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耶
“我一直想,過去的事故‘算賬一直在算‘經濟賬,很少關注‘心靈賬和‘精神賬。一個人的生命是無價的,怎么能換算成經濟賬?真的非常費解?!?016年5月29日上午,在淮南礦業(yè)集團謝一礦會議室,劉慶邦講述他采訪平頂山十礦重大瓦斯爆炸事故時,不時地哽咽住話語,眼淚隨之流了下來。作為當下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家之一,名氣和地位都在今天文壇的高峰,他竟如此動情,令人驚詫和感動。他為什么要動情呢?因為他內心里有傷痛。傷痛的原因,可能是他覺得,最有價值的事物被損壞或者毀滅了。
讀罷慶邦老師的最新長篇小說《黑白男女》,我仿佛看見他又坐到了我面前,執(zhí)拗地追問道:一個礦工犧牲了,這個命沒有了,你說說,到底損失了多少錢?我之所以用這個近乎貶義的“執(zhí)拗”,我想表達慶邦老師非同一般的執(zhí)著。他得不到回答,他就自己來計算,他當然不會用數(shù)字來計算,因為他知道這不是一道數(shù)學題。
其實這是一個哲學問題,是關于人生哲學的問題,慶邦老師用來自于現(xiàn)實生活的故事情節(jié)來探討人生的目的、價值、意義、態(tài)度等。人活著為了什么?人應該怎么樣活著?小說講述了一個叫龍陌的大型煤礦,在瓦斯爆炸造成大量傷亡之后,周天杰老吳和兒媳鄭寶蘭、衛(wèi)君梅和慧靈慧生兩個孩子、秦風玲和兒子陶小強等工亡家庭的現(xiàn)實處境和與苦難命運的抗爭。慶邦老師說,《黑白男女》是紀實文學《生命悲憫》的虛構版,是短篇小說《清湯面》的擴大版。這幾部作品我都讀過,而且,慶邦老師的小說,只要我能遇到的,我都會虔誠地拜讀。在這些作品中,我讀到的是慶邦老師的情義,他對生命個體的高度關注。他把抽象的冷冰冰的數(shù)字還原為具體的有溫度的人,他讓人回到了價值主體的位置上,使每個人的價值都能夠明確可見、可以觸摸。任何人都不是孤立的,都與上下左右的親人關系密切、相互影響、相互決定,他們的突然走失,必然使一座大廈轟然坍塌。傷亡事故,特別是煤礦的傷亡事故,犧牲的都是家庭里的頂梁柱,事故無疑都是對這個小世界進行顛覆性的破壞,它給相關的人的生活和情感造成了巨大廢墟和幽深陷阱?;钪娜诉€要把生命延續(xù)下去,繼續(xù)履行倫理中的責任,他們必須在這個廢墟、陷阱里重新站起來、跳出來,建設新的生活和感情。在這里,慶邦老師把生死離別這個人間最大的傷痛用一個個細節(jié)呈現(xiàn)出來,不僅讓我們看到了死的悲歌,更讀到了由死帶來的艱難的生,讀到了人生的悲壯和意義。
第一個走進我們閱讀視線的,是已經退休了的老礦工周天杰。兒子周啟帆在礦難中離去,剝奪了周天杰頤養(yǎng)天年的自然幸福。兒子不在了,周天杰必須退而不休,他在家里再次承擔起支柱功能。他這一段的老年人生,和家庭成員之間的天倫之樂也許還有,但更主要的是責任,他必須用自己已經衰老的肩膀來扛起它們。小說在周天杰身上著墨很多。只要在煤礦生活過,甚至在中國生活過的人,對“周天杰”都會十分熟悉,“周天杰”是一個典型的中國式父親。周天杰是一個好礦工,他鉆了三十多年的“黑窟窿”,除了受過兩次輕傷,身上留下兩塊煤瘢,直到退休,不缺胳膊不少腿,是一個能跑能跳的全活人。他向頂替他工作進煤礦上班的兒子傳授自己沒有出過重傷的經驗時,不惜貶低自己,說經驗只在一條,就是怕死,只要一到井下,他的每根汗毛都豎著,隨時準備接收危險信號,只要發(fā)現(xiàn)哪里不對勁兒,拔腿就跑。他說,人人都怕死,怕死不為丑。讀到這里,我們千萬不要認為周天杰是個不負責任的人,恰恰相反,周天杰是有擔當?shù)模瑑鹤庸ね龊?,他之所以堅持活著,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孫子,為了把孫子這棵獨苗養(yǎng)大成人。他極為重視傳統(tǒng)價值,他的人生目標很明確,他認為,人活一輩子,活的就是兒子、孫子,所以他一定要把孫子留住。周天杰是智慧的,他想要把孫子留住,認為要留住果子必須留住樹,即留住兒媳婦鄭寶蘭,不讓她改嫁。要留下鄭寶蘭,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對她好,以前對她好,現(xiàn)在要好上加好。他心里有很多“小九九”,他在親家鄭海生面前擺起自己的優(yōu)越,到工會洪主席那里哭要拆陽臺、幫兒媳安排工作,對蔣志方到訪高度警惕,等等,他審時度勢,該昂首時高高地抬起頭,該訴苦時就讓苦海波濤翻滾,總歸一條,就是要把這個家撐下去,把孫子小來帶大。當被確診得了癌癥后,他逮誰跟誰哭:我可不能死啊,我兒子沒了,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還指望我呢,你們救救我吧!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笑,但仔細一品味,卻讓人感到欲哭無淚。是啊,他的確不能死,他要是真的死了,這個家、這一家人怎么辦啊?在這樣的情況下,兒媳鄭寶蘭來醫(yī)院看他,他還給她講笑話,寬她的心。鄭寶蘭心如明鏡:這個老人家不光命苦,還長著一顆苦心,真是難為他了。慶邦老師談到這個人物時說:“他以非常積極的態(tài)度來維持這個家庭。其實,我在文中沒寫,他會利用他的痛苦獲得礦上的一些照顧。生活把他逼到這一步了,他必須改變生存策略,什么事情都找礦上。我覺得,他從根本上說也是很可憐的,也是非常值得同情的。”在生命力已經走下坡的人生行程中,周天杰的生命作用被迫抬升到如此的價值高度,對于他本人來說,是極端無奈的;對讀者來說,心里不免涌上來陣陣苦澀。
我們說,百善孝為先,如果生命都沒有了,我們怎么去孝;如果把自己的人生承擔一把推給父母,那更是“大逆不道”。周啟帆的離世是因為礦難,是被動的,在自己無意識之中發(fā)生的,他的“大逆不道”不是他想能控制的。故事讀到這里,我們可以明確,管理煤礦、管理礦工,對國家、對企業(yè)、對群眾負責,不是憑空說說,安全當然是第一要務;我們工作稱不稱職,有沒有做到位,安全就是最低標準,是最實實在在的標準。
慶邦老師講到為什么要寫這個長篇小說時說,這是他一個長久的心愿。從1996年采訪平頂山事故撰寫近兩萬字的紀實文學作品《生命悲憫》,到2005年赴遼寧阜新孫家山礦采訪被婉拒,再到后來到平頂山大坪礦深入生活,這個心愿一直跟隨著他、催促著他。心愿在積累和儲蓄認知、情感,成為責任和使命,它既是動力,也是毅力。慶邦老師沒有放棄,最后終于寫出了《黑白男女》。在這本書里,慶邦老師沒有直接正面寫礦難的殘酷,而是把筆墨放在礦難之后的工亡家庭的生活,他有他的思考:“我覺得書中的家庭是一個延伸意義上的礦井,礦工家屬也是延伸意義上的礦工,我叫‘后礦難或者‘爆炸后的生活。其實,每個人終究都是要面臨生與死,面臨親人失去以后怎么辦。我寫這個小說想超越行業(yè),希望社會的每一個人都對死亡有一種敬畏?!焙蟮V難中的最大的“難”,當屬于亡者的妻子。endprint
評價一個女人的人生成功不成功、幸福不幸福,愛情、婚姻、家庭,是最重要的指標。在衛(wèi)君梅和鄭寶蘭這些礦工妻子的體會中,她們的丈夫不僅屬于丈夫個人,而是屬于他們所在的整個世界。丈夫的生命終止,她們的幸福生活隨之被打破,她們的世界猶如一下子跌進萬丈深淵。我們來看一個細節(jié):井下出事了,礦上大門口外拉起了警戒線。左等右等,等不來自己的男人上來,衛(wèi)君梅把警戒線一掀,從下面鉆過,大步向礦門口走去。治安隊員將她控制住,她前進不成,身子往下一墜,坐在地上大哭:龍民,龍民,你怎么還不出來?你千萬不能丟下我和孩子不管?。↓埫?,龍民,你可以舍下我,你怎么舍得下你的兩個年幼的孩子呢!我的天哪,我也不活了……男人在世時,衛(wèi)君梅是幸福的。由于陳龍民的收入和在家里的地位,公婆、叔子弟媳一大家人其樂融融,她也受人尊重。陳龍民是愛她的,兩個人的生活像蜜一樣甜。在此前,陳龍民在一次透水事故被大水堵住,大家眼看著生還無望,每個人把對親人要說的話寫在紙上,陳龍民寫的是:君梅,君梅,我的恩人啊,我怎么舍得離開你呢!事故是殘酷無情的,再舍不得離開也被強行拖走。愛人真的沒有了,衛(wèi)君梅不僅不能不活了,還必須比以前活得更努力、更積極,她得重建一個世界,開始一個新的階段。衛(wèi)君梅是最正面的人物,在看到同情的同時,我能感覺到,慶邦老師對她更多的是敬重。她怎么繼續(xù)活下去?她要用她柔弱的力量把兩個孩子拉扯大、教育好。面對小叔子、弟媳婦的進逼和謾罵,她一忍再忍,只有到了深夜,無法入睡的她才能在心里呼喚,龍民,龍民,你在哪里?你這一走,你倒是省心了,你哪里知道,人家是怎樣欺負我們,我們孤兒寡母遭的是什么樣的罪!她被邀請到礦上做安全報告,她講述她的故事,講到陳龍民留下的幾個字時,她泣不成聲,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不是沒有另外的選擇,蔣志方就是她的一條光明大道。她對蔣志方也不是沒有感覺,她在內心是喜歡的,甚至夸贊蔣志方是個“詩人”,然而她更清醒地認識到,自己不是一個“自由的女人”,她有獨立養(yǎng)育女兒、兒子的任務,她認識到與蔣志方之間的“差距”,她“不得不”放棄,她對蔣志方說,她不需要男人幫,她要試一試,靠自己的力量能不能活下去,能不能把兩個孩子養(yǎng)大。她自立,她說:“誰要是認為我苦,老是同情我,只會給我心里添苦?!毙l(wèi)君梅始終在逼迫自己,她把自己逼到懸崖峭壁上,成為一道冷峻的風景,讓人看到、想起來不由得心里一陣抽搐。由于她的自立自強,她成了鄭寶蘭、秦風玲等工亡家屬的主心骨,她們有什么事情都會找她拿主意、請她幫忙。秦風玲和尤四品相親,尤四品說以后要什么事都聽秦風玲的,發(fā)了工資也都交給她。衛(wèi)君梅說,尤師傅,你對風玲好,我不懷疑,但還有最重要的一條,你沒有說到。她說:風玲跟了你,你在井下一定要注意安全,這才是最重要的。讀到這里,我們會心里一酸,對衛(wèi)君梅這樣的工亡家屬來說,男人的安全就是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情。同時,我們也看到,慶邦老師之所以寫這部小說,甚至他的其他煤礦題材的作品,都是要告訴我們,我們要敬畏生命,保衛(wèi)生命,生命最重要,安全最重要,生命安全是人生的最高價值。
人與人的情感是個人價值形成和延伸的主要原因;一個人對其他人的責任和付出,是其人生價值實現(xiàn)和提升的主要渠道。我工作的煤礦,在上個世紀末的一個初冬,發(fā)生了瓦斯爆炸事故,死亡88人。一年多后,我被組織安排兼任了礦上的信訪辦主任,接待的來訪人員主要是工亡家屬。他們各有各的故事,也各有各的難處,物質上的困難我可以向上級請示盡量幫助解決,而心靈的創(chuàng)傷和精神上的困境我束手無策。我只能陪他們哭。正是因為一直在煤礦企業(yè)工作,也正是因為有了一年多信訪辦主任的工作經歷,我對慶邦老師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認識感同身受。5月29日下午,在謝橋礦,與礦上的同志座談時,慶邦說道,煤礦就是我的家,礦工都是我兄弟。慶邦始終把自己當作礦工的一分子,仿佛發(fā)生在礦工身上的苦難就是他本人的一樣,他無法心情平靜、不為之動容。在講述自己參與礦難處理時,能哽咽地流淚,并不是他這個人輕易動情,而是他對煤礦、對礦工、對礦工家屬有著深厚的情誼。他的作品都傾注了大量的情感,用情感表現(xiàn)個體生命價值是他的主要方式。小說在故事中構建出責任體系,觀照到責任體系伸展的方方面面。在小說中,我們能夠感覺到慶邦老師的周到和細密,感受他深情的視線向煤礦和礦工家庭生活的深層延伸,努力用感情來打動、來喚醒。比如他寫到的那些失去父親的孩子。
陶剛在事故中死亡,使兒子陶小強成為失怙少年。沒有父愛,沒有父親的影響和教育,失去了正常的青春和生長環(huán)境,使陶小強后來成為一個問題少年。但陶小強并不是一直就有問題,他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還得到過獎狀。陶剛走了,陶小強上中學時進了寄宿制學校。放學后,陶小強跟同學一起到附近網吧玩兒游戲,有些著迷、上癮。玩兒游戲需要錢,家里給他的錢有限,一個月兩百塊,每天生活費不到十塊錢,吃飽肚子都緊巴,哪有多余的錢玩兒游戲?沒有錢怎么辦?他看到小賣店紙盒子里有錢,伸手撈了一把就跑,沒跑多遠就被抓住了。陶小強的行為構成了搶劫,觸犯了法律,被行政拘留了七天。這還不算,陶小強回到學校,待了三天,因為被同學揭了短,傷了自尊,就跑回家,說不上學了。這時候,秦風玲揍揍不得,只能揍自己,她喊道:陶剛,你死到哪里去了,也不回來管管你兒子,我可是管不了他了!她喊過之后,悲從心中來,坐在地上哭起來。沒有正常家庭生活和得不到正常家教的陶小強,他的成長之路變得曲折,與同學、與繼父都很難相處,以后走上社會,也可能會因為其性格缺陷,很難融入群體,也許他的人生道路仍然十分艱難。父親陶剛在事故中喪生,從兒子的角度來說,這筆人生之賬,誰也無法算得清。陶小強的班主任一語中的:孩子的事可是大事,孩子從小到大,不管在家還是在外,孩子的每一步,都踩在父母心上。現(xiàn)在孩子的父親沒有了,母親又改嫁了,陶小強沒有“心”可踩,他的腳步虛空,跌跟斗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秦風玲一家的遭遇,仍然是小說的主線之一。相對于其他工亡家屬,秦風玲算是比較自我、生活欲望比較強烈的。慶邦同樣對她給予極大的同情和寬容,她與賣鹵豬肉的好上了,她改嫁尤四品,她不親自帶兒子而是把他送到寄宿制學校,等等,作家沒有在道德上對她進行指三道四,而是從人性的角度給予充分的理解。我認為慶邦老師仍然是在同情,同情她作為礦工妻子,因為丈夫離開沒有人再為她盡到人夫之責,遇到問題時,她只得自己尋求解決。endprint
《黑白男女》榮獲了央視2015年度“中國好書”,表明這本書得到評論界和讀者充分認可。慶邦老師在一次接受采訪時說:“很感動,我明白了只要我們寫的東西用了心,就會觸動礦工的心,引起礦工兄弟的共鳴。用文藝作品為礦工服務,不是一個說辭,不是一個高調,也不是一句虛妄的話,而是一種俯下身子的行動,是一件實實在在、嘔心瀝血的事情,只要我們心里裝著礦工,貼心貼肺地去寫,作品就會產生積極的社會效應?!?/p>
慶邦老師心里裝著礦工。在這個小說中,青年工人蔣志方是慶邦老師樹立的礦工典型。蔣志方積極向上,愛讀書、寫詩、出黑板報。他感情純粹,他愛上衛(wèi)君梅,拋卻了世俗眼里的種種偏見,比如衛(wèi)君梅是工亡家屬,比如衛(wèi)君梅帶了兩個孩子,比如衛(wèi)君梅比他大好幾歲。他就是愛她。為了使蔣志方的“愛”邏輯理由充分,慶邦老師寫到了林黛玉和賈寶玉,他說林黛玉執(zhí)著地愛賈寶玉,讓世上無數(shù)的男人愛上了她。正是因為衛(wèi)君梅愛陳龍民,在事故現(xiàn)場痛不欲生地沖向井口,后來又自強自立地帶孩子生活,使蔣志方對她刮目相看,在越來越多的關注中生發(fā)出愛慕之情。愛情是內心的美好感情,從來就沒有規(guī)定的格式和程序,也不能用日常的價值觀甚至所謂的身價能夠等量齊觀的。但具體到個人、家庭,通向婚姻之路的過程中,世俗的人們會從雙方的物質條件進行評判。蔣志方的情感追求不僅讓大家不看好,向來通情達理的蔣媽媽也持堅決反對的態(tài)度。雖然蔣媽媽本人也是工亡家屬,但在蔣媽媽眼里,衛(wèi)君梅因丈夫的離世,不管其品行、相貌多好,她在戀愛、婚配的資格上,已經大打了折扣。她所設想的未來兒媳婦樣子有一百個,但沒有一個像衛(wèi)君梅的。她乍一聽說兒子看上衛(wèi)君梅,第一個反應是否認,一百個否認,不可能,一點兒可能都沒有。她想,好端端的一個兒子,怎么能找一個結過婚、生過兩個孩子、年齡上大得多、死了丈夫的人呢?更有甚者,蔣媽媽竟然認為,蔣志方在有些方面還不太成熟,他對衛(wèi)君梅的感情根本不是愛情,而是同情。對于有沒有資格和蔣志方相愛,衛(wèi)君梅也和蔣媽媽有同樣的認識,她對蔣媽媽說,如果蔣志方是天上的星星,我連地上的一只螞蟻都不是。她說,人格上的平等,不等于條件和地位平等。我很清楚自己的條件和地位,會找準自己的位置,不會有任何癡心妄想的。
也許大家會認為蔣媽媽太世俗了,小說這樣寫也太世俗了。事實上,這也是基本的人性,是文學所不能忽略的。所謂世俗,就是人們的日常生活。世俗是拋不掉的,我們都活在世俗之中。我也堅持認為,所有的感情都是世俗的。感情是來自于心靈的,但通往心靈的道路卻是物質的,是有具體的價值甚至價格可以計算的。蔣媽媽是一個高尚的有責任感的人,同時也是一個真實的有感情的人,小說中多有交待。真實、具體地生在俗世,作為俗人,想要掙脫世俗的約束是很難的。所以說,沒有絕對超凡脫俗的感情和生活,小說中的人物感情,都是在世俗的情境發(fā)生、發(fā)展。蔣媽媽有自己的難處,她必須面對并依靠自己解決這些難題。在世俗中,丈夫是女人最大的人生資源。礦難的發(fā)生,同樣是工亡家屬的蔣媽媽,她在這個世俗中最大的資源被突然斷送了。這樣的損失對她造成的傷害和影響,我們如何能將它們確切地描述出來呢?
一個年輕礦工的失去,幼年喪父、老年喪子、青年喪夫的人生三個最大悲劇往往會在一個家庭同時上演。我曾經寫過一首詩《事故損失》:一起特大瓦斯爆炸事故造成/巷道毀壞、耗費搶險物資、傷亡職工搶救和撫恤/折合人民幣二百三十萬元。這是直接經濟損失//礦井停產整頓,少生產煤炭數(shù)十萬噸/招待檢查視察人員,處理傷殘職工的多次上訪/折合人民幣兩千多萬元。這是間接經濟損失//報紙上已經報道/對責任人的處理以此為據/至于遇難的礦工,他們只有一次的寶貴生命/因公殉職,死得其所。他們的死重于泰山/當然不能簡單地,算進一個/事故的損失。我寫這首詩時,也想到了人的價值問題,想到了人的生命是無法用價格來衡量,雖然我知道,對工亡職工的家庭都有賠償金,我們叫作撫恤金。我強烈地認識到,無論賠償金給多少,都不可能與一個具體生命是等值。
人之為人,就在于有人類社會,有各種各樣的關系。一個人的價值,顯然不能僅僅用其個人能創(chuàng)造多少社會財富來衡量,還是要通過對各種關系的觀照,通過其影響力進行不斷地延伸。故事說到最后,慶邦老師的“賬”也算清了,他說,他給它的定位就是要心靈畫卷,要人生壯歌,要生命禮贊。他要贊美生命,寫人對死亡的一種敬畏,寫人所向往的生活。是啊,生命無價,生命至上。這就是慶邦要告訴我們的關于人生哲學的道理。不管怎么寫,不管如何表達感情,不管人的價值輕重與否,慶邦老師落實到字里行間里的唯一訴求就是兩個字:安全。這是保全和保證人生價值的最基本形態(tài)。只有安全了,個體的生命價值才能存在,最后才有可能得以完整地實現(xiàn)。這個賬,我相信,所有的讀者都能算清楚,所有礦工、所有安全管理人員,都能算清楚。從這個意義上說,《黑白男女》既是煤礦開展安全教育的好教材,同時也給我們如何建設家庭幸福指出了一條方向性的道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