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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旗袍

        2018-02-02 21:37:05孫惟宏
        貴陽文史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女工旗袍貴陽

        孫惟宏

        如今重新光鮮的旗袍,是母親年輕時候的最愛。

        那天,和99歲的老母親一起聊天,手機突然“叮咚”一下,是大學(xué)77級同學(xué)群發(fā)來的一個“美篇”。打開一看,“喲,都穿的是旗袍嘞?!蹦赣H也覺奇怪:“哪個還穿旗袍?”我把視頻遞過去:“是我們班幾位女同學(xué),都退休了,自由自在了,特意邀約起穿旗袍照的?!蹦赣H順手拿起掛在胸前的放大鏡,一個一個、一幅一幅仔細(xì)地看起來。好一會才自言自語道:“還是穿旗袍好看?!?/p>

        旗袍,是母親年輕時的最愛。

        母親看著,手有些抖動。我猜,那放大鏡里放大的已變成她的身影,以及她經(jīng)歷過的很遙遠(yuǎn)的點點滴滴。

        而后她索性搖搖晃晃回到她屋里,取出那本泛黃影集?!翱?,我們振華中學(xué)畢業(yè)時,穿的校服就是旗袍?!?/p>

        那是一張120相機拍攝的棕色老照片,竟容納了上百人的身影。盡管我看過多遍,知道母親就是端坐在前排右起的第五個。但以往沒在意他們的服飾?,F(xiàn)仔細(xì)一看,學(xué)生們穿的真是旗袍——統(tǒng)一的校服。“是淺藍(lán)色的吧?”我問?!安?,是淺灰藍(lán)色的?!憋@然母親對照相那天的情景歷歷在目。

        母親是江蘇宜興人,讀書時到蘇州,先后進(jìn)英華小學(xué)和振華女子中學(xué)。這兩個學(xué)校都是美國基督教會用“庚子賠款”“資助”的。畢業(yè)照是1937年的6月。母親說過,因為她是學(xué)校優(yōu)等生,已考取上海東吳大學(xué)法學(xué)院,所以學(xué)校特意安排她們同老師前排就坐??吹贸觯瑯s譽使母親顯得高雅而有氣質(zhì),青春煥發(fā)的英姿洋溢著喜悅,憧憬著幸福的未來。

        可就在那一年,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了。

        母親去報到時,上海已亂成一團(tuán)。校方告知,東吳大學(xué)決定遷往重慶。母親帶上兩件旗袍,同幾個同學(xué)一道,跟隨逃難難民向后方而來。

        到貴陽,巧遇西南聯(lián)大的叔叔唐敖慶,他剛從重慶來,說那里已人滿為患。勸她不如在貴陽找個工作臨時安身,等學(xué)校安頓好后再去。就這樣,母親與貴陽結(jié)了緣。

        母親又翻出了她與父親結(jié)婚照中最滿意的那張合影。他們是1941年結(jié)婚的,照片還涂上了彩。父親穿著棕色西裝坐在沙發(fā)上,母親側(cè)坐在沙發(fā)扶手上斜靠著父親。那用綢緞做的綠花和黑花交替橫條的旗袍——直領(lǐng),右斜襟開,緊腰身,長袖,袖口收小,袍至膝下,兩邊開衩,罩在母親修長的身上,是那樣嫵媚和俏麗,光彩照人。據(jù)說貴陽阿嘛照相館的老板花錢要這張照片作櫥窗擺設(shè),母親沒有答應(yīng),她不愿張揚。

        那時母親就愛穿旗袍,甚至于1947年我出生后,母親抱著我與父親和兩個姐姐照的那張相,以及1950年母親生了小弟后全家福的那張相,她都是穿旗袍。那時,她已是5個孩子的媽媽。而旗袍在她身上,不論是長袖、短袖、坎肩的,條紋、碎花、大花的,就是典雅、端莊。

        其實,旗袍是由秦漢時代的“深衣”演變而為滿清的“旗女之袍”。新文化運動以后,新潮女子們?yōu)樽非笏枷氇毩⒑徒夥牛淖儭吧弦孪律选钡膫鹘y(tǒng)服飾,效仿男子穿長袍,于是將“旗女之袍”進(jìn)行改造,到20年代以后竟成為中國最普遍最流行的女子服飾。民國政府于1929年確定旗袍為國家禮服之一。宋美齡女士于1943年2月年訪美時,無論會見美國總統(tǒng),或是在參、眾兩院上的英語演講,都身著代表中國的旗袍,楚楚動人,大方得體。被媒體譽為“魅力出訪”。

        當(dāng)然,旗袍在大眾婦女身上,只代表一種穿著,最多能迎合下時尚。

        1953年母親工作后,她就不再穿旗袍了。說那是舊社會穿的,新社會的人都不興穿了。從那,她穿的是當(dāng)時最為流行的雙排扣、大翻領(lǐng)的“列寧裝”。父親的西服也改成4個荷包、由“中山裝”改成的“毛氏”裝了。這也是迎合時尚。

        誰會想到“文化大革命”剛開始的1966年,父親被“歷史加現(xiàn)行”的莫須有罪名關(guān)進(jìn)了市府路看守所。沒多久,母親就被牽連,先是把她從新華印刷廠財務(wù)科趕到裝訂車間監(jiān)督勞動,然后就揪她出來批斗。每天下午4點開始,推她站在墻邊,車間幾十號女工圍著她,要她交待罪行。

        “你們是不是總在惡毒攻擊我們社會主義?說 !”

        “是不是總想翻天?老實交待!”女工們總是七嘴八舌。

        母親一再對這些想當(dāng)然的問題一一否認(rèn)。

        一個女工突然質(zhì)問:“你以前還穿旗袍!我看見過嘞,你說,那是哪樣人穿的?”

        “說!”女工們來勁了,齊聲道。

        “那時候的婦女都穿的呀?!蹦赣H小聲申辯。

        “呸!那是國民黨反動派穿的!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太太穿的!”

        “就是。我們鄉(xiāng)下的地主婆也在穿!”一個貴定口音的補充道。

        “老實交待!你家里還有好多件旗袍?”

        母親解釋說大都給子女改成裙子了,可能還有兩件。

        “大家看,她還留有旗袍,幻想以后變天再穿!這是活生生的變天賬??!同志們,我們無產(chǎn)階級一千個、一萬個不答應(yīng)!”一陣高呼“打倒”的口號后,勒令母親把旗袍交出。

        第二天,母親交出旗袍,批斗時竟叫她穿上,還給她掛上黑牌,拿一個空糨糊盆叫她敲著,押她在車間外游街。最后,又扒下旗袍,當(dāng)眾燒毀。還狠狠地說“讓你變天的癡心夢想徹底破滅!”

        母親回家來后,并沒有剛告訴我們什么,像往常一樣給我們做飯做菜,洗碗洗衣。她要撐起這個家呀。只是短短幾個月,她一頭秀發(fā)已白了。

        父親終被洗冤,母親自然平反。車間女工三三兩兩上門來給母親賠不是,叨著怪這個挑唆那個指使的,我們才知母親因旗袍所受的屈辱和傷害。但母親早已不計較那些了。

        說來也怪,好像被顛倒的又被顛倒過來,1984年,國務(wù)院將旗袍定為女性外交人員的禮服;從1990年的北京亞運會起,代表中國的禮儀服裝多選中的是旗袍;2011年,旗袍的手工制作工藝成為中國的一項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旗袍的地位怕從來沒有這樣光鮮過。

        只是母親已不再穿旗袍。

        幾年前晚報記者采訪貴陽世紀(jì)老人,竟找到我母親。記者無意中發(fā)現(xiàn)母親還珍藏有好些民國時穿著旗袍的老照片,回去后她把圖文組成大半個版面,標(biāo)題為《民國的范兒》。這下母親終于被張揚了一把。她很懊惱:擔(dān)心這民國的范兒,會不會又成為“文革”的犯兒?攪得她好些天睡不好覺。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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