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冠秋
已經(jīng)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愛上寫信了的。
好像在不知不覺中,它就成了一種習慣,如同一個小人,牢牢占駐心里最重要的那塊地方,使我離不開它,更無法接受離開它。
大概是八九歲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小孩子總是頑皮好動的,通常連上課也閑不住,開小差是常有的事。然而當時的我又是那種害怕老師批評的乖乖女,所以在課上并不敢明目張膽地轉過身去和坐另一組的好友講話,便只能裝作在認真地記筆記,把這些想法都寫下來。待到漫長的四十五分鐘過去,便迫不及待地跑去和好友交換。因此記憶里的上課時間,都是極其安靜的,僅有的痕跡,也不過是窗外搖曳著的茂密枝葉和透過縫隙映在白紙上的點點光斑而已。
后來上了中學,我和好友并不在同一所學校。電話當然也是會打的,但心里還是覺得寫信更好,因為有些事說出來和寫出來,那味道是不一樣的。平時沒有空去郵局,通常是等到周末出來玩時才將好多封信一起交換。有時也會在信封里放上一些自己親手疊的星星、紙鶴,或是橡皮、葉脈書簽、明信片,試圖給對方制造一個小小的驚喜。想象著好友拆開信封后聞到那股帶著陳舊氣息的味道,以及她臉上涌起的笑容,便覺得自己也有了別樣的欣喜與滿足感。
也曾有人問我,現(xiàn)在科技這么發(fā)達,為何還熱衷于寫信這種古老的方式?很多人都覺得這只不過是一種文藝行為而已,可是我想說我確實是真心地熱愛著它。在這個時代,通信是發(fā)達了,但我卻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一個毫無安全感的孩子,因為我不知道在哪一天會不小心按到刪除鍵,或者格式化,那么那些證明曾經(jīng)存在過的記憶的信息,會在頃刻間如同龍卷風過境一般,消失無蹤,那我該去何處找尋?而那么多的事,若是沒有這些見證存在,在日后那樣漫長到如滔滔河水般的歲月里,待我的記憶被緩緩侵蝕,你又叫我怎么去相信,這些都是真真切切地發(fā)生過的呢?
我害怕,所以便只信賴信。它是那樣的踏實,那樣真真切切地存在著。我知道它們正牢牢地躺在我的手心里,便可以不用驚慌,不用害怕。也只有在這時,我才能真正把提著的心放下來,像是回到了母親的懷抱。我把它們成摞成摞地堆疊好,讓它們在箱子的角落里安靜地睡著。我知道它們會伴著我,走完整個人生。
而我依戀于寫信,也是如此。雖只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握著筆,卻如同握住了自己此刻的生命。在靜悄悄的午后或夜里,一筆一畫地寫下心中的話,仿佛這一刻時間已停止流淌,整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外界的喧囂全都被隔離。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和呼吸聲,是那樣悠長而沉穩(wěn),漸漸融進面前的紙里,進而直抵靈魂深處??粗悄诎准埳弦稽c點暈開,就像是茶杯里旋轉著升騰起來的霧氣,圍繞著自己,給予我力量,并且足夠的溫柔與暖人心扉。
每個人寫信,都會留下一些獨屬于自己的痕跡與烙印。信不像電子郵件那般冷冰冰,你從一個人的筆跡,語氣,墨跡顏色,甚至氣味,都可以揣摩出他當時的心境。有時候甚至可以說,一封信,就可以代表一個人。
而這些信,就像是一抹抹定格在紙上的記憶,它們有著鮮活而亮麗的色彩,永遠是當初的那一副模樣。它們能跨越時間與空間,不會褪色,也不會變形。于此我是多么的嫉妒與羨慕呵!然而我所能做的也僅僅只是這樣而已,畢竟生老病死是自然規(guī)律,逃不過的。我所渴望的,只不過是在遲暮之年,還能抽出它們,擦去上面的灰塵,重新翻看罷了。這就好像是把記憶從底層喚醒,并令其再次抽絲剝繭般地生長起來,在心室壁上勾勒出一幅幅精巧細膩的花紋。而我能在腦海中,通過一條條由信展開的時光隧道,跨越這長似無邊的距離,回到時光盡頭,去看看那個年少時的自己。
信里,是青蔥的年華,心底的秘密,散發(fā)著熱氣與活力。
信外,是老去的容顏,衰朽的身軀,敵不過歲月的侵襲。
而此生,我最寶貴的東西之一,就是這些被我緊握在手里的經(jīng)歷。我把它們貼在胸前,和自己的心融合在一起。心跳似乎也變得更加有力,那嘭嘭的聲音,似乎在證明——曾經(jīng)的那些事我都不后悔。因為我知道,至少曾經(jīng)我們都那樣大膽地愛過,恨過,至少曾經(jīng)年華正好,歲月如歌。
通信是人情的傳遞,它代表的是一種牽掛,一份念想。而寫信則是在用最質樸的方式來表達最濃厚的情感。在異國他鄉(xiāng)時,拿起曾經(jīng)的那些信,就如同看到定格在紙上的老友與舊時光,那是永不褪色的記憶。
空閑的時候,習慣于坐下品一杯香茗,在裊裊升起的白煙中,翻看那些舊時光的沉淀,便覺安心與溫暖。而我唯一所愿的,便是等到很久很久以后,還能在某個黃昏的夕陽里,微笑看向它們,再說一句——
你好,我的舊時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