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麗妮
中午,趙小曼一個人,在城市的霧霾中游蕩。
沒胃口,連公司飯?zhí)玫拈T都沒進,她卻裝得像剛吃飽的樣子,跟隨飯后魚貫入電梯的同事,也進入電梯。
“趙姐,你臉好蒼白!”人群中,忽響起一聲驚叫。
趙小曼不禁一把捂了臉,冰冰的。沒想到,晨起精心抹的腮紅,竟熬不到半天光陰,就消失到茫茫霾靄去了。
心驚,肉跳。這一張比紙還白的瘦臉,驟然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
趙小曼很不自在,想避開。她習慣了一個人,習慣了被遺忘。
趙小曼常年獨自待在辦公大樓第十二層,頂樓。
頂樓有三大間,北邊是公司的大會議室。南邊,西大間,是由舊電話機房改換而來的雜物房;東大間,公司檔案室──趙小曼的地盤:分四間,一間辦公室三間檔案庫,一溜兒的門串成一串,軍綠色的檔案柜也是一溜溜一串串的,進去,就像進了迷宮。
迷宮,趙小曼是不怕的,只是長年累月一個人在這里,難免寂寞。
以前,常有同事來借檔案、查資料,抽空說笑一陣,日子就過得快。近年,國有大工廠變成了大公司,樣樣現(xiàn)代化管理了,趙小曼的紙檔案也轉(zhuǎn)換為電子檔案,查閱檔案在網(wǎng)上進行,人見不著面了,只見用戶ID。
每年三、四月,是移交檔案資料的時間,各部門的資料員就一個一個抱著上一年的資料進來了。這是檔案室的熱鬧期、青春期,人來人往的,有點兒辦證大廳的味道。趙小曼忙忙碌碌地清點、接收,臉上就常常氳上激動的小紅暈,甚至,倒春寒的天氣里鼻尖上也冒出幾點細汗。
這股熱潮一過去,一下子,就又沉寂了。大樓里,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跟天空一樣,是寂靜的。
此時,電梯狹小,人言唧唧,趙小曼鼻尖又要冒細汗了。她急忙從包里摸出一塊糖塞進嘴里說:“沒事,沒事!只是有點兒低血糖?!?/p>
電梯升一層停一陣,升一層停一陣,同事們?nèi)齻€出去了,兩個出去了。
趙小曼一個人,上十二層,頂樓。
門一開,防蟲藥靈香草的香氣就撲過來,像被關(guān)了一宿的孩童。
趙小曼早已喜歡上了這氣味。香,古舊,仿佛釵裙沉靜的古女子。二十年了,趙小曼就這么靜靜地坐在這里,浸滿了靈香草的氣息,仿佛已經(jīng)變成了一株靈香草,防蟲,百毒不侵。
趙小曼最喜歡檔案里的手寫字。在靈香草的氤氳氣息里,不論美丑,在清一色的打印體中貿(mào)然出現(xiàn),那些手寫字都別有風味。
霧霾漫在窗外,人的動靜偶爾從樓下傳來。十二層,寂寂無聲。頂樓的光陰,似乎總比下面的慢,慢到常常被遺忘、被拋棄。
趙小曼停下手上的活兒,發(fā)愣。聽一聽,西頭雜物房,有老鼠吱兒吱兒叫喚,似是小兩口吵架,又似是商量吃喝大事。大會議室開會了,擴音器放出的回響,穿過厚墻壁,嗡嗡地進入趙小曼的耳道,聽不清說的是什么。
不知怎的,趙小曼忽然感覺到無限悲涼。她趴在十二樓的窗口,透過灰茫茫的霾,看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看遠近的銀行大樓、郵政大樓、快捷酒店、聯(lián)華超市,看路上車來車往。而當她低頭,看自己的同事著西服抱文件夾在樓下來去匆匆,看下早班的著藍黑工裝服的工人拖著疲憊的腳步慢慢走出公司大門──他們,都比平時縮小了許多,仿佛還在不斷變小──她內(nèi)心就空蕩蕩的,竟然有一頭扎下去的沖動。
但是,她可不能死,這么多年趙小曼是為兒子活著的。二十年前,她還沒有工作,丈夫在車間的一次事故中死去了。公司問她有什么要求,她只說:“我要把他三歲的兒子養(yǎng)大?!庇谑牵瓦M了已故丈夫工作過的公司,走上十二樓,走進靈香草的氣味里。如今兒子大了,似乎并沒那么需要她,復(fù)員后,在另一個城市打拼,極少回家。
二十年,七千三百個日與夜,一個女子最好的年華,消逝于無形。心底的荒涼,正如一座高速發(fā)展的城市,霧霾如影隨形。
趙小曼穿過一溜兒的門,繞過一溜兒的檔案柜,走到庫房的深處,抽出一盒舊檔案,瞧瞧有沒有蟲蛀,有沒有發(fā)霉變脆。
忽然,她一陣眩暈,倚著檔案柜軟軟地滑下去。
不遠處,是火車站,一列高速動車正轟隆隆駛出城外,像是這個城市不斷向外延伸的長臂。樓下,十幾個部門幾十臺計算機飛速運轉(zhuǎn),銷售的網(wǎng)點布到了西半球。沒有人知道,在頂樓,一個迷宮般的大房子里,一個瘦弱的女人枯萎在地上,像一株遠離深山的靈香草。
也不知過了多久,趙小曼悠悠地又兀自醒轉(zhuǎn)過來,感覺像是睡了一覺。
窗外,日已西斜,下班的潮流早已過去。
公司大門外,最后幾個寥寥的背影在夕陽里,也緩緩消失了。趙小曼按按心口,定定神,依舊按習慣把檔案擺整齊,把柜里一盒防蟲藥也拿出來,聞聞,打開,看看。
綠紙盒里,褐色的靈香草蜷縮,枯,瘦,脆了,淡了,仿佛隨著香氣的消散,這皮與骨也要化成灰了似的。
趙小曼全身毛孔唰地全立起來,一個寒戰(zhàn)打出。
這晚上,趙小曼沒能睡好。
第二個晚上,依然沒能睡好。
第三個晚上,趙小曼終于睡著了,還做了夢。夢里,一粒種子在她心里冒了芽,優(yōu)哉游哉,長成了一株鮮活的靈香草。
選自《百花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