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雨

這是一個下星星的夜晚。

窗外的細柳樹一搖一擺晃進深藍色天空的時候，草原上下起了星星。

小老鼠草草坐在小泥屋的窗前，看著星星劃過深藍色的夜空，落在草地上。草葉上撞出一朵一朵碎光，順著泥屋的窗子，像牛奶冰淇淋一樣流進來了。

星星香甜的光芒裝滿整間小屋。

可草草卻沒拿出碗，反而發(fā)起愁來了。

整整一天，草草也沒看見牛蛙奇奇。奇奇不是在森林里迷路了吧？下星星的夜晚，森林像墨水一樣黑。天上的星星都趕著下到草原，可沒有東西給黑漆漆的森林照明了。

草草好像聽到了哭聲。

又長又凄涼的哭聲，順著森林的風就飛過來了。

草草鉆出小屋。

草地上，有的星星已經(jīng)開始融化了。夏天的空氣把星星融化成一條煉乳小河。草草忍不住舔了一口，馬上愧疚地搖搖頭。

草草選了最大一顆星星背到背上。

天上看起來小小的星星，落在地上竟然比草草還高。草草彎著身子，合緊雙手，才把星星托到背上。

腳下的路被星星照得像白天一樣。

草草高興地邁著步子，往森林走。

有了星星，奇奇就不害怕了。奇奇還可以吃到星星冰淇淋，帶點香草味的冰淇淋。

星星太重了。草草走起路來一擺一搖。

星星太冷了。草草的背不一會兒就沒知覺了。

冰冷的星星凍住了草草的背，又被草草的體溫融化了?！芭距?、啪嗒”，融化了的煉乳落到森林的小路上。

怎么辦呀？要是還沒找到奇奇，星星就融化了，可怎么辦呀？森林的路就看不見了，可怎么辦呀？

草草把星星舉到頭頂上。

白色的煉乳從草草的臉頰滑落。

草草顫微微地舉著手，把星星舉得更高。

“喂?！?/p>

寂靜的森林，連晚睡的貓頭鷹小姐也沒有。草草四處張望。

“用大荷葉裹住我吧。”

草草抬起頭。

是乳白色的星星，正發(fā)出微微的銀光。

“我會鼓住腮幫子的，只要我不出氣，就不會化得那么快?！?/p>

星星的光一閃一閃。

大荷葉隔住了草草手心的熱氣，也隔住了星星的寒氣?？扇诨粢徊糠值男切侵皇Ｏ旅€球那么大了。

“原來星星會說話啊?！?草草把星星抱在了懷里，歪著腦袋看星星。

可星星沒有回答，只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咕囔。

“我還從沒有聽見過星星說話呢，”草草說，“我見過檸檬味、青草味、泥土味的星星，可就是沒有見過會說話的星星呢?！?/p>

“呼——”星星吐了一口長氣?！翱隙ㄓ?7秒了。”星星得意地笑，“從天上下來的時候，我最長能憋1分40秒呢?！?/p>

草草望著星星。

“其實，”星星笑了，銀白色的光芒一閃一閃，“大家都可以說話的，是因為要降落了，大家才不想說話?！?/p>

“可真是段安靜的旅程啊。”星星哼起歌。

樹林深處都照亮了。

“怎樣的旅程？”草草問。

星星思索了一會兒。“黑漆漆、冷冰冰的旅程?！?/p>

“黑漆漆的？”

“嗯。我想唱歌，可怎么也唱不出來的旅程。大家都在往黑暗里降落。穿過云層的時候，可真冷啊。那時有水滴一樣的煉乳，不知從哪里飄來，落到了我臉上?！?/p>

“是什么味道的？”草草忍不住問。

星星的光芒一頓，然后星星笑了。

“像冰一樣的味道！”

夏天茂盛的森林里。樹葉一簇連一簇，一叢靠一叢。草草著急地四處尋找。樹葉后有蟬鳴，草葉下有蟋蟀，可就是沒有奇奇的聲音。

“森林的味道，可真香啊?！?/p>

草草收回焦急的腦袋，看向懷里的星星。

星星正像它說的那樣，一點兒一點兒慢慢地融化。

“對不起，”星星閃閃光芒，“這一次我一定會忍住不說話。森林可真香??！熱鬧的味道可真香啊！”

草草抬起頭，漆黑的樹葉間是黑漆漆的天空。

夜晚的空氣已經(jīng)變薄變冷。一片一片的樹林里都沒找到奇奇。星星亮著的光像將被風吹滅的燭火，忽明忽暗地搖曳著。

草草有點兒難過：“你想說話時就說吧?！?/p>

星星輕輕“嗯”了一聲。

“即使沒有光，我也不會害怕的?！?/p>

星星的光微微閃爍。

“呼。這里也沒有嗎？”星星輕聲問。

“它穿著什么樣的外套呀？喜歡聽收音機嗎？”星星笑了。

一滴乳白色的煉乳滴到小路上。星星的笑突然停止。

“我會憋住氣的。我憋氣很厲害的?！毙切堑穆曇粲崎L。

夜晚的森林里連蟬鳴也沒有了。

草草害怕地摟緊了懷里的星星。

沉默許久的星星忽然閃爍起來：“拐個彎兒吧?！?/p>

“說不定它是想捉個迷藏。穿過白云的時候我就這樣做的，咯咯?！毙切切?，“沒有星星發(fā)現(xiàn)。它們一句話不說，就那么直溜溜一個個落下去了。嘿！你們誰都沒發(fā)現(xiàn)我吧！我當時這么跟它們說的?！?/p>

可是，榕樹的背后也沒有奇奇的身影。

草草泄氣地埋下頭。

“它可真機靈?！毙切切Α！翱晌沂亲矫圆氐睦鲜?。我躲過了275顆星星！”星星閃閃光芒，“我們是無敵的搜查隊！耶！”

可是，榕樹后沒有，松樹后沒有，槐花樹后也沒有。

森林寂靜得連風也停住了。

草草鼻子發(fā)酸，腳也跟著發(fā)軟了。

“太機靈了！”只有星星在咯咯地笑，“我們只要再找找鳳凰樹、梔子樹、大荷葉、藿香葉。太好了，只剩下四個了?！?/p>

煉乳融化出來，“吧嗒吧嗒”沿著荷葉邊，滾落到泥土上。融化的煉乳散發(fā)出甜甜的味道。星星唱起歌。草草的心隨著歌聲安靜下來。

那是一首草草從來沒有聽過的歌。一首又甜又涼的歌，一首聽起來好像可以飄到很遠很遠地方去的歌。

草草又有了力氣。草草抱著星星找過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朵。星星融化的煉乳隨著歌聲，飄灑在每一片樹葉、每一朵花瓣上。

不知不覺，走到了森林盡頭。當走到最后一朵玫瑰花的時候——

玫瑰的花瓣下，奇奇蜷著腿，掛著淚珠，睡著了。

草草背上奇奇。

“睡著了可真好。”星星停住歌聲，輕輕地說。

深夜的森林寂靜得只有草草的腳步聲了。

回去的路不像來時那么長。

路上的每一片葉子都掛上了煉乳似的柔光。

快到森林入口了?！拔乙怖Я?。”星星在草草的手心里呢喃，“把我放到草地上吧?！毙切禽p輕地哼起未唱完的歌。

走到森林的入口就可以看見草原。

草原上，緩緩流淌的煉乳匯成了一條靜靜的河。

星星已經(jīng)不唱歌了。它閉上了眼睛。

草草捧著星星站了一會兒，把它輕輕放回草地上。

草葉尖上掛著的星星，搖晃著暗淡的光芒。

夏天的夜里，下星星的夜里，過了午夜，天空就格外的黑，森林就格外的黑，草原就格外的黑，黑得像墨水一樣。

草草面向著煉乳般的河水，和匯進河水里的最后一點兒光亮。空氣里，彌漫著甜甜的、亮亮的味道。

“能再多走兩步……多說兩句話就好了……”

寂靜的草原上，消失了遠去的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