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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凡中謳歌不平凡的女性

        2018-02-11 19:21袁文卓
        創(chuàng)作與評論 2017年24期

        袁文卓

        作為當代文壇的一位重要作家,王蒙從上世紀五十年代步入文壇至今,其創(chuàng)作歷程跨越一個甲子。即便是步入了耄耋之年,王蒙的創(chuàng)作激情依然不減,幾乎每年都有新作問世。從中篇小說《奇葩奇葩處處哀》的發(fā)表,到不久前中篇小說《女神》{1}的問世,王蒙時刻保持著對文學的執(zhí)著以及敏感。在《女神》敘事文本里,王蒙主要采用了一種非虛構(gòu)的創(chuàng)作方法。盡管王蒙與陳布文{2}女士一直未曾謀面,但是小說中的文本敘事早已跨越了時空界限。從《組織部來了個青年人》中趙慧文對林震的心有靈犀,到《女神》中陳布文對王蒙文學創(chuàng)作的鞭策和激勵,在一個甲子的文學歲月里穿梭,王蒙給我們傳遞的不僅是一種對“純”的縈繞和闡釋,更是一種在平凡之中對不平凡女性命運的頌揚。

        一、敘述視角的突破

        敘述視角主要指的是作者在其創(chuàng)作中所使用到的敘述角度以及敘述方法,而通過對敘述視野的考察,有利于我們更好地把握作者小說創(chuàng)作的主旨以及小說的深層結(jié)構(gòu)。正如申丹所言:“敘述視角指敘述時觀察故事的角度。自西方現(xiàn)代小說理論誕生以來,從什么角度觀察故事一直是敘事研究界討論的一個熱點。學者們發(fā)現(xiàn),視角是傳遞主題意義的一個十分重要的工具?!眥3}在王蒙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他經(jīng)常會使用一些別樣的敘述方式以及敘述角度,以達到某種特定的傳播效果。比如在1980年代初期的時候,王蒙便率先在中國當代文壇引進意識流小說技法,一時間引起了文學創(chuàng)作以及文學批評的廣泛關(guān)注,作家們紛紛效仿。具體到這部中篇小說《女神》而言,王蒙在小說開頭便采用了回顧性的敘述視角,從湖泊入手直接點明了“全世界最美麗的湖泊當然只能是北海公園太液池。”{4}緊接著由老年王蒙看北海公園的視角,回溯至年輕王蒙對北海公園的青春記憶。作者談到:“那時候北海遠沒有太多的游客,特別是老年游客,……而現(xiàn)在到處都是老人,首先是我自己,我已經(jīng)真的有點老啦?!郧拔液苣贻p,見到的到處都是年輕。北海屬于青年。”{5}北海依然是那個北海,那個如癡如醉的天堂??蓵r光飛逝,作者已從高呼《青春萬歲》中的翩翩少年步入耄耋之年。時間和空間的敘述轉(zhuǎn)換將讀者的思緒從今回溯至昨,又由昨拉回今。由北海公園的太液湖,到新疆的賽里木湖,再到出訪瑞士的日內(nèi)瓦湖,作者以賽里木湖為參照系將這三者進行了對比性敘述。由北京到新疆再到歐洲,地理位置的轉(zhuǎn)換以及所見湖泊面積及水深的差異,正是對作者認識視野不斷豐富和拓展的一種隱喻。文章第二部分描述了近期去瑞士的所見所感,在段末作者更是直接跳了出來談到:“我堅信我是少有的小說人,你做一個這樣的夢試試,如男,如女,如神,如狗,如龍蛇魚兔,如云煙水霧?!眥6}在此小說人和作者合二為一。這段讀白不由讓人想起作者《雜色》中那段小說人與讀者間的直接對話:“這是一篇相當乏味的小說,為此,作者謹向耐得住這樣的乏味堅持讀到這里的讀者致以深摯的謝意。不要期待它后面會出現(xiàn)什么噱頭,會甩出什么包袱,會有什么出人意料的結(jié)尾?!眥7}《雜色》這樣書寫的意圖在于規(guī)避一種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即想要告訴讀者小說中的我并非小說人,以達到一種陌生化效果。而《女神》這里更多采用的是一種非虛構(gòu)的書寫模式。作者接著在微醺狀態(tài)里穿梭,夢醒時分小說主體人物粉墨登場。文章談到:“我相信,如遭電光石火,心頭一閃,沒有任何理由地,因此是絕對地,沒有依據(jù)、即無厘頭地,因此是無條件與不需要舉證地相信:她就是你?!眥8}

        敘述主體及敘述話語的解放,體現(xiàn)為小說中第一人稱敘述主體“我”和第二人稱敘述客體“你”的交待:“前提是這篇作品中的我當真是‘我的一半多,而‘她是‘你的一多半。所以我愿意稱這部作品是非虛構(gòu)(non-fiction)小說,說不定我們的同胞寧愿將它視作報告文學。不在意文學的人更在意文體。”{9}在以往小說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鮮有這樣“直白”去袒露作家或?qū)懽髦黧w在作品中的角色和位置。這種直白實際上是作者的一種敘述策略,文學在一定程度上基于生活體驗,而通過作品中“我”(即王蒙)的觀察視角去回憶描述曾與“你”(也就是《女神》作品原型人物陳布文)的交往;通過年老王蒙的回顧性視角去審視之前的經(jīng)歷,并在敘事過程中穿插一系列與人物相關(guān)的人和事情,人物形象呼之欲出,由“模糊”到“清晰”。文本中頻繁出現(xiàn)的四字疊詞如:“陳大姐她開局勇烈、闖蕩關(guān)山、文武戰(zhàn)地、急流渡緩、筆墨春秋、經(jīng)事多端、高處低處、勝暖勝寒、氣吞山河、返樸平安、龍飛鳳舞、烙餅雞蛋,偉大忠勇,自在平凡?!眥10}這些在對人物形象刻畫中大量使用的疊詞短語,無疑產(chǎn)生了一種排山倒海的氣勢。這種狂歡化的語言以及敘事話語的解放,一方面體現(xiàn)出了作者對話語的掌控能力,而且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了作者對所刻畫對象的熟諳。

        除了對女神形象的描繪之外,作品中還采用了第三種敘述視角——書信。作者在文中引用了三段來信:第一段書信是陳布文尚在中央高層工作期間,親自給青年王蒙的來信。這對初出茅廬,剛剛踏入文壇的王蒙來說無疑是一種鞭撻和激勵。第二段書信是陳布文給好友謝和庚的信,表達了她對老同志的無私關(guān)懷。而在給自己孩子們的信里,則浸透著一位母親對家庭教育的默默付出以及一位長輩對孩子的殷切期望。三封書信相互補充和闡釋,共同勾勒出了一個具有完整人格魅力的女神形象。

        當然小說中女神形象的成功塑造不僅得益于敘述視角的不斷轉(zhuǎn)換,還基于作者采用了一種講述性的回顧視角。以現(xiàn)在之“我”回顧彼時之“你”的生活經(jīng)歷,并在敘述的過程中不時插入關(guān)于陳布文的資料和信息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的文學想象。如文中談到:“第二天我就收到你的信,……你的信封與信箋上的字跡使我愛不釋手,如醉如癡,一時間親切、秀麗、文雅、高傲、自信、清麗、英杰、老練、行云、流水……各種美名美稱美感紛至沓來,我怔在了那里?!眥11}陳布文的來信讓王蒙驚喜萬分,而由其來信的封面字跡讓王蒙聯(lián)想到各種溢美之詞。接著談到了王蒙與陳布文的電話溝通。只見電話那頭陳布文爽朗響亮,流利而又成竹在胸的氣韻,與王蒙當時設(shè)想的革命家以及知識分子身份完全符合。在此構(gòu)成了文本的第一層敘事,即作為非虛構(gòu)小說的王蒙與書寫對象陳布文的第一次交集。而在小說的具體敘事安排中,文章頻繁地采用了時間敘事與空間敘事的觀察視角。endprint

        時間敘事與空間敘事相得益彰。一方面顯示出作者對文本中時間概念,以及故事情結(jié)發(fā)展的把握游刃有余;另外一方面也很有效地還原了作者當時的創(chuàng)作意圖,以及對文中人物形象主體的描刻。這是一種對傳統(tǒng)敘事時間和方法的超越,也顯示出了作者對語言文字的駕馭能力。在《女神》的第四部分以信件為媒介中有一段時間敘事:“感謝你的兒子給我提供了這封一九八五年信的照片?!@是一封在二○一六年只能算作是三十一年前的信?!劣谀憬o王某寫的信,是一九五七年,是上面這封信再上溯二十八年所寫,也是在計劃實現(xiàn)全面小康、消除貧困的二○二○年的六十三年前的一封信?!眥12}以上時間概念組合的頻繁出現(xiàn),文本敘事與時間敘事的交叉,以及話語的解放和流動在王蒙的《女神》敘事文本中隨處可見。王蒙與陳布文始終未曾見面,因此他只能夠通過想象去猜測陳布文如相貌、住址等相關(guān)信息。而當作為小說人物的“我”終于在多年之后(通電后的五十九年以后)真正有機會目睹“你”的照片:“這樣的大氣,驕傲自信而又平和淡雅,更主要是端莊?!眥13}由五十九間之年王蒙與陳布文的對話,由此聯(lián)想到她的容貌和儀表。由想象中對形象高大、人格高尚女神形象的描摹,到五十九年之后終于見到真人照片后的驚喜??缭浇晁斐傻臄⑹滦Ч?,不僅給作品中的“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對讀者來說,也造成了一種懸念。而這種閱讀體驗無疑更好地調(diào)動了觀者的思緒,從而達到了一種主客互動的敘事效果。

        二、人物形象的塑造

        文學作品中人物形象塑造的成功與否,直接關(guān)系到該作品的接受與認同。在王蒙的筆下刻畫了眾多生動的人物形象,從《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中對林震心生好感但卻欲說還休的趙慧文,到《青春萬歲》里具有崇高革命理想的袁新枝;從《愛彌拉姑娘的愛情》中勇敢追求自己幸福的維吾爾族姑娘愛彌拉,到《最后的“陶”》中面對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沖突下卻毅然選擇出國留學的哈薩克族姑娘哈麗黛。王蒙筆下刻畫了眾多個性獨特、性格鮮明的女性形象。在《女神》中作者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可謂獨具匠心。作者在文章的第二部分篇末寫到:“我看到了它們的主人,那個個子不高的女子的臉孔,她有一張東方女人的臉,她的眼窩不像多數(shù)歐洲人那樣深邃與拉長。她眼睛不大,但左右兩只眼拉開了一點距離,她雙目的布局舒展、開闊而且英武,她的目光卻是謙和與內(nèi)斂的。她的下巴微帶嘲弄地稍稍翹起,她的身材無與倫比?!俏掖_信,她走過我時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而且她認得我。我相信……她就是你?!眥14}這里的“她”即是作者書寫的對象——女神。這是作者在“微醺”狀態(tài)下對女神外貌的構(gòu)想。用作者的話來說:“我的特點是夢里保持著虛構(gòu)的清醒與思維,而在清醒的主體意識中隨時可以跳進夢的河流與星空,哪怕深淵?!眥15}這種夢里保持著一份清醒的思維,以及在清醒狀態(tài)下保持著一種隨時入夢的心境,究竟夢是現(xiàn)實,還是現(xiàn)實入夢,亦或是人生如夢,作者仿佛帶我們進入了“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的意境。意欲我心如莊子一樣,為蝴蝶曉夢而迷惘;又如望帝化杜鵑,寄托著春心哀怨。王蒙不僅是一位杰出作家,更是一位研究莊子的學者,因此在他的小說敘事中難免會化用類似典故。

        小說接著選取了幾個與女神相關(guān)的片段和場景。首先談到的是“我”(即王蒙)與女神(陳布文)之間的交往。當時初出茅廬的王蒙,憑借著《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轟動文壇,接著機關(guān)報紙上刊登了有關(guān)這部作品的座談會發(fā)言,第二天王蒙便收到了陳布文的來信,這算是初次交流。在典型環(huán)境中刻畫典型人物,表現(xiàn)人物的典型性格。文章接著談到了在一次全國的中共黨員登記過程中,針對不少人趁機虛報黨齡和入黨介紹人的情況,而作為老革命的陳布文卻實事求是講明了自己非中共黨員的事實。并堅信十年前沒有入黨是因為自身條件未達標,而現(xiàn)在依然不夠資格。正因恪守原則,陳布文不得不離開工作崗位轉(zhuǎn)而去學校教書,以至后來離開教崗成為一位家庭主婦。而當別人問起其中原委的時候,陳布文只是淡然地談到:“我不想以假亂真,我想多支持ZD,我想好好看護孩子,我是六個孩子的母親啊,我喜歡做飯與擦玻璃。你不在意讓污漬一道道的玻璃變成全然的光明與透亮嗎?為什么越是簡單得如同一加二等于三,明白得如同吃飯喝水一樣的事情,你們越是覺得捉摸不透呢?”{16}這種純凈清澈的回答仿佛超然物外,不為世俗名利和誘惑所累而追求自己樸實的人生哲學。而這種人生哲學背后是一種對自我的堅守。陳布文安于平凡不奪名利,始終堅守自我的純真和自我的園地,正襯托出了女神高貴的品質(zhì)。

        小說中對京劇的描寫也頗具匠心,這其實是一種對苦難人生的隱喻。一句“苦哇”背后隱藏著太多的辛酸。正如小說中談及的:“三十三歲以前,‘苦哇的聲響令你覺得略略怪異與可笑,三十四歲以后,你終于明白了戲劇的‘苦哇嘆息是怎樣有力的總括與莊嚴?!眥17}女神而之所以喜歡上京劇,是因為人生如戲。陳布文最喜歡的是《霸王別姬》,并時常一個人扮演當中的所有角色。正因為這種方式讓她在感受生活的同時,也可從中得到些許慰藉。而小說中對女神一聲“苦哇”的描寫著墨頗多,不由讓人想起王蒙在自我發(fā)配新疆伊犁時經(jīng)常在睡夢中大叫的情景。這一段經(jīng)歷在王蒙前妻方蕤(崔瑞芳)女士的文章《我的先生王蒙》中有過記敘:“這些年,他落下了這么個毛病,常常在夜間將睡著未睡著之時,下意識地突然喊出一個怪聲:‘噢!嚇得我渾身發(fā)抖。他叫完后,睡了,可我拿不準他什么時候會再叫,只得支著耳朵等著。他睡著了,我卻瞪著眼睛,捂住心口,難以成眠?!眥18}這段回憶表明當時王蒙的思想壓力和精神負擔可見一斑。小說中對陳布文那段京劇唱詞“苦哇”的描寫,與王蒙在新疆伊犁時期經(jīng)常在睡夢里大叫“噢!”的情景是否有聯(lián)系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王蒙對陳布文當時的境遇感同身受。換而言之,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與小說女主人公達到了書寫默契。

        而在小說的第九部分,作者對女性的歌頌通過直白的敘事語言以及人性刻畫顯露出來。從而女神精神層面的意義也得以進一步升華?!澳鞘且粋€翻天覆地的時代,英雄輩出、仰天長嘯……這樣的革命運動中,尤其是深受更多壓迫的女性,其斗爭、其激情、其堅韌、其忠貞,更是絢麗奪目。法國大革命時期被雨果頌為‘比男人更偉大的米歇爾,德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建者、第二國際的左翼領(lǐng)導人羅莎·盧森堡,被列寧稱為革命之鷹,辛亥革命中的鑒湖女俠秋瑾……加強了革命的正義性神圣性人情味與感召力。在這樣的風云人物當中,有一個你,我現(xiàn)在說出名字來吧。我的非虛構(gòu)小說或者你們一定叫‘報告文學也行——《女神》,取材于藝術(shù)家張仃的夫人陳布文?!眥19}至此,該篇小說的主旨——歌頌女性,平凡中謳歌不平凡的女性,以及書寫客體陳布文大姐的典型事例似乎都已交代。但當我們接著作者接下來的敘事就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女神絕非僅僅局限于歌頌陳布文。換而言之,陳布文只是這些不平凡女性中的一位。文章在后面還談到了不久前去世的錢鐘書夫人楊絳女士,以及于小紅的一篇懷念其母親孫歷生的文章。王蒙當年與孫歷生是同班同學,并且對孫歷生的才華有著相當高的評價。這些平凡而又偉大的女性有太多值得歌頌之處,正如小說中談到的:“都是些有靈氣女子。相比之下,你過得還好,其實相當好。”{20}endprint

        這種歌頌女性主題的書寫似乎在情理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在王蒙2015年7月出版的《奇葩奇葩處處哀》中,就曾講述了一位局級干部沈卓然在妻子去世后,在親朋好友的介紹下再次擇偶而遇到四位奇葩女性的故事。而在作者筆下,女性再也不是男人的附庸或是點綴。因為這群女性有高度的自我主體意識,敢于積極主動地去追求和探索自己想要的生活。再回到《女神》的這篇新作中對平凡女性不平凡人生經(jīng)歷的謳歌。王蒙用自己的筆觸再次發(fā)掘了女性身上那種高尚而又純凈的美,那種超然物外的靈動和悠然。正如《人民文學》編者在對《女神》的推介中談到的:“純,這個字眼醒目于《女神》,經(jīng)由動蕩奮斗達至高端絢麗,安于詩書家務(wù)落得清純透明。在高層(資歷)的惶惑內(nèi)省和基底(信念)的寧定持守之間,萬物生焉;在歷史(時代)的風光和生活(旨趣)的歸隱之間,四時行焉。天真天機之于人的完美,便是漫道之行、應(yīng)運之生中難得的始終如一的‘純?!敶≌f中的中國特色故事,到《女神》這里,以初心之純以及‘非虛構(gòu)的繁復,讓真切的聲影婉轉(zhuǎn)豁朗于世界的江河之畔、湖海之濱?!眥21}

        文章中以“我”的敘事口吻回顧了陳布文在生命的不同階段所作出的抉擇和努力。從最初時期為政府工作的革命主義、提攜后進;到教書時期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再到主動退職甘為家庭婦女,陳布文這種至純的人生哲學在王蒙《女神》筆下得到進一步的提煉和升華。作者通過回憶重組了陳布文在各個階段的經(jīng)歷,為我們從多維度認識女神提供了一個很好的閱讀視角。而這種對人物形象的刻畫和描摹,與敘事文本的高度契合也進一步增強了讀者的閱讀體驗。

        三、主旨闡發(fā)——以三個關(guān)鍵詞為中心

        《女神》的敘事視角以及人物形象刻畫,無疑為我們?nèi)轿涣私怅惒嘉奶峁┝艘环N最直觀的審美參照。在此基礎(chǔ)上,主旨的表達和傳遞也隨之進入我們的批判視野。不同于王蒙之前的小說,這篇作品的主旨穿插雜糅于小說文本中的敘事話語里。我們可以提煉出幾個重要的關(guān)鍵詞。分別是“復活記憶”“幽谷蕙蘭”和“純”。

        第一個關(guān)鍵詞是復活記憶。全篇文章,作者采用回顧性的敘事視角復活了《女神》原型人物陳布文的生活經(jīng)歷,以及與作者的短暫而又難忘的幾次交流。正是這幾次交流讓作者縈繞于心,構(gòu)成最初的書寫動機。作者希望歌頌和贊美像陳布文這樣平凡卻又偉大的知識女性。 “一個年代,一個陌生親人,幾篇文字,一封短信,一次電話中的笑聲,一生的念念不忘……時間沒有消磨,而是在加強你的魅力。失望與不成功比情投意合、心想事成更會獲得詩神繆斯的寵幸。人生中沒有得到的,正是文學中苦苦經(jīng)營著的。無價的精神資源得自失去了本應(yīng)珍惜的所有。最期待的狂歡是失去的一切復活在文學藝術(shù)中。文學是人類的復活節(jié)日。復活,從而更加確認了也戰(zhàn)勝了失去。文學是力量是使得沒有對應(yīng)辦法的無可奈何花落去,生成了似曾相識燕歸來的感動?!眥22}這段飽富哲理的文字傾吐了小說人在創(chuàng)作時候的思考與自我反思。文學表現(xiàn)的主體和對象,往往是現(xiàn)實生活里不曾得到的傾述。王蒙這篇小說的立項,源于陳布文在五十九年前對王蒙的成名作《組織部來了個年輕人》的來信指點以及鞭撻。而作者也曾兩次來到過瑞士日內(nèi)瓦湖畔,那個陳布文魂牽夢繞的地方;由湖到追憶故人,再由故人引出故事,這是《女神》書寫的一條暗線。

        本文主旨表達的第二個關(guān)鍵詞是:幽谷蕙蘭,甚至你只是在記憶里感到那芬芳!這是一種超然的人生哲學,急流勇退并非所有人能夠做到。而以陳布文為代表的一批新女性,無疑以一種獨特的方式和人格魅力贏得了小說人的尊重。在小說中作者曾兩次引用女神(陳布文)給好友謝和庚信中的那段話,這也是本文的點睛之筆,更是文章主旨和“女神”精神的高度凝練。信中寫到:“現(xiàn)在的年輕一代,可能不易明白你的這種感情了,可能必須經(jīng)過翻譯才可以略懂一二了。真的,就好比,大家都買一把塑料花,講究一點的,還給塑料花灑上香水呢!而你卻要(作)幽谷蕙蘭,甚至你只是在記憶中感到那芬芳!……”{23}幽谷本意指的是幽深的山谷,最早見于《詩經(jīng)·小雅·伐木》中“出自幽谷,遷于喬木”。而蕙蘭則指的是蘭花的一種,是比較珍貴的物種,性耐寒。而此處的幽谷蕙蘭被用來形容女神高貴的品質(zhì)。陳布文女士在早年反抗包辦婚姻,逃婚去參加革命,十八歲到達延安。曾從事過魯迅研究和文學創(chuàng)作,解放后步入高層并曾做過周恩來總理身邊的機要秘書,可謂前途無量。但卻于三十二歲離開了高層文秘崗位而去學校教書,三十四歲徹底回歸家庭。三十六歲以后雖也曾陸續(xù)發(fā)表過文學作品,但卻甘愿靜靜平凡地做一名家庭婦女。即便是在旁人看來陳布文已經(jīng)退出了體制和社會,似乎早已成為了游離的游子。但這種人生選擇的背后其實傳遞的就是一種樸素的人生哲學。在困難時期陳布文毅然地選擇革命,勝利之時卻能拋棄名利激流勇退。作為一名知識女性卻甘愿相夫教子燃盡生命的火焰。這種人生選擇與幽谷蕙蘭的品質(zhì)在根本上一致,這亦是本篇小說欲歌頌和稱贊的精神旨歸:平凡中謳歌不平凡的女性。

        本文主旨表達的第三個關(guān)鍵詞是:純,至純與空靈。于平凡和生活中體味這種至純與空靈的境界,作者對女性的謳歌以及對人性的禮贊呼之欲出。文章末尾的那段話,不僅是對王蒙筆觸頻繁關(guān)注女性的一個注解,更是對本中篇小說《女神》主人公精神的高度提煉和稱贊。文中談到:“有許多出色的女子,有所成就,同時,有的強調(diào)冤屈,強調(diào)復仇,自戀自憐,愁腸百結(jié);有的強調(diào)清高,強調(diào)高高在上,強調(diào)自己避俗人唯恐不及,仍然躺著中槍;有的強調(diào)他人即是地獄,卻硬是躲不開可厭的他人。其實很簡單,如果你愛一個人,你可能愿意為他寫一本書。如果你嫌棄他,你說一個‘不字難道還不夠嗎?最好的方法是連‘不也不要說。滔滔不絕地說自己,寫自己,描繪自己,這樣的做法能夠表現(xiàn)出超拔與清純嗎?”{24}答案很顯然是否定的。而文中這種雖有成就,但卻強調(diào)冤屈、復仇、清高的女性并非作者想要稱頌的。無欲無求,作者向我們傳遞的這種“純”是一種強調(diào)普通、甘愿平凡并且愿普度他人的一種女性。也就是一種如《女神》中的原型陳布文大姐那樣的“幽谷蕙蘭,只是在記憶中感到那芬芳!”的至純品質(zhì)。endprint

        謳歌平凡中不平凡女性的命運始終是王蒙《女神》中一條清晰的脈絡(luò)和思想意旨。從“復活回憶”到“幽谷蕙蘭”再到“至純空靈”,這三個關(guān)鍵詞構(gòu)成了《女神》文本闡釋的三個維度,同時也暗合了作者心目中對女性的某種期許。作者以《女神》為題向我們傳達的不僅是一種對陳布文精神的回顧,更是一種對具有豐富閱歷而又能甘愿平凡女性的贊美。從這個層面來談《女神》這部作品的精神意義和文學旨歸,便上升到一種對甘于奉獻的女性群像的頌揚。從某種程度而言,王蒙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往往具有某種獨特的自我主體性,她們擁有鮮明的個性,卓越的才華,在平凡的崗位和歲月里彰顯了不平凡的人生經(jīng)歷。所以從這個角度而言,王蒙的《女神》及其筆下的女性形象是值得我們不斷去探索和深究的。

        注釋:

        {1}《女神》最初發(fā)表于《人民文學》2016年第11期,后于2017年5月由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版,其中增添進陳布文的三篇短篇小說,另有兩篇張郎郎和張寥寥的紀念文章,以及一封書信和陳布文小傳作為附錄。

        {2}陳布文(1920—1985),中國當代作家,曾任周恩來總理秘書;為國徽設(shè)計者、著名藝術(shù)家張仃夫人。

        {3}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jīng)典與后經(jīng)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88頁。

        {4}{5}{6}{8}{9}{10}{11}{12}{13}{14}{15}{16}{17}{19}{20}{21}{22}{23}{24}王蒙:《女神》,《人民文學》2016年第11期,第4頁、第4頁、第7頁、第8頁、第8頁、第19頁、第8-9頁、第12頁、第12頁、第8頁、第7頁、第14頁、第14頁、第19頁、第28頁、第3頁、第29頁、第29頁、第28-29頁。

        {7}王蒙:《雜色》,《王蒙文集·中篇小說(上)》,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185頁。

        {18}方蕤:《我的先生王蒙》長沙文藝出版社2004年版,第84頁。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社會啟蒙與文學思潮的雙向互動”(項目編號:16JJD750019)和江蘇省社科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學術(shù)史研究”(項目編號:13ZWA001)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南京大學中國新文學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 佘 曄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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