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才
(上海博物館敏求圖書館,上海 200003)
古籍的整理工作,古已有之,起碼可以上溯到先秦時期?!秶Z·魯語》中記載“正考父校商之名《頌》者十二篇于周太師”、《論語·子罕》中記載孔子使“樂正,《雅》《頌》各得其所”,就是我們所熟知的古籍整理實踐。當下,我們要傳承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其中一個重要的工作就是對古籍進行整理,使之在學術生態(tài)中更廣泛地傳播,而讓大眾從中獲取精神營養(yǎng)。當下的古籍整理工作,傳統(tǒng)的方式主要有標點、校勘、注釋、今譯、疏證、輯佚等;隨著學術的不斷發(fā)展和技術的不斷革新,還產(chǎn)生了諸如編制索引、影印出版、古籍數(shù)字化之類的新型整理方式。其中,標點、??焙妥⑨屖枪偶碇凶罨A的工作,直接決定了古籍整理工作的質量。
從事古籍整理工作,需要整理者既精通相關專業(yè)基礎知識,又接受過古文獻學基礎知識的訓練。古籍整理工作者要掌握與古籍內容相關的專業(yè)基礎知識,比如,整理一部古代詩集,需要整理者起碼要懂得詩歌格律;整理一部古代醫(yī)書,起碼要有一定的中醫(yī)基礎知識;整理一部古代音樂文獻,起碼要對古代音樂有一定了解。漢代,劉向奉詔校中秘書,就是由劉向領銜,而“光祿大夫劉向校經(jīng)傳、諸子、詩賦,步兵校尉任宏校兵書,太史令尹咸校數(shù)術,侍醫(yī)李柱國校方技”*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701頁。。這是最早關于區(qū)分專業(yè)以進行古籍整理的明確記載。雖然當時整理方式與今人古籍整理有著諸多不同,但這個方法無疑為后人提供了典范。與此同時,從事古籍整理工作還要求整理者要經(jīng)過古文獻學的系統(tǒng)訓練,掌握目錄、版本、??狈矫娴某WR,以查找并判定其版本,分析其源流,梳理其系統(tǒng),以確定底本、參校本,撰寫??庇浀?;同時也需要掌握文字、音韻、訓詁等方面的基礎知識,以識文斷句,弄懂文義。
古典學術研究工作者,遇到不懂原文的情況,可以避而不談,而古籍整理工作者則無法回避。這就要求古籍整理工作非具有深厚學養(yǎng)者不能為。但是具體整理工作中,往往存在一些尷尬:其一,原作者與整理者之間知識背景不對稱的尷尬。中華傳統(tǒng)文化博大精深,古代的一些著作往往包羅萬象,或經(jīng)史子集四部兼?zhèn)?,或涉及天文地理、職官典制等等諸多方面?,F(xiàn)實中,很難找到這樣的通才來整理古書。其二,學術評價機制造成的尷尬。在現(xiàn)行學術評價體系中,對古籍整理著作不夠重視,有些單位在計算成果時“打折”,更有甚者,將古籍整理著作不算成果。這種學術評價機制,造成了社會有廣泛需求,而有能力者卻不愿意為之的尷尬。其三,古籍整理可以在多大程度上容錯的尷尬。古籍整理失誤難免,但是對失誤的性質要加以區(qū)分。有些內容相對單一的古籍,若整理中存在許多失誤,自然需要嚴厲批評,但像十三經(jīng)、二十四史這樣的經(jīng)典著作,整理者付出了再多艱辛與血汗,恐怕也不可能杜絕其中存在這樣那樣的問題。一些學者參與討論,“疑義相與析”,并撰寫糾錯文章,有益學術。但這些失誤有時候會被行外,甚至是古代文學、古代史專業(yè)從未參與過古籍整理工作的學者無限放大,進而故意引起公眾狂歡,進而由學術批評變?yōu)槿松砉?。其四,具體操作層面的尷尬。比如,古籍整理行業(yè)標準尚未建立,現(xiàn)有規(guī)范不夠完善,特別是全式標點符號有時候存在可爭議空間、繁體字規(guī)范字形尚未確定;明知道某個重要的版本在公藏機構收藏,卻因管理規(guī)定等因素而看不到;一些不具備從業(yè)資質的學者或出版機構也參與其中;等等。
下文結合具體案例,從標點、??薄⒆⑨尯推渌@四個方面來談一談古籍整理中的一些失誤,并提出自己的一些思考。
古籍標點是最見功力,也最容易出現(xiàn)失誤的地方,稍有不慎,就會出錯。從失誤的性質來看,有些是無心之失,有些是點校者學力不足之失。古籍讀不完,知識學不盡。標點古籍時,遇到一些超出點校者既有知識經(jīng)驗的情況,恐怕并不會是小概率事件,所以難免會出現(xiàn)這樣那樣的標點失誤。筆者整理《松泉集》中部分內容,其中出現(xiàn)了一些標點錯誤,承責任編輯細心審稿,予以指出。但即使是這樣,現(xiàn)在還能從中發(fā)現(xiàn)我的一些標點錯誤。
而從形式來看,標點失誤則主要有技術性失誤和知識性失誤兩類。
(一)技術性失誤
古籍整理標點的技術性失誤,主要出現(xiàn)在標點符號的使用上。由于目前沒有專門的行業(yè)標準出臺,只有行業(yè)內默認的習慣,而有些習慣性標點方式還存在爭議的空間,導致一些古籍整理著作產(chǎn)生了一些技術性失誤。
全式標點中,專名線的標法就常常讓古籍整理者頭疼。比如,“文淵閣大學士”之類詞中的“文淵閣”,有的標專名線,有的不標,各有理由,讓人莫衷一是。再如,“北京大學圖書館”“廣西大學文學院”一類的詞,目前有兩種標法:一是全部加專名線(如中華書局《新五代史》修訂版,修訂凡例第2頁);一是只“北京大學”“廣西大學”加專名線(如中華書局《方言箋疏》,點校前言第6頁)。從地名需標專名線這個角度來看,“圖書館”“文學院”不是地名,后者是正確的;而從機構名可標專名線的角度來看,“圖書館”“文學院”只是一個二級機構,也是不需要標專名線的。這雖然出現(xiàn)在前言中,不是整理的內容,但涉及對專名線的認識問題,故而一并提出。
有一些習慣性標點方式,行業(yè)內默認遵守,但有些學者,甚至是知名學者,因標點經(jīng)驗不多而忽視了這樣“行規(guī)”。比如,上海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春融堂集》,點校者精于詞學,故而在詞集標點中,很好地貫徹了詞集“韻用句,句用逗,逗用頓,駢驪處用分”的傳統(tǒng)標點格式。然而,該書將詩歌標題加標點的做法,則不合“行規(guī)”了。按照通行規(guī)則,標題是不加標點的。還如,“王氏”,一般全標專名線,而“姓王氏”,則只“王”字標專名線,“氏”字不標專名線。中華書局《新五代史》修訂版將“本姓王氏”的“王氏”標了專名線(第83頁),有待改正。又如,王守仁被尊稱為陽明先生。在標專名線時,“陽明先生”四字需要全標,但中華書局本《朱子晚年全論》第2版僅標“陽明”,于“先生”二字不標(凡例第2頁),這就不合理了。
(二)知識性失誤
古書用語簡潔,有些詞語會給今人的理解帶來困擾,比如,先秦典籍中的“詩”,是指《詩三百》,還是其他詩歌,“禮”是指某部禮書,還是某個具體的禮儀,有時候很難區(qū)分,常讓點校者犯難。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王荊文公詩箋注》:“詩:‘退食自公?!?第240頁)這里的“詩”顯然指《詩經(jīng)》,要加書名號。
古代著作,特別是一些學術大家的著作,往往牽涉極廣,標點時就難免會出現(xiàn)一些知識性失誤。比如,中華書局本《晉書》卷二十四《職官》“太仆,統(tǒng)……車府典牧,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第736頁),當標作“車府、典牧、乘黃廄、驊騮廄、龍馬廄等令”;“少府,統(tǒng)材官校尉、中左右三尚方、中黃左右藏、左校、甄官、平準、奚官等令,左校坊、鄴中黃左右藏、油官等丞”(第737頁),晉代官職有中黃令、左右藏令、鄴丞、中黃丞、左右藏丞,應標作“中黃、左右藏”“鄴、中黃、左右藏”;“司隸校尉……記室書佐、諸曹書佐守從事、武猛從事等員”(第739頁),諸曹書佐和守從事是兩個官職,中間應加頓號。又如,中華書局本《通典》卷三十七《職官》第六品“王郡公侯郎中令、中尉、大農(nóng)”(第1005頁),檢視《四庫全書》本和日本宮內廳書陵部藏北宋本,作“王郡公侯郎中令 中尉 大農(nóng)”,則此處當空一格,不宜標頓號??紩x代官制,王國“有郎中令、中尉、大農(nóng)為三卿”,但到東晉時,“公國則無中尉”,“侯國又無大農(nóng)”*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743、745、745頁。,很顯然,點校本改動原書而標出頓號,是失當?shù)摹S秩?,上海古籍出版社本《論語后案》“此所謂‘德以躬行無虧’言”(第39頁),就破句了,當標作“此所謂德,以躬行無虧言”。宋儒朱震字子發(fā),中華書局本《朱子晚年全論》第2版于“朱子發(fā)謂……”(第33頁),“朱子”二字標專名線,“發(fā)”下專名線失標了。
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出版的段玉裁《經(jīng)韻樓集》,其中《祭戴東原先生文》,整理者標點為:
維乾隆四十三年,歲次戊戌,十月丁巳朔越八日,弟子巫山縣知縣段玉裁謹遣役李志德,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吾師戴東原先生之靈曰:
聿自癸未,始識先生。幸得為徒,執(zhí)摯請正。先生曰否,相友相型。玉裁唯唯。師弟之盛,盛于炎漢?!读?jīng)》孔明,昌黎抗顏。籍湜硁硁,恥學于師,愿鑒其酲,十年四聚,問答紛縈。如雺得霽,如劍得鎣。同之太原,同居燕京。行則同輿,飯則同铏。自慚蠢愚,不寤多瞠。別久會希,溯洄依巠。弟子至蜀,師揚于廷。間闊五千,書郵不停。每奉翰墨,如聆咸。云胡丁年,起起悼驚。足疾而隕,庸醫(yī)可剄。易簀之前,書來錦城。細論音均,繩墨以絣。切切節(jié)節(jié),丁丁嚶嚶。仲秋告歸,養(yǎng)疴筆耕。鄙人狂喜,亦擬東行。自今從游,投老合井。豈意山頹,梁木其傾。哀音至蜀,風凄雨霝。翩其丹旐,言返休寧。遺書誰取,碑石誰銘?先生之才,而不公卿,禮樂黼黻,以光太平,先生之德,而不遠齡,鮐背凍梨,申公宓生。海內故交,凄其涕零。著錄多士,哭寑失聲。矧茲淺劣,尤辱丁寧。負土九江,仰慚桓榮。日月如駛,東望傷情。一介之使,只雞之誠,用述故言,用慰幽靈。無戀陔蘭,陔蘭孔馨。微言未絕,竊愿參訂?;曩庥兄b此心盟。尚饗!(第181—182頁)
祭文正文部分的標點有破句,以致文義有晦澀難解處。鳳凰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經(jīng)韻樓集》與此大同小異,只是略有修正,將上海古籍版“菹醢瑣零”和“以光太平”后的逗號改為分號,將上海古籍版的“溯洄依巠”改為“溯洄依璽”。(第174—175頁)經(jīng)核對底本,當以“巠”為是。而兩書中的“投老合井”,其義不解,底本中作“投老合并”。其實這個正文部分應該是韻文,韻腳為梗攝字。這段話的正確標點應該是:
聿自癸未,始識先生。幸得為徒,執(zhí)摯請正。先生曰否,相友相型。玉裁唯唯,師弟之盛。盛于炎漢,《六經(jīng)》孔明。昌黎抗顏,籍湜硁硁。恥學于師,愿鑒其酲。十年四聚,問答紛縈。如雺得霽,如劍得鎣。同之太原,同居燕京。行則同輿,飯則同铏。自慚蠢愚,不寤多瞠。別久會希,溯洄依巠。弟子至蜀,師揚于廷。間闊五千,書郵不停。每奉翰墨,如聆咸。云胡丁年,起起悼驚。足疾而隕,庸醫(yī)可剄。易簀之前,書來錦城。細論音均,繩墨以絣。切切節(jié)節(jié),丁丁嚶嚶。仲秋告歸,養(yǎng)疴筆耕。鄙人狂喜,亦擬東行。自今從游,投老合并。豈意山頹,梁木其傾。哀音至蜀,風凄雨霝。翩其丹旐,言返休寧。遺書誰取,碑石誰銘。
先生之才,而不公卿。禮樂黼黻,以光太平。先生之德,而不遠齡。鮐背凍梨,申公宓生。海內故交,凄其涕零。著錄多士,哭寑失聲。矧茲淺劣,尤辱丁寧。負土九江,仰慚桓榮。日月如駛,東望傷情。一介之使,只雞之誠。用述故言,用慰幽靈。無戀陔蘭,陔蘭孔馨。微言未絕,竊愿參訂?;曩庥兄?,鑒此心盟。尚饗!
還如,學界公認《詩經(jīng)》中的句子至少二言,而有的書多次標出一言?!囤L·終風》三章:“終風且曀,不日有曀。”中西書局本《詩經(jīng)通解》標作:“終風且曀。不,日!有曀!”(第37頁)《秦風·小戎》首章:“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環(huán)脅驅,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敝形鲿直尽对娊?jīng)通解》標作:“小戎俴收。五楘梁辀。游環(huán),脅驅,陰,靷,鋈續(xù)。文茵,暢轂。駕我騏馵。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第133頁)《大雅·蕩》二章:“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興是力?!敝形鲿直尽对娊?jīng)通解》標作:“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曾是強御,曾是掊克,曾是在位,曾是在服。天降滔德,女興是,力?!?第355頁)顯然有誤。
與標點失誤相同,古籍整理中的??笔д`,也可以分技術性失誤和知識性失誤兩類來看。
(一)技術性失誤
??钡募夹g性失誤,主要是由于古籍整理者對于??背WR陌生而產(chǎn)生的。比如,在確定底本時,有些整理者未經(jīng)嚴格比對,不做長編,就隨意確定底本。某點校者選用稿本作底本,而用刻本作參校本。筆者在審讀該稿件時,發(fā)現(xiàn)該稿本并不如刻本精善,就向點校者提出了考慮換底本的意見。也有些整理者未對版本源流作出梳理,就確定底本和參校本,撰寫??庇?。比如,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的《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只是羅列諸多版本,對其源流未作梳理,甚至在許多版本未曾寓目的情況下,就展開??惫ぷ鳌S秩?,我參加一個學術會議,某位學者提交的文章自稱是對《毛詩注疏》進行校勘。實際上,該文只是羅列諸多版本中的異文,也沒有梳理出版本系統(tǒng),這只能算作長編而已,并不是???。
還有,業(yè)內有一些公認的校勘常識,如:底本不誤而參校本誤,不出校勘記;底本用字與參校本用字是通假關系,不出??庇?;底本明顯訛誤可以徑改,不必出??庇洝6行┱碚咭虿皇煜み@樣規(guī)范,出了??庇洝_@樣的例子并不少見,如上文提及的《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有校勘記:“‘焉’,四庫本、博古堂本、文盛堂本并做‘惡’?!?第108頁)語氣上看,作“焉”是,故不需出校?!啊啊鲀雀瘫?、四庫本、博古堂本、文盛堂本并作‘耶’。”(第105頁)作語氣詞用的邪、耶,混用無別,不需出校?!啊敗鲀雀瘫?、四庫本并作‘曾’。”(第143頁)。從下文來看,這里肯定是“曾子”而不會是“魯子”,可以徑改為“曾”。
此外,??迸c研究不同,而有些整理者忽視了二者的界限。比如,《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的??敝?,常常列出《公羊傳》《穀梁傳》的異文?!洞呵铩啡齻鳟愇?,已經(jīng)屬于研究的范疇了,若從??苯嵌乳_看,此舉花了功夫,卻屬蛇足。
(二)知識性失誤
??钡闹R性失誤,主要是由于相關知識背景欠缺,造成該校的沒校,不該校的卻校了。比如,古籍中“厎”字常訛成“底”,以致學者往往忽視二字差異,以為可以通假,故而不作校改。這個失誤是由于對文字學不夠了解導致的,其實應該直接回改。又如,《春秋胡傳》言及《鄭風·狡童》時說“詩人刺忽之不昏于齊”,《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將“詩”改為“鄭”,并出??庇浽唬骸皳?jù)《詩經(jīng)·國風》和上下文意改?!?第55頁)所謂“詩人”,是古人對《詩經(jīng)》某篇作者的稱呼,改成“鄭人”既無版本根據(jù),也不合語言習慣。這個失誤是由于不明改字原則、不明古人語言習慣導致的。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王荊文公詩箋注》:“《語》:‘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從我者,其由與之?!?第240頁)“其由與之”,文義不通。所謂《語》,即《論語》。檢視《論語·公冶長》,“之”為衍文。此處應標點為:“從我者,其由與?”并出校說明刪字情況。這個失誤是由不熟元典導致的。又如,上海古籍出版社本《新校經(jīng)義考》,為“蔣弘道”出校曰:“《四庫薈要》本作‘蔣宏道’?!?第5頁)作“宏”顯然是避乾隆的諱。乾隆登基時,大學士鄂爾泰上書提議御名“弘”字諱改作“宏”,乾隆未允準,認為缺末筆就可以了。而乾隆二十八年,又規(guī)定“科場文字及一切文移書奏”要寫成“宏”。到乾隆三十四年又有所松動,故而其時缺末筆的“弘”和“宏”并存。華夏出版社本《宋人經(jīng)筵詩講義四種》出校曰:“‘謹’,四庫本作‘慎’?!?第144頁)宋孝宗名趙昚,宋人諱其嫌名,慎字或缺筆,或改作謹。如此來看,這兩處是不需要出校的。這兩個失誤是由不熟悉避諱文化導致的。
開展古籍校勘工作,必須具備文字學知識。比如,《宋人經(jīng)筵詩講義四種》于“何彼秾矣”出校曰:“秾,底本及叢書集成初編本等作‘禯’,據(jù)四庫本改?!薄睹姟肺谋臼亲鳌耙a”的。從文字學角度來看,衤、礻、禾旁?;?陸明君已言及礻、禾旁?;?,于衤旁關注不夠。其實三旁互混比較常見。見陸明君:《魏晉南北朝碑別字研究》,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年版,第99頁。。襛是正字,禯、秾都是訛俗字。張參《五經(jīng)文字》:“襛,見《詩·風》。從禾者訛?!笨梢?,這個校改不當。
開展古籍??惫ぷ鳎仨毦邆淠夸泴W知識。往往有些其他領域內的專家,因不熟悉目錄學知識而出現(xiàn)了失誤,有的誤據(jù)俗本,有的對版本源流判斷失當。比如,有整理者以四部備要本作為底本,顯然不合理。《宋人經(jīng)筵詩講義四種》中的第二種為張栻《詩講義》,整理者據(jù)四庫本來整理,也顯然是選擇了一個不恰當?shù)牡妆??!逗矅创呵飩鳌敌a屌c研究》認為《春秋胡傳》的內府本和四庫本“同屬一源”(校釋說明第Ⅷ頁)?!端膸炜偰俊窐朔Q該書底本為通行本,顯然并不是內府本。這樣的判斷就會影響到??辟|量。
開展古籍??惫ぷ?,往往還要對古書成書情況有所了解。比如,《清史稿》《清史列傳》都記載張廷玉于雍正三年(1761)七月署大學士事,四年授文淵閣大學士,五年進文華殿大學士,六年二月進保和殿大學士,七年加少保;而汪由敦為張廷玉作的墓志銘說:“甲辰七月,署大學士事。丙午二月,授文淵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十月,進文華殿大學士。戊申三月,進保和殿大學士,兼管吏部。十月,加少保?!?汪由敦撰,張秀玉、陳才校點:《松泉集》,合肥:黃山書社,2016年版,第886頁?!笆谖臏Y閣大學士,兼管戶部”,原文逗號失標。這篇文章是我標點的,其全部責任在我。筆者在點校《松泉集》時,注意到了這個差異,但于此未出??庇?。我的思考是,像這類正史記載與墓志銘不合的現(xiàn)象應該比較普遍,而這恐怕是各自史料來源不同造成的,并不宜將其簡單地當成錯誤來看待,從而出校勘記。而有些學者據(jù)墓志銘校正史,甚至說墓志銘可以補正史之缺,恐怕不太妥當。
相較于標點和校勘來說,注釋是更高層次的整理工作,也更容易出錯。尤其是元典的注釋,往往用功多而收效少,出錯率卻高。注釋是一個探索活動,錯誤在所難免。凡探索,哪怕是錯誤的,只要不是無根之游談,都值得鼓勵。但是,也有些學者不明訓詁而注書,這樣就難免出現(xiàn)本不該出現(xiàn)失誤,更有甚者,該注的不注,不該注的亂注。
有些學者在自己專業(yè)領域內取得不俗的成就,但是其專業(yè)與訓詁學不搭界,故而對訓詁學沒有理性認識。比如,中華書局本《四民月令校注》“其有贏帛,遂成秋制?!闭碚咦⑨屨f:“‘制’是指作成的衣服?!?第21頁)其實,制(製)本義是裁衣服,引申指衣服。這里的“制”就是指衣服,而不必指“作成的衣服”。又如,某書初版將“六轡”解釋為“六匹馬”(第191頁);將“或”解釋成“或者”(第307頁);將“宿”解釋成“住宿”(第320頁);將“兵,兇器”的“兵”解釋成“軍隊”(第346頁);將“首鼠”解釋成“猶言首尾”(第439頁)。該書修訂時,出版社約筆者做審讀編輯,我提示作者將以上誤譯加以修改:六轡是指六根韁繩,拉的是四匹馬;或是指可能;宿是指隔夜;兵,此處指兵器;首鼠,連綿詞,指猶豫。
有些學者對于訓詁學認識不足,也參與注書,往往就只是依靠《漢語大詞典》這樣的工具書,這樣就難免會出現(xiàn)錯誤。比如,有學者校注陳柱的《中國散文史》,注釋“班班”一詞,羅列《漢語大詞典》的三個義項(第10頁);注釋“至今則之”的“則”為“法則、準則、仿效”(第72頁)。稍具訓詁學常識的人就會知道,一個詞在句子中怎么可能會同時有三個意思。同書“執(zhí)事”一詞,被校注者注釋成“漢朝廷施職兵權的部分”(第94頁);“六甲”一詞,是指一種詩體,凡二十句,每二句首字為自甲至癸的天干十字,卻被校注者注釋成“六個甲日”(第109頁)。該書出版前,出版社約我審讀這份稿件,我把這些問題都指出來,請校注者加以修改。
注書者不能沒有訓詁學常識,但是也不能只有訓詁學常識?!逗矅创呵飩鳌敌a屌c研究》于“螽”注釋說:“昆蟲,身體綠色或褐色,善跳躍,對農(nóng)作物有害。”(第48頁)這里注的是概括義,但未能有助理解原文?!洞呵铩窌绑?,一定是發(fā)生了比較嚴重的蝗災。《胡安國〈春秋傳〉校釋與研究》于“則當樛屈待下”,注釋說:“樛,求?!?第53頁)顯非其義。樛、屈同義連用,指彎曲。《宋人經(jīng)筵詩講義四種》于“何其華之秾乎”,注釋說:“秾,草木茂盛貌?!?第77頁)前文的“華”,是“花”的古字。注釋言及“草木”,非其義。其實《漢語大詞典》的解釋“襛,美盛貌”(秾,當作襛,前文已經(jīng)言及),已經(jīng)給出了正確的釋義?!端稳私?jīng)筵詩講義四種》中的另一條注釋說:“必我從,倒裝句,‘必從我’?!?第156頁)古漢語中不存在所謂的倒裝句,這是語法學界的共識。
在釋義以外,還有些注釋中有注音。有時候,有些學者過于相信自己的知識經(jīng)驗而不去翻檢字典,以致產(chǎn)生了不必要的錯誤。新世界出版社版的《晉書地理志校注》在對犍為郡作注時,校注者特別加注拼音,說:“犍音jiàn?!?第128頁)這顯然不對,犍字在《廣韻》分屬元、仙兩韻,都是平聲,平分陰陽,不可能讀去聲。在現(xiàn)代漢語中,犍只有jiān、qián兩讀。此處作為地名,應該讀成qián。
除上文所述之外,還有些失誤也需要引起古籍整理工作者的重視。
(一)古籍整理中俗字的處理。有些古籍整理工作者,對文字學發(fā)展史認識不足,以保留古籍字形以供相關專業(yè)人士研究為由,對俗字字形加以保留。這個做法也是不合理的。除了整理不得不保留字形的古籍,如文字學著作外,其他著作中的俗字是需要改成正字的。其一,綜觀漢字演變史,漢字字形一直處在變化之中,歷代整理前代文獻,對字形往往都有改動。從文獻整理角度來看,隸古定與楷書都起到了規(guī)范字形的作用。其二,古籍中往往有許多俗字字形,在今天來看,古籍整理著作中保存這些字形只是對部分文字字形的研究者有用,卻給其他閱讀者造成障礙,會影響古籍的有效傳播。而文字字形研究者,他們需要的是影印本,而不是整理本。其三,古籍用字,字形隨意。保留俗字字形,會給整理、出版造成不必要的困擾。
(二)古籍整理中部分用字問題。有些古籍整理工作者,對文字認識不足,常常會出現(xiàn)文字字形錯誤。比如,于於誤用、底厎不別的情況,屢見不鮮。又如,范甯,不能寫作“寧”,有些古籍整理著作就弄錯了。又如,“茍”字,在一些繁體字出版物中,常被誤錄成“茍”?!墩f文》:“茍,自急敕也。從羊省,從勹口?!迸c從艸從句的“茍”不同字。還如,現(xiàn)在古籍整理工作一般將舊字形改成新字形。這個做法值得提倡,但是少數(shù)字形轉換還需要爭議。比如將“爭”“卻”作舊字形處理,改為“爭”“卻”,就不大合理。若將“爭”改成“爭”,依此類推,則“淨”需改成“浄”,而“浄”這個字形是古籍中較少見的俗字字形。若將“淨”改成“凈”,則又是簡體字字形了。顯然“爭”這個字形以不改為宜?!皡s”和“卻”是隸定中產(chǎn)生的兩個不同字形。雖然古代也有少數(shù)俗體在后代成為正體,而讓原先是正體降為俗體的現(xiàn)象存在,但是,古代一直都以“卻”為正體,“卻”為俗體。從約定俗成的角度來看,還是應該提倡在繁體字出版物中用“卻”。
(四)古籍整理規(guī)范的適用性問題。有著多年整理經(jīng)驗的積淀,古籍整理學界逐漸形成了一些默認的行業(yè)規(guī)范,但是這個規(guī)范只是一個“共性”,整理者不能不加變通,一刀切地運用這些規(guī)范來整理所有古籍。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整理方式要加以區(qū)別。傳世文獻中,“寫本時代”的文獻與“刻本時代”的文獻整理應該要有不同的規(guī)范?!翱瘫緯r代”的刻本、稿本、鈔本等文獻的整理也不宜等而視之。即使同為刻本,不同的書也有各自不同的“個性”,整理者應該要視具體內容而制訂具體的整理規(guī)范。
上文僅就我作為一個古籍整理著作的閱讀者、從業(yè)者和編輯,在目力所及范圍內,粗淺地談了古籍整理中的一些失誤情況??梢哉f,失誤是每一部古籍整理著作中不可避免的。很多時候,出現(xiàn)一些這樣那樣的失誤,也并不能說明整理者水平不夠。
從古籍整理失誤的類型來看,有些失誤是無心之失,有些失誤是可以彌補的,有些失誤則是不可原諒的。整理過古籍的學者都知道,工作時間一長,稍不留神,手就不聽使喚,明知道怎么斷句,卻下意識地產(chǎn)生了標點失誤。很多時候,有幾處專名線和書名號漏標、有幾處破句,其實是這樣的無心之失造成的。古籍整理工作背后隱含著大量的研究工作,需要深厚的知識背景,并不是一項純粹的技術工作。任何研究與探索的過程中,都有出錯的可能。每一個古籍整理者都要經(jīng)歷學步階段,才能逐漸成長為經(jīng)驗豐富的從業(yè)者。每一個古籍整理者都要不斷學習相關知識,才能逐漸深化對研究對象的認識。在浩瀚的知識面前,學問再大的大家,也只能掌握其中微小的一部分。古籍整理者出現(xiàn)一些錯誤,如幾句話破句了,幾個詞注錯了,底本選錯了,并不宜無限放大。當然,不可避免,也有些古籍整理中的失誤是不可原諒的:有些學者不具備古籍整理從業(yè)資格也整理古籍,有些出版社不具備出版古籍整理著作資格也出版相關圖書,有些編輯對古文獻學比較陌生也擔任古籍整理著作的責任編輯,從而制造出粗制濫造的古籍整理著作。還有些整理者敷衍了事,態(tài)度不端正。筆者曾經(jīng)審讀某人的古籍整理稿件,其間錯誤太多,我讓出版社退還給他修改,他卻原稿交回。后來不得已,我?guī)椭薷牧四切╁e誤。該書基本上可以視作是我標點的,只是我的名字卻未出現(xiàn)在該書上。這些現(xiàn)象近年來時有發(fā)生,應該盡量杜絕。
文學創(chuàng)作有文學批評,學術研究有學術批評,古籍整理也要有古籍整理批評。古籍整理批評應該是古籍整理工作的必要延續(xù)和有益補充,是古籍整理工作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古籍整理批評者將自己的智慧貢獻出來,于著作本身、于整理者本人、于古籍整理事業(yè)來說,皆有益處。只有公正、客觀、合理、健康的批評,才能促進并推動這個學科健康有序地發(fā)展。但是,目前的相關批評也有一些不足之處。首先,目前還缺乏健康的批評環(huán)境。有些古籍整理者因為出現(xiàn)過一些失誤,就為人所譏,甚至影響到職稱評定。這樣不合理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說明古籍整理行業(yè)需要一個寬松、健康的批評環(huán)境。其次,目前的批評風氣并不都是健康的。有些批評者只顧糾錯,故意忽視整理者的付出與取得的成績。有些批評者只是為批評而批評,甚至吹毛求疵,求之過深。我就曾見過有網(wǎng)友以自己不喜標引號,而批評別人標引號。其實標明引文起訖才是更見功力的整理行為。我提示他不要以自己的習慣批評別人的習慣,他才認識到其中的不妥。有些批評者或于古籍整理理性認識不足,或學力不足,在批評中以不誤為誤,甚至無理取鬧。更有甚者,有些批評者并不是基于純學術批評的立場,而是挾有私心,或罔顧事實而一味吹捧,或以搞臭別人為目的;有些批評回應者將回應變成回擊。這是學術倫理失范造成的不良現(xiàn)象。以上這些批評行為都不值得提倡。第三,目前的古籍整理批評機制建設很是薄弱。目前的古籍整理批評尚處于隨意而無序的狀態(tài),更談不上學理層面的研究了。這方面的工作還有待管理者和從業(yè)者的共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