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春
晚餐后,蕓娘穿上三白的衣裳,效法男子走路的樣子,拱手闊步,讓沈三白看了就想笑
揚州與蘇州,長江哺育的兩個城市,一個在江南,一個在江北,一條京杭大運河讓兩地相連。
巧的是,兩地建城的時間,也好像是約好的,都在春秋末年,前后只相差三十幾年。
唐宋時,蘇州、揚州同樣繁華,蘇州在唐朝屬于“雄州”(人口眾多、經(jīng)濟實力強的州),揚州則被冠以“揚一益二”的美名,就連成都這樣的天府之城,和揚州相比,也只能屈居第二。
明清時期,一個綠楊城郭,畫船簫鼓;一個市肆繁盛,商旅如織。就在乾隆六下江南余音繞梁之際,一位美麗的女子,將這兩座城市連接了起來——她就是蕓娘。
蕓娘是清代文學家沈復之妻。沈復,字三白,清朝長洲人。在他著于嘉慶十三年(1808年)的自傳體散文《浮生六記》中,以夫婦生活為主線,記錄了不同地方的一些所見所聞。
醋庫巷是蘇州城里東西向的一條小巷子,粉墻黛瓦,飛檐漏窗,頗有江南特色。據(jù)說宋朝官府在此設(shè)立監(jiān)酒廳,監(jiān)督酒類醬醋類釀造事宜,征收釀造稅。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回到清朝乾隆年間,你一定能常常在醋庫巷里看到一位年輕女子,名叫陳蕓,人們喜歡叫她蕓娘。蕓娘愛穿素色衣裳,瘦不露骨,別有一種嬌弱動人的味道。
蕓娘是沈三白舅舅家那邊親戚的女兒,二人同歲, 13歲時訂婚,18歲結(jié)的婚。沈三白生于蘇州城里的書香之家,原來住在滄浪亭畔,因為沈三白弟弟要結(jié)婚,就把滄浪亭的房子讓出來做新房,舉家搬到離醋庫巷不遠處的飲馬橋倉米巷。在那花樣年華,蕓娘的倩影常出現(xiàn)在醋庫巷。
那時候,昆曲非常盛行,蘇州的大街小巷縈繞著婉轉(zhuǎn)的水磨調(diào)。有一次,蕓娘的婆婆過生日,家里請了戲班,開頭唱的是《白蛇傳》中的《慘別》,許仙和白娘子生離死別的場景讓蕓娘肝腸寸斷,她離開座位掀起簾子躲進了自己的房間。就連閨蜜都說她入戲太深。后來,婆婆重新點了另外兩出熱鬧的戲,蕓娘這才出去看,高興了起來。
那時候,醋庫巷一帶住的都是官宦或者書香之家。巷子里有個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廟里有亭臺樓閣,回廊曲橋,每逢神誕節(jié)日,周邊的大戶人家就擺上玻璃燈和插花之類的,供人參觀,最終評出最佳的擺設(shè)。白天,一場接一場折子戲在這里上演,晚上,看燈的人摩肩接踵。
沈三白將這一番熱鬧的情狀告訴蕓娘,蕓娘不禁向往。但是,女人是不能隨便拋頭露面的,怎么辦?沈三白出了個女扮男裝的主意,蕓娘也深以為然。晚餐后,蕓娘穿上三白的衣裳,效法男子走路的樣子,拱手闊步,讓沈三白看了就想笑。
沈三白挽著蕓娘就這樣出了門,從倉米巷走到水仙廟。
伍子胥當年設(shè)計的蘇州城,雄偉壯麗,名冠江南,有八個水陸城門,城樓差不多有五層樓高。最繁華的無疑是曹雪芹所說的“紅塵中一二等風流富貴之地”閶門了。
閶門位于蘇州城西北,那里有萬人碼頭,是水路沿山塘街通往虎丘的起點。
從閶門沿著城墻往南,二三里路外就是胥門。胥門是蘇州城正西方的一座城門,因正對著姑胥山而得名,一條胥江從護城河一直往西通到太湖。胥江的水,特別清冽,蘇州城里賣水的老虎灶,都以用胥江水為榮。萬年橋就在胥門外的護城河上。這座橋在蘇州城里城外,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大巍峨。三孔石橋就像一道彩虹飛跨城河,長度達八九十米,堅硬的花崗巖橋體和柔美流暢的線條集于一身,給人以極大震撼。
萬年橋堍的碼頭,是城里走水路去吳江的必經(jīng)之路。
去城外的世界,看看胥江景色、太湖煙波,是蕓娘向往之事,可是,一個女子,不是想出門就能出門的。
這年的六月十八,機會來了。三白父親的吳江老友病故了,讓三白前去吊唁。蕓娘知道了就和三白說想跟他一起去,見識一下那煙波浩渺的太湖。三白正擔心一個人旅程孤單,又不知道以什么借口帶蕓娘一起去。還是蕓娘反應(yīng)敏捷,她說,就說三白出去時,她自己正好回娘家一趟,不就可以出來了嗎?就這樣,一早三白先出發(fā),在萬年橋下上了船,不一會兒,蕓娘就乘著轎子來了。
船行在胥江,水面愈加開闊,只見白云朵朵,白帆點點,沙鷗翔集,水天一色。蕓娘說,許多閨中女子,一輩子都見不到這壯麗景色呢!
從吳江返回萬年橋,太陽已快落山。三白和蕓娘一起,把畫舫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又剖開一只紅瓤西瓜,只見清風拂面,瓜香沁人。
不久,晚霞將萬年橋罩上了一層紅色輕紗,天色暗下來了,護城河、胥江口滿滿的都是漁舟燈火。這時候,三白夫婦二人和船家姑娘素云一起在船頭射覆行酒。十八的月光依舊皎潔,萬年橋上好像撒了一層銀粉。
幾天后,一個朋友的夫人向蕓娘“舉報”說:“你先生帶著兩個歌妓在萬年橋飲酒,你知道嗎?”蕓娘忍不住笑著說:“其中一個歌妓就是我??!”
蕓娘對揚州的向往,不是一時興起。
三白曾感嘆:“可惜你是女子,要不然我倆可以一起遍訪名山大川。”蕓娘脫口而出:“這有什么難的?等我兩鬢斑白之后,雖不能和你遠游五岳,但近點的地方,虎丘、靈巖山、西湖、平山,都可以一起去游玩的??!”平山,就是指揚州。
蕓娘是一位才女,人也很陽光、善良,而且精通女紅,燒得一手好菜,又會伺花弄草,但怎么努力,也沒法討得公婆的喜歡,夫婦二人甚至被趕出了家門。
蕓娘沒地方可去,就寄居在無錫結(jié)拜姐姐的家里;三白則在揚州的衙署,找了一份代掌筆墨文書的工作。
這年七八月間,在揚州的三白接到了蕓娘的來信,說是想來揚州,看一看平山堂的勝景。于是,到了秋天,三白將蕓娘接到了揚州。
從大東門往西,依次穿過大東門街、彩衣街、四望亭,一直到西門街,這是揚州古城東西向的一條中軸線。
蕓娘到達揚州的時候,正是李斗撰寫《揚州畫舫錄》的年代,從東關(guān)古渡碼頭上岸后,一路的繁華,蕓娘應(yīng)該都看到了。酒樓和錢莊的店招,在秋風里搖曳??諝庵酗h散著香味,有桂花的芬芳,有香粉店的馥郁,也有大煮干絲的清香。清波蕩漾的小秦淮河上,木質(zhì)的吊橋遠遠就能看到了,青磚黛瓦的城樓,是那樣古樸端莊。
在大東門外,小秦淮畔,三白夫婦租下了兩間平房。這里沒有滄浪亭的意境,也沒有倉米巷的寬敞,只有熱鬧的人間煙火,有充滿市井氣息的別樣繁華。緊湊的空間,既要安排臥室,又要安排客廳,還要有用餐的地方,還要有做飯做菜的廚房,怎么辦?蕓娘想起了家鄉(xiāng)的畫舫,船梢那么逼仄的地方就有灶頭、餐桌之類的,也沒有覺得擁擠,就用她的巧手,將兩間房子一番收拾安排,一切都妥妥帖帖的。
大東門南邊不遠,就是兩淮鹽運使司,附近有許多鹽商大宅,因此,大東門橋這里,也經(jīng)常有揚州鹽商的奢華生活場景。有愛好養(yǎng)馬的大戶人家,一匹馬一天要消耗數(shù)十兩銀子。朝霞滿天的時候,數(shù)百匹馬浩浩蕩蕩奔騰而出,夕陽西下,又魚貫而入。健碩的體態(tài)、烏亮的馬鬃、響遏行云的嘶鳴,讓路邊的人們眼花繚亂、頭暈目眩。
揮金如土的生活,和三白無關(guān),和蕓娘無關(guān),在揚州的日子,清貧與窘迫與他們相伴。來到揚州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日子,蕓娘病逝于那簡陋的水邊的房子里。
蜀岡,是揚州城西北的一座山脈,綿亙達四十余里,隔著長江,與江南的金陵相對。蜀岡的山峰,有許多座,金桂山就是其中的一座。蕓娘去世后,三白借了錢,才把蕓娘葬在金桂山。
《揚州畫舫錄》里記載,蜀岡的中峰和東峰之間,千回百轉(zhuǎn),非常陡峭,還有三級瀑布,豐水季節(jié),如同飛瓊濺雪,洶涌澎湃。如今,這壯麗的景象,再也見不到了。千百年來,滄海桑田,要在揚州西北找到山峰的影子,殊非易事。
一段凄美的故事,讓蕓娘成了許多人心目中的“女神”。
許多人都曾尋找過蕓娘。林語堂1936年在蘇州城里找過,馮其庸1986年在揚州郊外找過。
10年前的初夏,在蕓娘去世兩個世紀后,筆者也來到揚州,尋找這位同鄉(xiāng)女子的芳魂。
在揚州火車站廣場上叫了一輛出租車,開車的小伙子就是揚州本地人,卻不知道金桂山在哪里。我根據(jù)事先做的功課,讓這位小伙子往城西的邗江北路方向開。小伙子想起,他正好有個一起開出租的朋友住在附近,找到了他的朋友,總算找到了金桂山的確切位置。
馬路東側(cè),一堵長長的圍墻出現(xiàn)在面前,從圍墻的豁口進去,眼前出現(xiàn)了一大片廢墟,方圓足有一兩公里。繼續(xù)往廢墟深處走,眼前出現(xiàn)了兩塊高出地面四五米的土墩,從這兩個相距近百米的括弧形土墩上,可以在腦海里約略復原出金桂山的形狀。
土墩的里面因為被取土,地面反而比外面更低。里面長滿了蘆葦、菜花、莧菜等。“權(quán)葬蕓于揚州西門外之金桂山”,這是《浮生六記》里確鑿的一句話,那么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站在蕓娘的墓冢旁邊了,或許,腳下的土地正是三白哭悼亡妻的地方吧。據(jù)說蕓娘的墓是一塊吉祥之地,重陽時節(jié)別的墓上的草都枯黃了,她的芳冢卻郁郁蔥蔥,連看墳的人都說是好地方,地氣旺。
金桂山如果還沒有被挖掉,該是多么偉岸啊。據(jù)說,山腳下曾有個池塘,池水清澈,夏天長滿荷葉,荷花的香氣一直飄到附近的村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