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新編這出戲定名為《霸王別姬》，由齊如山寫劇本初稿，是以明代沈采所編的《千金記》傳奇為依據(jù)，另外也參考了《楚漢爭》的本子。初稿拿出來時場子還是很多，分頭、二本兩天演完。這已經(jīng)到1921年的冬天，我們開始準(zhǔn)備撒“單頭本子”排演了。有一天吳震修先生來了，他說：“聽說你和楊小樓打算合演《霸王別姬》，那太好了?！蔽揖桶杨^、二本《霸王別姬》的總講拿給他看，并說：“您看了如有需要修改的地方，您告訴我們。”吳先生仔細(xì)地看了一遍后說：“我認(rèn)為這個分頭、二本兩天演還是不妥?！边@時候?qū)憚”镜凝R先生說：“故事很復(fù)雜，一天擠不下，現(xiàn)在劇本已經(jīng)定稿，正在寫單本分給大家?！眳窍壬f：“如果分兩天演，怕站不住，楊、梅二位也枉費精力，我認(rèn)為必須改成一天完?！眳窍壬χf：“我沒寫過戲，來試試看，給我兩天工夫，我在家琢磨琢磨，后天一準(zhǔn)交卷?！?/p>

兩天后，吳先生拿了本子來，他對齊先生說：“我已經(jīng)勾掉不少場子，這些場子，我認(rèn)為和劇情的重要關(guān)子還沒有什么影響。但我究竟是外行，銜接潤色還需大家?guī)兔?。我這樣做固然為聽?wèi)虻难輵虻闹?，同時也為你這個寫本子的人打算，如果戲演出來不好，豈不是‘可憐無益費工夫嗎？”齊先生聽他這樣說，也就不再堅持成見，而是和大家共同研究潤色繼續(xù)加工。

第一次演出時的情況

《霸王別姬》頭、二本的總講，由初稿二十多場刪成不滿二十場，以霸王打陣和虞姬舞劍為重點場子，進(jìn)行排練時，轉(zhuǎn)瞬已是舊歷臘月底，二十六七日演了封箱戲，照例祭神，在前門外取燈胡同同興堂全班吃一次酒飯，年前就不再唱戲也不排戲，各人都在自己家休息過年。正月初，擇一天日子開市，一面演出，一面排戲。到了正月十九日，我們第一次在第一舞臺演出了《霸王別姬》。

那天后臺貼的提綱雖然是已經(jīng)從二十多場刪成十多場的提綱，可是過場還是多，有的場子相當(dāng)長，最大的就是九里山大戰(zhàn)那一場，打的套子也很多。這場大武戲完了之后，楊老板下來雙手輕陜地掭了盔頭，對我說：“蘭芳，我累啦，今天咱們就打住吧。”我說：“大叔！咱們出的報紙是一天演完，要是半中腰打住，咱們可就成了謊報紙啦。我知道您累了，這場戲打得太多了，好在這下邊就是文的了，您對付著還是唱完了吧，以后再慢慢改，這個戲還是太大?！碑?dāng)時他沒有加可否，接著說了一聲：“還勒上吧。”正說著就聽見管事李春林大聲說：“來啦！來啦！虞姬！虞姬！”我看楊老板又戴上盔頭，我才放下心出去，總算一天把戲唱完了。

霸王的垓下之歌

第二天晚上，我和玉芙，還有馮（幼偉）、齊（如山）、吳（震修）三位，五個人一起到笤帚胡同去看楊先生。在那間小樓上我們幾個坐下之后，楊先生向來要說客氣話之前總是提高嗓門面帶笑容先“?。“。　睅茁?，這一天也不例外，抱拳向馮、齊、吳三位說：“這出《霸王別姬》頭回唱，不怎么整齊，您三位多包涵?！瘪T先生說：“戲唱的很飽滿，很過癮，聽?wèi)虻囊捕颊f好，排場火爆，大家都賣力氣，我想您太累了吧！”楊先生笑著在嗓子眼里輕輕地“哦”了一聲，這也是他向來有的一個特點，是對馮先生的夸獎表示承認(rèn)，而叉不敢當(dāng)?shù)囊馑?，然后說：“不累！不累！您三位看著哪點不合適，我們倆好改呀！”吳先生接著說：“項羽念‘力拔山兮……是《史記》上的原文，這首歌很著名，您坐在桌子里邊念好像使不上勁，您可以在這上面打打主意?！睏钕壬p輕拍著手說：“好！好！我懂您的意思，是叫我安點兒身段是不是？這好辦，容我工夫想想，等我琢磨好了，蘭芳到我這兒來對對，下次再唱就離位來點兒身段?！边@天大家聊到深夜才散。

劉硯芳先生說：“從第二天起，我們老爺子就認(rèn)真地想，嘴里哼哼著‘力拔山兮……手里比畫著。我說：‘這點身段還能把您難??？老爺子瞪了我一眼說：‘你懂什么？這是一首詩。坐在里場椅，無緣無故我出不去，不出去怎么安身段？現(xiàn)在就是想個主意出去，這一關(guān)過了，身段好辦。老爺子吃完飯，該沏茶的時候了，掀開蓋碗，里頭有一點茶根，就站起來順手一潑，我看他端著蓋碗愣了愣神，就笑著說：‘嘖！對啦，有了！原來他老人家已經(jīng)想出點子來啦，就是項羽把酒一潑，趁勢出來?！边^了幾天笤帚胡同打電話來叫我去一趟，我晚上就去了。一見面楊先生就說：“回頭咱們站站地方啊。”我說：“大叔您安了身段啦？”楊先生說：“其實就是想個法兒出里場椅，不能硬山擱檁地出去是不是？”我說：“您有身段，我也得有點陪襯哪?！睏钕壬f：“你念大王請，喝酒：我喝完酒把酒杯往桌上礅一下，念‘咳跟著我就站起來把酒一潑，杯子往后一扔，就勢出了位，你隨著一驚，也就站起來啦。我念‘想俺項羽呵！唱‘力拔山兮……，咱們兩人來個‘四門斗不就行了嗎？”當(dāng)時我們來了幾遍，我說：“咱們就先這樣來，唱完了再研究?！?/p>

過了幾天我們白天在吉祥演出，又貼《霸王別姬》，場子比上次又有減少，大約從韓信坐帳到項羽烏江自刎共有十四五場，打的還是不少。當(dāng)時這出戲我還唱一段西皮慢板，這一天的演法給初期的《霸王別姬》暫時定了型，演了一個時期，逐漸修改，覺得慢板也有點瘟，后來就不唱了，我記得還灌過一張唱片。楊先生也覺得打的太多，反而落到一般武戲的舊套，這出戲的打應(yīng)該是功架大方，點到為止，擺擺像，所以也逐漸減了不少。這出戲在北京每年義務(wù)戲總要演幾次，最后是1936年的秋天我從上海回來，又合演了三次，到這個時期我們已減到十二場，解放后減到八場。

虞姬的舞劍

在排演《霸王別姬》之前，我曾經(jīng)請了一位武術(shù)教師，教我太極拳和太極劍，另外還從鳳二爺學(xué)過《群英會》的舞劍，和《賣馬》的耍锏，所以《別姬》這套舞劍里面也有這些東西。當(dāng)時小報副刊曾有人用駢體文挖苦我“虞姬寶劍舞如叔寶之锏，嫦娥花鋤掄如虹霓之槍”，也并非無的放矢。戲曲里的舞劍，是從古人生活中沿襲下來的一種表演性質(zhì)的器舞，所以里面武術(shù)的東西我用的比重很少，主要還是京戲舞蹈的東西，其中還有一部分動作是外行設(shè)計的。其中齊如山就出了不少點子，姚玉芙曾說過：“齊先生琢磨的身段有些是反的。”我說：“有點反的也不錯，顯得新穎別致，只有外行才敢這樣做，我們都懂身段有正反，也不會出這類的主意。”

關(guān)于舞劍與音樂的配合，我認(rèn)為采用[夜深沉]曲牌是非常恰當(dāng)?shù)?，這個曲牌來源于昆腔《思凡》里[風(fēng)吹荷葉煞]中幾句唱詞作為頭子?！耙股畛?，獨自臥，起來時獨身坐，有誰人孤凄似我，似這等削發(fā)緣何?！弊钤缬迷诰颉稉艄牧R曹》里作為打鼓時的伴奏，它的節(jié)奏感很強(qiáng)，又是一整套，不是用一組簡單的工尺來回反復(fù)，這就對于舞蹈有了豐富多彩的創(chuàng)造條件。可是打鼓的拉胡琴的又必須有一些獨奏的傾向，不能對舞蹈僅僅采取“隨”的辦法。我對琴師說：“您拉您的，甭管我，我找您，就可能不會墜了。”這樣“兩找”就更給人一種合拍符節(jié)的感覺。徐蘭沅先生也曾說過：“胡琴跟舞劍的配合最犯忌是‘等。如果拉胡琴的不把尺寸做好，只是跟著虞姬身段在后邊走，那么勢必越拉越慢，不但松懈而且準(zhǔn)把虞姬給累躺下。”在這點上我們兩人心氣是一致的。

據(jù)《中外書摘》整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