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郎

冬日夜晚的六個片斷

1

你攤開手掌，把生活的縮影呈現(xiàn)給周遭

燭光閃爍，許多人剪掉殘芯

多么郁悶的夜半，在休止符來臨之前

我們應(yīng)先于它睡去

而誰也沒有注意到黑暗的角落

有張表情木訥的臉，此刻

將整個夜晚的心情復(fù)燃

用另一張唱片，兌換死去的春天

時間之水漫溢過我們，有誰

用截留的半根的蠟燭，把更多的情感

沿著冰河之路，推倒彼此身邊

睡吧——夜晚，這時關(guān)于事物的另類猜測

只是那個睡不穩(wěn)的篾匠

編織著生活遺棄的截面

2

思考在這里靜置，像一架舊鋼琴的孤單

在那張殘損的車票背面，我想要記住

“道路、目光、舊事、和更多的忍耐”

到底還需要多久，一場久違的大雪

和不曾預(yù)約的夢碰撞

你我都死在里面，死在不知名的愛中

這是上帝留給我們的信箋

是命運的漩渦，卻被堅硬的詞條震開

打開床頭的臺燈，讓漸亮的光線

爬上寂寞的墻壁，反照屋子的內(nèi)心

一切都沉淀下來

仿佛誦經(jīng)前的那陣木魚聲

只有帶著虔誠的心，才能和這個世界

有著貼切的談話，它將拿走我們的情緒

讓整個屋子在和諧中完成

對一個人完美的提升

3

我倚在扶手上等一個人，一個改變了我

命運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誰

我信手寫下了許多個名字

當(dāng)他們帶著憂郁向失控中走去

留下的背影，究竟要掠走多少人的眷念

僅僅是為了獲得，我們才舍得放棄

如果一支筆仍有記憶

它將寫出多少個關(guān)于命運的愛恨別離

我還在等，并不斷地過濾這個冷漠的時代

最終淹沒的石塊，是任性的拋棄

還是刻意的遺留？

高原的上空，依然飄蕩著父親的個性母親的美德

冬日的夜晚沒有倦意

它掏出了鑰匙，打開了另一扇門

4

那是窗外的風(fēng)逃走時留下的影子

那是睡去的蛤蟆在地層中蠕動的摩擦聲

它們都試著與我對峙

我不應(yīng)該記住那些名字和時間的灰塵

它使我在漩渦中顯得肉身沉重

當(dāng)一個人永遠地活在了另外一個人心中

那是：占據(jù)、剝奪、統(tǒng)治和壓抑

我說：親愛的帕斯捷爾納克

命運的惡魔在雪地間游蕩，賜給你

整個時代的背叛，那不是過錯和脆弱

讓歲月長長之河，磨礪你苦難的金子

我們挖掘、洗淘，更多人愿意成為

此時代的淘金者

5

一定有一些沒有名字的故事

將陌生的事物連接，它們彼此相隔

卻在時間的田野里傳遞著氣息

猶如今夜，那些沒有名字的詩人

讓我在閱讀中抵達生活的深處

我的兄弟們，在冬夜的寒風(fēng)中

把自己裹成繭或者蛹，懷揣夢想的麥苗

任抽空的時間滴答作響

他始終認為，流動的東西永遠不屬于自己

寒冬即將消失在稿紙中間

而靈魂的痕跡沾滿了花白的鹽分

系緊松掉的領(lǐng)口，緊貼詞語的腰身

我們會目睹一場更大的雪，壓住

另一個人的呼吸，這個夜晚

除了煙卷的飛灰輕盈地飛翔以外

剩下的都將沉下去

深深地墜入閱讀者的肌肉里

6

杯中之水，消融了茶葉暗紅色的激情

靜靜地，把自己擴散成沒有核心的虛有之物

這不是平庸——我們的愛也許如此

你從來沒有給孩子的淚水串上金絲線？

多么可笑的問題，像那一陣沒有目的的風(fēng)

真的不該再讓寂寞的火爐燃起我心情的木炭

冬日的夜晚在沉默中打開了我們的肺部

煙卷熏黑了過往，所有屋子里的器具

都在暗忖：天亮以后，我們是否可以

繼續(xù)交談，把生活疲倦的縫隙

用靈性的目光，問候和詞語的碎屑填滿

關(guān)掉燈，把自己植入內(nèi)心

——這不是宿命

這時開始，沒有終點的旅行

敬畏

還能說出怎樣的修辭

我在空杯子與無所事事的勺子中間

對細節(jié)與塵埃有了親切的回應(yīng)

這簡直是一種默契

我攤開了自己的憂傷和喜悅

用最卑微的姿態(tài)和它們靠近

想要獲得一種信任

我把自己交了出去

這些細小事物中充滿著亮光

它來自本能或者沖動

我敬畏它們本質(zhì)里那瓷與鐵的屬性

就好像我時刻保持對詞語的虔誠

我開始了對時間的注視

它繞過空杯子和勺子

停留在墻角 等待人們把它埋掉

但它卻忽略了

空杯子已把銀色的記憶留存

恢復(fù)平靜的 依舊是孱弱而流動的世界

這些瑣碎的靈感像冰一樣脆弱

在光線中會化掉

而在我內(nèi)心里會像火苗一樣漸漸升起endprint

螞蟻的哲學(xué)

螞蟻的哲學(xué)，就是不在乎結(jié)果

只在乎過程，所以它看不到失敗

那顆碩大的米粒，一個國家的財富

它只是用來鍛煉手法和耐心

午后的陽光純粹而嫵媚

開局場面宏大，包括死蟲的爭斗

這只黑金屬，鐵器，銅的孿生姐妹

螞蟻兄弟，它宛如老練的斗士

將要制服一頭野牛，周游在死蟲的周圍

偷襲、直取、布陣，上演五禽戲

四面楚歌。最后拖走獵物

一滴水在石頭上砸下了一個小小的洞

一個人在午后的風(fēng)里，深深地埋下了頭

銅敘述：與鐵為伍

你古雅精致，狀如勇士的筋骨

一如對電影中英雄的類型修辭

敘述往事，人們從你身上找到

華章般結(jié)構(gòu)的穩(wěn)定和言辭鑿鑿

流露出貴族氣質(zhì)，不合時宜又恰如其分

刻意地披上或紅或黃的外衣

總是與鐵為伍，沾染倔脾氣

和錫兄弟鎳兄弟打成一片

站在無法說服的一方，和我冷漠對峙

借著舊時光的刀子，割開你的前世今生

宛如青蓮居士的骨頭，傲然于江邊

從此，你只是劍鞘上一枚珠子

而我守望的威遠鎮(zhèn)，充滿對憧憬的疑慮

你總是與鐵為伍，堅守執(zhí)著

頭枕江山無限，構(gòu)建靈魂的銅墻鐵壁

沿著酒杯的邊緣整夜滑行，我走不出我自己

也打不開你內(nèi)心的固執(zhí)

卻希望和你在言辭里一同被埋沒

讓他們說去吧

說我們鐵石心腸

說我們在雨水里也不銹蝕的命運

一個人的村莊

1

我出生在吉家灣

這個荒涼而孤僻的村莊

曾經(jīng)有過黑暗和絕望

每當(dāng)我看見穿著土族花袖衫的女人在村口出現(xiàn)

我就會想起：

“姨娘、姑姑、姐姐”這些飽滿而溫暖的詞

可惜 我的愛呀

在雨水中浸泡 直到現(xiàn)在

還無法滲進故鄉(xiāng)的根里

2

對著窗口的雨或者雪

我時常發(fā)呆

在不經(jīng)意間把年輪推進了那些村后的老榆樹林里

這些情感的碎屑，支起我夜晚的寫作

一個人的舞臺上，從此

我跳起古老的安召 只獻給唯一的觀眾——

故鄉(xiāng)

無論是哪種色調(diào)籠罩著我的村莊

我都會輕聲歌唱

音樂中充盈著青草的氣味和牛奶的芬芳

羊在田埂上啃草，它不時投來的張望

曾讓我懷想：是誰刻意把我留在了那里

像一個養(yǎng)蜂人 只選擇花朵

而把年少時羞澀的過往

刻在了藥水泉堅硬的石壁上

3

一邊是癿爾寺 一邊是貞武觀

我們在古老而神秘的鐘聲中生活著

當(dāng)父親的干草車碾過時

整個村莊在緩緩移動

多年以前 我坐在這樣的干草車上

曾有過幻想——

它燃起的大火能否燃起天空

而如今 它時常燃著我內(nèi)心的篝火

照亮即將來臨的夜幕

沉默的山梁依然保持著謙遜的高度

高原的風(fēng)吹不滅守候的燈盞

老人們平靜地活著

皺紋中浮現(xiàn)真誠的時光

斜陽的余暉抹掉了果園的陰影

誰深入其中 誰就會賺取回憶

“我那青梅竹馬的愛情啊……”

4

這個憂郁的午后

當(dāng)我踩著石頭穿過林間的小河

孩子們在不遠處追逐嬉戲

田埂上的青草露出尖角偷窺著我的心情

我開始懷疑

是否有神靈居住在身后的某個山洞里

她看著我長大

給我愛，給我激情

給我這個夜晚難眠的思索

5

我時常靜靜地等待冬天的到來

坐在院子里 看小妹支起捕鳥的竹篩

雪一點一點地融化

我慢慢地享受著時光的爬行

孕育著來年花開的詩行

這優(yōu)雅的雪 陪著我度過了

那個打補丁的童年

和偷雞蛋的小學(xué)

有些事物

已被夜晚的淚水浸濕

發(fā)黃的獎狀記載了那個

鉛筆不能削得再短的年代

我們依舊歌唱

“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

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旁邊”

6

今晚，我收集成行的淚水

一支煙將燃到明天

我們在共同的詞語中

抵達內(nèi)心的祖國

她屬于土族人民

屬于秋日的炎陽下收割的人

屬于那些勞動號子，高亢的酒令

而在今夜 在一張松木桌子上

在稿紙中間

她僅僅是屬于我

我一個人的村莊

一天到晚流浪的魚

我只是偶爾露出水面

透透空氣，自由呼吸

在水里，是一個封閉的國度

伙伴們完全掌握了隱忍

除了冒一些小泡泡，再就是

鉆進水草里靜觀水紋的扭曲

搖動的尾巴，向高貴敬禮

我一天到晚流浪在

石頭和水草的夾縫里

那些強大的家伙

甚至在夜里咬走了我的背脊

我只能自戀地收起翅膀

在暗夜的星空下

抽出一根根刺

如同抽出一條條明亮的詩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