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晨雨
仿佛被洪水淹沒的街市上的尖塔,這段記憶孤零零地,在滾滾濁流中探出頭來。
那天我起的很早,看著幾米陽光從云縫中地探出身子,發(fā)現(xiàn)奶奶倚坐在客廳沙發(fā)上,手里縫織著東西,陽光從指尖縫和老花鏡片透過。隨著縫織的動作,光也靈動起來。我似乎看呆了,不敢驚擾這幅畫面,好像這個世界只剩下奶奶和那幾米陽光。那柔和的意境和光,仿佛只要刮起一陣微風(fēng),就會被吹散。
不知為何這個畫面到現(xiàn)在仍在我的腦海中,每當(dāng)清晨醒來看到陽光,偶爾那畫面會一閃而過。
記憶中,我是在奶奶的看護下長大的。當(dāng)時房子也不大,但對我們兩人來說,似乎是有余的。當(dāng)時還很小,吃著奶奶做的飯菜,撐得肚皮圓滾滾的。奶奶就看著我在一旁笑,好像她完成了一件杰作。奶奶當(dāng)時睡覺時經(jīng)常蒙著頭,有幾次我醒了怕她喘不過氣來,就趕忙把被子掀開,她嘰里咕嚕不知說些什么,然后繼續(xù)蒙頭睡去。
等我再長大一點,奶奶就回了老家,我和爸媽會隔一段時間去看她一次。再后來,奶奶身體不如從前,就搬來和我們一起住。房子變大了,可是奶奶卻清瘦了許多。說話需要喊上幾遍她才能聽到,手腳也不似以前利落,有時會不小心打碎盤子和碗。但她仍然每天都起得很早,去沙發(fā)上縫織東西;我也仍然像孩提時和她鬧。
似乎一切都像從前一樣。
噩耗卻在去年年末傳來。
有一天爸爸在接我回家的路上,一向好說的爸爸,只顧開車,一言不發(fā),覺得有點奇怪,我悄悄地問:“爸爸,你今天很不開心,是吧?”爸爸沉默了好一會兒,突然告訴我奶奶得了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怎么可能?然后我想到了奶奶不久前配的拐杖和遠遠凝視我時靜靜的、無言的悲哀——我那時才意識到,奶奶大約早就病了,不過怕我受不了,一直瞞著我。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我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所有的輪廓和棱角都消失不見。我看著路燈一排一排地甩向車后,眼淚奪眶而出。
奶奶出生于1936年??谷諔?zhàn)爭、文化大革命她都經(jīng)歷過。她從小出身不好,也沒享過什么福。最困難的時候,奶奶一家為了躲避日寇,只能躲到玉米地里勉強互相維持生活。這么苦的處境,奶奶都挺住了。奶奶不識幾個字,她就自己學(xué),有時會看到她戴著老花鏡,像個認真的小學(xué)生一樣翻看字典。她什么事都喜歡親力親為,上午的時候她會騎著自行車去買菜,哪里像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太太!而且不論什么時候,她的腰板都挺得筆直,像老家門前的一排排白楊樹中的一棵。
奶奶是個要強的人,可是這么要強的人也會被絕癥擊垮??!
記得那個周末,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去看奶奶,她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像一把枯柴輕輕一碰就會碎。當(dāng)時我就想痛哭一場,可我還是忍住,跑去握住她的手,叫著“奶奶”。她緩緩睜開眼,我看到她的眼球已經(jīng)變成濁黃色了,當(dāng)時我真的好想哭!奶奶動了動嘴巴,我等著她說話,像等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她終于出了聲:“晨雨”“誒,我來看您了?!比缓笪乙贿呅χ?,一邊感覺到滾燙的淚水在臉上流。奶奶說完又閉上了眼睛,像是貪玩的孩子回家后匆匆入睡一樣。然后我離開了房間。現(xiàn)在想來,那竟是我與她的最后一次見面。
我還記得出殯那天,天很藍。
她的遺像擺在桌上,用相框裱起來。
照片里她笑得可真美,就像這么多年來看到我回家時的眼神一樣。
回到家,看著家里的一切好像她住在這里時的擺設(shè)一樣,我笑了。我仿佛能看見她慢慢從臥房拐出來,笑著對我說:“回來了?”;看到她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時看到我過來,笑著把遙控器遞給我。就像每天早上看到幾米陽光透過云層,奶奶在沙發(fā)上縫織東西一樣,柔和的意境和靈動的光。
我仍不舍得打擾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