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

從前，我家有個美麗的庭院。庭院中種花，也種樹。樹只種了山丁子樹，種在窗前，樹根周圍用紅磚圍了起來。那樹春季時開出一串串白色的小花，夏季時結(jié)著一樹青綠的果子，而秋季時果子成熟為紅色，滿樹的紅果子就像正月十五的燈籠似的在風(fēng)中搖來晃去?；ㄒ卜N得可多了，墻角、圍欄邊到處都種滿了掃帚梅、金盞菊等等。庭院的西南角掛著一個雞架，到喂食的時候雞就將頭伸出來，雞槽上橫著許多毛茸茸的腦袋，一頓一頓的，生氣勃勃。清晨時雄雞喔喔，正午時母雞下完蛋則咯咯咯地叫喚，所以我常常不知道是公雞好呢，還是母雞好。公雞的冠子紅彤彤的，走起路來昂首闊步，而母雞則很溫情，它在下蛋的時候安安靜靜地趴在窩里，不管外面有什么好吃的東西在誘惑，它都毫不動搖，所以我又常常對產(chǎn)蛋的母雞生出幾分敬意。

從前，我家的房屋與土地緊緊相連。房屋寬敞明亮，陽光充足。待到有月亮的夜晚，便可以將窗簾拉開，躺在炕上就可以順著窗子看到外面的月亮，月光會瀉到窗臺上，炕面上，瀉到我的臉龐上。我家有三片菜園，一片自留地。有兩片菜園圍繞著房子，一前一后，前菜園較大，后菜園較小一些。前菜園大都種菠菜、生菜、香菜、苞米、西紅柿、辣椒，而后菜園主要栽著幾行蔥和十幾壟爬蔓的豆角。另外一片菜園離家大約有七八百米的路程，不算遠(yuǎn)，它位于一片松樹林中，主要種豌豆、大頭菜和秋白菜。我喜歡來這片菜園，因為在它附近常?？梢哉业礁吡还蚁矚g吃高粱果。而且，在這片菜地附近的草地上，我還可以捉到螞蚱和身背長刀的“三叫驢”。

在去往菜地的路上，我總是走走停停，遇到水塘邊有人釣魚，我便湊過去看看釣上沒有。要是釣上來，就要看看是什么魚，柳根、鯽魚，還是老頭魚。還問人家：“炸魚醬嗎？”我最喜歡吃魚醬。我的打擾總令釣魚人不快，我也常常不小心將人家的蚯蚓罐踢翻，或者大聲說：“快收竿呀，魚打水漂了！”結(jié)果魚聽到我的大喊后從水面上一掠而過，釣魚人就用看叛徒那樣的眼光看著我。

從前，我家居住的地方，山是美的。都柿、馬林果、羊奶子、水葡萄等野果子相繼成熟的時候，我采完以后就坐在草地上享用。陽光透過枝葉投射到我身上，我的臉頰紅紅的，仿佛陽光偷來胭脂，涂在了我的臉上。毛茸茸的蘑菇密密地生長在林地上，我覺得蘑菇就是森林里的星星。當(dāng)然，也不總有這樣怡然自得的時候，有一次，便是一屁股坐在了馬蜂窩上，這下可不得了了，傾巢而出的馬蜂嗡嗡地圍著我，不管我跑得多么快，它們還是把我當(dāng)成侵略者緊緊追蹤，并且予以有力地還擊：我的臉上、胳膊上、腿上紅斑點點，而屁股那里，則密密麻麻像出了麻疹似的。那一次我是一路哭著逃回家的，從此再在林地上坐的時候可就不那么隨心所欲了，總要看看周圍有沒有“敵情”，有時坐上去還心有余悸。

家鄉(xiāng)的冬天實在漫長。雪花一場又一場地襲來，遠(yuǎn)山近山，蒼茫一片。森林中的積雪深過膝蓋，那時候我們就進(jìn)山收柴，隨著父親在林中穿梭。在山里，若不加緊干活，就會冷得受不住，父親會給我籠起一堆火來，我上山時就常常自己包上幾個土豆，將它放入火中，等到父親裝好車將要下山的時刻，我蹲在雪地上將熟透的土豆從火中扒出來，將皮一剝，香氣就散開了。吃完土豆，身上有了溫暖和力氣，就一路不回頭地朝家奔。手推車頂上會放置一根大樺樹枝，遇到下坡的時候，樹葉刮起的雪粉噴得滿臉都是，我和樹枝就像一片云似的輕盈地飄動著，我會大聲呼喊著：“真自由啊！”

我經(jīng)常會懷念起故鄉(xiāng)的好時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