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一個短暫的瞬間也擁有豐腴的過去。
——辛波斯卡《無需標題》
這是周六夜晚,我坐在電話旁,想打電話給你,因為現(xiàn)在我獨自一人,面對這棟我如此熟悉的房子,面對那些打包好的行李和許多記憶。
我想打電話給你,但始終猶豫不決,即使我已經(jīng)迫不及待。
現(xiàn)在是午夜了,宋杰早已經(jīng)離開。
你還記得他嗎?我們曾經(jīng)的大學同學,其實我并不認識他,只是通過你見過幾次,說了幾句。我早已經(jīng)忘了那時候說的是什么,但今晚他重提那些日子,并且依舊記得我和他說的那幾句話。感覺很奇怪,你覺得呢?一個多年未見的,幾乎算不上認識的人,突然有一天打電話給你,你們面對面地坐著,從對方臉上尋找你還記得的痕跡和模樣。
宋杰并沒變多少,依舊帶著眼鏡,眉頭時常緊鎖,好似想到了什么讓他難過或是需要集中注意力的事情。
他總是那樣,你還記得嗎?即使這么多年過去了,許多事情或多或少的忘了,但他這一個習慣卻奇怪的根深蒂固的留在我的記憶里。
你肯定會記得,你記憶力總是那么好。從高中背語文課本上的詩歌文章到之后你對回憶的把握和肯定。我是不行的,從過去到現(xiàn)在,依舊如此。許多事情混沌一團地留在腦海里的某個角落,如果不是有人或某件特定的事情出現(xiàn),我很難準確地回憶起那些事情……
就好像半年前的一個星期天,我在青果路上遇見重木。我知道迎面而來的這個人似曾相識,但直到我們擦肩而過,我也沒想出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見過他。后來,是賈編輯打了電話給我,問我是否有時間去參加一個討論會,掛了電話后我立即便想起來,我曾在南京先鋒書店里的一個小型詩歌討論會上見過他。
他也寫詩。當時他背著一個軟塌塌的灰褐色書包,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手掌大小的筆記本,他說自己總是先在紙上寫詩,幾天之后再把它輸進電腦里。
我不是很懂他的詩,但在當下我卻立即就覺得你會喜歡他的詩;因為他的詩在記錄時間,在反復甚至不厭其煩地回憶曾經(jīng)某個稍縱即逝的感覺。
我不知道為什么有人會對過去的一些事情念念不忘。很多時候,我都覺得那是件艱難甚至令人不安的事情。
就像每次下班回家后,我時常會看書,夏院一星期前給了我?guī)妆拘≌f。我現(xiàn)在很少讀長篇小說,都在看短篇故事集,時間越來越瑣碎和短暫,大段閑暇的時間也越來越少。
你覺得這樣的狀況會影響長篇小說銷量或是創(chuàng)作嗎?我記得,在夏院給我的那些書里,有一本薄薄的,幾百頁這樣,是講述一個青年人在巴黎尋找自己的父親。在他父親身上有著某種神秘的存在,他不知道自己父親是什么樣的人或是做什么的,好像有一層濃郁的迷霧包圍著他。
這個故事讓我想起那個叫重木的年輕詩人,我覺得他會喜歡這個作家的書。
你相信嗎?我當時甚至想打電話給他,告訴他這本書。
但我并沒他的電話號碼,于是我就在微信上告訴他,他也沒回復我,而一兩天后我也就忘了。后來我收到他的信息,他說自己跟著小叔到泉州去玩了,并發(fā)了許多張寺廟的相片給我。
在那里,他也寫了幾首詩,我都看了。我把這件事告訴夏院,她說自己早就認識這個年輕詩人,他們還是高中同學,就像我們。從高中算起到現(xiàn)在,我們認識已經(jīng)快十一年了……到今年十一月,就剛好是十一年。
有時候我想到這些,會突然在心底倒吸口涼氣,已經(jīng)十一年了,我覺得似乎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現(xiàn)在回憶高中,只剩幾件事情,其他事情和面孔都模糊不清。說真的,我連我們是怎么認識的都已經(jīng)忘了。但似乎也沒什么驚天動地的特別,也就是因為一個班級,坐得近,隨著一天一天的聊天慢慢相識。
兩個人認識十一年,現(xiàn)在再回憶,你不覺得應該會有一個迥然不同且讓人印象深刻的見面嗎?
但遺憾的或許是我們并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與朱麗葉,或簡·奧斯丁筆下的伊麗莎白和達西先生。
夏院有時會問我是怎么認識你的,我時常會胡亂地編些東西,但她總是能立即察覺。
她是個了不起的編輯,她手里的幾個作家如今發(fā)展得非常好,其中一個甚至被提名一項重要的文學獎。所以我時常和她說,自己交了個輝煌的朋友。在我工作的工作室?guī)状纬霈F(xiàn)危機準備裁人時,夏院都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證,把我弄進她們出版社,找個閑差給我。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畢業(yè)快滿四年了,依舊迷迷糊糊地應付著每一天。
當下,獨立的設(shè)計工作室發(fā)展的很不好,前途未卜。我們工作室的老板整日愁眉苦臉地到處跑,拉案子。
你能感覺到自己此刻就坐在一葉搖曳的小船里,漂浮在無邊且未知的海上。任何時候都可能出現(xiàn)一個浪頭打翻這葉小船,所以我一直覺得自己不會在這里做很久,時刻都有可能被掃地出門。
就在這樣惴惴不安的心情里,我在工作室做了四年,畫圖,做模型,和客戶交流,改方案,找施工隊……而最終,不是工作室把我踢出來,卻是我自己辭職了。
現(xiàn)在,自己重看四年前那個時刻不安的自己,覺得十分荒唐而好笑。
晚上我和宋杰說這些的時候,他只是時不時地點頭,說了些安慰鼓勵的話。宋杰應該會覺得自己很倒霉,來這里聽我吐苦水和那些胡言亂語。但我理解這樣的局面,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去安慰對方。
這是多么私人的事情??!應該是和自己親密的朋友或親人說,但我并沒把這些想法告訴夏院,卻不知道為什么嘩啦啦地告訴了宋杰。
我們并不熟悉,曾經(jīng)幾次見面早已隨著之后幾年的陌生而消散了。但這卻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也正是因為之后那幾年的陌生,使得雙方對彼此的認知都停留在大學那個時間段,所以我們的談話大都停留在那里,直到后來才漸漸涉及之后的生活和工作。
宋杰說他還在讀研究生,學刑法,我覺得很有意思,因為在我們那個時候,學法律的大都是商法或民法,沒有幾個人愿意學刑法。
網(wǎng)上每天的新聞和一些律師的遭遇都驗證了夏院的那一席話。
你現(xiàn)在還關(guān)注這些新聞嗎?
從高中到大學,你比我們?nèi)魏我粋€人都更積極地關(guān)注這些。
在大家的談話中,你會首先提起政治,談到美國和以色列的虛偽,談到俄羅斯普京十多年的威權(quán)統(tǒng)治,談到中東戰(zhàn)爭……哦,你總是對這些東西感興趣。
而每當你說的時候,大家也都愿意停下來聽你說,時不時和你爭論兩句,但你很喜歡辯論,總是希望擊垮對方你才甘心,因此也惹怒了不少朋友,其中幾人之后也就越走越遠了。
而現(xiàn)在,離開大學這些年之后,聯(lián)系的朋友也沒有幾個了,一些人雖然還在通話錄中,但從來沒有再聯(lián)系過,我甚至肯定其中幾個已經(jīng)換了新號碼。
我會覺得遺憾,但我知道你不會。
從我初中離家開始寄宿的時候,我媽就告訴我,在外靠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在之后求學的許多年里,只要一有機會,我媽就會不厭其煩地重復這兩句話,最后這兩句話成了我記憶里最牢固的東西,但在真實的情況下又如何呢,效果肯定沒有我媽希望的那樣。
你會說這是功利主義的想法,我記得你以前好像確實這么說過,我忘了當時自己有沒有和你爭論。
夏院是工作后認識的朋友,我們在許多方面都很合得來,即使那些迥然不同的部分,也都是我們彼此能夠容忍的。
在聽說我要搬家的時候,夏院幾次告訴我可以暫時去她那里住,但我知道,她租的房子是用來養(yǎng)父母的,我不便過去打擾。
爸爸打來電話,說如果有困難暫時就先回家。我告訴他,事情并不急,如果最終不行我就回家住些日子。
我已經(jīng)有一年半沒回家了,中秋節(jié)媽媽打來電話催我回家,那時候工作室正因為一個案子在施工中木匠弄錯而傷透腦筋。負責這個案子的員工都需要留下來,我就是其中之一。
加班結(jié)束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兩點,我一個人腰酸背痛地走在空蕩蕩的大街上。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商店都關(guān)了燈,幾家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的餐飲店里也是空無一人……
那個時候你會不由自主地感覺到孤獨,因為一輪明月掛在天上,你知道今天是中秋節(jié)。而現(xiàn)在,你獨自一人走在昏黃的路燈下。
這時候我想起重木的詩,覺得自己或許有些理解了。
回到家已經(jīng)是精疲力盡,眼睛沉重地耷拉著。我躺在沙發(fā)上,隨手從茶幾上拿了工作室發(fā)的月餅。我并不喜歡吃月餅,因為總覺得月餅沒蒸熟,吃的時候很奇怪。但從小到大媽媽都說,即使不喜歡也要吃一點。就像她們那個時代,媽媽很注重這些節(jié)日的象征性東西。
我咬了一口,肚子空空的,于是又咬了一口,就著冷水咽了下去。
我把兩只鞋子從腳上蹭掉,搭在沙發(fā)上,用力地繃緊身體,然后放松,整個身體似乎都散掉了。
第二天中午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沙發(fā)上睡著了,陽光從陽臺的玻璃上照射進來,落在我臉上。眼睛澀澀的難受,我把抱枕放在臉上,轉(zhuǎn)個身想繼續(xù)睡,幾分鐘不到手機就響了。
夏院說他們辦公室的六七個朋友準備今天出去玩兒,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告訴她,自己昨天加了班,現(xiàn)在只想睡覺。
她問我要不要早餐或午餐,她可以帶過來給我?
我說不用了,餓的時候我會下去吃一些。
在我租房的前面就有一個家庭餐館,不想做飯的時候,我大都在那里解決。
今天下午宋杰來的時候,我也帶他去那里吃了飯。
我拖著身子走進臥室,把窗戶關(guān)上,拉起窗簾,倒在床上繼續(xù)睡。因為手機落在客廳沙發(fā)里,所以那天你打電話給我的時候,我沒聽見。
不知道你現(xiàn)在做什么:是有其他人和你在一起嗎?
還是你已經(jīng)上床睡覺了?
或者你出去跳舞了?
你現(xiàn)在還時常去練舞嗎?
……
在大學時的一個周四下午,我記得,你到舞蹈社練舞,我跟著去看,你幾次要教我,但都被我拒絕。
我確實覺得自己不是跳舞的料。兩只左腳,就像你們跳舞的人經(jīng)常說的那樣。
而且當時我也害羞不已,即使我們已經(jīng)做了那么多年朋友。
因為正是在那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對你的感覺在改變,雖然依舊是朋友,但在那些朋友的感覺之外有了新的、我未曾知曉的感覺。
那應該是愛情的感覺。
我迷戀上你,你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想象中,我的夢中和所有渴望中。
所以當你要教我跳舞的時候,我渴望,但卻依舊拒絕。
你知道,我對那些感覺膽戰(zhàn)心驚,不知該如何是好。告訴你是不可能的,而除了你我也沒有其他親密的朋友能去傾訴了,所以那些感覺就自始至終地留在我自己心底。
它們并沒有變得瘋狂或不受控制,我始終完好無損地隱藏和保護著它們。
你還記得我們曾經(jīng)一起看的《老友記》嗎?在朋友之間,有一些東西是始終不能跨越的。而在我看來,向你坦誠便是我不能跨越的那條紅線,所以你自始至終都不知道,我們依舊是朋友,一切依舊如此。
而你,你對人際關(guān)系的期望是如此之低和悲觀,我卻能成為你無所不談的朋友,對我而言已經(jīng)足夠了。
而一兩年之后,我發(fā)現(xiàn)那時的感覺是迷戀,是初戀的心動,但最終沒有開花結(jié)果,留下的遺憾我收著,變成我的一部分。當我愛上其他人的時候,你的身影便不再了,我并不需要從他們身上尋找你的身影,他們獨立而自我地存在,這是我最欣慰和需要感謝你的。
而你,從高中到大學,也斷斷續(xù)續(xù)地開始一段又一段的感情,但最終都以失敗收場。
你對感情有著自己的看法,但有時候,你的那些看法太過消極和悲觀,太過憤世嫉俗;而又因為你是如此的固執(zhí)己見,使得這一種需要磨合和妥協(xié)的關(guān)系對你而言,成為災難。
這是你的不幸,所以我也愿意守著你,并不是以戀人或情人的身份,而是以一個多年的老友身份。
你在那些別人的故事里看到了什么?
從初中到大學畢業(yè),夏院給我的書里有一本張愛玲《傾城之戀》新版。
初中看時,滿是好奇和感傷,如今再看,我佩服張愛玲。
早上房東來算最后這幾個月的房租,說了幾句話后便開始講自己兒子的事情。她兒子的事情我已經(jīng)聽過許多遍,無非就是因為一個女人而離婚,現(xiàn)在結(jié)婚了,新媳婦是多沒禮貌,不曉事。
房東告訴兒子自己要把小孫子接過來住,兒子立即同意了,房東非常生氣,因為她覺得這還是那個女人的主意,這樣一來,她就徹底霸占那個家了。房東表示自己不會就此善罷甘休,明天或后天去兒子那里,殺殺那個女人的威風。
我一邊聽著這些,一邊想自己的事。
在我住的房子后面有五六棵野棗樹,夏天的時候會結(jié)棗子。
有一次夏院來這里,棗樹正盛,她就找了根竹竿去敲棗子,結(jié)果不知從哪里跑出來一兩個婦人,沖她嚷嚷著。
她們說的是本地方言,我聽不懂,但我也大概猜出來是因為棗子的事情。
夏院和她們吵起來,我撿了個落在邊上的棗子咬了下,感覺像木頭,也沒什么味道。我告訴夏院,這些棗子不能吃,她才不再爭論,用家鄉(xiāng)話罵了那兩個婦人后,才和我離開。
上樓之后我們依舊能聽到那兩個婦人的聲音。傍晚的時候,她們提著塑料袋,把那些棗子撿回去。
大學畢業(yè)一年之后我就住在這里,是從網(wǎng)上看見的。
房東是個精明的人,放在網(wǎng)上的相片是房子剛裝修好時的模樣,而當我來這里看房子的時候,這個房子來來回回已經(jīng)住過好幾家人,許多地方臟亂而破敗。但因為每個月只要750元,所以我依舊租了下來。
收拾房子就用了半個月,最終把它打理的有了樣子,房東來收租的時候,美滋滋地說,當時我就知道自己沒看錯,你是個干凈孩子。
房子750元,不包含水電費,距離我工作的地方要坐一個小時地鐵。
夏院說,只要靠近地鐵,位置偏一點也無所謂。
剛開始進入工作室的工資兩千出頭,去掉房租、水電費和吃飯也就沒剩下多少,但即使如此,我每個月還會存些錢,就這樣堅持到現(xiàn)在。
剛開始有幾個還聯(lián)系的同學,他們也大都如此。有的同學租房子要一千多,所以一個月的工資一半被房租吃掉。幾年過后發(fā)現(xiàn),一個月賺的錢根本不夠開銷,最終還是需要向父母要錢。
幾個同學就回家結(jié)婚了,父母養(yǎng)著他們一家三口。
這是我不愿走的路,也是我從一開始就決定存錢的原因,再艱難也堅持下來了。
我想,在高中或大學的時候,我們是不會想到如今事事都要談到錢,事事都要在錢上精打細算。
我知道你之后又讀了研究生,我聽說你原本有機會拿到學校一筆獎學金公費留學的,我也聽說你的導師建議你繼續(xù)讀博,以后留在學校工作。
我覺得這未免不是什么壞主意?,F(xiàn)在找一份工作并不容易,而對你而言,或許有比找工作更難的東西,無論如何,在我看來,大學會是個適合你的地方,即使它問題重重,但或許依舊能給你一個合適的工作環(huán)境。
窗外的那些風景到如今我也看了許多年,卻依舊是熟悉又遙遠,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東西我們能夠肯定和熟悉的。
下午和宋杰聊天,過去的許多事情又重新想起來,充滿胸膛,感覺十分奇妙,讓我變得多愁善感。
宋杰手機里依舊有我的號碼。
我估計是唯一還沒換號碼的人,從大學到現(xiàn)在依舊如此。他聽說我在這邊,就打電話聯(lián)系我。
在電話里,即使他已經(jīng)告訴我名字了,我一時也沒想起來,后來他提起你,提到我們大學時經(jīng)常舉辦的那些聚會……
他也工作好幾年了,但今年初的時候突然決定考研。我問他是考專碩還是學碩?他說,學碩。
我確實有點意外,因為據(jù)他所說,他的工作不錯,在一家中等的公司做理財。但他決定辭職,重新回到學校全心全意地讀研。
夏院說這是懦弱行為,我倒不這么覺得,只是每個人有不同想法和自己的打算而已。
不知道他聯(lián)系我具體是為什么,但我估計是和他考研的事情有關(guān)。
我們聊的事情大都停留在大學,而從他的幾個回答里,我也大約了解他大學畢業(yè)之后幾年的生活。
我發(fā)現(xiàn)他也會有那樣的感覺,一種好似無頭蒼蠅的迷茫和無力感。他也提起這些,我仔細地聽,希望能從他的經(jīng)驗里學到些什么,以此來抵抗這些感覺在某個時刻的卷土重來,但我最終發(fā)現(xiàn),他同樣對此無能為力,任由那些感覺倏忽而來倏忽而去。
而在這個下午的聊天中,宋杰對我說了一件讓我驚訝的事情,就是我們以前大學聚會里的一個男同學在前些日子自殺了。
我問宋杰,你是怎么知道這些事的?
他說自己也是聽另一個同學說的。
還上了新聞。他告訴我。
我翻著自己腦海里的那些記憶,似乎在某個角落里確實儲存著這樣的新聞,但我已經(jīng)不知道那是否就是宋杰所說的那一個。
我認識他嗎?我問。
我不知道。宋杰說。他有些胖胖的,愛說笑話。
哦,我記得說這個笑話的人。
他每天笑瞇瞇的,又因為有些胖,所以當時很多同學喊他作“彌勒佛”。
這確實很難讓人想象,他看起來那么樂觀……
你能想象嗎?
我猶豫著是否要問宋杰那個同學為什么自殺,但最終我選擇沉默。
這時,窗外彩霞漫天,紅色淡紅色渲染著天空,太陽余暉的金色漂浮在紅色的云朵邊緣,向四面張散。這是我長那么大見過的最美麗晚霞。
此時我的腦海中依舊想著那個總是笑瞇瞇的男生。
這兩天,夏院一直說會請假幫我,但因為她手里的一個作家小說未通過審核而需要她四處走動,所以我一個人從前些日子就開始斷斷續(xù)續(xù)地收拾。我反感這樣的收拾,因為住在這棟房子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把這里當作家了,所以那些相框掛在墻上,書柜里擺著書,陽臺上幾盆吊蘭長得茂盛。
夏院讓我先打電話給搬家公司的人,讓他們把我一些東西先放在她那里。
這是個痛苦的過程,收起書桌上的筆記本、筆筒和臺燈;打包柜子里的衣服和被子。先從客廳開始,臥室最后一天再收拾,幾個紙箱已經(jīng)裝滿堆在墻角,廚房里現(xiàn)在什么也沒有,剩下的幾頓飯我都在下面小餐館里吃。
所以,當下午宋杰來的時候,我們坐在光溜溜的沙發(fā)上,兩邊都是紙箱和黑色垃圾袋。
我甚至感謝宋杰在這個下午來這里,因為這是我在這棟房子里度過的最后一個下午了,明天上午九點半,搬家公司的人就會把這些紙箱運走,我把臥室的被子收起來,把陽臺上的吊蘭拿到屋子里。
夏院打來電話,她依舊在等上面的審查結(jié)果,我安慰她,一切都會順利通過的,不要著急。
如果不是宋杰,我很難想象這個下午自己該如何捱過。
從決定搬走的一個月前開始,每天晚上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看著窗外的一小片天空,睜著眼睛而毫無睡意。
之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辭職太早,結(jié)果有太多的時間讓一個人待在房子里無所事事,所以夏院給我?guī)妆緯扑]我看幾部她覺得不錯的電影,并讓我沒事出來走走。她甚至鼓動我到一些名勝古跡去玩玩,來這座城市這么多年,除了一次和工作室同事去了一處古跡外,其他地方我知道但都沒去過。
于是在一個午后,我決定到周邊的古寺去走走,因為不是節(jié)假日,所以古寺人跡寥寥,漫山遍野的樹木蔥翠欲滴。從古寺左邊有一條石頭棧道供游客登山,我順著石道往上爬。小道兩邊的樹林里時不時就有破損的佛像,歪歪扭扭地靠著石頭或樹,一些行人會把紅色繩子綁在樹上。
在半山腰有一處和尚的墓碑,粗制濫造。
四下無人,充滿鳥鳴和蟲聲,有時風從樹林里吹來,窸窸窣窣的有些嚇人。
我并沒爬到山頂,只是到半山腰,在下山的時候遇見一對年輕的情侶,嘻嘻哈哈地往上去。下山的時候已經(jīng)快六點了,我就在寺廟的四周找了一家餐館隨便吃了些,然后坐公交車回去。經(jīng)過市中心的時候,擁擠的車流和人群在明亮的燈光下像變形物體。
我靠著公交車玻璃看著走在人行道上滿面風光的行人,不知道他們這一天做了什么?他們是剛來這座城市還是出生在這里,成長和上學都在這里?他們?nèi)ミ^另一座完全陌生的城市嗎?一個人不認識,不知道隱秘的地下通道在哪邊。
多讓人遺憾,人不可能一輩子只待在同一個地方。
或許這也就是古人感慨的原因,回到某一個地方好難,回到某一個時期或某一段時光更艱難。
所以在這樣的悲傷時刻,我就想打電話給你,聽聽你的聲音。
你變聲很晚,所以你的聲音從開始到最終定型依舊經(jīng)過了好幾個時期,而那幾個時期我都在那,所以你絕對不會想到我對你的聲音是多么熟悉。
在兩年前的某個時候,工作室接了一個很不錯的案子,客戶讓我們在上海路上的一家高檔咖啡館等他。我看著單子上一杯咖啡價錢,問服務員要了杯水。那個小餐館一份宮保雞丁飯只要15元,這里的一杯咖啡需要我兩三頓飯錢。我們坐立不安的在這里等了半個小時,最終決定打電話給客戶的時候,我聽到不遠處的前臺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當時就覺得那會是你,因為他的聲音和你的簡直一模一樣。
我告訴同事自己先出去一下,追著那個買了咖啡上車的男人,他并不是你。
一個人的聲音有時候會是其特別之處,而讓人印象深刻。
在之后的幾次戀愛中,我都幾乎是下意識地去聽他們的聲音,這在之后也成了習慣,只要遇見一個陌生人,我就會去聽對方的聲音,我覺得在這些聲音里,有許多東西是我們通過正常交流相處方式所無法獲得的。
現(xiàn)在你應該已經(jīng)睡覺了,或者你是否需要在周六夜晚加班?
我和宋杰并肩走著,把他送到前面的公交車站臺。
他笑著說,我們剛認識,你就要搬走了。
他問我明天是否需要幫助?
他明天沒什么事,可以過來幫忙。
當我們站在公交車站臺聊天的時候,夏院打了我落在房子里的電話。
宋杰聲音有時候很輕,似乎擔心會吵醒身邊睡覺的人;他笑的時候,聲音很強,洪亮,有感染人的可能。
不久,車就來了,他上了車,坐在一個靠窗的位置,沖我揮了揮手。重木詩里說,揮手就是久別。
在這里,確實如此。
我從車站往回走,但并沒有直接回去,房子如今空蕩蕩的,我不想一個人待在里面,雖然我一個人住在那里已經(jīng)許多年了。
有時會覺得孤獨,有時這些感覺被匆忙和疲憊占據(jù),所以孤獨有許多張面孔。
這讓我想那些寫死亡的詩人,是否有人寫過,死亡有許多張面孔?
小區(qū)街道對面的公園里,路燈像螢火蟲一般閃爍著,許多路燈都壞了,所以好幾處都黑乎乎的,那里面時常有些親昵的情侶。我曾經(jīng)經(jīng)常去那里,和一個交往半年的人。他說晚飯后出去散步有益身體健康,所以我們就會出去沿著小區(qū)轉(zhuǎn)一圈,最后從公園里穿過來。他在那里親過我,他的嘴唇濕潤,好似沒擰干的毛巾一般。
那個時候爸媽有一天不請自來,我打他電話告訴他晚上不要來,但始終沒人接。晚上他敲門,爸爸開了門,他熱情地說叔叔好,熟練地把外套掛在玄關(guān)的衣架上。爸媽在這里住了三四天,我收拾了客廳,自己或睡在拉開的沙發(fā)上,或睡在氣墊床上。
每天早上從氣墊床上起來會腰酸,整個身子好似打了一場戰(zhàn)爭般難受。
他讓我到他那里睡,我拒絕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不會想到你;有很長時間,我下班就待在房子里無所事事。那些日子我不想把工作帶回家做,就躺在客廳的沙發(fā)里看書或看電影,有時中途就睡著了,晚上醒的時候再到臥室去睡。
后來夏院和交往了快兩年的男朋友分手,那段時間都是我陪著她,聽她肆無忌憚地罵男朋友,然后哭然后睡覺,然后鼓勵自己振作。
那個時候夏院說的許多話讓我想到你。
你的兩次戀愛都無疾而終,你并沒有多難過,讓別人看著覺得你鐵石心腸,但我知道,你感到的或許是某種幻滅。雖然我們?nèi)绱巳粘5厣钪?,但總有一個東西是你念念不忘的。
那些東西說不清楚,但就在那里,牽引甚至是完全控制了你的心情和思想,從而塑造出如今的你。
我有時也會稍縱即逝地感覺到那些東西,但轉(zhuǎn)眼就沒了,我也無法抓住,就這樣一次次地面對墻壁或是繁華的街道挖空腦袋地想。
你對我是什么感覺?
直到如今——我們很少會袒露彼此的情感,是不是因為我們都覺得對方會知道自己此刻的所思所想,對方的心情和感受?
如果是這樣,我或許始終是不合格的那一個。有時我猜測你的想法,你的感受,更多的時候,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感受如何。更好的方法或許是我們開口去問,就像現(xiàn)在我想給你打電話,問你在想什么,問你的感受。
在夏院分手的那段期間,她問了我許多問題,我感覺被冒犯,因為為什么問我?那些問題我不知道,更不知道他們的答案。或許哈姆雷特愿意接受“生存或毀滅”這個問題,但我不愿意。
透過清晨的雨霧,一切的幻想都安然。
這場漫長的人生旅程,似乎注定滿是遺憾。
而一些人說這是場游戲,但我們注定失敗。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回到家,坐在沙發(fā)上,面對著里里外外的沉默想著打電話給你。
你的記憶如此好,是否也會給你造成困擾?那么多紛紛擾擾都在,每個細微的感覺或情緒,那么久過去了,是否它們還存在著力量,來影響當下的生活?
一個衰老不已的人在養(yǎng)老院里回憶人生,我知道,會有這樣的故事。我把夏院給我的幾本書都給了宋杰,我覺得或許他會喜歡。
上車的時候,他回頭對我說,保持聯(lián)系。
告別總讓我想到重木,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在南京讀研究生,他比你晚兩屆。在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告訴我自己簽了一家剛成立的文化公司,成為簽約作者。因為合約中一些條款,他一直遲遲不愿簽,但最終聯(lián)系他的編輯一席話讓他改變了主意。
我很羨慕他,因為從和他的談話中,你能強烈的感覺到他對自己目標的清晰和肯定,并且有一股熱情去追求。
我覺得這樣的人是幸福的,就像我從一開始就在心里羨慕你一樣,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想成為什么樣的人,并且知道要如何努力去獲得那些。然而在我心中,我始終對自己的想法充滿懷疑和憂郁,即使夏院她也知道自己在為什么努力。我不知道你們是否會有這樣的感覺,但很多時候當我走在這座城市,我奇怪地感覺到四周一切的不同尋常,了無生氣而僵硬冷淡。
在我糊里糊涂工作了多年的那間工作室,一批批員工來了又走,有的人找到了更好的工作,有的人處處碰壁,再次回到這里,成為別人的閑話。我不喜歡那些閑聊和充滿荒涼的游戲。
有一次我加班從工作室回家,在等紅燈的時候,對面的一群人或許剛從某個夜店出來,哈哈大笑,肆無忌憚而讓人反感地推搡擁擠著過紅燈。兩邊的汽笛聲此起彼伏,他們罵罵咧咧,怒火沖天。
你記得金斯堡的《嚎叫》嗎?
你記得那部根據(jù)金斯堡這首詩改編的電影嗎?
你記得在這部電影中那些伴隨著詩句出現(xiàn)的可怕動畫片嗎?
這一切讓人感覺精疲力盡,了無生趣,好像不可避免地跌入虛無,撞擊四下,封閉的水泥,讓你沮喪而無趣。
夏院說這是一個人住久了產(chǎn)生的幻覺。
夏院時常會在我下班的時候打電話給我,爸媽會在中午時間打電話給我,日常的閑聊,沒什么事情。其他就是電話里長時間的沉默,當然,有時候,也會有人打錯電話。你聽到對方反復甚至憤怒地重復著自己要找的人,他讓你感覺是自己的錯,因為他已經(jīng)反復重復了許多遍。一些打錯的電話上來就說事,你如果不阻止他,對方會滔滔不絕地仿佛永遠都不會停下。而當他中途意識到問題的時候,他會問“你還在嗎?”然后你告訴他,打錯電話了,對方便立即會失了陣腳,慌亂地咕噥幾句掛掉電話。
有時候這也是有趣的事情,辛波斯卡曾經(jīng)還在自己的詩里寫過。從南京回來后,我就一直在關(guān)注重木的動態(tài),他經(jīng)常會在自己的私人空間里發(fā)些新寫的詩或是最近在看的書。一些時候,如果我躺在沙發(fā)上擺弄著電腦,就會去網(wǎng)上搜索他正在看的書,并有幾次我還買了幾本,大都是小說集,像托賓的《母與子》,像特雷弗的《雨后》,我還買了一本叫《惡俗》的文化評論集,作者是個惡毒且十分幽默的人。
重木并不是一直都像他留在我印象中的那樣嚴肅或不茍言笑,有時他也會寫些有趣的東西。我會在他寫的東西下留下評論,他也時常會回復我,有那么一段時間,我們就在評論區(qū)里聊天,當然很多時候都隔了幾小時甚至一兩天。
現(xiàn)在,窗外落了濃重的濕霧,窗戶上斑駁不清,好似下了幾天的雨,而那些或遠或近的燈光此刻都變成了橙色的光暈,就好像《哈利波特》電影中鄧布利多校長那個神奇的打火機。
還記得嗎?我們一起看的那部電影,而電影開始的那一幕始終讓我們印象深刻。
在靜謐無人的街道出現(xiàn)一個衣著奇怪,滿臉花白胡子的老人,他是巫師。在那半月形眼鏡后的眼睛炯炯有神,一點都不像是垂暮之年老人的。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像打火機的東西,摁了幾下,街上的路燈燈光神奇地被吸了進去。
那一幕我至今都記得。
現(xiàn)在,我終于鼓起勇氣給你打電話,電話通了,響了一會兒,但沒人接。
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晚,你或許已經(jīng)睡了。
突然很想聽你的聲音,很想知道你最近過得如何,事業(yè)生活和其他一切。
我們有很多年沒見了,應該有許多話要說,許多事情重新提起:你的人生,我的人生,你的生活,我的生活,我們曾經(jīng)一起參與構(gòu)建的生活。
我希望你一切都好,在這樣令人沮喪的歲月里。
有一個休息日,我去了市中心,四下無目的地轉(zhuǎn)著,遇見一個以前工作室的同事和一個大學同學,后者和自己結(jié)婚三年的妻子和兩歲的女兒一起。我們說一些對方都沒在聽的事情,然后各走各的。到晚上的時候,不知是因為是星期天還是平常都如此,市中心繁華無比。精致美麗的廣告牌一家比一家明亮,更龐大。在商業(yè)老街和美食街里擠滿了人,熱鬧轟鳴的音樂從許多家商店里傳出來,融合在一起,你完全聽不懂是什么。
在那里,在那個時候,你確實能感受到這座城市的繁華,這個國家的繁華,一切似乎都充滿力量地向最成功最輝煌的方向飛速奔去。似乎即使最渺小的人也能在第二天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夢想成真。似乎一切真的就會永遠這樣美好了,生活充滿可能了。
但你或許知道,始終知道,我們注視著這一切而內(nèi)心升起的悲傷和痛苦。
滿眼繁華讓我們想到的卻是每一日遇見和需要應付的日常難題。
重木的詩里充滿一股蕭索氣息,一種稍縱即逝的可能和留下的巨大黑洞。而你,我從你身上曾看到過這些,從宋杰站在破舊的公交站臺上等車的時候看見這些,從我住了多年如今要搬走的時候看到這些……
你此刻或許并不在家,所以鈴聲在空蕩蕩的房子里像回聲般重復著自己,或者你的電話落在客廳,落在廚房,落在一個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方。
你遺失了自己的電話,所以沒有人再能聯(lián)系上你。
而我在今夜回憶起的那些過往歲月……如果你接起電話,我會一遍遍地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