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敏靜
(溫州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00)
亦文亦質(zhì),且釋且譯
——英國漢學(xué)家蘇慧廉《論語》翻譯研究
端木敏靜
(溫州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 溫州 325000)
漢學(xué)家蘇慧廉的《論語》英譯本是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收錄的世界經(jīng)典之一,一版再版深受英語讀者歡迎。該譯本添加大量副文本,重構(gòu)源語文本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是“深度翻譯”研究的范例;其依據(jù)語境、審度形勢而靈活變通的“厥中翻譯”策略,忠于原作又融入譯者主體性色彩,是譯者對“中庸之道”的體悟和實踐。“亦文亦質(zhì)”的行文特點,“且釋且譯”的翻譯策略,不啻為中國典籍翻譯之佳作。
蘇慧廉;《論語》;深度翻譯;厥中翻譯
《論語》英譯始于1809年英國傳教士馬歇曼(Joshua Marshman,1768—1837)出版的《孔子著作》第一卷(The Works of Confucius,Vol.1)。而后自19世紀(jì)中期至20世紀(jì)中期,有英國漢學(xué)家理雅各(James Legge,1815—1897)、蘇慧廉(W. E.Soothill,1861—1935)、翟林奈(Lionel Giles,1875—1958)和韋利(Arthur Waley,1889—1966)等的《論語》譯本相繼出版。這些譯者都是中文功底扎實、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深入研究的漢學(xué)家,其中理雅各、蘇慧廉曾是傳教士,旅居中國數(shù)十載,對中國文化有真實的體驗。理雅各的譯本,嚴(yán)謹(jǐn)細(xì)致,注解詳細(xì),至今仍是中國典籍學(xué)術(shù)性翻譯的典范;蘇慧廉的《論語》譯本(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1910)則行文流暢、文字簡練、語言通俗,一改理氏譯本的艱澀冗長,是面向普通讀者的大眾型譯本。1937年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世界經(jīng)典叢書”,收錄了蘇慧廉的《論語》譯本,體現(xiàn)了當(dāng)時英國學(xué)術(shù)界對這一譯本學(xué)術(shù)價值的高度肯定。從1910年第一版發(fā)行,直至1995年仍在出版,亞馬遜圖書讀者以五星推薦此書,可見此譯本的受歡迎程度。2001年牛津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亞洲經(jīng)典哲學(xué)導(dǎo)讀》一書中對孔子思想的探討以蘇慧廉的《論語》譯本為參考材料(Kupperman 2001:77)。由此可見,無論是對翻譯史、中西文化交流史的研究,還是對于翻譯理論和跨文化闡釋理論的探討而言,蘇慧廉的《論語》譯本都是寶貴的研究對象。本文基于蘇慧廉的《論語》譯本,考察了其翻譯策略以及譯文風(fēng)格的形成,重點探討其在文化經(jīng)典跨語際翻譯中的翻譯策略,為當(dāng)前《論語》英譯本研究提供新的研究方向。
蘇慧廉是英國循道公會傳教士,1882—1907年間在浙江溫州傳教并創(chuàng)辦學(xué)校和醫(yī)院,1920—1935年任英國牛津大學(xué)漢學(xué)教授。作為英國知名的漢學(xué)家,他的漢學(xué)著作頗豐,如《儒、釋、道:中國三大宗教研究》(The Three Religions of China,1929)等影響深遠(yuǎn)。蘇慧廉在溫州期間深入民間,與當(dāng)?shù)厥考濍A層(如經(jīng)學(xué)大師孫詒讓、溫處道臺童兆蓉)保持密切往來,這些經(jīng)歷使他對中國的儒家思想和傳統(tǒng)有了更深的體驗和理解,深化了他對《論語》的領(lǐng)悟和解讀,為《論語》翻譯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蘇慧廉在1906年給其母親的家信里提到他翻譯《論語》的動機:“近期我在工作之余翻譯中國典籍《論語》!希望在年底完成初稿。其實,我不僅僅是為他人翻譯《論語》,更是為我自己,因為我覺得我已擁有合格漢學(xué)學(xué)者的條件。我希望讀懂更多的中文典籍,用中文撰寫更多作品。”①蘇慧廉寫于1906年6月6日的家信。倫敦大學(xué)亞非學(xué)院圖書館,檔案編號:MMS/Special Series/biographical/China FBN 29。
可見,蘇慧廉翻譯《論語》更多的是基于學(xué)術(shù)研究上的考量,這種翻譯動機在一定程度上會使他用相對客觀、中立的態(tài)度去考察、闡釋《論語》。因此在譯本的序言里,蘇慧廉就對《論語》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地位做了中肯到位的評價。他(Soothill 1910:4)認(rèn)為:“《論語》所展示的是一位杰出中國人的思想。它塑造了中國長達(dá)兩千年之久的思想和性格?!伦g本希望能讓人們再次看到《論語》的價值?!边€有一個原因就是,“理雅各博士的譯本對于教育程度有限的讀者來講,過于艱深;他的譯本對于當(dāng)今的英國讀者來說也是年代久遠(yuǎn)的讀本”。蘇慧廉心目中的讀者是普通民眾,讓當(dāng)代的英國普通讀者了解中國文化的精髓是他翻譯的主要目的。
蘇慧廉(1910:7)還提到:“如果我的讀者能從我的翻譯中受益,正如我本人從研習(xí)這本中國經(jīng)典中受益一般,那么他們的時間就沒有白費了。這段時間我一直和中國偉大的君子(孔子)‘生活’在一起,他的相伴有裨于品格建造?!憋@而易見,蘇慧廉相當(dāng)欣賞和尊重孔子及《論語》,并不是帶著“西方中心主義”的優(yōu)越感來翻譯《論語》。恰恰相反,我們可以看到蘇慧廉的翻譯過程是不斷體驗《論語》、與《論語》進行對話的過程,而平等和諧的對話給他帶來的是更寬的視域,因此他與原文也有著更深的交融和共感。這種對原文所持的開放、對話的態(tài)度在一定程度上能保證《論語》得到更為有效的闡釋。
蘇慧廉于1906年6月開始翻譯《論語》,同年12月完成初稿,經(jīng)多次修改于1910年出版。
譯本內(nèi)容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是引言,概述了中國古代歷史和地理、孔子及《論語》相關(guān)的背景信息和《論語》中核心術(shù)語的涵義。作為普及型的翻譯作品,此種概述很有必要,為英語讀者閱讀《論語》提供了歷史語境和文化背景知識。
第二部分是譯本的主體,即《論語》譯文及對應(yīng)的注解,注解部分占更大的篇幅。各部分內(nèi)容編目和頁面布局沿襲儒經(jīng)注疏傳統(tǒng),左頁為原文和譯文,右頁為注釋。注釋部分涵蓋篇章主題、文字訓(xùn)釋、注疏選擇(以朱熹注疏為主),并提供意釋和歷史背景信息,有時還附上作者的評論。另外,蘇氏還細(xì)心地羅列了理雅各譯本(The Chinese Classics,1861)、辜鴻銘譯本(The Discourses and Sayings of Confuciu,1898)及晁德蒞②Angelo Zottoli(1826—1902),中文名為“晁德蒞”,意大利人,耶穌會會士,曾將《論語》譯成拉丁文,也是通過中國科舉考試殿試的第一批歐洲人之一(https://en. wikipedia. org/wiki/Angelo_Zottoli)。譯本(Cursus litteraturae sinicae,1879)對相同原句的翻譯。
第三部分是《論語》的漢字索引,按部首編排,每個漢字均有注音、釋義。第四部分是中國地名志。因而整部譯本不僅僅展示了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行和思想,而且還介紹了中國古代的歷史、地理和語言文化。
“深度翻譯”(Thick Translation)是美國翻譯理論家夸梅·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1954—)創(chuàng)造的概念。他(Appiah:1993)用“深度翻譯”這一概念描述自己翻譯非洲加納諺語時所采用的加注解釋方式,并將其定義為:“在翻譯文本中添加各種注釋、評注和長篇序言,將翻譯文本置于豐富的文化和語言環(huán)境中?!薄吧疃确g”是阿皮亞二十世紀(jì)末提出的翻譯理論,但細(xì)讀蘇慧廉的《論語》譯本會發(fā)現(xiàn)早在二十世紀(jì)初蘇慧廉出于讓讀者更好理解《論語》產(chǎn)生的歷史文化背景的初衷,已在其譯作中進行了一些探索。他深知翻譯《論語》絕不是簡單的語言符號替換,而是復(fù)雜的跨文化闡釋的過程,必須通過加注的方式將翻譯文本放在豐富的語境里,進行深度的意義闡釋。長篇的引言和詳盡的注釋是蘇氏譯本“深度翻譯”的主要形態(tài),這展示出了其獨特的“且釋且譯”翻譯風(fēng)格。
1.長篇的引言
蘇慧廉《論語》譯本全書共1041頁,其中引言就有114頁。在引言里,蘇慧廉提供了大量的歷史文化背景信息,包括中國古代歷史、孔子生平、《論語》的歷史、《論語》的歷代注疏作品③蘇慧廉列舉了歷代《論語》注疏作品,并做簡要點評。列舉的注疏作品如下:《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集注》、《毛西河先生全集》、《四書遵注合講》、《新增四書補注附考備旨》、《四書朱子本義匯參》、《四書味根錄》、《皇清經(jīng)解》、《四書經(jīng)注集證》、《日講四書義解》、《四書摭馀說》、《四書諸儒輯要》、《四書翼注論文》、《繪圖四書速成新體讀本》、《鄉(xiāng)黨圖考》、《四書釋地》、《孔子家語》、《圣廟祀典圖考》、《文廟丁祭譜》。、孔子的弟子、中國古帝王紀(jì)年表、中國古代地理信息,其中關(guān)于孔子生平和評述的敘述就有三十多頁,為譯入語讀者的跨時間、跨文化閱讀體驗提供了翔實的語境。
在引言里蘇氏還特意留出一個章節(jié)解釋“仁”“義”“禮”“樂”“道”等19個《論語》中出現(xiàn)的儒學(xué)觀念,并引用《說文解字》等經(jīng)典著作對這些核心概念進行釋義,解釋這些儒學(xué)觀念的來歷和原始意義;引證中國傳統(tǒng)上對這些概念的疏解(以朱熹疏解為主),并列出英語替換詞,深度翻譯《論語》核心術(shù)語。如蘇慧廉對《論語》中“仁”的翻譯。在引言里,蘇慧廉(1910:104)先引用歷代注疏作品來解釋“仁”字的來歷:“Composed of人 ‘man’ and 二 ‘two’,indicating the right relationship of one man to his fellows: in other words, a man of‘仁’ considers others as well as himself”,“仁”字由“人”和“二”組成,“仁”為“一個人與周遭的人之間的正確關(guān)系,換句話說,仁者總會推己及人”。因此他認(rèn)為“仁”一般可以譯為“Virtue”,其字根vir本身就是“人”(man)的意思,而且Virtue(美德)也可表示品德的最高境界,因此不管在內(nèi)涵還是字源上,“仁”與“Virtue”都有異曲同工之妙。此外,他用首字母大寫的“Virtue”來顯示此處的“virtue”不是一般概念上的各種美德之總和,而是人們應(yīng)該去追求的一種大公“全德”,一種最高的境界,一種人性成熟的體現(xiàn)。他認(rèn)為“仁”的根本是建立在與他人正確的關(guān)系上,要從日常與他人的交往中展現(xiàn)出來的,因此列 舉 近義 詞humanity、humaneness、generosity、charity、altruism、kindness等來詮釋“仁”所涵蓋的意義,他認(rèn)為這些是“仁”在具體語境里的表現(xiàn)。從這些解釋里,蘇氏對“仁”的內(nèi)涵和延伸含義都把握得比較精準(zhǔn):他對“仁”的溯源考證符合東漢鄭玄對“仁”本意的解釋。鄭玄在《中庸》中“仁者人也”下注曰:“(仁),人也。讀如‘相人偶’之人,以人意相存問之言。”其中“相人偶”是指待人的態(tài)度,要有人樣,以恭敬的態(tài)度與人相互配合?!叭省钡挠^念乃是“相人偶”禮儀所蘊涵的一種人際意識,反映的是一種古樸的平等關(guān)系和情誼??梢娞K慧廉對“仁”的詮釋是基于謹(jǐn)慎的考證并得益于中國歷代注疏傳統(tǒng)的積淀,是在尊重原文文本歷史和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上來確定核心術(shù)語的翻譯。
2.詳盡的注釋
《論語》作為中國儒家的經(jīng)典著作,與現(xiàn)代的西方讀者不僅有時空的距離,而且還有著巨大的文化差距,因此蘇慧廉在每章的譯文下面都附上詳盡的注釋。蘇氏注釋部分的結(jié)構(gòu)按三部分進行:先是用一句話或一兩個詞組對該章進行概括;接著解釋該章中的疑難字詞和歷史典故,并引用注疏解釋;最后是該章的其他譯文。他的注釋內(nèi)容豐富實用,在引導(dǎo)讀者理解各章要義、所涉及的歷史典故及疑難概念上起了很大的幫助。而且蘇氏的注釋富有趣味,貼近讀者,可讀性強,呈現(xiàn)出顯著的“深度翻譯”的特征。
蘇氏注釋的顯著特色就是對《論語》每章要旨的概括。《論語》的表述方式完全不同于西方的哲學(xué)作品,后者多用邏輯的、理性的語言來思考和表述,而《論語》的表述方式很少有抽象的思辨和“純粹”的理論,似乎更多是回答如何做的問題。對已經(jīng)習(xí)慣于哲學(xué)著作論述中的邏輯概念表述方式的西方讀者來說,《論語》實用又充滿詩意的表述多少有些陌生。因此蘇慧廉用概括性強的概念式表達(dá)方式對每章要義做總結(jié),列于注釋起首。這種概括言簡意賅,往往只字片語就點出每章主題要義,在一定程度上能夠縮短西方讀者與《論語》的距離;而且在文字修辭上也與《論語》凝練的文字風(fēng)格相近,語言簡練,講求對仗,靈活使用押頭韻的方式,優(yōu)美富有節(jié)奏。例如:
(1)弟子入則孝,出則弟,謹(jǐn)而信,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xué)文。(《學(xué)而:六》)
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學(xué)而:七》)
蘇氏如此概括:“Chapter 6,Character before culture; Chapter 7,Character is culture”。將“孝”“弟”“事父母”“事君”等具體的“做人”規(guī)范濃縮為character(人品),用culture正是點出此處孔子“學(xué)”的內(nèi)涵,遠(yuǎn)非“l(fā)earning”所能涵蓋。同時character和culture都是押頭韻,不管是文字組合上還是語音上都極富韻律。這種概括在蘇慧廉的注釋里隨處可見。
有時概括部分引用意義相近的英語警句格言,拉近讀者與原文的距離,消除了不同文化之間的一些生疏感。例如《學(xué)而:三》:“巧言令色,鮮矣仁!”這種“巧言鮮仁”的觀念對于推崇雄辯術(shù)的西方讀者來講,難免存在一些理解上的障礙。蘇氏對此章的總結(jié)就引用英語格言“Fine feathers do not make fine birds.”,這樣就為“巧言”(Artful Speech)的正確理解提供了英語讀者能夠認(rèn)同的文化語境??梢哉f恰到好處的聯(lián)系和引用是成功注釋的一半。又如《里仁:八》:“朝聞道,夕死可矣”,蘇氏的概括很巧妙:“My life to read the Riddle!”很明顯,此處的“riddle”就是指斯芬克斯之謎(the Riddle of the Sphinx),在西方文化里本身就是寓意無窮的概念,代表著人類對真理的一種永恒的追逐?!癕y life to read the Riddle!”的感嘆,與孔子在此章對不易“聞”之“道”的鍥而不舍的追求有異曲同工之妙,令英語讀者對富含中國哲學(xué)意味的“道”有更深的認(rèn)同感。這些簡練又生動的概括,從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是蘇慧廉本人對《論語》的注疏,反映出蘇氏個人對《論語》的領(lǐng)悟和解讀,并將他所理解的源語文化呈現(xiàn)在譯入語讀者面前。
注釋的另一個顯著特點就是對原文中的重點、難點的注疏和解釋。如核心術(shù)語“仁”的翻譯。除了引言部分有“仁”字的原意考證和傳統(tǒng)注疏的闡釋,在譯文的注釋部分蘇慧廉還進一步地闡釋了“仁”的內(nèi)涵。在《里仁》篇首注釋中,蘇慧廉(1910:218)解釋道:“a virtue of beneficence and rectitude, Socratic rather than Roman”,即一種側(cè)重于博愛善意和人格正直的美德,更具蘇格拉底意味的哲學(xué)詞匯,而不只是僅具實踐意義的仁義行為。在蘇慧廉看來,“virtue”是最接近“仁”的替換詞。如“克己復(fù)禮為仁”,蘇氏(1910:557)此處的“仁”譯為“virtue”,因為此處“仁”字屬于定義性質(zhì)。當(dāng)然,蘇慧廉也會根據(jù)具體語境和歷史背景用替換詞翻譯“仁”,但都加以注釋說明。如“里仁為美”,蘇氏根據(jù)語境把此處“仁”譯為“the moral character(of a neighborhood)”。 在注釋部分,蘇慧廉(1910:218)引用朱熹對“里”的注解,即中國古時二十五戶人家居住范圍,五家為鄰,五鄰為里,據(jù)此確定“仁”描述居住環(huán)境和文化。顯而易見,蘇氏正是用這種密集加注方式給讀者完整展示孔子對“仁”的定義和解釋,讓讀者從多個角度理解“仁”的豐富內(nèi)涵,而這本來就是孔子“仁無定解”的本意,也是《論語》的獨特魅力所在。
蘇氏《論語》譯本通過引言和撰寫評注的注釋行為,豐厚了《論語》譯本的歷史文化語境,有助于譯入語讀者去探索、感知源語文本中的社會文化,更好地體驗中國文化的精髓。這是蘇慧廉“深度翻譯”策略的價值所在。尤其是注釋部分,更是蘇慧廉作為跨文化譯者和源語文本之間的對話,他通過注釋實際參與到《論語》的文本世界里,也借著注釋為譯入語讀者更有效地理解《論語》提供通道。這更是蘇慧廉“深度翻譯”策略的意義所在。
在翻譯實踐中,譯者個人的文化立場、價值取向和所處時代的文化精神和詩學(xué)精神等都會使譯者自覺或不自覺地采用源語為導(dǎo)向的異化策略或譯入語為導(dǎo)向的歸化策略。錢鍾書認(rèn)為理想的文學(xué)翻譯過程應(yīng)是主體間關(guān)系下譯者與文學(xué)文本/作者平等和諧的對話過程,這種對話關(guān)系下的翻譯策略名曰“厥中翻譯”,是異化與歸化翻譯策略之動態(tài)中和,其依據(jù)語境、審度形勢而靈活變通的“時中”翻譯策略(于德英 2009:172-175)。偏執(zhí)于異化翻譯,作為原文的“他”高高在上,作為譯者的“我”容易消隱自身主體性的存在;若偏執(zhí)于歸化翻譯,譯者的“我”則占主導(dǎo)性地位,譯者和原文平等對話關(guān)系會失衡。執(zhí)“中”不是折“中”,而是游刃于兩極思想之間,經(jīng)過調(diào)解變化的“中”。蘇慧廉的《論語》翻譯策略趨向于“厥中翻譯”,翻譯過程中既不完全傾向于源語,也不完全傾向于譯入語,而是在異化與歸化翻譯策略的兩端中尋找動態(tài)平衡,努力保存原作風(fēng)味,又避免生硬牽強的痕跡。在蘇慧廉的譯本問世之前,《論語》流傳較廣的英譯本已有理雅各和辜鴻銘的譯本。蘇慧廉(1910:5)認(rèn)為,理氏譯本是直譯的典范,異化痕跡明顯,甚至行文和句式都竭力保持與原文的一致,有時反而顯得晦澀難懂;辜氏譯本則是高度歸化的翻譯,“與其說是翻譯,倒不如說是改寫”。蘇氏(1910:5)最為欣賞、推薦的是晁德蒞的拉丁文譯本,因為“這個譯本非常忠于原文,用詞嚴(yán)謹(jǐn),是當(dāng)時各種英譯本無法超越的”。因此蘇慧廉所持守的翻譯準(zhǔn)則首先就是忠于原文,盡可能傳達(dá)出原文的意義,為此他會根據(jù)《論語》注疏追本溯源,認(rèn)真考證某些概念和文字的本義及其歷史演變,而后斟酌恰當(dāng)?shù)奈淖直硎觥K麑Α墩撜Z》核心概念的翻譯都是如此處理的。在實際翻譯中,蘇慧廉會自覺地或不自覺地發(fā)揮譯者的自主性,將意譯融入直譯之中。在譯文表達(dá)上,他基本上尊重原文的結(jié)構(gòu),但又不會拘泥于原文句式,有時根據(jù)需要,靈活調(diào)整結(jié)構(gòu)使之符合現(xiàn)代英語的句式。例如:
(2)原文: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
譯 文 :The clever delight in water, the Virtuous in hill; the clever are restless, the Virtuous calm; the clever enjoy life, the Virtuous prolong life.
上例譯文在結(jié)構(gòu)和內(nèi)容上盡量保持與原文一致,但詞語的選擇上又充分反映出蘇慧廉作為譯者的主動性和創(chuàng)造性。例如,此處的“動”和“靜”,蘇慧廉(1910:312)沒有按照字面譯,而是參照朱熹對此處“山”“水”意象的注解——“知者達(dá)于事而周轉(zhuǎn)無滯”“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使用restless來翻譯“動”,巧妙點出聰明靈動變遷如水的特點,與仁者的“靜”(calm)有著意境上的對立,暗合了《論語》視“仁”為生活最高境界的意味。restless和calm這對反義詞為讀者構(gòu)建了一幅關(guān)于知者和仁者意味深長的畫面;“知”靈動變遷,“仁”如山穩(wěn)固長久;知者快樂(enjoy life),而仁者似是更高一籌,已經(jīng)無所謂快樂不快樂,他的心境如此寧靜平和,無所變遷,生命恒久(prolong life)。譯文中雖無直譯“動”和“靜”,但是一動一靜的畫面卻都隱含其間。翻譯者的責(zé)任是領(lǐng)悟文本的情緒、氛圍和思路,并在譯文中“重建氛圍和背景”(Gentzler 1993:27)。蘇慧廉在這方面做了有效的嘗試。
再以《為政:二》為例,來看蘇慧廉在體驗原文、感悟原文的過程中,如何融入自己的理解和闡釋,使意譯和直譯巧妙地結(jié)合。例如:
(3)原文: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譯文:Though the Odes number three hundred, one phrase can cover them all, namely,‘with undiverted thoughts.’
根據(jù)蘇氏此章的注解,他選擇“undiverted”來翻譯“無邪”是基于“思無邪”的出處,即《詩經(jīng)·魯頌駉》篇:“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薄八紵o邪”指馬直行前進之貌。表面上看來“undiverted”似乎是亦步亦趨的直譯,但與理雅各和辜鴻銘的譯文相比較,以及參照蘇慧廉在注解里對詩經(jīng)原句解釋(“不受時間和空間的限制,不知疲倦,不改其道”),“undiverted”卻是略勝一籌。理氏將“思無邪”譯成“have no depraved thought”,辜氏譯成“have no evil thoughts”(Soothill 1910:146)。 “depraved”是基督教詞匯,意指人墮落的本性,宗教意味濃厚,有文化誤讀之嫌;而辜氏的evil thoughts略顯隨意片面,忽略“思無邪”更深的內(nèi)涵?!皍ndiverted”強調(diào)的是心無旁騖、專注不改其衷的狀態(tài),比較合乎原文意思。另外,“depraved”和“evil”都是表示抽象的概念,而“undiverted”具有形象的特征,這種貼近漢語的表述方式更有效地傳達(dá)了原文的神韻。
這種游刃于異化與歸化策略兩極之間的“厥中翻譯”策略在蘇氏譯本里比比皆是,這種策略并不執(zhí)著于異化或歸化的某一端,而是依據(jù)語境、審度形勢靈活變通,忠于原作但又融入譯者主體性色彩,厥中允執(zhí),暗含孔子的中庸之理,也是蘇慧廉對“中庸之道”的體悟和實踐,在“釋”與“譯”中間追求動態(tài)的平衡。
《論語》語約義豐,其含蓄凝練的古漢語和要求形式完整、句意明晰的現(xiàn)代英語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差異。因此如何用流暢自然的英語把古漢語凝練的風(fēng)格表達(dá)出來,這對《論語》英譯者是個很大的挑戰(zhàn)。蘇慧廉在翻譯中多采用短語或者短句,以求簡潔自然的表現(xiàn)風(fēng)格。另外,蘇慧廉(1910:4)曾在序言里提到理雅各的譯本“學(xué)究氣”過重,因而他在翻譯中有意避免行文的僵化,努力賦譯文以文采,尤其從《詩經(jīng)》詩句的翻譯,可以看出蘇氏良好的英語文學(xué)素養(yǎng)和文字再現(xiàn)能力。例如:
(4)原文: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蘇氏譯文:As she artfully smiles,
What dimples appear!
Her bewitching eyes
Shew their color so clear!
Ground spotless and candid
For tracery splendid!
理氏譯文:The pretty dimples of her artful smile!
The well-defined black and white of her eye!
The plain ground for the colors.④引自蘇慧廉《論語》譯本注釋第146頁。Soothill, W.E.1910.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Tokyo: The Methodist Publishing House.
理氏譯文忠實于原文,但卻失了詩的韻味,略顯寡淡,而蘇慧廉的譯文融入了譯者自己的審美感應(yīng)和審美創(chuàng)造力,文采斐然。比較兩者可以發(fā)現(xiàn)有以下幾個主要的差異:1)蘇氏譯文簡短緊湊,有《詩經(jīng)》之風(fēng)采,而理氏譯文排列松散;2)理氏的譯文忽略甚至無視原詩的韻律,而蘇氏卻是精心設(shè)計了ABABCC的韻式,讀起來朗朗上口;3)理氏的譯文直譯原文,簡單堆砌原文詩句的意象,而蘇氏的譯文適當(dāng)增加主語(she)和動詞(appear、shew),不僅使上下文有了清晰的邏輯聯(lián)系,而且還賦予譯文詩句以生命、動感意象與視覺意象有機結(jié)合,一位顧盼生輝的美麗女子即刻躍然紙上;4)適時使用古英語shew(show)以及古樸的tracery(多指中世紀(jì)哥特式窗欞上的裝飾),古風(fēng)古韻撲面而來。與理氏“學(xué)究氣”的翻譯相比較,蘇氏的翻譯不僅緊貼原文旨趣,而且符合英語讀者的口味,展示了豐富的語言再現(xiàn)能力??梢哉f,蘇慧廉成功地把這首中國古詩歸化成了英語詩歌。在蘇慧廉看來,《論語》的翻譯不僅要求“真”,還要求“善”求“美”。而他的“善”“美”的標(biāo)準(zhǔn)是既要努力保留原文的意蘊,還應(yīng)考慮到譯文的接受性,同時譯入語主體詩學(xué)體系的語言規(guī)范也是他考慮的因素之一。
“文勝質(zhì)則野,質(zhì)勝文則史”(《論語·雍也第六》),蘇慧廉《論語》譯本的語言風(fēng)格在追求忠于原文的“質(zhì)”樸和符合譯入語讀者期待的“文”采修飾之間努力尋求平衡,體現(xiàn)出“亦文亦質(zhì)”的獨特風(fēng)格。
從整體上看,蘇慧廉《論語》翻譯屬于忠于原文、文筆流暢、可讀性很強的譯本,既避免了生硬翻譯的痕跡,又讓讀者能感受到原作的氣息。該譯本通過添加大量副文本(如注解、引言附錄),重構(gòu)源語文本的社會文化歷史語境,是“深度翻譯”的經(jīng)典范例;其依據(jù)語境、審度形勢而靈活變通的“厥中翻譯”策略,忠于原作又融入譯者主體性色彩,是譯者對“中庸之道”的體悟和實踐?!耙辔囊噘|(zhì)”的行文特點,“且釋且譯”的翻譯策略,不啻為中國典籍翻譯之佳作。國內(nèi)《論語》英譯研究對象多集中于理雅各、辜鴻銘、韋利等譯本,本文關(guān)于蘇慧廉譯本的研究為此領(lǐng)域提供了新的研究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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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W. E.Soothill’s Translation of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DUANMU Minji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Wenzhou University, Wenzhou 325000,China)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by W. E.Soothill has been rated as a classic by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and enjoyed great popularity among English readers. It serves as a good example of Thick Translation with an abundance of subtexts constructing the historical and socio-cultural context of the source text. By combining loyalty to the source text and the free play of the translator’s subjectivity, Soothill showed his understanding and application of the principle of Confucius’Golden Mean.
W. E.Soothill;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 Thick Translation; Moderation Translation
H315.9
A
2095-2074(2018)02-0076-07
2018-01-15
端木敏靜,溫州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博士。研究方向:中西文化交流,典籍翻譯。郵箱:dmmj36@hotmail.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