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產(chǎn)的葉兆言,近日又完成了新作《刻骨銘心》。
“刻骨銘心”四個字,也恰好是葉兆言對文字的態(tài)度。在這個眾聲喧嘩的浮躁時代,葉兆言依然不能接受敷衍之作,不會隨便拿文字出來“對付”。在他看來,寫作不是一個什么了不起的行當,但寫出偉大的作品永遠是一個值得一生追求的目標。這是我給自己判的無期徒刑
記者:從上世紀80年代的《死水》開始,您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已有數(shù)十年。您最近推出了新作《刻骨銘心》,這是一部怎樣的小說?
葉兆言:是一部群像小說,都是些小人物;事情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但雖然是小事,對當事人來說,卻都是刻骨銘心的事。
比如書中描寫了一個哈薩克族的中國作家,他用哈薩克語寫作,還得了文學獎。在哈薩克斯坦共和國獨立之后,他移民去了那里。他原以為,自己和族人在一起會如魚得水,卻沒想到,哈薩克斯坦的哈薩克語和他用的哈薩克語很不相同。他失去了自己的文字,從此不能寫作,在族人中成為了“異鄉(xiāng)人”。這是小說虛構(gòu)的人物,當然有一定的生活原型。我借用了他的經(jīng)歷來描述文字對于寫作者的刻骨銘心。中國這么大的疆域,大部分時間里都是統(tǒng)一的,很大一個原因就是因為我們使用了同一種文字——漢字。如果漢字拼音化,統(tǒng)一就沒那么容易了,因為各地發(fā)音不一樣,溝通都很困難。這就是文字的力量,我們應該感謝漢字。
記者:對文字“刻骨銘心”,聽起來,這個文學人物身上有著您自己的影子。
葉兆言:從某種程度來說,寫作確實是我的“刻骨銘心”。我每天一早起來,電腦一開,就開始寫,每天寫六小時以上。有時候?qū)懙谩隘偪瘛绷耍胰?、孩子也都不怎么理解。從某種角度看,這樣的生活比我年輕時騎行200多公里更加瘋狂,因為這是我給自己判的無期徒刑:沒有目的地,會一直寫下去。
記者:人們常常驚訝于您的高產(chǎn)和優(yōu)產(chǎn),現(xiàn)在看來,高產(chǎn)、優(yōu)產(chǎn)的背后其實并沒有什么秘訣,還是因為勤奮。
葉兆言:寫作沒有秘訣可言,它是一種比較笨重的勞動,甭管世界變化多快,寫作始終是簡單的、原始的個體勞動。我現(xiàn)在用電腦寫作,看似輕巧,其實每天也就寫干把字。當然也有高峰狀態(tài)下日產(chǎn)數(shù)千言的情況,但千把字是常態(tài)。寫作是一種等待,寫完上一句后,你等在那里,想下一句該怎么表達,還有沒有更好的表達。等了半天,可能結(jié)果還是原來的那句。但我覺得等待是必須的,是值得的,盡管時間都耗在等待里了。
記者:由寫作和等待填滿的生活,是一種什么樣的人生?
葉兆言:就是不斷地和寫不下去做斗爭,就是和自己過不去。我每每寫完一篇,人幾近虛脫。從四十歲開始,我的頭發(fā)就日漸稀少了。但是,我樂意。別的活我干不來、不想干,唯有寫作我千不厭。構(gòu)思行文過程中的那種喜悅,高于作品印成鉛字之后再讀它們時的感受。人生有很多種,什么樣的人生是幸福的?就是你能干自己想干的事,你也有能力干好這件事。對于作家而言,一個安靜的不被打擾的環(huán)境是很重要的。從寫作的機會來說,這個時代是非常好的。我們一家三代都熱愛文學,都對文學抱有一種夢想。但是,我祖父在創(chuàng)作力最旺盛的時候,不得不停下來去謀生;我父親被打成右派,被剝奪了寫作的權(quán)利。我是唯一一個可以把百分之九十五的精力花在寫作上的人。這是一種幸運。
沒有標準就是文學的標準
記者:“文革”期間,您受祖父葉圣陶、父親葉至誠的牽連,曾一度失學,做過鉗工,您的文學創(chuàng)作之路其實并不順暢。
葉兆言:因為他們自己的遭遇,我的祖父和父母都不贊成我搞文學。高考恢復后,我是瞞著他們偷偷報考南京大學中文系的,居然考取了。中文系的人好像都在寫作,我也就提起筆試著寫小說,那時候是1980年,我用了“鄧林”、“孟尼”的筆名。大學畢業(yè)后做了一年教師,1983年,我再度入南大中文系讀中國現(xiàn)代文學碩士,1986年去江蘇文藝出版社做編輯,1991年被調(diào)入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我從小熱愛文學,但一開始我并沒有想過要當一名作家,寫著寫著就喜歡上這事了。不寫作,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干什么;不寫作,我甚至都沒辦法思考。像現(xiàn)在這樣接受采訪、滔滔不絕地說,不是真實的我,聊天時的我是不慎重的;但對于文字,我是非常慎重的。我已經(jīng)習慣了通過文字來思考、想象,我會琢磨:這是不是我的本意,是不是還有空間可以讓人們?nèi)ニ伎肌?/p>
記者:是否正是這種慎重,讓您對文字有一種潔癖,有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追求?
葉兆言:按汪曾祺的說法,寫作就是“揉面筋”。我也認為,文字最好能揉得干凈點、再干凈點。文字是可以不斷變得更好的,我始終保持這樣的追求。所以我不能接受敷衍之作,不會隨便拿篇文章出來對付;反過來,別人即便只動了我文章中的一個字,我也會注意到。
記者:在您自己看來,哪一部作品是您最好的作品?
葉兆言: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許,讀者眼里的最好才是最好的。外界認可也好,不認可也好,我只享受寫作的過程。寫到現(xiàn)在,我的每一部作品都會留有遺憾。如果創(chuàng)作是為了追求完美,那遺憾就不可避免,我只能天天寫,天天做好面對失敗的準備。在寫作上面,我是個“貪得無厭”的人,很多東西想寫,永遠不滿意。
記者:每一部作品都需要被更多的閱讀檢驗。您和余華、蘇童都是老朋友,您的圖書編輯希望請這兩位給您寫推薦語,但您拒絕了。為什么?
葉兆言:何苦讓人家再次受累,不能因為是老朋友就“欺負”人家。其實,推薦語什么的,大家最好不要太當回事,誰推薦的都不重要,小說的內(nèi)容才是最重要的。在寫作中,作者不僅要注入墨水,還要注入自己的靈魂和血肉,這樣作品才有靈性,人物才立得起來。當然,有時候這也是一種“命”,寫得好不好要看老天爺賞不賞飯。
記者:大眾看重名家推薦,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文學作品缺乏統(tǒng)一的評價標準,所以需要參考名家的意見。
葉兆言:文學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其實這就是文學的標準。也就是說,文學要有想象力,要獨一無二,要說出別人沒有說過的話。這是評價文學作品好壞的一個清晰的標準。如果你嚼別人嚼過的口香糖,還把嚼過的口香糖給讀者嚼,那我覺得挺惡心的。別說是復制了,就是輕車熟路也不行,這也是文學的大忌。你擅長寫這個,就老寫這個,高明的讀者是不會接受的。金庸的小說很好看,每個人第一次讀金庸的小說時,不管讀的是哪一部,可能都會有驚艷的感覺,反正我第一次讀《天龍八部》時,是讀得熱血沸騰的。但讀第二部、第三部時,就知道他的套路了。優(yōu)秀的作家讓人驚艷,更優(yōu)秀的作家是要讓人不斷地驚艷。做到這一點非常難??墒?,寫作本來就是一件非常難的事。
(未完待續(xù))
據(jù)“解放周末”、搜狐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