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 雨
一
人到中年,夜夢漸多。夢里鄉(xiāng)關,風物依舊。故鄉(xiāng)的山水漫漶掩映,故鄉(xiāng)的人物紛至沓來。
晨曦微露,光暈罩籠樹梢;夕陽漸沉,殘紅抹遍山嶺;羊腸小道,左曲右拐,草蛇灰線;陡坡懸崖,上下筆直,鵠峙鸞翔……夏夜月下談掌故的白胡老叟,秋風傍晚納冬鞋的缺牙嫗媼,勞作間歇突兀高嘯的毛頭小伙,攏堆密談抿嘴巧笑的長辮村姑……小溪細沙流動摩娑腳掌的暗癢,池塘深水冰涼滋潤裸身的快慰;顫悠悠樹梢采摘土果饕餮的愜意,黑魆魆洞穴尋覓異物漆黑的悚懼……在夢里恍恍惚惚,層層疊疊,來而事現(xiàn),去而心空,糾纏不已,無休無止。
夢醒時分,細咀慢嚼?;匚豆枢l(xiāng)的風土人情,面對夢里的奇人趣事,品嘗曾經(jīng)的生命歷程,能秉筆者,焉能棄如敝履,不描之繪之,以解心結!
野夫的《鄉(xiāng)關何處》,或許便是在這樣的情緒里一筆呵就的。
二
鄉(xiāng)關何處?是作者的疑問。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已改鬢毛衰。當作者回到真正的故鄉(xiāng)時,“幻想過多年的小橋流水人家,突然直面的卻是這樣的一片荒涼,心底竟有幾分不敢相認的漠然?!爆F(xiàn)實世界里故鄉(xiāng)的變化,超出所有人的想象,記憶與夢里的一切早被物欲改變得蕩然無存。面對這樣的故鄉(xiāng),除了茫然,只能漠然。漠然之外,自然會生出些許疑慮:這真是我的故鄉(xiāng)嗎?
鄉(xiāng)關何處?是作者的暗諷。
作者的祖先曾經(jīng)輝煌一時,父輩均歷磨難一世;作者的友人多為飽學善思之士,或為骨格異瞿之人。這些人包括作者自己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難容于世俗,見異于體制。他們身居紅塵,卻自傲孤獨,不屑為物欲所困,不愿為世情所右。外表的雍容難以掩飾他們骨子里的清絕凄苦,滿目的鄉(xiāng)關無法接納他們充盈古風文韻的靈魂。舉目四望,遍野皆疏,天下之大,無所立錐,鄉(xiāng)關何在,故土何有?
三
苦難,是《鄉(xiāng)關何處》的主題。
母親的苦難、外婆的苦難、大伯的苦難、么叔的苦難、瞎子哥的苦難……作者筆下的每個人,幾乎都經(jīng)歷著隨時代潮起潮落的大苦大難。他們的苦難各有千秋,卻又異曲同工,除對身體的粗暴磨礪外,更有對靈魂的殘酷折磨。
所有的苦難,集中體現(xiàn)在畸人劉鎮(zhèn)西的身上。“畸于人而侔于天”的劉鎮(zhèn)西,他沒有工作,幾無親人,先后靠四鄉(xiāng)游走在搪瓷碗盆上燒字、配制劇毒鼠藥、做肥豬增長劑生意養(yǎng)家糊口,每每捉襟見肘,入不敷出。但就是這樣一個生活難以自足的人,卻潛心研究《楚辭》的古韻與名物,成果斐然。然而,苦難卻特別青睞劉鎮(zhèn)西,當他為在黑暗里終于摸索出楚辭的上古音韻和方言欣喜異常時,卻被王力先生的《楚辭韻讀》和《詩經(jīng)韻讀》提前一步。這樣的打擊,豈是一般人所能承受。于是他“焚稿斷癡,再也不談楚辭了”。
作者寫劉鎮(zhèn)西的苦難,不僅僅局限于劉鎮(zhèn)西一人,順筆寫起劉鎮(zhèn)西妻子桂枝的苦難。這個在文章中連姓也沒有的女人,似乎是苦難的化身,先后四嫁,“前面的三個男人,一個病逝,一個坐牢離婚,一個車禍身亡。”嫁與劉鎮(zhèn)西后也拮據(jù)困窘,難以飽食。劉鎮(zhèn)西再次入獄,又不得不出走鄂東鄉(xiāng)下,“帶著孩子與一個男人勉強度日”。破鏡重圓后,在九十年代終于可以走出出租屋,搬進簡陋的新居前,卻“在二樓一踏空,當場就斷氣了”。命運,總是捉弄無力反抗的人;上帝,似乎也欺軟怕硬。好人命不長,禍害千年在。這樣的世道,還給不給人希望!
然而,整書最令人感動的一幕卻也出現(xiàn)在這個苦難的家庭里。當作者武大畢業(yè)即將南下海口之時,劉鎮(zhèn)西決絕地要請一餐飯?!巴砩衔抑缓脦еK家橋去了,桌上果然沒有多的菜,兩葷一素一湯,卻只放著兩副碗筷和酒杯。我詫異,他喃喃云他們全家都先吃了,就想看著我們喝酒聊天,他們一家便足矣。”讀之,酸澀難抑,眼眶潤濕。其后,劉鎮(zhèn)西拿出二胡,一家人唱起專門為作者送行而填詞譜曲的歌,“他沙啞的嗓子,和著他五音不全的文盲妻子的如泣如訴,再加上一個少女脆生生的童音……他們就那樣投入地纏綿回環(huán)地長歌,我們就這樣涕泗交流地低泣?!敝链?,不由淚溢眼瞼,滴落腮邊。
如此窮困的家境,如此深切的情意,如此哀傷的場面,而又如此古意盈盈、曼妙凄切的餞行,豈是常人所能理會??梢姡嚯y在粗暴磨礪人的身體、殘酷折磨人靈魂的同時,也在潛移默化間提升人的格調。
苦難里有大情浩意,苦難里有異智敏慧。苦難,是人生的必然經(jīng)歷,歷苦難而不沉淪自棄,心智方熟,孔圣所謂“君子固窮,小人窮濫矣”,是乎?苦難,是成長的必修功課,歷苦難而奮發(fā)圖強,功業(yè)乃建;孟賢所謂“苦其心志,勞其筋骨”,是也!
四
死亡,亦是《鄉(xiāng)關何處》的主題。
書里的死亡,觸目皆是。逝者長輩居多:外婆、母親、大伯、么叔、仇老……他們的死,既是生命的必然,也是時代的賦予,還是自我的選擇。
最令人心動的是作者母親生命的消逝。作者將之命名為《江上的母親》,并副題為:母親失蹤十年祭。病重的母親不愿拖累子女,“平靜地寫道——我要找你們父親去了……我到長江上去了,不要找我,你們也找不到的……”顯然,歷經(jīng)坎坷的母親決絕地投江自盡了。她之投江,并非卑微地拋棄,她對生命還有太多的依戀;亦非痛苦的自裁,她既然能經(jīng)受那么多生命的磨難,年老的病痛又豈能擊垮她堅強的意志!“她一生的剛烈決絕,一生對我們的摯愛,在那個艱難勉強的時刻,她絕對會選擇尊嚴而從容地赴死。她要用她的自沉來喚起我重新上路,來給我一個無牽無掛的未來?!?/p>
十年過去了,作者雖然明知母親已逝,卻依然不愿用“逝世”之類的詞語,而用“失蹤”一詞。顯然,在“我們徹底絕望”的背后,在作者內心深處,還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母親只是失蹤,沒有逝世;甚至可能還會幻想:母親好好地生活在某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某一天還會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眼前?!笆拢霝榇??事親為大?!睘槿俗诱撸瑹o親可事,其悲苦何堪!
書里,好幾處寫到有尊嚴的死。在“好死不如賴活著”價值觀流行的今天,反復書寫有尊嚴的死,雖給人以異俗的感覺,卻也令人深思再三,吟詠不已。先賢曾云:“慷慨赴死易,從容就義難?!薄白饑蓝鴱娜莸馗八馈?,是大智慧、大勇敢者的一種選擇。古往今來,多少仁人志士,面對生與死的考驗,毅然選擇了人人畏懼的死。他們不愿卑微地活著,不愿意如行尸走肉般地生存在世上,寧可“留取丹心照汗青”,也不“茍全性命于亂世”。這種選擇,是何等高貴的大智大勇,何等決絕的尊嚴從容。
作者的母親或許算不上仁人志士,也不一定有大智大勇,但她的選擇卻在向世人詮釋著一個簡單而往往難以參透的道理:死,也有高下之分,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之外,還有沉靜從容的死。與其“生而曳尾于涂中”,勿寧“死為留骨而貴”,莊翁,然否?
五
異稟,也是《鄉(xiāng)關何處》的主題。
作者筆下的故鄉(xiāng)人物,一個個都天賦異稟、性格天成,自是骨格奇特,寶相莊嚴。就連瞎子哥,也能預料鎮(zhèn)上的馬車店不會長久,而轉學算命神課;卻又偏偏并不迷信:“他說世界上總有一些走投無路的人,需要花點小錢買個安慰;而我們這些廢人也是生靈,也要活命,這叫天生人必養(yǎng)人?!?/p>
最為異稟者,應是已逝世的學長李如波和尚健在的學弟蘇家橋。
雖然作者并沒有象寫劉鎮(zhèn)西和蘇家橋那樣用一個名詞概括李如波,但文里的“怪人”一詞,恰當其人。李如波之怪,首先在于面對老師“你為何不交作業(yè)”的訊問,“一般則都站起來,徐徐答曰不想做,然后自行坐下?!逼浯卧谟趯W識淵博,“那時的學生長短不齊,湊到一起就愛打賭爭問題,或爭一些野史知識的記憶力。至于仲裁或答案嘛,就找老李。”第三在于毫無“追求”,畢業(yè)被分配到縣委辦公室,“他把調動申請不斷復寫,每隔一天便呈遞一份上去”;到了教育局,“他只好重操故伎——繼續(xù)不斷上交調動報告。”
老李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魏晉名士風度,更是令人側目。他的自持,他的高傲,他的“不會原諒別人的失言”,他給作者的書信里那些文法,那些識見,作者讀出的他的悲涼,他的憤世,他的“一個生不逢時者”的孤寂,他的“面對這個頹世永遠難以釋懷”的黑暗,無不昭示著他的異稟之所在。然而,天妒英才,世棄異稟,“我一生的兄長”終被“渾濁的怒濤吞噬”。
和李如波相比,被作者稱為“幽人”的蘇家橋就要“入世”隨和得多。作者曰:“幽人之謂,語出易經(jīng)履卦——履道坦坦,幽人貞吉??追f達疏解為‘故在幽隱之人,守正得吉’。此即謂僅僅幽居巖戶還不能史做隱士,還必須踐履大道、守正不阿才行?!碧K家橋的幽,首先是不修邊幅:“那時單身的他,臟懶亂一時無匹?!彼呐笥选拜氜D乘車來到鄉(xiāng)下相對,進屋看床單漆黑,難以下榻,順手揭開要洗。哪知的揭開一層,下面另有一層同樣污臟,又揭下,再揭下,總共竟翻出五張床單,皆是雙面狼籍。”其次是自在自樂,既不出世,亦不入世,行走于“世”的邊緣,“不黨不群,廁身于經(jīng)濟時代的洪流,憑手藝悄無聲息地枯澹生活著。”第三是修身自得,學識淵博,卻無意述作,“腹笥深厚,筆鋒暗藏……我之重返文字再興筆戰(zhàn),實因他……熏染所致。但他歷來述而不作,從不投稿梓世,更不以本尊現(xiàn)身”。
李商隱《幽人》詩曰:“丹灶三年火,蒼崖萬歲藤。樵歸說逢虎,棋罷正留僧。星斗同秦分,人煙接漢陵。東流清渭苦,不盡照衰興?!彪m然蘇家橋并沒有達到詩里的“幽度”,但其“幽”的品格卻從作者筆下流出,注入讀者的心中。
六
《鄉(xiāng)關何處》的字里行間,書中人物所經(jīng)歷的大苦難和所具備的大智慧,野夫的每一詠嘆與痛哭,每一呼嘯與吶喊,那些苦難,那些死亡,那些異稟,無時不在提醒讀者認真體會魯迅的中年情志:“窗外是進行著的夜,無窮的遠方,無窮的人們。我在生活,我還將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