渺渺念

1

重慶的天氣總是很奇怪，明明中午還艷陽高照，下午放學(xué)時就開始下雨。我走下樓時看見于湉正躊躇地站在門檐下，一瞬間我本能地想避開她，又見她正準(zhǔn)備隨大流沖進(jìn)雨里去，頓時我叫住了她。

于湉回過頭，看見我面無表情地站在幾步之遙，手里拿著一柄折傘。

“你沒帶傘？”

“嗯。”

“那我們一起回宿舍吧。”

明明我嘴里說著熱情的提議，可是臉上卻表現(xiàn)得很冷淡，所以她應(yīng)該瞬間就明白了為什么我和其他同學(xué)沒有太多的交集。

一路上于湉說個不?！?/p>

“其實我是因為中午才洗的頭發(fā)，要是現(xiàn)在被雨淋了，晚上又得洗頭。阿珊，謝謝你啊。”

“我看過你發(fā)表在校報上的文童，寫得真好！”

“這次班上換座位也不知道班主任要怎么安排，我很想和你做同桌呢?！?/p>

走進(jìn)宿舍樓，我抖抖傘，簡單地說了句“再見”就自顧自地走了。那時我和于湉的交集僅限于此。

2

只是沒想到，一周后班級調(diào)換位置，我的新同桌居然是于湉！不怪我吃驚，因為老師總喜歡把好位置留給成績好的學(xué)生，所以每次換座位我都雷打不動地坐在前三排，這總讓我的內(nèi)心有種雀躍的驕傲。

但是作為理科墊底轉(zhuǎn)到文科班來的于湉，竟如此輕而易舉地直接享受我熬夜奮斗來的特殊待遇，老實說，我的心里確實很不平衡。

班主任還特地叮囑我，讓我在學(xué)習(xí)上多幫助于湉，但我沒有主動找她說過話。我根本什么也沒問她，她卻嘰嘰喳喳地對我說個不停：“阿珊你知道嗎，我本來一開始就要進(jìn)文科班的，但我媽說我要是不選理科，她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法西斯太暴力了，我只好屈服。”她夸張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說：“我也是很‘爭氣地在高一期末考試中拿了個物理倒數(shù)第一，數(shù)學(xué)倒數(shù)第三，我媽才同意讓我轉(zhuǎn)來文科班的?！?/p>

夏天的傍晚，陽光仍舊刺眼，坐在我身邊的于湉為我擋去了陽光，逆光的她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鍍上了一圈淡淡的金色，讓我忍不住想伸手觸摸。

我被她的話逗笑了，對她沒了之前的抵觸感。

雖然我覺得于湉的成績確實有些夸張，但應(yīng)該也沒她說的那么嚴(yán)重，然而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她用行動證明了她對我說的都是真的。

班主任是個以講道理為己任的中年婦女。只要有誰遲到，作業(yè)沒做好，考試沒考好，她就會無休止地找其談話，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無限的談話當(dāng)中。就我個人而言，我覺得于湉給班主任多少朵小紅花都不過分，因為這三樣她都很擅長。

有一天午休時我獨自留在教室刷題，想到于湉請病假了，便不自覺地看向她的座位。她的抽屜里有一個漂亮的本子，封面上是翩飛的紫蝴蝶。我知道偷看不對，但還是耐不住好奇心打開，原來是她的日記本。我很高興，因為從雨中患難那天起，她的日記里都提到了我。

其中有一句是：“阿珊的內(nèi)心有一種無法宣泄也無法排遣的寂寥，我希望離她近一些，成為她的溫暖?！?/p>

3

夏天在開著空調(diào)的教室里，于湉永遠(yuǎn)睡神附體，上課聽著聽著就神游天外了，尤其是上地理課的時候。課后清醒過來的于湉向我撒嬌賣萌，“地理老師說話的聲音又慢又空靈，我覺得自己聽見了，又好像什么也沒聽見?！?/p>

我哭笑不得，抽出課上做的筆記給她。以前我為了跟上老師的進(jìn)度，總是寫得很快，字潦草得只有自己看得懂，可自從于湉坐在我旁邊后，我總是下意識地把字寫工整，連我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初衷是什么。

于湉說班主任上的語文課比地理課還無聊，于是她百無聊賴地觀察起班上女生的大腿。她說：“你看那個人的大腿好粗哦，是你的兩倍耶！”我說：“哪有那么夸張?！薄澳俏医o你比一下?！比缓笏秒p手在我腿上測量，量得不亦樂乎的時候，一聲大吼雷霆而下，班主任無比震驚地質(zhì)問我們：“你們兩個在干什么？給我滾出去！”

我和于湉被嚇得險些從椅子上彈起來，她豪邁地準(zhǔn)備一揮手就滾出去，結(jié)果我還愣在椅子上，她又靜悄悄地坐下來。僵持了一會兒，班主任繼續(xù)用她空靈的聲音開始講課，我和于湉也靜悄悄地用眼神交流……過了一會兒，她居然睡著了……

課后我們被叫去辦公室，老師問道：“你們上課在千什么呢？”

我不說話，把外交官的任務(wù)交給于湉，她想了想，覺得“量大腿”這件事太猥瑣，于是說：“阿珊腿抽筋了，我在幫忙按摩……”

我心想，還不如說“量大腿”呢。

昏昏欲睡兩節(jié)課后于湉就會被餓醒，然后拉著正在和習(xí)題做斗爭的我下樓。小賣部永遠(yuǎn)是去得最勤的地方，那時有一種一塊五一根的香腸。

香腸在烤箱上轉(zhuǎn)啊轉(zhuǎn)啊，很兇很市儈的老板娘就一邊刷油一邊收錢，我被于湉拉著擠在邊上的醬料罐旁死命刷醬，老板娘就吼我們：“刷那么多干什么！”

吃了幾百根后，我和于湉有一次撞見老板娘在撿我們丟在地上的竹簽。我們思考了一下，決定再也不吃了，以后都改成吃巧克力泡芙。

4

我和于湉冷戰(zhàn)的第四天，導(dǎo)火線碰到火苗徹底燃了起來。

事情起于四天前的市級征文比賽，每個班僅有一個名額。我和于湉都上交了作品，最后班主任將唯一的參賽資格給了于湉，理由是于湉的作品更能打動人心。也許我應(yīng)該接受這種結(jié)果，全班的目光都集中到我和于湉的身上，他們以光速交流著，討論著。

于湉說得沒錯，我是寂寥的，但更是自卑的。我無法釋懷本應(yīng)屬于我的機(jī)會給了別人，其中，更有另外的原因。

冷戰(zhàn)四天，于湉繃不住了，她很用力地拍著桌子朝我怒吼：“你至于么？不就是個比賽，千嗎不理我！我退賽好了?！?/p>

她在生氣，可是她有什么資格生氣，我脫口而出：“你是因為什么拿到的比賽資格，你心里清楚！要不是因為你媽媽——”我意識到自己說錯話的時候住了口，卻晚了。

別人也許聽不明白我們在說什么，又為什么一下子沉默了，但我和于湉心知肚明。就在我偷看她紫蝴蝶日記本的那一天，上面有一句話是這樣的：“我讓媽媽利用班主任的特權(quán)，安排我和阿珊同桌，這應(yīng)該不算她濫用職權(quán)吧。想到以后能夠和她成為同桌，真開心。”

我很后悔，雖然比賽在我心里很重要，但是于湉，在我心里更重要。

世界上有四種人，一種會做事，一種會做人，既會做人又會做事的那種成了人上人，而最多最普遍的是那種既不會做人也不會做事的，他們既沒能力又不努力。

而我竟然，成了最后那種人。

后來，于湉的那篇文章刊登了，寫的是我和她的故事。

5

光陰荏苒，歲月蹁躚。

畢業(yè)那天，于湉對我說，我們在小賣部的石階上坐會兒吧。于是我們并肩坐著，咬著兩塊錢的冰淇淋。那一刻風(fēng)息溫柔，我恍然覺得自己坐在青春里。我不記得我和于湉那天絮絮叨叨的談話里說了什么，反正誰也沒提她隱藏的秘密和我知道的秘密，只記得我們一直在笑，一點煩惱也沒有。真好，高中生活結(jié)束在笑聲里。

于湉，成了我高中時代的回憶里一抹最繾綣的色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