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于里
時下的電視熒屏上,民宿類“慢綜藝”節(jié)目扎堆?!队H愛的客?!贰肚啻郝蒙纭贰镀恋姆孔印芬约啊度齻€院子》等“慢綜藝”的走紅,不僅僅是因為它們提供了與競技類“快綜藝”不同的味道,還在于其貫徹的一種“慢生活”和“遠方想象”,擊中了現(xiàn)代人的內心。
這些“慢綜藝”節(jié)目在拍攝地選擇上可是特別講究的?!奥C藝”不約而同地構筑了一種遠方想象:遠離現(xiàn)代都市的城市森林和車水馬龍,到某個安靜美好的地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與自然親近,與遠道而來的客人自在地談天說地?!安删諙|籬下,悠然見南山。”“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p>
這樣的遠方想象,已經(jīng)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重要癥候。無論是“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我要去云南”“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還是營銷號屢試不爽的“逃離北上廣”活動,都引起了廣泛的輿論反響,它們共同昭示的是當下中國中產階層對遠方的一種渴望。關于遠方的想象是如何構建起來的?遠方真的有關于生活的所有真諦嗎?
首先,誰在說遠方?
每天凌晨就得起來掃大街的清潔工阿姨,每天在建筑工地上辛苦勞作的農民工,或者在工廠流水線上忙碌的年輕人,他們不會總嚷嚷什么遠方。已實現(xiàn)財務自由的階層,隨時可以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他們想要的遠方早就觸手可及,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可羨慕的。因此,在說遠方的,往往是夾在這兩個群體之間的人,你可以稱他們?yōu)樾≠Y、中產階層,或者統(tǒng)一稱之為都市白領。都市白領既是遠方的踐行者,也是遠方的忠實信徒。
與遠方相對應的,是眼下生活的茍且。對于遠方的向往,首先意味著對當下生活的不滿和逃離。這與都市白領在社會經(jīng)濟結構中所處的位置有關。無論是意識形態(tài)還是消費體系,都在不斷給他們灌輸這樣一種理念:他們是社會的中間(也是中堅)階層,只要勤勤懇懇工作,就可以過上體面的生活??上?,理想很“豐滿”,現(xiàn)實很“骨感”。奔走在大都市的鋼筋水泥森林,疲于應付職場中的快節(jié)奏與復雜的人際關系,庸庸碌碌、渾渾噩噩,不過是另一種“流水線”上的“高級勞動力”。固然大城市機會多,但競爭也尤為激烈,階層流動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加之買不起的房子、還不完的貸款和賬單、令人心煩意亂的堵車,不少都市人感覺到的只有累。
他們想掙脫現(xiàn)實臃腫的肉身,到遠方尋求美與自由?!帮w機起飛為我們的心靈帶來愉悅,因為飛機迅疾的上升是實現(xiàn)人生轉機的極佳象征。飛機呈現(xiàn)的力量能激勵我們聯(lián)想到人生中類似的、決定性的轉機。它讓我們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奮力攀升,擺脫現(xiàn)實中赫然迫近的人生困厄……飛機下面是我們的恐懼和悲傷之所,而現(xiàn)在,他們都在地面上,微不足道,也無足輕重。”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里準確描述了這種“逃離”的心理。遠方不僅僅是一個旅行目的地那么簡單,它還被構建成一種可以逃離現(xiàn)實,實現(xiàn)精神自由、心靈自由的庇護所。
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之后的美國,也有一群年輕人發(fā)起了類似走向遠方的運動。他們是著名的“垮掉的一代”。1957年,美國作家杰克·凱魯亞克發(fā)表了小說《在路上》,這部小說后來被視作所謂“垮掉的一代”的精神宣言。小說講述的是一群美國青年幾次橫穿美國大陸,最終到了墨西哥。一路上他們狂喝濫飲,高談東方禪宗,走累了就擋道攔車,夜宿村落。他們從紐約游蕩到舊金山,最后作鳥獸散。他們過著一種脫離了慣常軌道的生活,放蕩、四處流浪。在“垮掉的一代”這里,遠方不是某種疲倦后的想象,它是時時刻刻地“在路上”;遠方既是自我放逐,更是對當時社會秩序的一種挑戰(zhàn)。
當下中國社會的遠方想象,并沒有從“在路上”中獲取精神資源。恰恰相反,我們的遠方是剔除了種種反叛、殘酷的東西的。輿論中常常提到的遠方目的地,有大理、西塘、烏鎮(zhèn)、廈門、拉薩……還有某些歐洲國家,這些目的地是氤氳在某種理想、自由與文藝氣息當中的。都市白領青睞的是康斯坦丁·帕烏斯托夫斯基描述的遠方:“旅途上總會遇到一些意料不到的事。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有狡黠的流盼在女性的睫毛下一閃,什么時候遠方會露出陌生城市的塔尖、天際會出現(xiàn)重載船舶的桅桿,或當你看到狂吼在山峰上的大雷雨時,會有什么樣的詩句在腦海中涌現(xiàn),以及誰的歌喉會像旅人的銅鈴般,對你述說含苞待放的愛情小調。”
換言之,都市白領渴望的遠方,是一種柔化的遠方,一種充滿美、意境和格調的遠方。這樣的遠方,既與殘酷和貧窮無關,也與真正的反叛無關,遠方不過是他們在現(xiàn)實秩序外的片刻想象。他們不會在遠方扎根生活,過過眼癮、拍拍照片后,他們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行色匆匆的上班族。
柔化的遠方想象如何形成?這首先是都市白領不自覺地進行的“文化區(qū)隔”。布爾迪厄在《區(qū)隔》中指出,一個階層在成長過程中,需要通過經(jīng)濟、政治、文化資本確定自己的身份,并將自己與其他階層區(qū)隔開來。文化區(qū)隔是中產階層的慣用手法,他們通過品位、中產趣味來明確自己的階層邊界。大理、西塘、烏鎮(zhèn)、鳳凰等地成為都市白領的“根據(jù)地”,因為這些目的地都帶有某種小資與中產式的格調和氣息。
其次,遠方早就落入消費主義的陷阱。都市白領成了后工業(yè)時代文化旅游觀光產業(yè)的主力軍,消費主義捕捉到了都市白領的需求。它們先是充分迎合,接著通過對旅游目的地的包裝和改造,以及狂轟濫炸式的廣告宣傳,對都市白領進行引導和培訓。時下不少旅游景點打出的宣傳口號都是“小清新”“尋找心靈自由”“精神洗禮”之類,旅游被包裝成一種融合心靈尋覓、健身、休閑、時尚等諸多元素的高級運動。雖然目的地大多千篇一律,“從一個工廠里生產出來的一樣,散落在全國各地,那里一定有臺灣奶茶鋪,有火柴天堂,有烤魷魚和炸臭豆腐,有廉價工藝品,有時光郵局,有青年旅社,也一定有酒吧”。
面對現(xiàn)實的困厄,遠方或許并不是一勞永逸的救贖,并不是出去轉一圈回來,就能改變世界了。首先,遠方多半只是我們的想象,我們的遠方其實就是當?shù)厝恕把矍暗钠埱摇?。比如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媒體中有不少關于尼泊爾、不丹等“幸?!眹业膱蟮?。但事實是,尼泊爾、不丹都屬于全世界最貧困的國家之列,貧窮、匱乏在那里都是常態(tài),基礎設施落后,平均壽命低于全球平均水平。我們只不過是和我們不太了解的事物互為遠方,遠方的“濾鏡”屏蔽了當?shù)厝说睦Э唷?/p>
其次,如果我們無法勘破現(xiàn)實,那么遠方里也沒有關于現(xiàn)實的答案。費爾南多·佩索阿在《惶然錄》中這樣寫道:“通向N市的任何一條道路,都會把你引向世界的終點。但是,一旦你把世界看了個透,世界的終點就與你出發(fā)時的地方?jīng)]有什么兩樣……我們所看到的,并不是我們所看到的,而是我們自己?!币簿褪钦f,如果你沒有想通,那么走遍全世界你依舊無法想通,甚至走向遠方反倒成了對現(xiàn)實的逃避。
很多人就成了英國作家安妮塔·布魯克納筆下的“浪漫主義者”,他們“好像總是游蕩在廢墟間,或者是瀑布旁,或者是山里;他們總是在思考永恒,或者在發(fā)瘋;而且眾所周知,他們都認為滿懷希望地旅行比抵達終點更好。在無法忍受的境況中無休止地說理,卻依舊被這樣的境況所限”?;蛘呤敲饭P下的“心智平庸者”,“他心智平庸,卻孜孜追求高尚嫻雅,因而從他眼睛里望出去,所有的事物都蒙上了一層感傷的金色霧紗”。于是,出去玩一趟回來,發(fā)現(xiàn)一切如舊,什么也沒有改變。
說到底,想象遠方并沒有錯,“生活不止眼前的茍且,還有詩和遠方”也沒有錯。只是很多人犯了兩個錯誤。一方面,他們將眼前的茍且與詩和遠方截然分割、對立起來了,可實際上,眼前既有茍且,也有詩和遠方,工作再忙碌,總可以抬頭看看天上的月亮。另一方面,他們將詩和遠方具象化了,詩就只是詩歌,遠方就必然是某個度假村或旅游勝地??蓪嶋H上,“詩和遠方”更近于抽象意義上的概念,它還可以指涉一種心靈空間、生活想象和生活方式。遠方,可以是心靈的遠方,即便囿于雞零狗碎,也不放棄對自由和美的熱愛和想象;遠方,也是一種生活方式,生活節(jié)奏再快,也應該給自己放空的時間,慢下來、靜下來,想想初心再出發(fā)。
“世界上只有一種真正的英雄主義,那就是在認清生活的真相后依然熱愛生活?!毙挠羞h方,熱愛當下,這也是一種英雄主義。
(楊 萍摘自《南風窗》2017年第23期,鄺 飚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