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一湄

1.無題

動筆之前，我又禮節(jié)性地思索了一下那些“好作文”所需要的總分總結(jié)構(gòu)和那些年月一篇作文被罰重寫三四遍的惶恐。

2.氣味

曾經(jīng)一家人一起居住過的80平米的小房子仍然靜靜地排列放置在大學(xué)校區(qū)角落里十八層的高樓上。自從二年級搬家之后，我很少再去，那么多年很多時候都是爸爸一個人住在那里——一人，一床，幾書架，一桌一筆墨。而后即使是房子被租了出去，他也總動不動感嘆，在那里他如何靜心寫作讀書，在家里我們總是干擾他——這樣自私總是讓人想與之絕交。

舊高層也許真的是相當(dāng)舊了吧。走上幾級質(zhì)感有些溫潤的大理石臺階，穿過曾經(jīng)被漆成亮黃色的然而現(xiàn)在早已顏色脫落過半的斑駁的木門，在樓梯口那里，有一種年老的味道，仿佛吸一口就會有成千上萬的螨蟲涌入鼻腔——像那些千千萬萬的真實的生活，也像日日夜夜的古老回憶。這棟舊樓共有兩個電梯，但總有那么一些日子，它會迎來討厭的停電，于是你就不得不爬上十八層的樓梯來到達(dá)那扇現(xiàn)在早已過時的綠色防盜門，于是你不得不穿過十層的沖人的尿味，越過十四層到處滿溢著的垃圾堆，然后走過十八層的或擺著干枯了的花或放著一兩個紙箱子的走廊，在陽光下甚至可以看到日子和無數(shù)事物或是美好一同升華的灰燼——然后掏出鑰匙開門。

爸爸就會在屋里。當(dāng)然有時他也不會在。他拆了以前的紅白藍(lán)的地板，夏天常常在那些丑陋的裸露的石灰上灑水降溫。廚房早就報廢了，臥室里床邊放著當(dāng)時流行的隨身聽，還有一個小音箱，一個他總是說很高端的德國耳機——后來被我聽壞了。臥室旁邊便是書房，他買了一個大大的辦公桌——后來成了我的寫字桌——在上面日日夜夜用報紙練著毛筆字。那樣三年，也許四年，于是整個房間都充斥著墨水的氣味——過于濃重，于是都帶上了酸臭味。

但來人總說那是一種清香，我也不明白他們是出于心里的平靜抑或是盛裝的虛偽，我總不理解大人做許多事的用心。寫完了的報紙，他便會堆在陽臺上，那些皺巴巴的灰色的紙張，與陽臺上經(jīng)過太多風(fēng)雨洗禮的發(fā)泡的一碰便掉一層的白灰一起，等待著某一天被收走或被取代。他便浸泡在這樣一種氣味中，像是所有生活的角落都疊加到一起在西北干燥的不慢不急的日光下發(fā)酵著，試著爆發(fā)出什么。

而到如今他已經(jīng)練字十年了，后面的故事誰都知道。

3.超脫

沒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也許五十年，也許是從盤古開天地的那一刻起，總之沒人知道他經(jīng)歷了多少年。他過于年老，年老到不屑于多看凡夫俗子們一眼，年老到無論什么人站在他面前說上什么，他都可以用自己年長的那種優(yōu)越感來架空自己——大抵多數(shù)人亦是如此——也年老到時刻保持著那種有無相生的修為，知天命，養(yǎng)天華，絕不在意一花一草，因為置身事外是那樣容易，但關(guān)切卻需要太多太多勇氣——而那些人亦是如此。他們繞開他，不聞不問他，疾疾駛過他。

春秋日夜，他時刻謹(jǐn)記著自己的修為，靜默著。有時，他身邊經(jīng)過追著孩子的父母，他會感慨一下提出社會交換論的人是多么狠心；有時他身邊走過青年，他會在心里替他模擬上一次心碎；又有時，他看到受傷的游子回來，他會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刂S刺一下，你當(dāng)初的或怪癖或自卑或盲目自大都是這片土地給你的，現(xiàn)在你因為怪癖或自卑或盲目自大受傷卻要回來把這片土地當(dāng)恩人。

他置身事外。

然后，他感到溫暖。在那樣一個暖陽融融的下午，一個小男孩過來，想用雙臂丈量一下他有多粗——也許是剛學(xué)完“合抱之木，生于毫末”吧。然后小男孩用胖乎乎的手摸了摸他不屑于汲取水分的枯槁的古老樹皮，用白紙和鉛筆摹下了他的紋理。

他感到神奇。

第二年春天，他抽出了一只綠芽。仍然沒人停留。興許那個小男孩當(dāng)初只是為了做作業(yè)。

再后來，他和他的綠芽又度過了不知不覺的幾個四季，他聽人說，那個小男孩早就長大，但因為作弊被抓跳樓自殺了。

他仍有著自己有無相生的修為，他超脫于世——超脫，他只喜歡超脫。

……

××年×月×日，西北地區(qū)發(fā)生沙塵暴，風(fēng)力很強。風(fēng)刮了一夜后，人們發(fā)現(xiàn)一棵老樹被攔腰吹斷。

不過俗世一樹而已。

4.寫作

爸爸一開始是用電腦寫作的，后來練到了某個程度，他便開始用手寫。

第一個本子是我買的，筆也是我買的——一種筆頭軟軟類似毛筆的東西。他用這幾樣?xùn)|西寫了幾年后，便開始自己買本子。后來又有人送他一支綠乎乎的德國鋼筆，他便改用鋼筆。關(guān)于這件事我從沒搞明白，因為我一直相信一支好的鋼筆是金屬桿，筆身雕花且質(zhì)感深重的，而這支筆卻輕輕的，塑料制成，色彩一點也不美觀。也許有的人在意文字的質(zhì)感而有的人在意寫作的自由吧。

5.無題

A很痛恨老校區(qū)。曾經(jīng)許多年她都是一個見到老人乞討都會難過得落淚的孩子，而這時候奶奶便會告訴她，再過幾年奶奶爺爺也要到那里乞討，于是她更難過。

很小的時候她跟奶奶媽媽出門散步，她爬到一個亭子上，結(jié)果在黑暗中摔倒在了一個醉漢的嘔吐物中。奶奶來扶她，媽媽一見立刻扭頭跑掉，說“別碰我”。于是A心中帶著一絲人生中頭一次嘗到被嫌棄的滋味的難過賤賤地追著媽媽跑。后來A追上了媽媽的電梯，并成功用手抓住了媽媽的衣服。

然后四歲那年，A做了人生中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后來回憶起來都?xì)v歷在目的夢，夢見奶奶松開她的手讓她去找爸爸媽媽，然后她興沖沖到了家里，看到他們抱著一個嬰兒，正眼都沒看她，她抱上一盆衣服，然后家的門在她眼前關(guān)上。

很多很多年，A只依賴爺爺奶奶。后來有了妹妹，她便覺得天塌了，世界要毀滅了。

A也痛恨老校區(qū)的幼兒園。沒有一個小朋友和她玩，每次自由活動，她只能躲到滑滑梯底下?lián)傅?。在那里其實有一個小朋友她是認(rèn)識的，只不過即使她把爸爸給自己的別針?biāo)土顺鋈?，那摳土的命運也沒有得到改變，并且延續(xù)到了小學(xué)二年級。還有那么一次，老師看到了A褲腿里掉出的幼兒園每天發(fā)的蘋果。A希望老師問她為什么這樣她就可以說自己是想把蘋果帶給奶奶，可是老師直接扔了蘋果并讓她在墻角站了一下午。endprint

其實A一開始很喜歡跟爸爸在一起的日子。當(dāng)他們住在老高層上的時候，爸爸給她買很多《米老鼠》，還經(jīng)常抱著她翻《不列顛大詞典》，他們常一起逛書店，吃飯，去游樂園……

后來不知道從哪天起，他開始要求A寫日記。不知從何時起，他一回家只會板著臉。于是A總是暗暗希望他有飯或要出差。一二年級，她習(xí)慣了“考不好就別和我說話”；三四年級，她聽煩了“你寫的什么狗屎，重寫”；五六年級，她又不在意他所有關(guān)于理想的諷刺與關(guān)于沒有朋友的挖苦。

A希望變成一個非常非常強大的人，然后離開再也不回頭。

6.The Greatness

夸父逐日，止于桃林欲解渴，遇接輿，接輿歌曰：“鳳兮鳳兮，何德之衰！”

我不知道爸爸當(dāng)年遇到一個怎樣的伯樂，但我的所有老師，一個在我真正為周圍一些女人的悲慘遭遇而痛心難過時說我瑣碎，于是我變得更加習(xí)慣于在文中一口一個人生一口一個價值，用許多高尚的品質(zhì)架空自己以至于自己都相信了，另一個讓我自由寫作卻最后只來了一句不合考場作文要求。而爸爸，自我初中以后便再未讓他讀過我的作文。于是有的時候我想，也許不是不自由的人可悲，而是看到自由不知所措的人可悲。因為只有追太陽的人，心里才裝得下光明。

世界仍是一個俗的有著許多無法理解事物的世界。沒人超脫于世。我不認(rèn)識別人眼中的老師，朋友或是文人，我只認(rèn)識我爸爸。我們都過著俗不可耐的，沒有那么冠冕堂皇的人生，因此我才知道，爸爸做了一件偉大的事。

7.奔波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

但在西北黃土高坡邊上的田里，農(nóng)人發(fā)現(xiàn)了一棵橘子樹，透過映射著白光的老人的濃痰一般的空氣，靜靜結(jié)著一樹果子。那些果實雖沒有世人理所當(dāng)然所認(rèn)為的那般甘甜，但農(nóng)人仍得到了莫大的鼓舞。他望著隱匿于黃沙中的綽約的山說，總有一天他會在這里全都種上樹。

這時農(nóng)人種的一地土豆已經(jīng)發(fā)芽了，在地下黝黑地成長，在地上綻裂一兩朵白色的小花。這朵綠色植株的邊上，是一堆干枯了的玉米桿。土豆問玉米桿，天空是否永遠(yuǎn)都這般陰沉灰暗。玉米桿說，一個土豆又何必在意。所有土豆最終不過是成為一盤土豆絲，或變成土豆塊。無論如何不過是被消耗被食用。就像我一樣，然后化為一堆沒用的干柴，在風(fēng)沙中蒙塵，等待著冬日第一縷凜冽的寒風(fēng)，然后變成農(nóng)家煙囪邊滴出的煤油，散入天空的一絲青煙，如此而已。

土豆不信。

于是土豆希望著可以快速長大，成為一棵不一樣的土豆，既不會被端上餐桌，也不必在倉庫的某個角落獨自發(fā)霉腐爛。有一段時間它希望農(nóng)人來施肥，卻在天那邊看到農(nóng)人開墾的身影。時不時橘子會掉兩三顆果實下來，砸爛在土地里，果汁浸入帶著絲絲腥味的泥土。

于是土豆相信自己也可以長得很好。曾有那么一段時間，它渴望月光而厭懼黑夜。后來帶著驚天動地的志向，它相信白天與黑夜并無不同，直到有一天，看過了無數(shù)的日出日落，它在入睡前，望著滿天繁星，終于明白，光明同黑夜一樣茍且、迎合，依賴另一方匍匐存活。

橘子樹仍是那棵橘子樹，土豆終于開始學(xué)著接受自己只是一顆土豆。當(dāng)土豆被裝上卡車運出這片山區(qū)時，土豆看到半個山上都是黏黏的綠。

那一刻，土豆覺得，世界真有意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