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蕓

2018年

49歲的羅光明頂進(jìn)儺班，做八伯。這恐怕是煙村儺舞史上年紀(jì)最大的一位八伯。

臘月初八，羅光明正熬八寶粥，接到弟弟羅聰明的電話，說爸的手臂摔折了。羅新民固執(zhí)，自己爬梯修蒔閣樓窗外的魚鱗瓦，梯子爬到一半摔下來。木質(zhì)的部件耐不得歲月的腐蝕，和衰老的肉體一樣，看著還是那副輪廓，可不是今天這里出毛病，就是明天那里鬧別扭，局部的坍塌隨時出現(xiàn)，讓人防無可防。隔岸的新村清一色二層磚瓦房，瓷磚貼面，陽光下亮晃晃的，屋內(nèi)也敞亮，可兩老執(zhí)意住在老宅里，不愿遷入新村。

學(xué)校放假后，羅光明先回?zé)煷濉ＬK醒挨近臘月二十八才回。等她回時，這事已經(jīng)板上釘釘。儺班按照規(guī)矩舉行了正式的進(jìn)班拜師儀式，大伯羅新民成為儺班的顧問，羅聰明升為大伯，其他幾伯也依序進(jìn)級。儺班密趕密地加緊傳習(xí)。

蘇醒下午到家，吃過晚飯睡了一趟囫圇覺醒來，羅光明才進(jìn)屋門。蘇醒捂在被子里沒起身，見他解下儺服，整整齊齊掛上衣架?！澳慊貋硇俚?，趕這個熱鬧干嗎，弄那么辛苦！”羅光明嘴角一翹：“帶勁！”蘇醒嘴角一撇：“一大把年紀(jì)了，還追求個什么‘帶勁！”

羅光明少年時常跟在父親屁股后面隨儺班跑，儺班的規(guī)矩、舞蹈程式樣樣見識過，雖說隔膜了多年，沒想到那鑼鼓點(diǎn)子一敲起來，陳年的記憶就手舞足蹈地活了。羅光明比剛進(jìn)儺班半年的六伯、七伯舞得還好。

這些年儺班湊齊八人不易。煙村儺班的名氣大，縣里、市里、省里都重視，年年來煙村看儺的專家、游客、附近的鄉(xiāng)民將個不大的村落填得滿滿實(shí)實(shí)，鞭炮的動靜大得方圓百里都聽得見，可煙村年輕人的心思不在老舊的儺舞上，他們眼睛眺著山外，心思朝著城里，年節(jié)瞧瞧熱鬧可以，讓他們年復(fù)一年耍儺可不情愿。也就剩下老人們還對儺事一往情深，執(zhí)意當(dāng)件莊重事兒惦記著，捧護(hù)著，操持著。

羅聰明在葫蘆的縣城分公司當(dāng)副手，平時主要待在縣城，隔一段跑趟省城。每逢村里有儺事就趕回村。葫蘆沒二話，在煙村，儺是大事。儺班里還有兩位，也和他情況差不多。半年前補(bǔ)充進(jìn)儺班的七伯、八伯，而今升了六伯、七伯，年齡只有十三四歲，還是初中生。羅聰明私下里感嘆，不知道他們能在儺班待幾年，也許過了十六歲，他們就和煙村的年輕小伙子一樣，急匆匆奔向城里去追逐他們的夢，那夢有方有圓形狀不一，可都與煙村無關(guān)。

羅光明回來這幾日，在村里走了走，老村里住的人家一雙手就能數(shù)過來，對岸的新村，家家戶戶也多半是老人婦孺守宅。聽父親說，愿意土里刨食吃辛苦飯的年輕人，像煙江里的水一樣越來越少。村里不少老人也進(jìn)了城，幫在外打拼的兒女們帶孫輩，平日的煙村像個空洞的蟬蛻。

近年關(guān)，煙村的人氣漸旺起來。那些去城里打工或是被招進(jìn)煙江上游水電站的年輕人，陸續(xù)回了村。也有娶了外地媳婦的，懶得拖家?guī)Э趤砘乇疾ǎ纱嗔粼诔抢镞^年。像羅光明，早些年也是幾個年頭才回一趟。

兩人住在羅聰明家。新村的水電路比老村通暢，家里裝了寬帶。蘇醒每天要和羅蘇子通視頻電話，她父母走后，羅蘇子就是她的命。蘇醒在電話里絮叨，不外在老家這也不方便那也不方便，還有回了老家你爸就成天不見人影子之類?！霸窖箅娫拞逻@個！”羅光明將平板扭向自己，“蘇子，你爸今年舞儺！”

他一指掛起的儺服：“扮鐘馗！”

羅蘇子伸出個大拇指，占了滿屏。羅光明眉眼頓時彈展開來，瞟一眼湊在旁邊的蘇醒。

省臺下來個攝制組，一直在跟拍儺班，說是給省里幾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做系列紀(jì)錄片。“提到儺舞，就繞不開咱煙村。煙村的儺舞歷史可以上溯到五百多年前，早在南宋……”羅新民說起儺，一改平日的悶訥少語，像踩著了鑼鼓的點(diǎn)子。

羅光明也出鏡了，先是戴著鐘馗面具，手拈香火訣與小鬼對舞了一段，摘下面具又談了談他這個年紀(jì)最大的八伯與儺舞半個世紀(jì)的“情緣”?！暗鹊?，大伯，您不是還不到五十歲？而且，六七十年代，聽說煙村的儺舞停過好些年，您怎么和儺有半個世紀(jì)的‘情緣？”記者打斷他。

羅光明笑得意味深長：“你不知道，在咱們煙村，一個人和儺的緣分，早在他出生之前就開始了，你聽我慢慢講來……”

那件小衣出現(xiàn)在鏡頭里。

仿佛有預(yù)感，收拾行李回?zé)煷鍟r，羅光明將擱置在抽屜深處的小衣也放進(jìn)了行李箱。記者捧起這件小衣，拿到鏡頭前展示它的局部：“這件小衣真可愛，對襟領(lǐng)口，花色錦衣，里面還有根細(xì)繩用來系緊。它可不同于普通的小衣，用手摸一摸，里面還有個圓鼓鼓的東西，這是它的‘心，也就是說，這是一件有‘心的小衣，它和煙村儺舞有著怎樣古老而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呢，下面我們來聽主人羅光明講講它的故事……”

電視播出時，蘇醒看到這一段，扭過頭問羅光明：“當(dāng)年，你怎么不告訴我這些？”羅光明看著她，眼神一緊一松，笑了：“當(dāng)年你愿意聽嗎？”

蘇醒不再說話，扭過頭去，默默地看完了全片。這期節(jié)目的視頻，羅光明發(fā)給了遠(yuǎn)在英國的羅蘇子。

“爸，那件小衣，我記得。是那件嗎？”

羅光明笑了：“是，被你從垃圾桶里撿回來。”

“幸虧我看到，又明智地?fù)旎貋砹??！绷_蘇子吐一下舌頭，“我給好多同學(xué)看了視頻，告訴他們這是我老家古老的民俗——儺舞，他們個個驚嘆，說SOGREAT、MAGIC、MYSTERIOUS、WONDERFU……

還有同學(xué)說要跟我回中國看煙村的儺舞，哈哈，我覺得自己像個文化大使?，F(xiàn)在我才覺得文化是一個地方區(qū)別于其他地方，成為它自己的最重要元素……可惜，小時候沒能多回老家看看儺舞，我現(xiàn)在只能在網(wǎng)上查資料惡補(bǔ)……”

“你想知道啥，問我！”羅光明笑得欣慰。

“OK！”羅蘇子豎起兩根手指頭。

關(guān)于儺，羅光明有很多話想和羅蘇子分享，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這個筆畫繁復(fù)，三言兩語無從解釋清楚的字眼，穿越數(shù)百年，外延遼闊，內(nèi)涵深邃，他怎么才能對羅蘇子講述清楚，羅蘇子又怎么讓那些外國朋友了解透徹？endprint

一個念頭冒出了芽，羅光明想寫儺，寫透儺。這趟回村待的時間足，他和父親聊了又聊，那些存儲在父親記憶中關(guān)于儺的舊事，是那么鮮活，賦予了儺舞威武神秘之外的生之氣息、人之氣息。他這才意識到，在時光的綿延中一直是神與人在共同完成著延續(xù)數(shù)百年的儺舞，不斷地充填進(jìn)屬于人的世俗的念想、欲求、祈愿，呈奉于高過人間的神靈的疆域……儺舞是聯(lián)通兩者的媒介和形式，是世人那一顆顆勃勃生動的心的舞蹈。

戴上儺面的時候，羅光明仿佛舞動在人世與神域的邊界，體味著半人半神的神秘況味。透過儺面的兩個眼洞，他俯瞰人世間，繚亂的燭火在視線中晃動不停，如同人們絮絮的訴求。不同面目、不同表情也在他的視線中晃動不停，真切又模糊。那一刻，他仿佛真的是鐘馗，與兩個小鬼嬉戲著，有著弱點(diǎn)與禁忌，卻又肩負(fù)著不可推卸的使命，掃除人間的一切鬼魅邪祟……只有真的成為舞儺人，在那鏗鏘的鑼鼓點(diǎn)中激越起舞，才能真正進(jìn)入儺的世界，真正懂得儺。

幸虧他這個新進(jìn)八伯對儺事不隔膜，今年的儺事進(jìn)行順利，煙村的熱鬧景象不輸往年，全國各地的記者、攝影愛好者來了四五百人，將長槍短炮對準(zhǔn)了儺班八伯。儺神廟前重復(fù)著年復(fù)一年的喧囂，燭火映照的一張張面孔無比虔誠，搜儺路上奔跑著好奇的孩童，彌漫煙村的煙霧包裹著聲聲尖叫……可在相似的一幕幕中，羅光明又清晰地感覺到有什么已經(jīng)不同以往。

第一次看圓儺，他9歲。聽父親說圓儺儀式十分神秘，外人不能靠近觀看，于是，他等儺神廟的“跳儺會飯單”念得差不多，就悄悄跑出儺神廟，在煙江邊埋伏下來。

被黑暗和冷風(fēng)包裹的他，睜大雙眼，舒張雙耳，鑼鼓點(diǎn)子被夜風(fēng)吹拂得時松時緊，時隱時現(xiàn)，忽然地，儺神廟方向傳來鞭炮的烈響，他的心臟頓時激跳起來。不一會兒，急切的腳步聲“咚咚咚”由遠(yuǎn)及近，幾個人影穿破夜色，挑著箱籠疾奔而至。

他悄沒聲地跟上儺班，在離他們五十來米的大石頭后隱住身子。他看見大伯將一截柴棍插入沙石。后來他問過父親，這位置有講究，是預(yù)先選好的太歲干支方位。他看見儺神太子被從箱籠中取出，安放在柴棍之上。儺公、儺婆、開山、關(guān)公、雷公……十余尊面具一一被從箱籠中取出，擺放在儺神太子面前。

大伯高舉起火把，將黑暗洞穿。在這簇光亮的引領(lǐng)下，儺班八伯開始繞著儺神面具轉(zhuǎn)圈。

線路似諳熟于大伯腦中，他步伐迅捷，只在拐彎時腳下略有遲疑。眾身影繞了一圈又一圈，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忽地，火光寂滅，江灘重新陷入一片濃黑。

恍惚間聽得雜沓的腳步聲四散而去，待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他看見幾個模糊的身影已跑向了江灘的不同方向，遠(yuǎn)了。

這一切發(fā)生得那么突然，仿佛一個不可思議的夢境……他遲疑片刻，走上前，江灘邊只剩下箱籠和鑼鼓，儺神面具全都消失不見了。

四十年后的圓儺儀式，無所顧忌地暴露在大眾視線中。一輛電視臺的轉(zhuǎn)播車早早地停在江灘上，炫目的燈光把即將舉行圓儺儀式的地方照得雪亮一片。

在跟隨大伯繞圈的快速奔跑中，羅光明一次次被燈光射來的芒刺刺得視線有片刻的失明，腦子一陣暈眩。但他虔誠地奔跑著，竭盡全力完成他的處女之舞。

不管世事如何流變，這是屬于他的神圣之舞。

2008年

火車已經(jīng)晚點(diǎn)八個多小時。一個卡座擠了十二個人，羅聰明本來有座，讓給了一個帶孩子的女人。只能踩實(shí)一只腳，他不得不左右腳輪換著，一只手撐住桌面或椅背。上不了廁所，通道上擠滿人，廁所里擠滿人，車廂里氣味復(fù)雜得像上百條蛇盤纏在一起。

很久沒坐過這樣的火車了。十五年前，大學(xué)剛畢業(yè)的羅光明用勤工儉學(xué)的錢，帶他去北京。兩人買的站票，在人滿為患的綠皮火車廂里，一人墊一個蛇皮袋，睡在三人座椅下面，半蜷曲著身體，半夢半醒地?fù)u到北京。

剛想到羅光明，電話來了?！奥斆鳎依餅?zāi)情怎樣，電視上說線路斷了，家里的電話一直不通？”“哥，我還沒到家。和葫蘆去廣東辦事，被大雪給攔下了，好多趟車停開，葫蘆找人弄到張票，讓我先回。這車開開停停的，已經(jīng)晚點(diǎn)八小時了，現(xiàn)在又停了，怕是半夜都到不了家……”

那頭沉吟一下：“我再想辦法，你注意安全！”

從車窗望出去，旁邊的一條公路亮得像面鏡子，視線里的樹木，矮的覆著厚厚一層雪，高的舉著一身白，滿世界都被冰雪統(tǒng)領(lǐng)了。

羅聰明想抽煙，掏摸出來看看身邊的人，又裝回去。這雪景讓他想起了去日本舞儺那年，松本惠子帶他和父親到家里做客，一路綿厚的積雪。他和惠子在雪地里打雪仗，人仰面倒下去，只看得見人形的一個凹洞。雪里可真暖和啊，那一刻他真想將惠子擁在懷里，兩人靜靜地相擁著躺在雪的最深處，直到地老天荒。手又一次不由自主地從口袋里掏摸出煙來，他用指尖碾了碾，終是沒點(diǎn)。拿出手機(jī)撥打家里的電話，沒有聲音。

他本打算和葫蘆走一趟廣州，就回?zé)煷迕隆２幌胙┫缕饋?，下得不管不顧，鋪天蓋地，兩人看情況不妙趕到車站，守了一天一夜，車站人山人海，都是想趕回家過年的人。日益龐大的南下打工大軍，構(gòu)成中國大地上遷徙的候鳥群，他們踏著春節(jié)的鼓點(diǎn)回到老巢，等過完節(jié)日，又紛紛逆向飛回新窩。這獨(dú)屬于中國的景象，以一個特殊的時間節(jié)點(diǎn)將“回家”摁進(jìn)人們的意志，再以隆重的儀式感讓那幾天從漫長的日子中凸現(xiàn)出來，成為人們一年一度的期盼，一年一度的慰藉，一年一度的光亮。

在密集的人叢中，焦躁像病毒會感染和傳播。羅聰明等得一顆心毛焦焦的。父親這幾年肺不利索，特別是冬天，一聲追一聲的咳嗽，身子虛了不少，終歸是讓人不放心。看這動靜，煙村肯定大雪封山封路了，萬一有什么事，媽一個人肯定沒法對付。金菊住在縣城，怕是只顧得了五歲的女兒，她肚子里還有一個呢。還有煙村的儺事，今年怕是懸。

羅光明一口氣打了十來個電話，但凡知道的鄰居家電話都打遍了，沒一個通。這場雪猛，爸的身體不知扛不扛得住。老宅潮濕，他和聰明早勸兩老搬到對岸的新村去住，不肯。買了電熱毯、電烤爐，不用。兩老還是每天守著一盆炭火，說幾十年都這么過來的，習(xí)慣了。endprint

這些年，羅光明覺得挺虧欠父母，三四年才回去過一次春節(jié)，在煙村這可是大不孝的做派，但兩老從不多說什么。暗地里，他寄錢回去，覺得于心多少是安慰，可兩老都給一五一十地存起來，不舍得用。給孫子壓歲錢時，生怕趕不上潮流，比蘇醒的爸媽給的多出幾倍。哪怕羅蘇子不回?zé)煷暹^春節(jié)，他們一年到頭也見不著孫子的面，這壓歲錢還是用紅紙封好，父親親筆寫上吉祥話，托羅聰明上省城時帶來?！爸x謝叔叔！”羅蘇子拿得歡暢。他糾正，“謝謝爺爺奶奶！”羅蘇子重復(fù)一句，態(tài)度倒認(rèn)真，可惜爺爺奶奶聽不見。

羅蘇子第一次回?zé)煷暹^春節(jié)時，玩得不想走，半夜做夢都在嚷嚷“我要看儺”。那一年，父親格外精神，念請神詞的時候聲音洪亮，中氣十足，站在廟門外都能聽清楚。弟弟聰明那年當(dāng)五伯，舞小鬼，特意拿著酒杯在羅蘇子跟前晃，逗他。羅蘇子伸手去捉，一撲一個空，逗得村人都笑，羅蘇子在他懷里樂得前仰后合。他非要一路跟著小鬼跑，知道是叔叔。父子倆跑得滿身滿頭的汗，幾天里流完了幾年的汗，也笑完了幾年的笑。

第二年元旦，羅蘇子早早地提出來：“爸，我要回老家看儺！”他剛想回答好，蘇醒在一旁說話了：“外公外婆今年和我們?nèi)ズＤ希沁吪汀绷_光明不搭話，自從那次他倆為小衣大吵了一架后，羅光明就選擇了永久的退讓，他不想失去羅蘇子，不想失去蘇醒和這個家。

那件小衣，是母親吳巧妹臨走前硬讓他帶上的，說這是你的心祠，你的福佑，放在身邊總歸是好的，也能給你們一家人帶來福氣。早年間，母親曾悄悄地將小衣塞進(jìn)他的行李包，在他去省城讀大學(xué)時，他又偷偷放回了箱子底，那時不懂母親的一片心，現(xiàn)在懂了，也就乖乖收下了，卻沒放在心上。

不想，幾個月后，他再次看見了那件小衣。它被羅蘇子套在手指上耍弄著。“爸，這是誰的衣裳，長得奇怪！”他一驚：“你從哪里拿的？”

羅蘇子被他的語氣嚇住了，指一指垃圾桶。羅光明心里一麻，身體不由自主滾過一陣戰(zhàn)栗。他將小衣?lián)屵^來，一捏，空的，里面是空的！

羅蘇子愣了一秒，哇哇大哭起來，岳父岳母搶火一樣撲過來，羅光明顧不上他們，奔進(jìn)廚房，舉著小衣：“你丟的？你知不知道這是什么？！”

蘇醒顧著鍋里，忙不迭地翻炒：“里面的東西長霉了，我就丟了。是你小時候的衣服？那么小，看著也不像啊……”

羅光明嘴唇顫抖著，發(fā)不出聲來。蘇醒將菜起鍋?！俺燥埩?，趕緊裝飯！”一回頭，注意到了客廳里的一團(tuán)混亂，“怎么？你吵蘇子了？”蘇醒眉頭蹙起，眼睛里添了一小簇火苗。

這火苗徹底點(diǎn)燃了羅光明，他仿佛早就從里到外被澆透了汽油，就等著一點(diǎn)火星了?！拔页沉?，怎樣！”聲音里帶著從未有過的狠勁。蘇醒怔怔地望了他一瞬，仿佛不能相信，接著，她也爆了：“這東西是我丟的，不知從哪個旮旯帶回來的，臟兮兮的，要是把病菌、跳蚤、臭蟲帶回來怎么辦？傳染給蘇子怎么辦？”

“是是是，我家?guī)С鰜淼臇|西都是臟的，所以一回來，我們每個人都要從頭到腳洗干凈，消一遍毒，衣服里里外外也要洗干凈，消一遍毒，你根本就是嫌棄我家，嫌棄我父母，那你當(dāng)初為什么要嫁給我……”

老人丟開羅蘇子，攔在他們中間?？闪_光明豁出去了，他受夠了。蘇醒也一副豁出去的架勢，生活被擠壓遮覆的所有真相從被炸開的地表下面蜂擁而出。蘇醒哭訴起來，一樁樁一件件，排山倒海一般。羅光明氣得雙手直抖，他不知道蘇醒心里堆積了這么多的不滿，他委曲求全那么些年，換來的只是綿綿不絕的不滿，他不想看見這個樣子的她，不想靠近眼前亂糟糟的一切，他希望這一切結(jié)束，趕快結(jié)束，他往后退往后退，一直退到廚房的灶臺邊緣，腰背頂住了什么，他已經(jīng)退無可退了，他看見蘇醒還在痛哭，嘴巴變形地開合著，顯得那么委屈，一回身，他抓起還冒著熱氣的一盤紅燒鯉魚，高舉起來，狠狠地砸向地面。屋里靜寂了一刻，轉(zhuǎn)瞬爆發(fā)出更加復(fù)雜的混響……

那次吵架的結(jié)果，是他們搬回了自己家，雖然和岳父母依然常來常往，可總有一條看不見的裂隙橫亙在羅光明和他們之間。他和蘇醒最終和好了，恢復(fù)了親密無間，可自此有什么他們再不敢輕易去觸碰，都小心翼翼地回避。而煙村，回去得依然少，更少了，即使回去，也是來去匆匆，只待上兩三日。羅光明不敢看父母的眼睛，他怕看到他們眼里的炙熱和切盼，也怕自己眼里的愧疚被他們洞悉。

紅布包裹的那一小團(tuán)，被他從垃圾袋里翻找出來。紅布洗凈晾干了，里面的東西也攤放在陽光下，享受了一個星期熱烈的陽光。小衣他仔細(xì)地用香皂洗過，晾在衣架上，被微風(fēng)輕輕地吹拂，在空中飄蕩。小衣做得十分精致，看起來簡直像一件藝術(shù)品。聽說那是母親一針一線縫起來的。

他用紅布重新將里面的東西包好，用紅線扎好，放進(jìn)洗干凈的小衣里，端端正正地放在擱他衣物的抽屜深處。抽屜說深不深，一打開就能瞥見小衣的一角。蘇醒收放衣服時，都能看見它，但她不去碰它，甚至不去瞟它一眼。它一直安穩(wěn)而孤寂地待在那里。

學(xué)校因?yàn)檠?zāi)停課，羅蘇子被接去外公外婆家了，羅光明坐不住站不安，一遍遍打電話，還是不通。千萬種想象在心里頭翻滾，他給蘇醒留一張紙條，往包里塞進(jìn)兩件換洗衣裳，出了門。

長途班車只到縣城，三小時路程慢吞吞走了六個小時。大雪封山，去煙村的班車停開，羅光明在路口攔了一輛順風(fēng)車，司機(jī)說只能捎他到水村。在水村下車時，太陽已經(jīng)沉到了山巒背后，羅光明在路邊等了一刻，沒等到一輛開往煙村的車。他連吸了兩根煙，跺一跺凍得發(fā)麻的腳，決定步行回家。

他踩著路邊的積雪走，雪在腳底發(fā)出嘎吱嘎吱聲?？諝馇遒?，不時有一只兩只鳥飛過，在空曠的冬日原野劃下一道透明的弧線。遠(yuǎn)山的山體呈淡藍(lán)色，輪廓線鑲一道淡白邊，竟是羅光明在省城多年未見過的沉靜壯美。

夜仿佛是逆向而來的，逐漸將他身處的冰雪世界全然包裹住了。可是雪，不肯隱匿，映亮了夜色，讓他如行走在幽藍(lán)色調(diào)的童話世界里，一切是那么靜謐，又那么熟悉，多年前，他仿佛就在夢境中經(jīng)歷過這一幕。

心原本平靜，走著走著，一股熱息逐漸灌注了羅光明的身體四肢，朝著胸腔漫注。他忽然有嘯叫的沖動，這久違的原野，久違的山巒，久違的大雪覆蓋的一切，仿佛是嶄新的……他的雙腿有力地邁動著。他的身影被抻長在大地上，觸摸著雪地上的凸凹起伏。一聲嘯叫沖決而出，“噢哦喔——哦嚯——哦嚯——”叫聲驚起兩只鳥兒，它們隱約地飛起，又在遠(yuǎn)處隱約地落下。endprint

羅光明到達(dá)煙村水口處時，江對岸幾點(diǎn)燈火懸浮在幽藍(lán)的夜色中。他駐足片刻，進(jìn)村。走過熟悉的窄窄巷弄，只見不少老宅屋門緊鎖，一團(tuán)漆黑，散發(fā)著久無人居住的氣息。還有一些老宅墻傾柱折，即使在夜色中也藏不住朽敗的臟腑。

遠(yuǎn)遠(yuǎn)地，羅光明望見了從自家流瀉出的一道暖黃光亮，心頓時松弛了，腳步也放緩了。這才覺出累得著實(shí)不輕。近家，香噴噴的柴火氣息撲面而至，像一只干燥溫暖的手撫摸著他的鼻腔、臟腑。推開門，堂屋里圍火盆坐著父親、母親。

夜里，撲簌簌飄起了雪花。火盆一直燃到夜深，羅光明坐在火盆邊和父母絮絮地說話，很多年他們不曾有這樣靜謐相伴的時光了，感謝這場大雪的成全。

門外傳來叩門聲時，屋內(nèi)的人都是一驚一喜。打開門，羅聰明披著滿頭滿身的雪花踏進(jìn)來，兄弟倆情不自禁地抱在一起。

陽春三月，金菊生下了一個男孩，取名羅金子。在吳巧妹的指導(dǎo)下，金菊早早地就為他做好了一件小衣。可這一年大雪下得異乎尋常，下得漫山遍野，下得煙村不得不中斷一年一度的儺舞?！罢媸强上Я耍　眳乔擅脫崦∫聡@息。

1998年

煙村儺班進(jìn)京那天，路過省城，夜里的火車。羅光明請儺班吃飯，蘇醒帶著羅蘇子也去了。

羅新民看見羅蘇子高興得又抱又親，弄得羅蘇子哇哇哭起來。蘇醒在一旁表情尷尬，攔不是說不是。好不容易羅新民將羅蘇子放開來，羅蘇子一轉(zhuǎn)身撲進(jìn)媽媽懷里再不肯松手。雖然羅蘇子全程淚眼婆娑，癟著小嘴，羅新民興致卻高，看一眼羅蘇子眉眼間都是個樂，不覺就喝多了，末了連步子都不會邁，還是羅光明背他上的火車。

看見爺爺徹底繳了械，趴在了爸爸身上，三歲的羅蘇子終于放松下來，拿手拽住羅光明的衣角：“爸爸，爺爺怎么啦？他病了嗎？” 羅光明已經(jīng)氣喘如牛，答不上話來。他沒想到體量不大的父親竟然這么沉，而且還不肯安靜，一只手在空中劃拉個不停，嘴貼在羅光明耳邊噴吐著酒氣，不住嘴地嚷嚷：“我沒醉，喝！沒醉，再來一杯……”弟弟羅聰明提著三個行李包跟在后面，騰不出手來。他已經(jīng)升為六伯，儺班的箱籠被七伯、八伯抬著。

大伯、三伯、四伯、五伯都喝高了，兩兩抱作一團(tuán)搖搖晃晃往前走。上了車，羅光明將父親卸在床鋪上，和弟弟交代兩句轉(zhuǎn)身要走，父親伸手一把揪住他，睜開被酒精醺紅的眼：“帶崽……回家……”羅光明俯下身，拍撫拍撫他：“好。明天別忘了請神詞！”

父親“念咒”好幾年了，那詞爛熟于胸，只是這場大醉不知余韻多長，明天晚上就是首場演出。這幾年，煙村儺舞的風(fēng)光都在羅光明的視線之外，儺班的變動他都是聽聰明在電話里說的。回去的路上他掐指一數(shù)，四個指頭，有四年春節(jié)他沒回?zé)煷暹^了。還是結(jié)婚時他帶蘇醒回去過，她是在城市長大的，壓根不適應(yīng)鄉(xiāng)下的環(huán)境，嫌潮嫌臟嫌路破嫌飯粗嫌菜咸嫌蚊蟲多嫌豬圈臭……在煙村待上兩天，她就待不下去了。婚后沒多久懷了孩子，吐得昏天黑地，兩人住到岳父岳母家，孩子出生又圍著孩子打轉(zhuǎn)，一年耽誤一年。蘇醒沒看過儺舞，連儺舞是咋回事都不清楚。飯桌上，儺班八伯一直在興致勃勃地談?wù)搩?，蘇醒無所謂地聽著，她對這土里土氣的八個人興沖沖地赴京演出，抱持既隔膜又懷疑的態(tài)度。

羅聰明在電話里說演出挺轟動，原定的兩場演出又增加了兩場。父親沒有誤事，他在次日中午醒來，喝下羅聰明事先備好的一大杯濃稠的狗牯腦茶，腦子連同身體就徹底醒轉(zhuǎn)了。大家長舒一口氣。父親愧疚，獨(dú)自面壁誦了兩遍請神詞，大家這才穩(wěn)住了心。晚上的演出，父親將請神詞誦得從未有過的高亢流暢，他們的儺舞也舞得格外威猛靈動，幾家報社的記者采訪了大伯，還有電視臺來錄像……羅光明轉(zhuǎn)述給蘇醒，她邊燙衣服邊聽著，臉上掛一抹淡薄的笑。

羅光明看看坐在地板上搭積木的羅蘇子，再看看表情淡然熨著衣服的蘇醒，環(huán)視一下與老家的屋宅全然不一樣的小而緊湊的屋子，忽然感到一陣恍惚。瞬息間，舊日的影像蜂擁奔至，那久違的激越的鑼鼓點(diǎn)子仿佛就響在耳邊，過往的歲月伸出一根強(qiáng)勁的手指勾觸著他的心。也許，該帶蘇醒和羅蘇子回去看看儺舞了?？催^煙村的儺舞，他們也許就會愛上煙村，愛上他的老家。

儺班從北京回時，煙村頭人吳泉重派人安排了車接儺班八伯回村，車頭掛了醒目的紅綢花。羅光明趕到車站與父親、弟弟匆匆一見，儺班一行個個神采飛揚(yáng)。羅聰明最后一個上車，回過頭交代一句：“哥，今年過年回吧，媽和爸年年念叨你們……”羅光明點(diǎn)點(diǎn)頭。

煙村儺班的八伯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人物，方圓數(shù)百里的儺班都來取經(jīng)聽趣聞。大伯是主講，其他在座的七伯時不時插嘴補(bǔ)充。省里幾家媒體也派記者采訪了，報上登了，電視里播了。羅光明特地拉蘇醒和羅蘇子一起看那期節(jié)目，羅蘇子乍一看到序幕里戴著面具舞動的鐘馗，滿臉驚恐地?fù)溥M(jìn)了蘇醒懷里。羅新民率領(lǐng)眾人拜神念祈福詞時，羅光明指著屏幕喚他：“蘇子，看，爺爺！是爺爺！”他才從蘇醒懷里扭過頭來，慢慢地，也看入了神。

有了這番鋪墊，蘇醒終于答應(yīng)帶羅蘇子回?zé)煷暹^年了。進(jìn)入冬月，卻有消息傳來，今年煙村的儺舞不成了，儺班要去日本表演。

羅聰明在電話里興奮得很：“大伯可是作為‘中國民間藝術(shù)家被邀請去日本的……”他說村里相當(dāng)重視這事，連縣里、市里、省里也被驚動了。省里專門派了幾個門類的專家來煙村考察儺舞，在原生態(tài)的儺舞基礎(chǔ)上編排了一套適合舞臺演出的節(jié)目，可以讓外人在兩個小時里全面了解煙村儺舞的歷史、儀程、面貌、特點(diǎn)，領(lǐng)略它古樸威武神秘之美。

不過，這事在煙村并非一帆風(fēng)順。村民分持三種意見。一種是支持。這是弘揚(yáng)我們煙村乃至國家的民俗文化，去小日本舞一舞，讓他們開開眼長長見識，他們不是有好多東西從我們大中華學(xué)去的？一種是反對。莫說這日本人欺負(fù)過我們，血債累累，煙村就遭受過日機(jī)轟炸，幸虧藏在深山里頭才免遭日軍蹂躪。儺班不該去為狗日的日本人表演！況且這儺舞是娛我們煙村的神，為我們煙村人祈福禳災(zāi)的。幾百年了，煙村一直保持著儺面具不在外過夜的傳統(tǒng)，上次去北京演出就有很多人不同意，現(xiàn)在居然跑出國去，如果從國外帶回些邪祟，怎么向祖輩交代，誰敢負(fù)這個責(zé)？！再一種是噤聲觀望，保留意見。endprint

十二個頭人開了幾次會，最后決定再做一套儺面具。煙村儺舞名氣越來越大，以后出外表演的機(jī)會越來越多，做一套專門用于演出的儺面具，反對者就沒什么好說了。儺面具可以趕制，但儺班的八伯卻分身乏術(shù)，這可不是緊急培訓(xùn)一下就能演的，最后頭人們舉手表決，十票對三票同意出國表演，畢竟機(jī)會難得，今年春節(jié)煙村老少做點(diǎn)犧牲。

松本惠子是隨老師廣田律子來中國研究民俗的，她老師迷上了儺舞，連續(xù)三年的春節(jié)都在這一帶的鄉(xiāng)村流連忘返，許多鄉(xiāng)民都認(rèn)得了這個胸前掛著相機(jī)、留清湯掛面頭的日本女人，還有她身后那個膚色白皙，一說話就點(diǎn)頭的日本丫頭。兩人著了魔一樣在各個村的舞儺現(xiàn)場轉(zhuǎn)悠，拍攝那些神秘的儺舞場景，躍動的繚亂燭火，被燭火映亮的肅穆面具，一張張虔誠祈福的臉，漫天硝煙中奔跑的孩子……松本惠子的漢語好，一路充當(dāng)老師的翻譯，和羅聰明有了交言。

煙村儺班的日本之行，是廣田律子一力促成的。此事定下后，她先回日本準(zhǔn)備名古屋一年一次的民間表演活動，松本惠子留在煙村負(fù)責(zé)相關(guān)聯(lián)絡(luò)事宜，住在羅家。有段日子，兩人同進(jìn)同出，羅光明負(fù)責(zé)教松本惠子漢語，介紹煙村民俗，帶她去附近村子實(shí)地考察。兩人騎一輛摩托車，風(fēng)馳電掣般穿過這一帶的山野小徑，成了遠(yuǎn)近村民熟悉的一道風(fēng)景。閑時，松本惠子教羅聰明學(xué)日本話，用當(dāng)?shù)厥巢淖鰤鬯窘o兩老吃。煙村人偶爾看見羅聰明一個人，就會打趣他：“你的日本媳婦呢？”

這趟日本之行回來，羅新民不止會說“八格牙路”了，還會說“撒有哪啦”“歐哈優(yōu)”“空般挖”。松本惠子父母特地請羅新民和羅聰明去家里做客：“日本人那個干凈整潔……”羅新民環(huán)視一下自家的屋宅，“真是委屈人家惠子了?！?/p>

這話吳巧妹可不愛聽，去一趟日本回來滿嘴都是人家好，這好那好，就瞧不上自個的老窩了。古話不是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大兒子羅光明找了個省城的媳婦，四年沒回來了，不就是嫌棄自己的老窩。羅聰明若娶了那日本女孩，兩處的生活環(huán)境差別那么大，她能在煙村安安心心過日子？萬一哪天羅聰明被她拉去了日本，他們豈不是看個孫子還要跨山越海？不說遠(yuǎn)的，就是眼前，儺班去了日本，說好的羅光明一家過年回來的也沒回來，吳巧妹將這個不如意也算在了松本惠子頭上。她下定決心，絕對不能讓羅聰明娶這個日本姑娘。

正月初一那天，家里獨(dú)剩下吳巧妹一個人，她從箱底里翻出了那件小衣。小衣散發(fā)著樟腦味兒，看起來簇新簇新的。蘇醒懷孩子那年，她本想教媳婦做一件小衣的，在正月儺舞時給儺神太子穿上，將來孩子也能像他爸一樣少病少災(zāi)，福星高照。電話打過去，羅光明倒是應(yīng)諾了，兩老天天在家盼，到了臘月二十六等來一個電話，說是岳父心臟病發(fā)作，春節(jié)身邊離不了人，蘇醒孕吐厲害，怕路上顛簸受不住，沒法回了。兩老不好多說什么，默然掛了電話。接下來幾年，小兩口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年年臘月三十的團(tuán)年飯桌上，只有孤零零的三個人，這年過得簡直少滋少味。吳巧妹巴望羅聰明找個煙村妹子，家里半片山坡的橘樹留不住他，他總想出去闖闖，找個煙村妹子安個家，也許就能留住他了。她很想身邊有個孩子，可以享享天倫之樂。每年正月初一拜神時，她都虔誠地許下這心愿，讓小兒子找個稱心如意的媳婦。不想，老天送來的卻是個異國姑娘。

羅聰明不理會吳巧妹的想法，照樣和松本惠子纏磨得火熱。他覺得松本惠子比村里的哪個姑娘都好。松本惠子考上北京大學(xué)讀研究生，羅聰明為她配了個PP機(jī)，腰里“嘀嘀嘀”一響，他就跟聽到警報似的，趕緊滿世界去找電話。

又一年春節(jié)，羅光明終于帶著一家人回了，不是三個人，是五個人，還有他的岳父岳母。蘇醒怕兩老獨(dú)自在家感覺太冷清，又怕有個病痛照顧不及時，而且，兩老聽說煙村的儺舞被邀請到日本表演了，也想來瞧瞧稀罕。羅光明心里有點(diǎn)別扭，這幾年都是陪岳父母過春節(jié)，冷落了自己的父母，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得順著這邊的兩老。他沒和父母透露，只和羅聰明說了。

“哥，沒事，就說他們沖著儺舞的名氣來的，爸聽了一準(zhǔn)開心，他開心了，媽就好辦了。而且，過年講究個人氣，家家都巴不得賓客盈門，他們是城里來的教授，在咱煙村就是貴賓了……”

“話是這么說，怕是家里不好住……”

“家里住不舒坦，我來想辦法。”

羅聰明的辦法是找他的小學(xué)同學(xué)葫蘆幫忙。葫蘆讀到初二就輟學(xué)了，先是跟著父親去縣城做泥瓦工，沒兩年就成了一個手藝超群的泥瓦匠，再四年他自己回鄉(xiāng)找了幾個年輕人組成一個工程隊，那陣子城市建設(shè)迅猛，遍地是工程，他接活兒不挑大小簡繁錢多錢少，活兒做出來還讓人挑不出毛病，慢慢有了口碑就不發(fā)愁訂單了。再兩年他將升級成建筑公司的那攤子事甩給一個兄弟打理，自己回到縣城開了個分公司，在煙村買下一處有一百五十多年的老宅子，親自動手，一點(diǎn)點(diǎn)修復(fù)，一點(diǎn)點(diǎn)改造，一點(diǎn)點(diǎn)裝飾。村人不明白，葫蘆離開煙村幾年回來，這葫蘆里裝的是什么藥。整一年后，那老宅重新敞開大門，煙村人大吃一驚，它成了一座有著現(xiàn)代化“內(nèi)臟”，形貌卻古香古色的宜居之宅。

一塊仿古作舊的木匾“懷仁堂”掛上門楣沒多久，村人發(fā)現(xiàn)這座老宅來了很多說洋話、金發(fā)碧眼的外國人，也有一些氣度儒雅的中國人。漸漸地，村人鬧明白了，“懷仁堂”是一個賓館，只是這賓館與縣城那些賓館標(biāo)準(zhǔn)間不同，一個個帶有獨(dú)立衛(wèi)生間的房間設(shè)施都是純中式風(fēng)格，樓下正中廳堂擺著紅木長案、官帽椅、八仙桌、博古架、羅漢床、高腳幾……走進(jìn)去，一股古樸清雅之氣撲面而來。外國來的學(xué)者、游客特別喜歡這里，寧可舍棄縣城的豪華賓館。廣田律子每次來煙村都住在這里，她說“懷仁堂”仿佛一個懷舊的通道，連通著煙村的過去和現(xiàn)在，進(jìn)出之間可以輕易完成時光的跨越。

“懷仁堂”房價奇貴，4平米巴掌大的房間一晚568元，可生意奇好，樓上樓下統(tǒng)共8間房，預(yù)訂得提前一個月。很快，煙村的另兩處老宅也被人買下，花了比葫蘆高出一倍的價錢。聽說這兩處老宅是被省城來的商人盤下的，仿照“懷仁堂”也改成了賓館。

羅聰明與葫蘆是穿一條褲子玩大的兄弟，葫蘆果然不負(fù)友情，給他空出房間，優(yōu)惠價100元一晚。羅聰明則將儺班在日本演出的底片給了他，葫蘆放大洗印裝框后掛在了“懷仁堂”四壁。endprint

不出所料，羅新民和吳巧妹得知親家公親家母沖著煙村儺舞來的，拿出了讓人驚詫的一百二十?dāng)z氏度熱情。吳巧妹默聲不響地將廂房和閑置的空房都收拾清爽了，平素吃用儉省的她，特地托人買了床品四件套，新絮了棉被，備好了洗漱用品、電熱毯，連餐具都換了一套新的……臘月二十八那天，羅新民讓羅聰明找葫蘆借車，去縣城接人。不想，接進(jìn)家門的只有羅光明一個人。

兩老喜滋滋地迎出來，愣住了。一問，火車上太擠，老人家心臟有些不舒服，羅蘇子暈車，路上吐了幾次，現(xiàn)在四個人先在賓館休息。

“賓館？”兩老一愣，相互望一眼。羅光明也望一眼羅聰明，原來他沒和爸媽說。

一頓幾年來人氣最旺的團(tuán)年飯，吃得氣氛微妙。羅新民和吳巧妹強(qiáng)作笑顏，本來儺班有事，羅新民和羅聰明都特地請了假。飯桌上，蘇醒忙著照顧羅蘇子，小孩復(fù)蘇得快，又是第一次來到新鮮地兒，瘋了一樣滿院子撒歡，追著雞鴨跑。城里來的兩老，顯見得還沒恢復(fù)精氣神，也不知是否飯菜不合胃口，一雙筷子拿在手里都不怎么動，面上客客氣氣，卻與主人的一百二十度熱情不相匹配。

不時地，有村民過來打招呼，順便看看羅光明的城里媳婦和孩子，還有城里來的大教授。在座的人都不得不起身寒暄，一餐飯吃得磕磕巴巴。飯畢，羅新民備了好茶，本想和親家公把盞閑話的，老人家不及回話，蘇醒搶先攔?。骸八麄兘裉焯哿?，早點(diǎn)休息吧?！?/p>

“是啊，明天看儺，今天早點(diǎn)休息，養(yǎng)足精神?！绷_光明趕緊補(bǔ)話。往年，兩老和他們一起看會兒春晚，也是早早就進(jìn)房休息了。城里沒有封財門、守歲的規(guī)矩。

家里重新冷清下來，顯得比往年更加冷清。吳巧妹默聲收拾一桌碗筷，不覺間含了兩泡淚，趕緊抬手擦了。大過年的，落淚不吉利。

羅光明將蘇醒和老人、孩子送回懷仁堂，一個人踏著夜色往回走。此時煙村家家戶戶燃燈敞戶，杯盞交錯聲夾雜著跌宕的鄉(xiāng)音在空蕩的青石板巷弄回蕩，多么熟悉親切的場景，浸潤在淡藍(lán)的夜色中仿佛一個夢境。隱隱地，空氣中似傳來一陣鑼鼓點(diǎn)子，羅光明不由駐了足。怕是幻聽，凝神一刻，像是儺神廟方向來的。他轉(zhuǎn)身往儺神廟走。

遠(yuǎn)遠(yuǎn)地，緊閉的廟門間瀉出一線光亮。檐下兩盞紅燈籠像兩只小獸的眼睛。鑼鼓點(diǎn)子越來越清晰，羅光明的步子不覺亂了節(jié)奏，心也像一只不安分的小獸在胸腔里奔突起來。他沒有叩門，湊近門縫，迎著一線炫目的光亮隱約看見兩個人影子在舞動，其中一個似是羅聰明……

良久，鑼鼓聲歇。一個人走進(jìn)視線，是父親。略帶沙啞的聲音，他在演示動作。

時光倏忽退遠(yuǎn)，羅光明變回十來歲的模樣。他緊緊地緊緊地貼在門縫邊，用一只眼睛竭力望向那團(tuán)光暈的深處……

1988年

母親收拾行李時，硬是將那小衣塞到了行李包的深處。動作藏掖著，羅光明瞥見了，知道是它。年年正月初一拜神和搜儺那晚，母親會用一根紅繩將它綁在他的胸口處，再套上棉衣。新絮的棉衣本就鼓鼓蓬蓬的，這下越發(fā)鼓脹了，讓人覺得那是個贅物。

弟弟羅聰明沒有這束縛，在一旁起哄：“懷娃啦懷娃啦！”母親怎么拿眼睛瞪他都壓制不住那股瘋勁兒。他幾步竄出門去，邊跑邊大聲嚷嚷，一群孩子立刻圍住羅光明，爭著往他懷里掏摸。母親交代了，這東西不能散了，不能丟了，這是他的心、他的福、他的運(yùn)。羅光明雖然不情愿，卻也不得不將胸口護(hù)緊，躲閃著那些想攻破棉衣城池弄個清楚的手，直鬧得臉紅脖子粗。第二年，他再不肯讓母親將那物件塞進(jìn)懷里了，左躲右避，可最終抵不住他爸一句話、一個眼神、一聲咳嗽，還是揣上了。

須得鑼鼓點(diǎn)子響起來，孩子們的注意力才會從他身上撤離，被儺班吸引過去。羅光明也追著儺班看熱鬧，卻不敢像那幫孩子在人群里猛鉆，那東西仿佛是身體長出的一個瘤子，活瘤子，讓他忌憚。

別村的儺舞得斷續(xù)，唯有煙村年年舞儺，只是規(guī)模有大有小。進(jìn)入臘月了，風(fēng)聲若松，儺班就大張旗鼓地投入了籌備。風(fēng)聲若緊，就悄悄地張羅。舞儺時段也有長有短，但儀程一樣不少，謹(jǐn)遵祖師爺傳下來的章法。

羅光明好奇心重，年年跟在儺班后面跑，在家里看著父親習(xí)練，不知不覺對這攤子物事就熟稔了。聽見鑼鼓點(diǎn)子，胳臂、腿、手指尖兒不由自主地顫動起來，在心里默搗舞步、指法。不過，這嫻熟藏掖在心里，他不敢張揚(yáng)。

父親今年升為了三伯。進(jìn)入臘月后，他天天晚飯后出門，夜深才歸家。羅光明沒睡沉，在暗夜里豎起耳朵聽，他聽見父親對母親說，二伯在教他“念咒”，羅光明不知“念咒”是啥，再聽，原來是背念長長的請神詞和祈福詞。聽父親的口氣，像是件挺榮耀的事情。

可是那年，煙村的儺舞沒舞成。

月圓之夜，烏云沒頂，將一枚圓月鎖在層云之后。有人趁著渾黑摸進(jìn)了儺神廟。守廟的剛換了新人。原來的老憨頭咳嗽聲響徹了大半個秋天的日夜，末了躺倒在床的他噴出一茶缸濃黑的血，走了。新來的守廟人半夜驚醒，聽見廟堂里有奇怪的動靜，他攥了床邊的木棍，晃著電筒摸索出來，先吼出一聲給自己壯膽：“誰！”

廟里靜寂一刻，忽聽得廟門“嘎吱”一聲烈響，他沖過去，只瞅見幾條人影往山坡上急竄。他趕忙回身，只見裝儺神面具的箱子從梁上落在了地上，大敞開來。一顆心頓時跳得支離破碎。他想喊，可這深更半夜的，喊有何用，他再不敢睡，持著電筒守在箱子邊直到天際吐白，才緊鎖了廟門趕去頭人吳泉重家。

沒一刻鐘，大伯、二伯……八伯們都來了，頭人也來了七八位，大家面色肅穆，圍住箱籠一清點(diǎn)，少了五枚面具。一開山、一鐘馗、一儺婆、兩小鬼。大伯清點(diǎn)完，嘆一口氣，悶聲罵了句。站在廟里的每個人心里都在罵，只是敬畏著這是儺神廟，沒有出聲。沒了這五枚儺面具，今年的儺事泡了湯，誰心里滿滿都是一包氣。

“雕！”吳泉重猛吸一口煙，將半截?zé)熀莺莸剞魷缭诘仄荷?，“找最好的師傅?！?/p>

接下來的幾天，羅光明的父親白天見不著人影子，晚上人影子見不著，羅光明問母親，才知道他隨大伯、二伯走鄉(xiāng)訪村，在尋找制作儺面具的高手。吳叔公說了不惜錢，一定要找最好的手藝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