oct. 2015. http://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5/10/05/something-borrowed-wilkinson/
23.倪湛舸:《想象他人的生活:當代小說的倫理困境與使命》,《小說界》2010年第4期。https://www.douban.com/note/70625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