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丞
一
風從年久失修的窗戶吹進來,我打了個寒戰(zhàn),身子再冗重也得起身挪步過去把窗戶合上。之前還有小細幫我關(guān)窗,但因她前兩天為月奉的事跟皇后宮里的掌事姑姑吵了幾句嘴,被罰去了西院做灑掃,我又被禁在三福宮里,替她求不了情。
我團回被窩里繡小衣服,因為我不識字也不會畫畫,宮里娘娘們會的東西我都不會,于是一閑下來只能繡繡衣服帽子。從前我也給黎冉補衣服,但后來入宮時他告訴我,宮里有專門的局子負責縫補,于是我唯一會的這門手藝,仿佛也失去了意義。
門被當中踹開,黎冉自那裂縫里穿過走到我床尾坐下。他不說話,滿身酒氣。的確,如今清醒的時候,他是不愿意見我的。酒氣很大,我說:“你坐過去些,熏著孩子不好?!?/p>
他慢慢側(cè)過頭來,想起了什么,輕呵一聲:“孩子?什么孩子?這幾月來,朕有碰過你?”我閉口不言,收了針線有一搭沒一搭地捋繡了過半的年年有魚。他湊過來,在耳畔,輕輕咬耳朵說起話來,呼氣聲燙得我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你可以有孩子。從今天算起,十個月以后?!?/p>
盤扣被近乎粗暴地扯開,前襟被剝開時一層一層的,像是綻放的夜曇。他的手明明冰涼,觸碰時卻是滾燙。我上身已近赤裸,他的手沿著我的喉頭滑過胸膛,最后停在微微聳起的小腹上,似乎要將我對半剖開,手在腹部加重力道,忽然離開抬起我的下巴:“又是誰的孩子!”
我迎上他的目光,又垂下眼睛,道:“宋子易,是他的。”
黎冉勃然大怒,一掌高高揚起,滯留在空中片刻,最終只將我往床上一摔就又離開。
他不常來,每次來動靜卻很大??墒牵@次他走時又忘記帶上門了。
我很冷,坐了一會兒穿好衣服就又下床關(guān)門。三福宮很小,寢殿到宮門口只是十來步的距離,因為入宮時朝臣說我身份低微,不宜承受太重天恩。
宮門口擺了鳳駕,是薛妍得了消息來接他。她瞧見了我,我也就遠遠地行了個禮。
門被關(guān)上,丑奴從石獅子后跳出來。他才兩歲,學會走路和說話實在難得,但年紀畢竟小,個頭才將將高過我的膝蓋一些。他問:“娘,阿爹為什么跟其他女人走了?”
近來宮里夜間不太平,有人說常在假山石后見到長有獠牙的童子,鬧得人心惶惶,可丑奴總愛亂跑,又是這么晚才回來。我一邊伸手牽他進殿,一邊擔憂地道:“宮里有規(guī)矩,你得好好學。要喊阿爹作父皇,喊剛剛那位娘娘母后,不能開罪了她,知道嗎?”他似懂非懂,抱著我的腿笑嘻嘻的。我嘆氣,“不過,你還喊阿娘作阿娘就好。”
丑奴點點頭,待我在床上躺下后,便攀著我的臂爬上來縮到我懷里。三福宮的地暖總是斷,我冷得瑟瑟發(fā)抖,就趕緊將丑奴摟得更嚴實些。
他抬起頭來看我,問:“娘,你恨……父皇嗎?”
二
第二日,我是被腳底的湯婆子暖醒的,我已好久沒睡過這樣好的覺了。我側(cè)了側(cè)頭,果然是小細服滿苦役回來了。小丫頭又將眼睛哭得腫腫的:“娘娘!您真不會照顧自己……”
我笑了笑,總還是有人關(guān)心我的,真好。我安慰她:“這不是好好的嗎。你才是,受苦了嗎?”小細搖搖頭,去端早膳過來。
丑奴也睡醒了,賴在被窩里不肯起,撓我的癢癢。我咯咯笑,小細將粥放下時眼底忽然閃過一抹擔憂,又勉強笑道:“娘娘,小殿下還是孩子,貪睡才好。您哄他再睡一覺吧?!?/p>
小細回來這天,我運氣出奇地好,黎冉的口諭傳來解了我的禁足。小細說總窩在宮里對養(yǎng)胎不好,我瞧著天氣也晴,就答應她出門逛逛。宮里有很多我沒見過的東西,白玉的地磚,青玉的門環(huán),可宮里的娘娘們都不喜歡我,因此從前我也不常出門。
因為起了風,半路小細又回宮取毯子,我就在御苑里扯著一枝月季玩。時節(jié)不好,花都謝了,枝上只剩刺,已經(jīng)跟荊條沒什么兩樣了。我無聊,拔著上面的刺,一根一根,拔了過半時有羽林郎簇擁著一人走近,是薛妍的胞弟薛準。
按照小細教我的規(guī)矩,應當是外臣向我行禮。我自覺受不起薛準這樣一禮,側(cè)身向月季叢中避去。等腳步聲走遠,我松口氣鉆出來,可薛準竟就站在跟前,似笑非笑地望住我。
羽林郎被遣走,他沒規(guī)矩,不向我行禮:“那天雀臺上是你捉著我的腳嗎?”確實是我。
他笑起來:“與臣子通奸,還有了孽種,我以為你早被處死了。姐姐竟然也肯放過你。”
我不說話,他又問:“你叫什么名字?”
“徐哀哀。”
“真不是個好名字。”薛準說。
不是個好名字。當初黎冉也是這么同我說的。
他在我曬被子時從墻頭翻下,那時東風起,我以為他是被東風刮來的。那段時日門前巡邏的官兵增了三成,他將刀架在我脖子上沉默地挾持了我三天。第四日,他撐不住昏死過去,累我照料了他許多日。黎冉醒來時不問“這是哪兒”“你是誰”,而是問:“你叫什么名字?”那口吻更像在陳述一件事情,波瀾不驚的模樣。
我死去的阿爹是鄰里眼底的書呆子,可他曾告訴我,有些人的不平凡,聽他說句話就知道。
黎冉說話時我想的就是這樣一句話,而后我告訴了他我的名字。
他傷好后也沒臉皮地賴著,因為說我的名字不好,后來相熟之后就故意將我的名字喊成第四聲,像是“曖曖”。
“哀哀,哀哀?!毖屎拔?,以一種玩味的口吻。
原來我竟發(fā)了這么久的呆,近來真是越來越神思恍惚了。
我朝他點頭,就要離開時發(fā)覺阻力來源于身后,月季枯枝纏住了裙擺。我身子冗重彎不下腰去解,只好扯了又扯,可是扯不下來。薛準看了一會兒笑話,卻肯屈尊蹲下幫我解開禁錮。我尷尬地道謝,他從鼻子里發(fā)出笑的氣音:“那時我就在猜,你大概是個傻子?!?/p>
我承受這莫名來源的譏諷,在他忽然傾身上前時后撤一步。好在小細及時趕到,同薛準道過謝后拉我去一旁,憂心忡忡地道:“薛氏姐弟總是要防著的。娘娘,難道您忘記了……”
小細沒有把話說盡。endprint
丑奴從矮樹上跳下抱住我的腿,才一日卻仿佛長高了許多。我十分欣喜,摸著他的腦袋歡喜地道:“孩子,你要記得剛剛那人的模樣,他叫薛準。他的姐姐,叫薛妍。等你長大了,等你長大后……”
三
丑奴孩子心性,夜里纏著我睡時總有無數(shù)問題要問。小細和我們睡在一起,因為我嫌宮里的夜太冷,一起睡才暖和些。我和丑奴說話的時候,她就靜靜聽著。有時候呼吸聲驟然淺了許多,我猜她是聽困了。
這晚,丑奴問我:“丑奴是怎么來的?”
“是娘親十月懷胎生下來的?!?/p>
他又問:“娘親怎樣才能十月懷胎?”
我咯咯笑了一會兒,笑到最后才覺苦澀,抱住他裝作是睡著了。等他安分下來后,我伸手擦去了眼角的一滴淚。
黎冉賴在我家的幾個月后開口說要娶我,我答應了,因我覺得他是個頂有趣的人,我很喜歡。我知道他身份特殊,也有苦衷,提出不擺酒席不請賓客。他怕我委屈,擺了兩桌子酒,去山上砍了一棵大樹劈成十六個木樁子假作是客人,兩人對著十六個木樁子道了半日謝。
當時我只覺得好玩新奇,現(xiàn)在回頭來看,實在不是什么好兆頭。
洞房里只有一盞黃豆粒大的油燈擺在我與黎冉之間,兩人一動不動地坐了半日。他在等我,我在等他。我阿娘在生下后我便過世,從沒有人教我怎樣侍奉夫君,但到底是我先動的手。
我脫了黎冉的衣衫,又揪下自己的衣帶。他用近乎促狹的目光看我:“然后呢?”我拍了自己的臉兩下,湊上去飛快地啄了啄他的唇。
縮回去后,黎冉仍舊問:“然后呢?”
“我不知道了?!蔽艺\懇地答道。
黎冉傾身來時氣流吞沒了燈火,閃爍的瞬間像是撲火的飛蛾被火焰燒盡了翅膀,像是我。黑暗里五感敏銳,我察覺他咬著我的耳朵,輾轉(zhuǎn)反復,孜孜不倦。四肢微微麻痹,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推他,被他捉住了手,他安撫道:“可能會有些疼,但你別怕。”
臨天明時我伏在他胸膛上,屋外風雨聲隱隱,他胸膛里像有驚雷與火山,一聲一聲,轟隆隆地碾過我的耳膜。他醒了很久,忽然開口:“哀哀,你不知道我多希望就這么一直和你待在這兒。劈柴燒火做飯,天天撓你癢癢?!?/p>
阿爹說過,一句話不論多長多復雜,只要聽但是之后那幾個字就好。
“但是這天下終歸是黎氏的?!?/p>
他果然說了但是,我?guī)缀跻Τ鰜怼?/p>
我知道前幾日有人來尋他,乖巧地抬頭親在他的下巴:“你去吧,我在家里等你?!?/p>
這一晚出奇地長,也可能是我睡不好的緣故。不辨時辰的黑暗中,門扇極輕微地嘎吱一聲,我偏過腦袋,瞧見了小細。每晚她都會出去一會兒,我都知道,所以才嘆氣。
我喊她:“小細?!?/p>
小細走來榻前跪下,我握住她的一雙手,被風吹得那樣涼,勸慰道:“我的命就擺在這兒了,只看造化,你別太為難自己。”小細緊緊攥住我的手,有霜或雪融了,一串串淌進我手心。
小孩子睡得早起得早,丑奴不外如是,一早起便晃醒了我:“熙寧宮的娘娘膝下有一雙兄弟。娘,我有兄弟嗎?”
我睡意全無,拍著他的背哄著:“你有一個哥哥?!?/p>
“在哪兒?”
“在夏泉行宮,你父皇要好好栽培他?!?/p>
我不忍心同他說黎冉是因疑心我的孩子的血脈問題才將他哥哥送去了宮外,他大概也還聽不懂。丑奴的眼睛很黑,瞳孔很亮,像黎冉,也像他哥哥。他問:“哥哥叫什么名字?”
“阿勝?!?/p>
丑奴打破砂鍋問到底,又問起哥哥怎么叫這個名字。小細瞧出我神思倦怠,擔心擾了我養(yǎng)胎,坐床邊唱了一首她家鄉(xiāng)的童謠。丑奴被哄得睡下,我也淺淺地睡了一覺。
只是一覺,又教我夢見從前。前塵往事,總是不肯放過今人。
四
黎冉走后不久,我聽聞因丞相謀逆而大亂的朝廷愈加震動,因為重傷逃出的唯一一位皇子被忠實的下臣尋回,拉了一支軍馬往北打去京都。
我每天在院子里種花養(yǎng)草極少出門,因為肚子在黎冉走后一天天高了起來。我和黎冉成親時并沒有鄰里作證,事實上幾乎沒有人知曉黎冉的存在。我不怕名節(jié)受損,只擔心鄰里的揣測會引來朝中上位者的猜疑。我怕自己成為黎冉的累贅。
兩個月時我漸漸不好照顧自己,宋子易帶著黎冉的一堆信來找時我才又摔破了一只瓦罐。宋子易是黎冉信任的下臣,在王軍叛軍僵持不下的此刻被暗中遣來照顧我。
我說:“我藏得很好,沒人知道他曾在這里有過一位妻?!?/p>
宋子易說:“殿下不擔心京都那邊的人,反倒——”他欲言終止。
那時我還不知曉有薛妍。我只是個平凡愚鈍的女子,怎么知曉一場戰(zhàn)爭拉起來需要耗費多少命與情?當時,我只覺得黎冉能想著我,這就很好了。
宋子易住下照顧我,因時勢所迫與我扮成一對夫妻以避過愈來愈頻繁的巡查。他是個耿直的人,白天會給我念黎冉寫的信,夜里就學關(guān)公持刀把住門口。我摸著肚里的孩子咯咯笑,他也只抻直脖子守著。
我的體質(zhì)同我娘一樣,懷胎比別人要久一些,臨盆時也極辛苦。宋子易站在門外焦急地轉(zhuǎn),我看著晃來晃去的影,想起了黎冉。這是他的孩子,我總要為他好好地生下來。
“他叫阿勝。”我同宋子易說。
聽聞戰(zhàn)線一再北推卻因長江天險令黎冉舉步維艱,我希望他能打勝這場仗回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
五
因為解了禁足的緣故,我每日又需像普通妃嬪一般去中宮給薛妍請安。薛妍訓誡的時候我總將頭垂得低低的,也不會開口,最多附和她的仁慈。
其實她的確仁慈,她從沒開口讓黎冉疏遠我??晌液芘滤?,甚于任何人。
每次請安時,我都會想起她與我的第一次見面。那時,她坐在那方丹墀鳳座上統(tǒng)共與我說過兩回話,每回都使我靈肉分析,心膽俱裂。
我剛?cè)雽m時,她以中宮之名召過我一次,我自卑,可眼尾余光還是將她驚塵的美毫無保留地烙到眼中,說話時字正腔圓,連口音也教我無地自容。endprint
薛妍說:“你救過他,我也救過他。你照料他,我也如此。此外,我的父親為他供了二十萬軍伍,沙場刀劍,千里骨枯,我都陪在他身邊。他被圍,我?guī)П人?。他失蹤,我從尸堆下翻出他。我并不覺得,自己比你差在哪兒。最多,是你早我?guī)讉€月遇見他?!?/p>
她說的全是事實,這才令我害怕。我不止一次地聽黎冉提起這位將門出身的皇后,他說她不會為難我。他贊嘆的口吻太過明顯,我怕他帶我回宮,只是因為責任與憐憫。
我記得黎冉贏了那場仗回來時,我欣喜地將阿勝抱出去給他看。他罩著繡團龍的玄色披風,與漸暮的天與晚云融為一體,站在那兒,似笑非笑地看我。我忽然就有些緊張,奔去的步子慢了下來,待到他跟前時,只是稍將襁褓掀開一角:“才取了小名,叫阿勝?!?/p>
“嘴巴和眼睛像你。”我笑起來。
他摸住我的鬢發(fā):“哀哀,我要娶薛妍?!?/p>
我愣住,仿佛九秋的霜自腳底結(jié)出。我說:“那很好啊,她幫你那么多……”聲音越來越低。
他皺眉抬起我的下巴,我在他眼里看到自己的模樣。原本不好看,憋淚的時候尤其丑。
他不肯移開目光,我是真要哭出來了:“……那把阿勝留下來陪我……宮里人大概很多,你會有很多孩子,別的孩子欺負他沒娘怎么辦?我小時候就沒娘,很苦……”
他箍住我在懷中,下巴青青的胡楂扎在額頭宛如扎進了我心底:“你是我的妻,一定得同我一起?!笨伤幕屎笫茄﹀?,他的妻是薛妍,我呢?哀哀什么都不算的。
我在宮里沒有幾個交好的嬪妃,她們大多忌憚著薛妍不敢同我親近。宮人們服侍時也不多說話,我自己覺得尷尬,后來寧肯自己動手。我也不常出三福宮,但凡出去,也只是因為煲了湯要去給黎冉送。
宮里最初的日子確然孤寂無比,我在爐子邊消磨去的時間有一半。我常常發(fā)呆,火星濺到手背了才驚醒,笑一笑,覺得自欺欺人,于是也笑得少了,直到小細來后。她暈在三福宮門口,因為被欺辱得太過了。我在宮里這么久,也只求黎冉賞給我一個同病相憐的小細。
之后再去送湯會有小細陪著我,我們在某一次去時被總管太監(jiān)攔在長平殿前。我拉著小細等在殿外,殿里的聲音隱隱約約穿破窗紙。
薛準以為初見我是在雀臺,而其實我一早就知曉他。
“臣只求姐姐在宮中無憂長樂,但請陛下念姐姐體諒愛護陛下之情,不令她長夜孤寂?!?/p>
黎冉最常來三福宮,已是那時我最快樂的事。
他的回答我聽不清,也或許因為他沉默。
我將食盒上的搭扣撥過來又撥過去,輕輕地懇求總管太監(jiān):“別說我來過?!?/p>
然后我就回去了,后來再也沒有來過。
黎冉也因要顧全前朝局勢很少來三福宮,阿勝的一歲生辰,他也忘記了。
六
這天的晨昏定省結(jié)束時,薛妍獨獨將我留下,她依舊端坐丹墀之上,鳳冠與明珠高懸。我垂著眼睛聽她說話,某一刻我分不清晨暮,弄不懂自己是死了還是活著。頸骨一截帶動一截不受控制地咬合迫我抬頭,我第一次敢于正視薛妍。
那天是小細攙我回去的,我像踩在云里,軟軟的,一回三福宮便暈過去。醒來后大病一場,病里迷迷糊糊,只知道窗外春光正好。知名的花朵妍麗多嬌,不知名的花朵零落成泥。
花落的簌簌聲令我想起阿勝,黎冉從未給他取過名字。
宋子易在黎冉御極之后統(tǒng)率宮中羽林郎,常常在后宮巡視,我們也就常打照面。三福宮實在太小,我只是坐在院子里繡繡衣服鞋子,他佩劍而過,眼光便能瞧見我。
我們算是故人,有時會說兩句話。他笑起來憨態(tài)可掬,我想起他持刀扮關(guān)公的模樣,緊隨而至的是尚還安穩(wěn)快樂的歲月光陰,因此和他說話令我放松,我會笑。小細見我開心,沒有告訴我這于禮不合,后妃與朝臣。
那時她與我都沒想過,長平殿建在西北角最高的高樓上。黎冉站在上面,什么都能看見。我因為薛準不再去長平殿送湯,可我卻與另外一個故人談笑風生。深宮重新鍛造他的猜疑與嫉妒,是我始料未及的。
阿勝兩歲生辰時,宋子易送了一枚銅錢佩,在我的家鄉(xiāng),這是僅有父親才能送的禮物。如果是別人送,我大概要疑心,但我猜宋子易只是在街頭隨便買的地方風物。我收下那枚銅錢佩,而意外地,也在那晚迎來了黎冉。
他記起阿勝的生辰,送了一箱如意,抱著他在懷里哄。許久之后,黎冉抬頭看我,我心驚地察覺他的眉骨已有刀兵之狀,然而他是笑著的:“孩子像你,沒有一處像朕?!?/p>
笑容一定是剎那凝在我臉上,當我聽到他的下一個問句:“哀哀,孩子出生在我離開的第十二個月,你說奇不奇怪?”
我病了很長一段時日,身上唯一還剩肉的似乎只有肚子了,可黎冉?jīng)]有來看過我。我撫摸著未出生的孩子,恨意似乎灌了進去:“等你長大后,等你長大了……”
有很久未見丑奴了,他貪玩,在這時候才回來,一臉的回味與天真。
“我見到哥哥了?!彼f。
我坐起來,問:“……哪兒?”
“在御苑那棵開得最好的海棠花樹下?!?/p>
竟是在那兒。
丑奴問我:“哥哥怎么生得比我還瘦小?”
那是因為,他沒有機會長大。那是我不愿回想的噩夢,那場夢里,宋子易以窺視后妃的罪名被收監(jiān)。而這位后妃,是我。我去求黎冉,長平殿高百尺階八百,一步一步,最后才能跪在殿前的雀臺上。他閉門很久,門啟開時他與薛準一道走出。
他對我說了四個字:“君君臣臣。”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薛準領(lǐng)命而去,我沒有主意,只知道他是去殺宋子易的,轉(zhuǎn)身就捉住他的腳不肯讓他走。
衣料與地磚的摩擦聲那么大,我卻也聽見了薛準鼻腔中發(fā)出的嗤笑。的確,我很傻。我應當求黎冉,而不是這樣難看地糾纏著他。
當晚黎冉讓人架我回去,小細哭倒在我腳邊說阿勝被人抱走,在我離開的空當。我再次去求黎冉的時候,天降大雪,皇城一片白,天地縞素。長平殿中燈舌吞吐,他批奏折沒有抬頭。endprint
我的影子隨燈火矮下被拉長漫到他腳邊時,黎冉合起最后一本折子,聲音無波瀾起伏:“按祖制,妃嬪不能養(yǎng)育皇嗣。阿勝會被送去行宮,如果你不想由皇后來養(yǎng)育的話?!?/p>
“那我,還能再見他嗎……”
他突然笑起來,又低頭道:“自然可以,遲早都會?!?/p>
他騙了我,也不算騙我。因為黃泉碧落,大家遲早都會相會。
薛妍第二次留我說話,告訴我阿勝與宋子易驗血相融,早已雙雙斃命。
薛妍第三次留我說話,告訴我阿勝的尸骨埋在宮中某處園子里,供萬人行經(jīng)踩踏。
他們這些人啊,從來不把命當命,不肯信情是情。
七
去找海棠花樹的路上會經(jīng)過一片芳草地,青蒼蒼的顏色,有沒膝之高,很像家鄉(xiāng)門前的荒草,從前我很喜歡。但后來,我甚至懼怕聞到青草與泥土的氣味??梢娛朗码y測,人心易變,是沒有一個定數(shù)的。
三福宮里除了小細沒有其他人,因此來海棠花樹下幫我挖東西的也只有小細。她不明白我想找什么,因為樹根被刨出時也什么東西都沒有出現(xiàn)。春季濕潤,指頭粗的蚯蚓拱到我腳邊,我閉上眼靠在樹上,一時又昏昏欲睡,身體仿佛是越來越不行了。
我醒來時額上覆了兩片芭蕉,但陽光偏移時還是曬到了鼻尖。小細大概不忍心喊醒我,怕我曬著,又折回去拿傘了。宮里人不待見我,但也一般不敢欺辱我,因為他們看不透黎冉對我是怎樣的心思。薛妍也是這樣。
她有無數(shù)方法可以令我死去卻放任我活到今日,因為她深知,沒人爭得過死人。
我摸了摸肚子,想著大概日子就在夏天了。夏天不好,因為尸體會腐爛得很快。
想這些事情的時候,有陰影漫過來,我抬頭看見的卻是薛準。我逆著光,眼被晃得睜不開,窄窄的視線里只瞧見他越靠越近。我心里很慌,伸手去推,而他停在鼻尖與鼻尖相距不足一寸之地,笑起來說:“陛下在湖對面看著呢,你猜他會不會過來?”
我說:“不會。”
他瞇著眼睛問:“你猜他會罰我嗎?像碾死宋子易那樣?”
我搖搖頭,黎冉不會的。薛準直起背側(cè)過身,黎冉也已在湖對岸轉(zhuǎn)身離開,背影被烏泱泱的人群吞沒。我像是明白了他的心思,他要我知悉我的存在于黎冉,只是過往某段歲月的印記。而或許也有過的情與愛,早已消失在這深宮內(nèi)廷。
“你哭了?”薛準蹲下來,看我的表情像在看一個傻子,“實話說,你的孩子并不埋在這里,他埋在了很多個地方。知道是什么意思嗎?
“你這樣的人,憑什么擋姐姐的路?”
小細來的時候撐了一把大大的華蓋,墜下的陰影將我整個人吞沒。她的神色驟然淪為驚慌,在察覺我滿臉的淚時——那時我已很少流淚了。
那個午覺我睡到傍晚才起,睜開眼的時候黃昏西移,晚霞滿屋。正對床的是一張白梨花矮柜,阿勝和丑奴在那兒爬上爬下嬉嬉鬧鬧,有時有人鉆進柜子里,另一人就捂住眼睛數(shù)數(shù)。窗戶是圓形的,投下的光又仿佛只剩一個月亮將兩個孩子罩住,他們沖我招手。
我無比愜意,這十分難得。于是,我翻了個身微微笑著伸出手去,被握住時才察覺到小細的存在。我也沖她一笑,征詢她的意見:“你看,兄弟倆玩得多好?!?/p>
她大哭,勸道:“娘娘,咱們別要這個孩子了……你還年輕,跟陛下說清楚,總有以后的……”
沒有的,沒有以后。我知道自己方才說錯了話,趁著還清醒,我摸摸她的腦袋說:“小細,我什么也沒看見,你就當我是在胡說吧?!?/p>
八
那晚發(fā)生了很多事,薛準死在海棠花樹下,喉管被咬破。薛妍死在丹墀鳳座上,雙目丟失,鳳冠上的珍珠散了一地。
我縮在被窩里,等著丑奴回來?;貋淼乃咽鞘畮讱q的少年模樣,肩上馱著他永遠停留在三歲的哥哥阿勝。丑奴的嘴角有血,他將血抹去剩一抹紅痕,咧出了兩排白牙:“娘,我長大了,給哥哥報了仇?!?/p>
我睜開眼睛,圓窗外兩顆星星在夜幕上眨呀眨,忽然就暗淡下去。是夜里,但不知道是什么時辰,原來是我又做了夢。夢境那么美,可我也知他們兩人定還好好兒待在上位,眼巴巴地看我笑話,看我淪亡。
丑奴還是孩子模樣,趴在我肚子上酣睡流著口水。我摸著他的腦袋輕輕嘆氣:“孩子,等你長大后……”聲音婉轉(zhuǎn)低下,“罷了罷了,只要你平安長大就好,別活得像娘一樣?!?/p>
門扇嘎吱輕響,小細不等我喊便走來榻旁,握住我的一雙手抖啊抖的。黑暗里掛在她睫上的淚珠和額上的汗珠一樣亮晶晶的,我伸手揉她的額頭,喚道:“小細?”
她劇烈地哆嗦一下,喃喃道:“是他不好!是他……欺負娘娘……”
火光以超越星辰的趨勢高高燃起,映紅內(nèi)殿,給三福宮帶來久違的溫暖。我在火光中瞧見小細受驚過度的臉,伸指抵在她嘴唇上牽強地一笑:“待會兒,一個字也不許多說,知道嗎?”
我們被帶到長平殿,巨大的燭燃燒得熱烈,殿里除卻薛妍另有一位妃子。那是黎冉酒醉時在芳草地上臨幸的宮女,據(jù)聞身份性子都與我相類,是這一年來頗受寵愛的齊妃。黎冉眼底烏青,微微垂頭看來。他的影子像鬼魅,和他的聲音一般:“哀哀,你知罪嗎?”
來的路上我已聽聞了消息,薛準大醉出宮,行經(jīng)白石橋時被人驟然一推跌進太液池里。好在他清醒得快爬了上來,醒酒后說是青面獠牙的童子推的他。
前頭說過,近來宮里不太平,總有宮人在假山石后見到長有獠牙的童子。我這一胎遲遲不落,一來二去就有許多人推測我肚子里的是個妖子,因我憎惡薛氏姐弟并對黎冉心存怨懟,于是想出這一損招??苫旧稀疾聦α?。
薛妍極其愛護這個弟弟,只這一次不肯放過我。我的身子冗重,小細攙扶著我慢慢跪下,雙膝著地時腹部已近將腿壓到變形。冷汗淌進領(lǐng)口,小細的淚含在眼底,我低下頭誠懇地道:“臣妾,知罪,認罪。”
再次下旨將我禁在三福宮及請宮中術(shù)士做法驅(qū)邪時,黎冉的聲音疲倦而失望,這大概令薛妍滿意。我可以不必死,但黎冉不能再愛我。他坐在丹墀之上,與我隔了數(shù)尺之遙,我待領(lǐng)旨謝恩后才抬頭去看他。我已很久沒這樣看他,而他已經(jīng)那么遙遠了。眾人離開,他在欲盡白燭的殘影中開口問我:“我們是怎樣走到這步的?”endprint
我微笑,反問他:“陛下,您知道嗎?”他看過來,我搖頭,攙著小細的手艱難地站起,這是此生我與他的最后一次會面。殿外飛花飛絮,東風遠走,好時節(jié)原來早已過去了。
我低頭低聲說道:“您永遠不會知道。”
黎冉永遠不會知曉當新婚夜的欲曉時分他同我說要走而我乖巧答應的前一刻,我流了一滴淚,在他知悉前便擦去。那時我只是隱隱有感,他在這兒,便是我一人的東風。他在那兒,便不再是我的了。
我的體質(zhì)與母親相同,這一胎亦是足歲而落。三福宮外術(shù)士連夜不絕的搖鈴聲掩蓋了孩子的低泣,第一只蟬叫起來,果然是夏天。
小細含淚將孩子抱給我看,是個男孩,與我見到的一模一樣。我很累,但心滿意足地微笑:“名字我想好了,就叫丑奴。”他將是個天真頑皮的孩子,“好不好?”
小細大哭道:“不好啊娘娘!您要讓陛下取一個……讓陛下知道……”
我擺手,累極而眠,熟睡前想起舊歲茅廬中,燈前小草下,黎冉看愛的詩篇。我不識字,他念給我聽,有很多首,但我只記下了一句,詞篇就叫做《丑奴兒》。
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
我明明有那么多話想同他說,可我又已經(jīng),不想說了。
九
娘娘死的那一日夏季初至,我上報消息后卻并未如期迎來陛下。娘娘其實聰明,料得很準。我將丑奴藏在懷中,瘦瘦小小的一團,并不教人懷疑,隨后我混入了長平殿。
殿中長案上奏折堆積如山,卻都是批過的,陛下沒有因為她的死耽誤甚至一時半刻。我開始疑心她的吩咐時,丑奴在懷里哭出聲來,陛下抬頭目光茫然逡巡,我方見他眼中血絲密布。
總管太監(jiān)咬牙切齒地命人來摁住我,我率先將丑奴抱到胸前跪下:“陛下!這是您同娘娘的孩子!那晚,在芳草地,您臨幸的并非齊妃,而是娘娘……”
聞言,陛下神色怔松,狼毫小管滴下墨來廢了一本折子。
芳草地那晚的事發(fā)生在宋子易和阿勝死去不久,娘娘從皇后處得知這一消息時已心如死灰但并未挑破,而陛下只覺得羞辱與嫉妒。
陛下在某個夜里醉倒在芳草地,而我陪娘娘給阿勝殿下偷偷燒完紙回三福宮。行經(jīng)芳草地時,像有餓狼窺視令人脊背生涼,陛下拂去葉露走出,將娘娘拉進芳草地中。
自從那兩人死去后,娘娘再不肯同從前一般向他笑,不愿意見他,不愿意被召幸。陛下仿佛聽之任之,卻其實忍耐已久。
驚呼的喊聲,掙扎的搏斗以及最終歸于寧靜的她的反抗,自花花葉葉的縫隙間傳來,我被捂住嘴淚流滿面地押在一旁。她那么好,那么喜歡他,卻在此處被迫接受他的寵幸。他不顧她的意愿,不信她的情意,因為三兩句挑撥捕風捉影,將他們的關(guān)系徹底推入深淵!
那晚漫長難捱的絕非是我,待陛下睡熟被扶出送走而總管太監(jiān)給了當時尚非齊妃的宮女一句提醒:“就說是你?;屎竽锬锊幌矚g她,她不配承受天恩。”我被松開后即刻撲進叢中,她已傷痕累累。螢火邈邈,她于其間,更像魂魄。
我哭著扶起她替她穿好衣服,她像陷入絕境的困獸,終于想要反撲。娘娘問我:“小細,你的家鄉(xiāng)在楚地,替我找一個巫人,好不好?”
可當巫人被偷請進宮要為她種妖子時,她已懷有身孕。巫人通醫(yī),告知她身體過虛,若執(zhí)意要這個孩子,性命必然危殆。而她毫不猶豫。
她愛這個未出生的孩子,盡管他的由來令她痛苦不堪,盡管他的父親令她痛苦不堪。
她的身體隨之虛弱,她的神志漸漸瓦解。她常說起不存在的某一個孩子,我知道大限已至。我不敢讓皇后知曉她又有了孩子,深夜便常跪地扮作惡童,只讓皇后誤認這不過是娘娘的困獸之斗。而后來,我在夜里將薛準推下了太液池。
丑奴像是感知到什么哭鬧不止,我哄著他,流淚道:“陛下您可以看看,小殿下長得很像您。”
他豁然起身,步下玉階時幾乎踉蹌。他撲過來,抱住這個她用性命為他誕下的孩子,神色莫辨,不言不語。在她生命的最后一程,他從未說過一句軟話,后悔嗎?
“您大可以滴血認親,只是別再經(jīng)皇后娘娘同大將軍的手?!?/p>
聞言,他抬頭望我,我垂頭而笑。
這句話娘娘并未教我,我只是擅作主張,替她完成了這輪報復。
夏雨驚雷滾滾而至,聲勢浩大將長平殿吞啃。漫長的點滴行經(jīng)他的眼眉,終而有霧氣自瞳間散去,他說:“她恨朕,什么都不同朕說?!?/p>
“我的妻,她什么都不肯同我說?!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