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瑟·柯南·道爾
撒克遜家族繼承人
事情發(fā)生在一八八三年四月初的時候。一天早上,我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歇洛克·福爾摩斯穿得整整齊齊,站在我的床邊。一般來說,他是一個愛睡懶覺的人,而壁爐架上的時鐘,才剛七點一刻,我有些詫異地朝他眨了眨眼睛,心里還有點不樂意,因為我自己的生活習(xí)慣是很有規(guī)律的。
“什么事——失火了嗎?”
“不,是一位委托人。好像是一位年輕的女士,她情緒相當激動,堅持非要見我不可?,F(xiàn)在她正在起居室里等候。你瞧,如果有些年輕的女士這么一清早就徘徊于這個大都市,甚至把還在夢鄉(xiāng)的人吵醒,我認為那必定是一件緊急的事情,她們不得不找人商量?!?/p>
“早上好,小姐!”福爾摩斯愉快地說道,“我的名字是歇洛克·福爾摩斯。這位是我的摯友和伙伴華生醫(yī)生。你可以跟他像在我面前一樣談話,不必顧慮。瞧!赫德森太太想得多周到,我很高興看到她已經(jīng)燒旺了壁爐。請湊近爐火坐坐,我叫人給你端一杯熱咖啡,我看你在發(fā)抖。”
“我不是因為覺得冷才發(fā)抖的,”那個女人低聲說,同時,她按照福爾摩斯的請求換了個座位。
“你不必害怕,”他探身向前,輕輕地拍拍她的手臂,安慰她說,“我毫不懷疑,我們很快就會把事情處理好的,我知道,你是今天早上坐火車來的。”
“這么說,你認識我?”
“不,我注意到你左手的手套里有一張回程車票的后半截。你一定是很早就動身的,而且在到達車站之前,還乘坐過單馬車在崎嶇的泥濘道路上行駛了一段漫長的路程?!?/p>
那位女士猛地吃了一驚,惶惑地凝視著我的同伴。
“這里面沒什么奧妙,親愛的小姐,”他笑了笑說?!澳阃馓椎淖蟊凵希辽儆衅咛帪R上了泥。這些泥跡都是新沾上的。除了單馬車以外,沒有什么車輛會這樣甩起泥巴來,并且只有你坐在車夫左面才會濺到?!?/p>
“不管你是怎么判斷出來的,你說得完全正確,”她說,“我六點鐘前離家上路,六點二十到達萊瑟黑德,然后乘坐開往滑鐵盧的第一班火車來的。先生,這么緊張我再也受不了啦,這樣下去我會發(fā)瘋的。噢,先生,你可以幫幫我的忙嗎?至少可以給陷入黑暗深淵的我指出一線光明吧。
“我處境的可怕之處在于我所擔心害怕的東西十分模糊,我的疑慮完全是由一些瑣碎的小事引起的。福爾摩斯先生,你能看透人們心中種種邪惡。請你告訴我,在危機四伏的情況下,我該如何辦。”
“我十分留意地聽你講,小姐。”
“我的名字叫海倫·斯托納,我和我的繼父住在一起,他是位于薩里郡西部邊界的斯托克莫蘭的羅伊洛特家族——英國最古老的撒克遜家族之一——最后的一個生存者。只可惜,撒克遜家族家道中落,到我繼父這一代,已經(jīng)所剩無幾了。繼父擁有醫(yī)學(xué)學(xué)位,事業(yè)發(fā)展得非常好??墒牵捎诩依飵状伪槐I,他在盛怒之下,毆打當?shù)厝斯芗抑滤?,差一點因為這個被判處死刑。就這樣,他遭到長期監(jiān)禁。后來返回英國,變成一個性格暴躁、失意潦倒的人。
“他在印度時娶了我的母親。我的母親當時是孟加拉炮兵司令斯托納少將的年輕遺孀,斯托納太太。她有一筆相當可觀的財產(chǎn),她是八年前在克魯附近一次火車事故中喪生的。在這之后,羅伊洛特醫(yī)生放棄了重新在倫敦開業(yè)的想法,帶我們一起到斯托克莫蘭祖先留下的古老邸宅里過活。我母親遺留的錢足夠應(yīng)付我們的一切需要。
“但是,大約在這段時間里,我們的繼父發(fā)生了可怕的變化。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深居簡出,不管碰到什么人,都一味窮兇極惡地與之爭吵。上星期他把村里的鐵匠從欄桿上扔進了小河,在我花掉了盡我所能籌集到的錢以后,才避免了又一次當眾出丑。除了那些到處流浪的吉卜賽人以外,他沒有任何朋友?!?/p>
婚約之死
“你們不難想象,我和可憐的姐姐朱莉婭是沒有什么生活樂趣的。我姐姐死的時候,才僅僅三十歲。可是她早已兩鬢斑白了,甚至和我現(xiàn)在的頭發(fā)一樣白?!?/p>
“那么,你姐姐已經(jīng)死了?”
“她剛好是兩年前死的,我想對你說的正是有關(guān)她去世的事。我們偶爾被允許去霍洛拉·韋斯法爾姨媽家小住。兩年前,姐姐在那里認識了一位領(lǐng)半薪的海軍陸戰(zhàn)隊少校,并和他締結(jié)了婚約。我姐姐歸來后,我繼父聞知這一婚約,并未對此表示反對。但是,在預(yù)定舉行婚禮之前不到兩周的時候,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莊園的邸宅是極其古老的,只有一側(cè)的耳房現(xiàn)在住著人。這一側(cè)耳房的臥室在一樓,起居室位于房子的中間部位。這些臥室中第一間是羅伊洛特醫(yī)生的,第二間是我姐姐的,第三間是我的。這些房間彼此互不相通,但是房門都是朝向一條共同的過道開的。
“發(fā)生不幸的那個晚上,羅伊洛特醫(yī)生早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可是我們知道他并沒有就寢,因為我姐姐被他那強烈的印度雪茄煙味熏得苦不堪言,他抽這種雪茄已經(jīng)上了癮。因此,她離開自己的房間,來到我的房間里逗留了一些時間,和我談起她即將舉行的婚禮。到了十一點鐘,她起身回自己的房間,但是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回過頭來。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你聽到過有人吹口哨沒有?她說。
“‘從來沒有聽到過。我說。
“‘因為這幾天的深夜,大約凌晨三點鐘左右,我總是聽到輕輕的、清晰的口哨聲。我是一個睡不沉的人,所以就被吵醒了。我說不出那聲音是從哪兒來的,可能來自隔壁房間,也可能來自草坪。我當時就想,我得問問你是否也聽到了。
“‘沒有,我沒聽到過。一定是種植園里那些討厭的吉卜賽人。
“她扭過頭對我笑笑,接著把我的房門關(guān)上。不一會兒,我就聽到她的鑰匙在門鎖里轉(zhuǎn)動的聲音?!?/p>
“什么?”福爾摩斯說,“這是不是你們的習(xí)慣,夜里總是把自己鎖在屋子里?”
“醫(yī)生養(yǎng)了一只印度獵豹和一只狒狒。不把門鎖上,我們感到不大安全。
“那天晚上,我睡不著。一種大禍臨頭的模糊感覺壓在我心頭。突然,在風雨嘈雜聲中,傳來一聲女人驚恐的狂叫,我聽出那是我姐姐的聲音。我一下子從床上跳了起來,裹上了一塊披巾,就沖向了過道。就在我開啟房門時,我仿佛聽到一聲輕輕的就像我姐姐說的那種口哨聲,稍停,又聽到“哐啷”一聲,仿佛是一塊金屬的東西倒在地上。就在我順著過道跑過去的時候,只看見我姐姐的門已開,她驚恐地叫喊著‘海倫!天啊!是那條帶子!那條帶斑點的帶子……她似乎言猶未盡,還很想說些別的什么,但是抽搐再次發(fā)作,她說不出話來了。直至咽氣之前,再也沒有重新蘇醒。這就是我那親愛的姐姐的悲慘結(jié)局?!眅ndprint
“等一等,”福爾摩斯說,“你敢十分肯定聽到那口哨聲和金屬碰撞聲了嗎?你能保證嗎?”
“本郡驗尸官在調(diào)查時也是這樣問我的。我聽了,它給我的印象非常深??墒窃诿土业娘L暴聲和老房子嘎嘎吱吱的一片響聲中,我也有可能聽錯。”
“從她提到的帶子——帶斑點的帶子,你推想出什么來沒有?”
“有時我覺得,那只不過是精神錯亂時說的胡話,有時又覺得,可能指的是某一幫人。也許指的就是種植園里那些吉卜賽人。他們當中有那么多人頭上戴著帶點子的頭巾,我不知道這是否可以解釋她所使用的那個奇怪的形容詞?!?/p>
福爾摩斯搖搖頭,好像這樣的答案遠遠不能使他感到滿意。
“這里面還大有文章?!彼f,“請繼續(xù)講下去。”
“一個月前,很榮幸有一位認識多年的親密朋友向我求婚。我繼父對這件婚事沒有表示異議,我們商定在春天的時候結(jié)婚。兩天前,這所房子西邊的耳房開始進行修繕,我臥室的墻壁被鉆了些洞,所以我不得不搬到我姐姐喪命的那房間里去住,睡在她睡過的那張床上。昨天晚上,我突然聽到曾經(jīng)預(yù)兆她死亡的輕輕的口哨聲,我跳了起來,把燈點著,但是在房間里什么也沒看到??墒俏覍嵲谑菄樀没瓴桓襟w,天一亮,我悄悄地出來,唯一的目的是來拜訪你并向你求助?!?/p>
大家沉默了好長時間,在這段時間里福爾摩斯將手托著下巴,凝視著噼啪作響的爐火。
最后他說:“這是一件十分復(fù)雜的案子。假如我們今天到斯托克莫蘭去,我們是否可能在你繼父不知道的情況下,查看一下這些房間呢?”
“很湊巧,他談起過今天要進城來辦理一些十分重要的事情。他很可能一整天都不在家,這就不會對你有任何妨礙了。我把我的煩惱事向你們吐露以后,心情輕松多了。我盼望下午能再見到你們?!彼涯呛窈竦暮谏婕喞聛砻稍谀樕?,悄悄地走出了房間?!?/p>
“華生,我們叫他們開早飯吧,飯后我要步行到醫(yī)師協(xié)會去,我希望在那兒能搞到一些有助于我們處理這件案子的材料?!?/p>
羅伊洛特醫(yī)生的古宅
歇洛克·福爾摩斯回來時已快要一點了。他手中拿著一張藍紙,上面潦草地寫著一些筆記和數(shù)字。
“我看到了那位已故的妻子的遺囑,”他說,“每個女兒一結(jié)婚就有權(quán)索取二百五十英鎊的收入。因此,很明顯,假如兩個小姐都結(jié)了婚,這位繼父就會只剩下微薄的收入,甚至即使一個結(jié)了婚也會弄得他很狼狽。我早上的工作沒有白費,因為它證明了他有著最強烈的動機以防止這一類事情發(fā)生。我們就去雇了一輛馬車,前往滑鐵盧車站,正好趕上一班開往萊瑟黑德的火車。到站后,我們從車站旅店雇了一輛雙輪輕便馬車,沿著可愛的薩里單行車道行駛了五六英里。
我們這位早上來過的委托人急急忙忙地趕上前來迎接我們,臉上流露出高興的神色?!拔乙恢痹诮辜钡嘏沃銈儯磺卸己茼樌?。羅伊洛特醫(yī)生進城了,看來他傍晚以前是不會回來了。”
“現(xiàn)在,我們得抓緊時間,請馬上帶我們到需要檢查的那些房間去?!?/p>
“好的,請跟我來。這是我過去的寢室,中間那間是我姐姐的房間,挨著主樓的那間是羅伊洛特醫(yī)生的臥室?!?/p>
“我想這是因為房屋正在修繕中。順便說說,那座山墻似乎并沒有任何加以修繕的迫切需要吧?!?/p>
“根本不需要,我相信那只不過是要我從我的房間里搬出來的一個借口?!?/p>
“啊,這很說明問題。嗯,這狹窄邊房的另一邊是那條三個房間的房門都朝向它開的過道。里面當然也有窗子吧?”
“有的,不過是一些非常窄小的窗子。太窄了,人鉆不進去?!?/p>
“既然你倆晚上都鎖上自己的房門,從那一邊進入你們的房間是不可能的了?,F(xiàn)在,麻煩你到你的房間里去,并且閂上百葉窗?!?/p>
斯托納小姐照他吩咐的做了。福爾摩斯十分仔細地檢查開著的窗子,然后用盡各種方法想打開百葉窗,但就是打不開。連一條能容一把刀子插進去把閂杠撬起來的裂縫也沒有。隨后,他用凸透鏡檢查了合葉,可是合葉是鐵制的,牢牢地嵌在堅硬的石墻上?!班牛彼悬c困惑不解地搔著下巴說,“我的推理肯定有些說不通的地方。如果這些百葉窗閂上了,是沒有人能夠鉆進去的。好吧,我們來看看里邊是否有什么線索能幫助我們弄明白事情的真相?!?/p>
一道小小的側(cè)門通向刷得雪白的過道,三間臥室的房門都朝向這個過道。福爾摩斯不想檢查第三個房間,所以我們馬上就來到第二間,也就是斯托納小姐現(xiàn)在的寢室、她的姐姐不幸去世的那個房間。這是一間簡樸的小房間,按照鄉(xiāng)村舊式邸宅的樣式蓋的,福爾摩斯搬了一把椅子到墻角,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的眼睛卻前前后后、上上下下不停地巡視,他的觀察細致入微,對房間的每個細節(jié)都注意到了。
擺樣子的鈴繩
最后,他指著懸掛在床邊的一根粗粗的鈴拉繩問道,“這個鈴?fù)ㄊ裁吹胤剑俊蹦抢K頭的流蘇實際上就搭在枕頭上。
“通到管家的房間里。”
“看樣子它比其他東西都要新些。”
“是的,才裝上一兩年?!?/p>
“我想是你姐姐要求裝上的吧?”
“不是,我從來沒有聽說她用過它。我們想要什么東西總是自己去取的?!?/p>
“是啊,看來沒有必要在那兒安裝這么好的一根鈴繩。對不起,讓我花幾分鐘搞清楚這地板?!弊詈?,他走到床前,目不轉(zhuǎn)睛地打量了它好一會,又順著墻上下來回瞅著。末了他把鈴繩握在手中,突然使勁拉了一下。
“咦!這只是做樣子的?!彼f。
“不響嗎?”
“不響,上面甚至沒有接上線。這很有意思,現(xiàn)在你能看清,繩子剛好是系在小小的通氣孔上面的鉤子上?!?/p>
“多么荒唐的做法?。∥乙郧皬膩頉]有注意到這個。”
“非常奇怪!”福爾摩斯手拉著鈴繩喃喃地說,“這房間里有一兩個十分特別的地方。例如,造房子的人有多么愚蠢,竟會把通氣孔朝向隔壁房間,花費同樣的工夫,他本來可以把它通向戶外的?!眅ndprint
“那也是新近的事?!边@位小姐說。
“是和鈴繩同時安裝的嗎?”福爾摩斯問。
“是的,有好幾處小改動都是那時候進行的。”
“這些東西實在太有趣了——擺樣子的鈴繩,不通風的通氣孔。你要是允許的話,斯托納小姐,我們到里面那一間去檢查檢查看?!?/p>
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yī)生的房間比他繼女的較為寬敞,但房間里的陳設(shè)也是那么簡樸。福爾摩斯在房間里慢慢地繞了一圈,全神貫注地,逐一地將它們都檢查了一遍。
他敲敲保險柜問道:“這里面是什么?”
“我繼父業(yè)務(wù)上的文件?!?/p>
“噢,那么你看見過了?”
“僅僅一次,那是幾年以前。我記得里面裝滿了文件?!?/p>
“比方說,里邊不會有一只貓嗎?”
“不會,多么奇怪的想法!”
“哦,看看這個!”他從保險柜上邊拿起一個盛奶的淺碟。
“不,我們沒養(yǎng)貓。但是有一只印度獵豹和一只狒狒。”
“啊,是的,當然!嗯,一只印度獵豹也差不多就是一只大貓,可是,我敢說要滿足它的需要,一碟奶怕不怎么夠吧。還有一個疑點,我必須確定一下?!彼自谀疽吻埃劬珪竦貦z查了椅子面。
“謝謝你,差不多可以解決了。”說著,他站了起來把手中的放大鏡放在衣袋里?!蔽?,這兒有件很有意思的東西!”
引起他注意的是掛在床頭上的一根小打狗鞭子。不過,這根鞭子是卷著的,而且打成結(jié),以使鞭繩盤成一個圈。
“你怎么理解這件事,華生?”
“那只不過是一根普通的鞭子。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打成結(jié)?”
“并不那么太普通吧,哎呀,這真是個萬惡的世界,一個聰明人如果把腦子用在為非作歹上,那就糟透了。”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我的朋友在離開調(diào)查現(xiàn)場時,臉色是那樣的嚴峻,或者說,表情是那樣的陰沉。
“斯托納小姐,”他說,“至關(guān)重要的是你在一切方面都必須絕對按我所說的去做。”
“你繼父回來時,你一定要假裝頭疼,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然后,當你聽到他夜里就寢后,你就必須打開你那扇窗戶的百葉窗,解開窗戶的搭扣,把燈擺在那兒作為給我們的信號,隨后帶上你可能需要的東西,悄悄地回到你過去住的房間。我毫不懷疑,盡管尚在修理,你還是能在那里住一夜的。再見,要勇敢些,只要你按照我告訴你的話去做,你盡可以放心,我們將很快解除威脅著你的危險?!?/p>
帶斑點的“帶子”
涼颼颼的冷風吹在臉上,在朦朧的夜色中,昏黃的燈光在我們的前方閃爍,引導(dǎo)我們?nèi)ネ瓿申幱舻氖姑?。我學(xué)著福爾摩斯的樣子,脫下鞋,鉆進了臥室。福爾摩斯帶來了一根又細又長的藤鞭,把它放在身邊的床上。床旁邊放了一盒火柴和一個蠟燭頭。然后,他吹熄了燈,我們就待在黑暗中了。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次可怕的守夜。我聽不見一點聲響,甚至連喘氣的聲音也聽不見??墒俏抑?,我的伙伴正睜大眼睛坐著,和我只有咫尺之隔,并且一樣處于神經(jīng)緊張的狀態(tài)。百葉窗把可能照到房間的最小光線都遮住了。
突然,從通氣孔那個方向閃現(xiàn)出一道瞬刻即逝的亮光,隨之而來的是一股燃燒煤油和加熱金屬的強烈氣味。隔壁房間里有人點著了一盞遮光燈。我聽到了輕輕挪動的聲音。接著,一切又都沉寂下來??墒悄菤馕秴s越來越濃。我豎起耳朵坐了足足半個小時,突然,我聽到另一種聲音——一種非常柔和輕緩的聲音,就像燒開了的水壺嘶嘶地噴著氣。在我們聽到這聲音的一瞬間,福爾摩斯從床上跳了起來,劃著了一根火柴,用他那根藤鞭猛烈地抽打那鈴繩。
“你看見了沒有,華生?”他大聲地嚷著,“你看見了沒有?”
可是我什么也沒有看見。就在福爾摩斯劃著火柴的時候,我聽到一聲低沉、清晰的口哨聲。但是,突如其來的耀眼亮光照著我疲倦的眼睛,使我看不清我朋友正在拼命抽打的是什么東西??墒俏覅s看到,他的臉死一樣地蒼白,滿臉恐怖和憎惡的表情。
他已停止了抽打,朝上注視著通氣孔,緊接著在黑夜的寂靜之中,突然爆發(fā)出一聲我有生以來從未聽到過的最可怕的尖叫。而且叫聲越來越高,這是交織著痛苦、恐懼和憤怒的令人恐怖的尖聲哀號。據(jù)說這喊聲把遠在村里,甚至遠教區(qū)的人們都從熟睡中驚醒。這叫聲使我們?yōu)橹倾と?。我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福爾摩斯,他也呆呆地望著我,一直到最后的回聲漸趨消失,一切又恢復(fù)了原來的寂靜時為止。
“這是什么意思?”我忐忑不安地說。
“這意思是事情就這樣了結(jié)了,”福爾摩斯回答道?!岸遥偟膩砜?,這可能是最好的結(jié)局。帶著你的手槍,我們到羅伊洛特醫(yī)生的房間去?!?/p>
他點著了燈,帶頭走過過道,表情非常嚴峻。他敲了兩次臥室的房門,里面沒有回音,他隨手轉(zhuǎn)動了門把手,進入房內(nèi),我緊跟在他身后,手里握著手槍。
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奇特的景象。桌上放著一盞遮光燈,遮光板半開著,一道亮光照到柜門半開的鐵保險柜上。桌上旁邊的那把木椅上,坐著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yī)生,他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灰色睡衣,睡衣下面露出一雙赤裸的腳脖子,兩腳套在紅色土耳其無跟拖鞋里,膝蓋上橫搭著我們白天看到的那把短柄長鞭子。他的下巴向上翹起,他的一雙眼睛恐怖地、僵直地盯著天花板的角落。他的額頭上繞著一條異樣的、帶有褐色斑點的黃帶子,那條帶子似乎緊緊地纏在他的頭上,我們走進去的時候,他既沒有作聲,也沒有動。
“帶子!帶斑點的帶子!”福爾摩斯壓低了聲音說。
我向前跨了一步。只見他那條異樣的頭飾開始蠕動起來,從他的頭發(fā)中間昂然鉆出一條又粗又短、長著鉆石型的頭部和脹鼓鼓的脖子、令人惡心的毒蛇。
“這是一條沼地蝰蛇!”福爾摩斯喊道,“印度最毒的毒蛇。醫(yī)生被咬后十秒鐘內(nèi)就已經(jīng)死去了。真是惡有惡報,陰謀家掉到他要害別人而挖的陷坑里去了。讓我們把這畜生弄回到它的巢里去,然后我們就可以把斯托納小姐轉(zhuǎn)移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再讓地方警察知道發(fā)生了些什么事情?!?/p>
說著話,他迅即從死者膝蓋上取過打狗鞭子,將活結(jié)甩過去,套住那條蛇的脖子,從它可怕地盤踞著的地方把它拉了起來,伸長了手臂提著它,扔到鐵柜子里,隨手將柜門關(guān)上。
這就是斯托克莫蘭的格里姆斯比·羅伊洛特醫(yī)生死亡的真實經(jīng)過。這個敘述已經(jīng)夠長的了,至于我們怎樣把這悲痛的消息告訴那嚇壞了的小姐;怎樣乘坐早車送她到哈羅,交給她好心的姨媽照看;冗長的警方調(diào)查怎樣最后得出結(jié)論,認為醫(yī)生是在不明智地玩弄他豢養(yǎng)的危險寵物時喪生的等等,就沒有必要在這里一一贅述了。
(本文略有刪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