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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沒有故鄉(xiāng)

        2018-01-27 19:32:50秋子紅
        延河 2018年12期
        關(guān)鍵詞:斜眼妹子大哥

        秋子紅

        1

        我大哥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從門外進(jìn)來了。

        廚房里的空氣驟然干燥得像要蹦出火星,我媽在灶火將風(fēng)箱拉得啪嗒啪嗒山響,我父親蹴在炕沿上,將碗里的包谷糝子在喉嚨眼里弄出很香甜的吸溜吸溜聲。我妹子探出筷子,從我大哥面前的菜碗里夾出幾根生蘿卜絲絲,還沒送進(jìn)嘴,“啪”一聲,我妹子后腦勺上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落下一只大巴掌。我妹子張圓嘴,緊跟著,尖利的哭聲,像剛剛放閘的洪水,泄得整個屋里到處都是。

        我媽將手里端的飯碗往灶臺上狠勁一墩,起身從炕上抓起一只疙瘩笤帚,胳膊往上一掄,疙瘩笤帚雨點(diǎn)似的一下下落在我大哥頭上。

        我不活了,你娃叫我死呢么。

        我媽邊掄胳膊邊說。

        我媽一生氣,就說她不想活了。我媽一輩子這樣說著說著,就將我們一個個給說大了,將她自個給說老了。

        我大哥的頭往上干戳著,一動不動,好像他的頭不是頭,是一截爛木頭。我媽手里的疙瘩笤帚掄著掄著忽然就停了,不是她的胳膊掄困了沒了勁,而是她看見我大哥眼里的淚,它們像一只只吊線蟲,從我大哥的眼眶里爬出來,圓圓的,亮亮的,已爬到了他的下巴上。

        我不活了!

        我大哥粗吼了一聲,將他手里的飯碗往腳地上狠勁一摜,瓷碗咣當(dāng)一聲碎了。

        包谷糝子倒在地上,稀得狗都攆不上,卻濺得腳地上到處都是。

        天陰沉沉的,一大塊厚厚的云,低低壓在我家房頂上,我老擔(dān)心,要是它落下來,會不會將地上的人壓死?

        2

        我大哥初中畢業(yè)后,沒有再上高中。

        不是他書念得不好,是我家成分不好。

        我爺爺是地主,我們理所當(dāng)然也是地主。這讓我們羞愧、恥辱,感覺自己骯臟、罪惡。在村里麥場上看電影,我老想,爺爺是不是也像黃世仁周扒皮南霸天一樣,欺男霸女,剝削受苦受難的勞動人民,糟踏人家花骨朵樣的黃花大閨女。

        我父親說,你爺善人么,走路怕踏死螞蟻,心慈得比女人還軟。

        我父親說,你爺說,娃哎,叫花是懶下的,財東是攢下的。

        我父親說,你爺說,早起一時,松泛一天。

        我爺爺早上醒得比一只司晨的公雞還早,散完二畝地的糞,鍘了兩背簍青草,別人才伸著懶腰揉著眼從炕上爬起來。我爺爺提個糞筐,拿個半截鐵锨滿村滿野去拾糞,隔夜的狗屎凍得硬咣咣的,牛馬在大清早屙的第一泡糞軟乎乎總散發(fā)著甜絲絲的熱氣,一堆狗屎一泡牛糞,我爺爺拾得一張精瘦的臉笑嘻嘻的。我爺爺拾著拾著,就將自己拾成了我們塬上的大財東。我爺爺雇了三個長工,我爺爺老鼠樣自己啃著干饃饃,給三個長工油餅泡喝的,我爺咕兒一聲咽下一口饃,喝一口涼水說,伙計,喝好咥飽給咱把地里的莊稼拾掇好!

        我父親扛著镢頭去上工。后街唐斜眼斜著他著名的一對斜眼跟我父親打招呼,老五哎,娃回來了么?

        我父親木木的臉上擠出一絲笑,說,會娃回來了。

        回來好么,戳牛尻子么,地主么。

        唐斜眼一對著名的斜眼斜到了耳茬根。

        我父親張了張嘴,卻什么都沒說出。

        我父親有一雙厚厚的青里泛紫的嘴唇,好像他心里要說的話,都讓這雙厚嘴唇給堵住了。

        娃娃伙,都趔開,嘚——乞——

        唐斜眼做出個吆牛種地的樣子,得意洋洋的。

        上工的人像一群下畢蛋后的老母雞,“轟”一聲很快活地笑了。

        像忽地一下從地底下冒出來,我大哥膀子一輪,一只拳頭飛出去,唐斜眼的嘴里從此少了兩顆黃黃的大門牙。

        3

        雨,終于落下了。

        秋天的雨,要么不下,十天半月都不下,旱得地里的玉米一壟接一壟擰繩子了干了死了,旱得村莊成了土黃色田野成了土黃色整個塬上成了土黃色,旱得人心里焦躁得成了一塊干胡基。

        要么下起來,十天半月都不晴,天是濕的地是濕的房頂是濕的院子是濕的街巷是濕的整個塬上是濕的,人心里潮濕得隨便一擰都能擰出一把水來。

        二胡聲像一根綿綿的柔韌的絲線,穿過雨聲風(fēng)聲穿過我家后院的雞鳴豬叫狗吠聲,從柴房里飄出來。

        我大哥住進(jìn)了我們家后院的柴房。

        我大哥將墻上倒掛的鋤頭镢頭取下來掛在了房檐口,將我媽幾十年攢下的舊衣爛鞋破網(wǎng)套塞進(jìn)了炕洞,將我父親從村前屋后拾回家的銹鐵爛銅堆在后院墻根下,柴房就成了我大哥的世界。我大哥用油漆將柴房破爛不堪的木門漆出紅盞盞的顏色,用壁紙將柴房裂縫的土墻貼出青幽幽的顏色,我大哥將一沓書擺在炕上窗根下,我們家的柴房,一下成了我大哥的世界了。

        我大哥擺弄起了二胡。

        我大哥讓二胡發(fā)出知了叫一樣的嘶嘶啦啦聲,后來成了老鼠磨牙似的咯吱咯吱聲,再后來成了村口的風(fēng)聲河灘的水聲玉米地里風(fēng)吹玉米葉的窸窸窣窣聲?,F(xiàn)在,它成了一根根綿綿的柔韌的絲線,從我大哥住的柴房里飄過來,像烈馬在野地里嘶鳴,像寡婦在墳地里哭墳,像一只貓爪爪在抓人胸口,我媽我父親讓我大哥的二胡聲給纏成了兩顆凄凄惶惶的蠶繭兒。

        我父親吧嗒吧嗒吃著旱煙。

        我媽在窗根绱鞋。

        我父親吧嗒吧嗒吃著吃著就停下來,在炕沿上磕磕煙鍋,說,這崽娃,唉!

        我媽在頭上抿一抿針,說,這崽娃,唉!

        好像嘆息聲也會傳染似的,黏糊糊的,飄得整個屋里到處都是。

        天咋還不晴呢?

        唉!

        4

        小宋!小宋!

        阿姨,小宋在家嗎?

        柳鳳琴仰著一張好看的瓜子臉,很城市地問我媽。

        我媽將攮進(jìn)鞋底的一根針哧溜一聲拔出來,木呆呆望著柳鳳琴,城里女子,你說啥呢?

        我找宋會娃。

        柳鳳琴一張嘴,就露出一口白燦燦的碎牙。

        在呢么,在呢么,我媽嘴里忙不迭地說,心里卻老嘰咕,我大娃咋成了“小宋”?

        柳鳳琴進(jìn)來么,柳鳳琴你進(jìn)來么。

        我大哥早立在柴房門口,清早頭一撥太陽光剛剛落在我家房頂上,但我大哥的臉像太陽光曬熟了似的,紅彤彤的。

        柳鳳琴是我們村上的女知青。

        我們村上的人將知青不叫“知青”,叫“城里娃”“城里女子”。 “城里娃”“城里女子”不說我們農(nóng)村話,說電影廣播里的城市話。我們一伙碎娃伙碰上“城里娃”,就相互問:哎,你說地里長的是麥還是韭菜?“城里娃”扭過頭,瞪我們一眼,牙縫里惡狠狠蹦出三個字——你——媽——逼——

        我們老早知道結(jié)果似的“轟”一聲咧開嘴笑了。

        “城里女子”就不一樣。“城里女子”聽了,笑出一口白燦燦的碎牙走到我們身邊,揪揪我們耳朵摸摸我們臉,用我們常想聽的城市話叫我們“小弟弟”“小妹妹”?!俺抢锱印钡氖趾馨?,很嫩,很軟,像一團(tuán)剛摘的新棉花,我們身上被“城里女子”摸過的地方?jīng)鲲`颼癢絲絲的。最終,我們常抿著嘴,羞羞地笑了。

        我大哥領(lǐng)著柳鳳琴已看完后院里我們家的豬圈、羊棚、狗窩和雞架,柳鳳琴邊喝我媽端過來的白糖水邊說,小宋,你們農(nóng)村挺有意思呢。

        我大哥鼻子齉齉似的“哼”了一聲。

        柳鳳琴喝過白糖水,說,小宋,拉首二胡聽聽。

        柳鳳琴不像我們村上人,將二胡叫“胡胡”,柳鳳琴叫它“二胡”。

        我大哥很聽話地從柴房取出二胡,坐到柳鳳琴對面,將二胡擱在腿面上。

        我大哥軟著聲說,柳鳳琴,想聽啥?

        柳鳳琴說,《洪湖水》吧。

        我大哥調(diào)了調(diào)弦,望一眼柳鳳琴,柳鳳琴的目光正落在我大哥手指上,我大哥的手像被馬蜂蜇了一下,一抖一抖,二胡發(fā)出老鼠磨牙似的咯吱咯吱聲。

        我大哥的鼻子上冒出了細(xì)碎的汗珠子。

        柳鳳琴轉(zhuǎn)過身,將目光轉(zhuǎn)向了我家后院墻上白花花的太陽光。

        二胡像頭脾氣死倔的犟驢,我大哥終于讓咯吱咯吱的老鼠磨牙聲變成了村口的風(fēng)聲河灘的水聲玉米地里風(fēng)吹玉米葉子的窸窸窣窣聲,最終,《洪湖水》一浪一浪,在我家后院里清脆地打起來了。

        柳鳳琴靠著我家柴房門前的白楊樹,眼睛被紅紅的太陽光照得瞇瞇的,白楊樹上吊滿了一串串紫紅紫紅的毛絮子,白楊樹干上睜滿一只只大大的黑眼睛,我家后院的山墻邊,杏樹上不知什么時已悄悄綻開了一朵朵拇指蛋大的粉白杏花。

        春天說來就來了。后院墻根下,我父親年前伐倒的一棵泡桐,光溜溜的樹干上,發(fā)出來幾枝鵝黃色的嫩芽。

        5

        冬天,夜死長死長的。

        唐斜眼蹴在村口土堆尖上,偏著頭端一只大老碗,攪一筷子碗里的裹裹面,齜牙咧嘴說,我打個目愣睜眼看看,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打個目愣睜眼看看,天上星星密密麻麻,我婆娘死球十幾年么,我要恁長夜做啥呢?

        我們喜歡恁長恁長的夜。

        柳鳳琴坐在我家炕頭上,給我大哥打毛衣。我父親湯一喝畢就去村上飼養(yǎng)室喂牲口了,我大哥腿面架著二胡坐在炕底下,燈光將柳鳳琴的身影長長地投到我家后背墻上。柳鳳琴的手很小,很白,十指卻尖尖長長的,像我們村上竽園里一根根春天剛剛拱出土的嫩竽子。柳鳳琴尖尖長長的手指頭將紅紅的細(xì)毛線一挑一挑,將我們的心挑得一顫一顫的。

        柳鳳琴是南方人,柳鳳琴會唱他們南方戲,柳鳳琴唱他們南方戲的聲音很細(xì),很潤,很軟,像我媽將一根麻繩從鞋底咬牙拔出的聲音,像雨珠從我家房檐口落下時的聲音,像早上太陽還沒出來時地里玉米葉子上露珠滾動的聲音,我大哥手里的二胡,不知什么時響起了柳鳳琴唱戲的調(diào)子。

        柳鳳琴說她在海邊長大,海里有魚有蝦有嗚嗚鳴叫的大輪船,海水退潮后,海邊有揀不完的貝殼。

        我們喜歡聽柳鳳琴的城市話,柳鳳琴說話的聲音,跟她唱南方戲的聲音一樣,很細(xì),很潤,很軟,很好聽。

        我妹子坐在炕頭上,咕嚕咕嚕眼睛,舔舔嘴唇說,姐,海有咱隊(duì)的澇池大么?

        柳鳳琴咯咯咯笑了。

        柳鳳琴喘著氣說,咱小隊(duì)的澇池咱大隊(duì)的澇池整塬上的澇池全中國的澇池加一起都沒海大!

        我睜圓了眼睛,胸脯一起一伏說,要是海裂了口子,還不把人都給淹死么。

        柳鳳琴笑得直不起了腰。

        后來,我媽將木盤端上了炕,木盤里有一雙紅紅的新筷子,一碗辣子蒜水,一碗攪團(tuán)。

        我媽笑嘻嘻說,女子,女子,歇會,歇會么。

        柳鳳琴放下手里打了一半的紅毛衣,端起了攪團(tuán)碗。

        我媽笑嘻嘻說,女子甭急,女子甭急,蘸著吃,蘸著吃么。

        柳鳳琴端著碗,瞅瞅我媽,望望我哥,紅著臉問我媽,阿姨,吃這還要站著吃?

        柳鳳琴說著,就要揭開腿上的被子,從我家炕上站起來。

        我媽“噗嗤”一聲笑了,我“噴”地一下笑了,我妹子笑得在炕上直打滾。

        我大哥臉紅了。我大哥放下手里的二胡,走到炕邊抓起疙瘩笤帚,朝我和我妹子揚(yáng)了揚(yáng)。

        柳鳳琴愣愣望著我們,問我大哥,笑甚呀?笑甚呀?阿姨不是說要站著吃嗎?

        我大哥終于“噗哧”一聲笑了。我大哥一笑,就露出一口亮亮的白牙。

        我大哥現(xiàn)在早上剛起來就蹴在房檐臺上“咕嘟咕嘟”刷牙,我大哥的牙齒現(xiàn)在像隊(duì)上那些“城里娃”們的牙一樣白,像柳鳳琴的牙一樣白。

        一彎月牙兒像一道淡淡的白眉毛,緊緊貼在后院院墻外我三伯家的房脊梁上,我大哥出門送柳鳳琴去了,還沒回來。

        我老睡不著。我在偷偷想,柳鳳琴要是一直坐在我家炕上有多好,柳鳳琴要是一輩子給我大哥打毛衣有多好。

        6

        雨,剛剛困住。幾絲云,爛抹布似的掛在塬頂上。

        村口隊(duì)上會議室外房檐臺上,黑壓壓蹴滿了人。都在吧嗒吧嗒噙著煙鍋吃旱煙,都在罵瞎熊天一下就不晴了,都在想地里的麥子怕是要出芽了。

        柳鳳琴就這時和一個很面生的“城里娃”一前一后從濕漉漉的泥路上走了過來。

        柳鳳琴打著頂花布傘,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打著頂黑布傘;柳鳳琴臉很白,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也臉很白;柳鳳琴穿著件花格子布上衣,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穿著件草綠色的確良上衣;柳鳳琴向村口隊(duì)上會議室外房檐臺上蹴著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抿唇一笑就向村里走去了,她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 也向村口隊(duì)上會議室外房檐臺上蹴著的人點(diǎn)點(diǎn)頭抿唇一笑向村里走去了。

        柳鳳琴同學(xué)呢。有人說。

        啥同學(xué)呢?人家“城里女子”女婿呢男人老漢呢。

        唐斜眼狠勁鼓著他一對烏溜溜的斜眼說。

        會娃么,地主么,農(nóng)民么,還想弄人家“城里女子”呢。有人嘴里噴出一口潮潮的煙霧說。

        球日天呢還耍了個大!

        有人氣咻咻地說。

        對呢么對呢么,豬八戒想娶人家七仙女呢么。

        許多聲音附和著說。

        柳鳳琴早不見影子了,柳鳳琴進(jìn)了村了。

        我大哥手插在褲兜噘著嘴吹著口哨從我家門樓里走出來,我大哥看見了柳鳳琴和柳鳳琴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我家門口街道上好多雙眼睛都看見了柳鳳琴和柳鳳琴身后很面生的“城里娃”,我大哥張著嘴,嘴里口哨聲卻一下沒影了。

        柳鳳琴走到我大哥跟前,回過頭對她身后的“城里娃”說,這是小宋宋會娃,你們認(rèn)識認(rèn)識。

        “城里娃”走到我大哥身邊,從褲兜里伸出來一只白白的手。

        我大哥的手像被褲兜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我大哥的牙卻咯當(dāng)當(dāng)在嘴里響起來,我大哥死死盯著柳鳳琴,眼里像是著了火。

        “城里娃”瞅瞅我大哥望望柳鳳琴,頭一低,一個人向隊(duì)里的“知青屋”走去了。

        我大哥后來轉(zhuǎn)過身,向我家屋里走了,我大哥走得很急,一眨眼,就沒人影兒了。

        柳鳳琴在我家門口的街道上立了半晌,后來,頭埋在她手里的花布傘下,走了。

        雨又下起來了。

        是五六月的老白雨,雨珠子亮亮的,砸在地上,像滿地白豆子在滾。

        我們塬上的雨就是這樣,要么不下,整月整月一滴都不下,要么下起來,整月整月一天都不晴。地里的麥子早出芽了,天還沒一點(diǎn)要晴的意思,村里飄著股讓人聞著心里泛潮的霉味兒。

        一伙碎娃伙在街口扯著嗓子喊——

        天爺爺甭下了,

        河螞咕嘟長大了,

        天爺爺快晴下,

        白面饃饃沒蒸下——

        我們塬上人都說,天下得不晴了娃娃伙朝天爺爺這樣喊著喊著,天就會晴。天爺爺是善人,不忍心娃娃伙挨饑受餓呢。

        我媽朝我喊,紅娃出門快喊去,快些叫老天爺甭下了,再下人怕活不成了。

        我出了門,走到街口,和著娃娃伙的聲音,扯開了嗓子

        天爺爺甭下了,

        河螞咕嘟長大了,

        天爺爺快晴下,

        白面饃饃沒蒸下——

        我喊得正起勁,我妹子從人縫里鉆到我身邊,扯了扯我衣角。

        到了沒人處,我妹子說,咱哥在南壕哭呢。

        得是和咱媽吵嘴了?我問我妹子。

        我妹子咕嚕著眼睛搖搖頭。

        得是叫咱爹打了?

        我妹子還是咕嚕著眼睛搖搖頭。

        得是和誰打架了?

        我妹子又咕嚕著眼睛搖搖頭。

        我們來到南壕里。我們村上人幾輩子都在南壕里拉土墊豬圈,幾輩子人一年年一架子車一架子車?yán)?,娃娃伙拉成了小伙,小伙拉成了壯年,壯年拉成了老漢,一座土壕越來越變得空蕩蕩的,人一說話,很遠(yuǎn)的地方就傳過來嗡嗡的回聲。

        我們走到南壕岸上,在壕根看見我大哥。

        我大哥的樣子怪極了,就像一條被人捉上岸的魚,頭向壕上仰著,嘴大大地張著,一合一閉,一合一閉。

        雨住了整整一個下午,可我大哥的臉上像被雨澆透了似的,滿臉濕漉漉都是水。

        我忽然一下想起柳鳳琴。我想柳鳳琴大概再也不會來我家炕頭上坐了,永遠(yuǎn)不會給我大哥打毛衣了,永遠(yuǎn)不會用她新棉花樣白白的手摸摸我們耳朵刮刮我們鼻子了,我們再也聽不到她唱她們家鄉(xiāng)的南方戲了,我們的夜晚,將像唐斜眼說的那樣,變得死長死長的。

        后來,我“哇”一聲哭了。

        我妹子也哭了。

        7

        村上的地一塊塊一綹綹劃給一家一戶了。

        秋種時節(jié)地里滿是人,男人女人碎娃伙老婆老漢,好像誰的大手一揚(yáng),將村里的人當(dāng)麥種子給撒到家家地里了。我父親吆著??谐钥谐岳缰?,我三伯立在地頭說,老五哎,狠勁犁,過個三年五年,咱過他個地主!

        我三伯笑了,我父親也笑了。笑得嘿嘿哈哈,笑得揚(yáng)眉吐氣,笑得兩個人臉上的肉在顫,笑得兩個人臉上都是淚。

        我父親我三伯剛剛笑了一年,第二年臉就綠了,地里打下的繳完公糧繳畢提留全都吃進(jìn)肚里變成糞土上到了地里,日子照樣緊巴巴。

        我大哥成了村上人眼里的游食狗。

        我大哥的頭發(fā)很長,炸里呲晃,三四個月都不理。我大哥的胡子很黑,很旺,快要遮住下巴。我大哥的眼窩深深的,這就使得他看啥目光都瓷瓷的,涼涼的。我們在地下頭鋤玉米,他一個人在地上頭鋤玉米;我們割塬下水澆地的麥子,他一個人割南塬頂旱地里的麥子。他和我們家誰都不招嘴,一回家踢得豬在豬圈里挨了刀子似的呲哇呲哇亂叫喚,攆得雞撲棱著翅膀飛到房頂上。

        我大哥后來吃起了煙。不是像我父親一樣吧嗒吧嗒噙著煙鍋吃旱煙,他吃四毛五一包的“猴娃”煙。

        我大哥斜躺在南塬頂?shù)钠驴采?,下午后半晌的太陽光紅紅的旺旺的,將我大哥照得懶洋洋的。我大哥瞇著眼,從褲兜里掏出一包“猴娃”煙,從煙盒里抽一根,放在鼻子下聞聞,就叼在了嘴角。我大哥“刺啦”劃一根火柴,他的嘴角冒出來一股又細(xì)又白的煙。我大哥憋著氣狠勁吸一口,嘴一張,一團(tuán)白白的煙霧罩住了他的臉。我大哥睜開眼,就看見麥地里從南塬頂通往我們村子的土路,和土路盡頭的村莊。村莊現(xiàn)在被一片疏疏的樹木遮擋著,黃里泛黑,像從地上隆起的一塊老大老大的土疙瘩。一只鷂子在村莊上空盤旋著,呼一下飛上來,呼一下飛下去,像電影里的一架偵察機(jī),我大哥的眼睛,就被鷂子的翅膀給粘到了天上。

        太陽壓山了,天快黑了,我大哥順著南塬頂通往村莊的土路,將自己蔫蔫的身子送進(jìn)我們村莊。

        正月十五,我們村上人天擦黑都去墳里給先人掛燈籠。

        我們塬上人年年正月十五天黑了都去墳里給先人掛燈籠,說死了的老先人正月十五要回家,掛只燈籠老先人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父親對我和我大哥說,會娃紅娃,咱給你爺掛燈走。

        我大哥鼻子囔囔似的“哼”了一聲。

        我父親將一只白蘿卜削成一只圓圓的燈盞,在火柴棒上纏上白棉花插進(jìn)燈盞心,倒?jié)M菜籽油,點(diǎn)著,放進(jìn)一只紅火蛋燈籠里。

        我父親說,會娃,咱走么。

        我大哥噘著嘴,我不去么,我不去么,老地主把人還沒害夠么。

        我媽抓起一只冒著熱氣的白奶奶饃,就要朝我大哥撂過去,一抬頭,我大哥早已不見人影兒了。

        天上掛著一輪又黃又大的月亮,星星疏疏的,好像星星都落到了地上,變成地里一只只紅紅的燈籠。風(fēng)很硬,刮在人臉上,像鐮架上的刃片子割似的火辣辣地疼。

        我父親領(lǐng)我進(jìn)了一塊麥地,在腳底下畫個十字,說,紅娃,給你爺跪下。

        我爺?shù)膲炘绫蝗私o平了,地里光禿禿只有一片黑黑的麥子。

        解放了,我爺攢下的地讓人一塊塊分了,牛馬一頭頭讓人牽走了。我爺頭戴一頂紙糊的高帽子,天麻麻亮被人押著在街道里咣當(dāng)咣當(dāng)敲著鑼,用瘦瘦的聲音喊,我是黃世仁呢——我欺壓剝削勞動人民呢——

        我爺喊著喊著,就用一根白褲帶,將自己掛到了房梁上。

        看過香燒完紙,我和我父親走在麥地里一條泛白的土路上。我問我父親,我爺在哪噠呢?

        我父親說,你爺在天上享福呢。

        我沒見過我爺,但我知道,我身上的一滴血是我爺?shù)模易炖镎f的一句話是我爺?shù)?,我吃飯走路干活的一個姿勢是我爺?shù)?,我爺其?shí)住在我們家每個人的身體里。

        我邊走邊回頭,總感覺腳后頭像是跟著一個人。我老想,我爺沿著一條紅燈籠照亮了的路回到我們家,會不會認(rèn)出我,叫出我的名字?

        8

        我大哥要走了。

        我大哥要去新疆,找新疆我七叔。

        我七叔我們塬上一解放,還是娃娃伙就去新疆了,現(xiàn)在都成半大老漢了。我七叔來信說,新疆大得沒邊,叫會娃來么,來闖闖么。

        我媽說,走吧走吧,兒都成仇人了還能不走么。

        我父親說,娃去了甭怕,新疆有你七叔呢么。

        我三伯說,去吧去吧,這爛球地方將娃一輩輩就毀了。

        我大哥終于要走了。

        我父親用一只厚厚的大手揉著眼窩說,娃哎,好出門不如賴待在屋里,在外頭腳放勤嘴放甜,旁人打了罵了,忍一忍啥事都就沒有了。

        我父親說著說著,青里泛紫的厚嘴唇哆里哆嗦的,說不下去了。

        我大哥鼻子囔囔似的“哼”了一聲,說,爹放硬氣些,誰要欺負(fù)你,寫信給我說,街上幾個“長毛”我老早打過招呼了,人么,賤得很呢,瓜娃吃柿子光撿軟的捏呢。

        我媽從后院墻上掰下一塊土疙瘩,用舊報紙包著,塞進(jìn)我大哥行李包里。

        我大哥白著眼瞅瞅我媽,做啥呢,做啥呢,我?guī)瞧茽€做啥呢。說著,我大哥從行李包里掏出舊報紙包著的土疙瘩,手一抬,“日”一聲,土疙瘩從門里飛出去落在院子里。

        我媽喉嚨眼里像叫蜂蜇了一下似的“嗚兒”了一聲,緊跟著,我媽吸溜著鼻子說,你個白眼狼呢,我和你爹將你從一疙瘩笤帚長養(yǎng)一門扇高,你娃想將你爹你媽忘了呢,你往遠(yuǎn)里走,一老一老甭回來了,你娃往死甭回來了!

        我還回來做啥呢?!我在這爛球地方早待夠了,我一老一老不回來了,我在外頭拉根棍棍要飯吃都不回來了!

        我大哥齜著牙,咧著嘴說。

        我大哥走的時候,天黑魆魆,還沒亮。我們走到了我們村子南面的南塬頂上,遠(yuǎn)處一片疏疏的樹木叢中,我們的村子才從一片薄薄的霧氣中,剛剛醒來。

        立在南塬頂上,朝北可以望見遠(yuǎn)處被一片疏疏的樹木春夏秋冬四季遮掩著的我們的村莊,朝南可以望見被我們塬上人叫“南山”的秦嶺和秦嶺腳下的渭河,渭河邊的鐵路和村莊。我和我們村上的一伙碎娃伙到南塬頂割草,整下午整下午我們坐在塬邊上,仰著脖子朝南看遠(yuǎn)處老遠(yuǎn)老遠(yuǎn)的南山,和一卷長長的白布樣攤在河灘上的渭河,從村莊和麥地里橫穿而過的一條泛著白光的老長老長的黑森森的鐵路。如果,夜里下過一場雨,南山便變得青幽幽的,近近的,好像就緊緊貼在我們鼻子尖尖上。

        我父親將手里的行李包放在路畔的愣坎上,裝上一鍋煙,“嗞兒”吸一口,朝我大哥說,會娃來跪下,給你爺你婆給咱隊(duì)上的人磕個頭。

        我大哥的身子硬硬地往天上干戳著,好像他的背上綁著塊厚鋼板。我大哥朝我們村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說,得是村上的人把我們沒欺負(fù)夠把我們沒笑話夠把我們熱鬧沒看夠,要跪爹你跪,要磕頭爹你磕去,我不跪不磕頭!

        我父親牛叫喚似的“哇”一聲哭了。我父親用手里的煙鍋桿指著我大哥腦門說,你崽娃咋是這驢脾氣些,在外頭有你娃吃的虧!

        我大哥走到我和我妹子身邊,拉拉我妹子軟軟的小手,摸摸我的臉,我大哥想朝我們笑一下,剛咧開嘴,眼眶里的淚卻像白白的吊線蟲,一只只爬出來,落在我們腳底下的麥葉上。

        后來,我大哥一轉(zhuǎn)身,提起愣坎上的行李包,就頭也不回地踏著一條從塬上通往塬下的土路,往塬下火車站的方向走了。

        土路緊貼在塬坡上,細(xì)細(xì)的,陡陡的,像一只花長蟲,從滿坡荒草野樹間爬出來。我大哥的頭,從一個坡頭一點(diǎn)點(diǎn)冒出來,又被另一個坡頭一點(diǎn)點(diǎn)擋住了,最終,我大哥走得我們的眼睛再也看不見了。

        幾年,十幾年,再也看不見了。

        9

        我父親死了。

        我們塬上人管人死了叫“歿了”,就是人像一盞燈,老天爺隨隨便便打個噴嚏,燈火東搖西擺撲閃了幾下,“嗤——”一聲滅了。就像一頭牛一張鋤一把鐮犁完它一輩子要犁的地鋤完它一輩子要鋤的玉米割完它一輩子要割的麥子,在誰也不注意時,回頭再找卻找不到了,一老一老找不到了。

        我父親大前天還去塬下馬家站跟會看戲,昨兒還去鎮(zhèn)街上趕了趟集,白天還在麥地里剜了一整天草,黑了喝湯還吃了一老碗干面一老碗湯面。天快明時,我媽睜開眼,聽見我父親喉嚨眼里發(fā)出唔唔嗚嗚聲,我媽吧嗒拉亮燈,我父親舌頭已硬了。天明時,我父親咽氣了。

        我三伯說,老五么,好人么,活著把罪受盡了,歿些輕輕省省。

        我大哥回來了。

        我大哥從新疆回來給我父親奔喪來了。

        一輛小臥車“嘎”一聲停在村口,小臥車新嶄嶄,锃亮亮,比后街唐家在縣城當(dāng)局長的大娃常嘀嘀嘀開進(jìn)村的小臥車還新,亮得能照見小臥車跟前圍著的一伙碎娃伙臉蛋紅紅的人影兒。

        車門一開,我大哥從小臥車?yán)锱懒顺鰜怼?/p>

        黑西服,白襯衣,紅領(lǐng)帶,還有屁股后邊拖在地上的旅行箱,這讓我大哥看起來好像不是從小臥車?yán)锱莱鰜恚菑奈覀兇迳先颂旌诹俗诳簧铣幌鲁蛑碾娨暀C(jī)里的電視劇里走出來似的。

        村口幾個老漢老婆張著掉光牙的嘴望了我大哥半晌,癟癟的嘴終于一顫一顫說,會娃回來了么,你爹歿了么。

        回來了,回來了,我大哥走到老漢老婆跟前,說,抽煙,抽煙,外面有錢人大干部抽的中華煙么。

        幾個擠在一堆曬暖暖做針線的媳婦嘻嘻笑一聲,擠眉弄眼地撇了撇嘴。

        老漢老婆張著沒了牙的嘴,拉著我大哥的手問長問短。我大哥伸手在西服兜里摸了摸,手上就摸出了兩沓錢,一沓紅的,一沓綠的,都硬錚錚新嶄嶄的,照得人眼睛亮晶晶的。我大哥拿著兩沓錢,就像拿著兩沓紙,給村口的老漢老婆散開了,很老很老的一張紅的,不太老的一張綠的。

        曬暖暖做針線的媳婦們“嗷”地叫喚了一聲,一個個放下手里的鞋底鞋墊,滾蛋兒一樣跑回家叫自己家里的公公婆婆去了。村口一下娃娃喊媳婦叫的,鬧嚷嚷亂紛紛的。

        我大哥人還沒走到我們家屋門口,村子已到處傳開了,會娃在新疆把錢掙咋了,事干得大得不像啥了!

        我三伯駐著拐棍跟在我大哥身后進(jìn)屋了。

        我大哥說,伯,抽煙。

        抽么。我三伯說。

        我大哥從西服兜里掏出錢,說,伯,給你的。

        我三伯抖著手捏在了手里。

        我三伯喝一口茶,說,會娃把事弄大了,弄大好么,弄大讓村上唐家趙家何家人睜眼看看,咱老財東屋里出人呢么。

        我大哥吐出一口煙,說,我爹一輩子受艱受難把我姊妹幾個拉扯大,不容易,我爹喪事咱小小辦一下算了。

        我三伯將手里的拐棍狠勁往地上一墩,鼻孔噴著熱氣說,看娃你說的,咱牛頭能過去還在乎牛尾巴做啥呢,咱就是叫唐家趙家何家人睜開眼看看,咱老財東后人有錢呢么。

        我三伯后來引著我大哥給我父親燒紙點(diǎn)錢兩。

        我父親寢在客廳后背墻下的一張床板上,我大哥抖著手揭開蒙在我父親臉上的一張麻紙,我父親閉著眼合著嘴面容平靜安詳?shù)貌幌袷撬懒硕袷撬缌艘簧蔚劁z完一壟玉米收完一料莊稼,困乏困乏地躺在我家炕頭上舒舒服服伸展四肢,酣酣甜甜地睡著了。我父親頭戴一頂瓜皮帽,身上穿著我媽縫的長袍子短褂子,全身新嶄嶄明晃晃的,我父親一輩輩從沒穿過那么新的衣服。

        燒紙錢兩點(diǎn)著了,我父親的身邊,響起了我三伯我媽我妹子和我的哭聲。紅紅的火舌,舔著我大哥的臉,我大哥眼睛睜得亮亮的,我大哥的眼里沒有一滴眼淚。

        好像,他是一截被火車小臥車從新疆拉進(jìn)我們家的穿著黑西服白襯衣打著紅領(lǐng)帶的木頭。

        10

        我父親明天早上要出喪。

        清早頭一撥太陽光剛剛落到地上,我家院里凈是人。鎮(zhèn)上錄像隊(duì)的攝影師,鄰村做飯的廚師,我們村上服務(wù)隊(duì)里腰里系著花圍裙腳手麻利地年輕媳婦,門子里頭戴孝帽孝巾的哥嫂們,擠到院子里看熱鬧的一伙碎娃們。個個人腳都在動彈,每張嘴都不閑著。女人張著嘴在嘰嘰喳喳說笑,男人嘴里叼支“猴王”,噗哧噗嗤冒著煙。

        我大哥我媽坐在炕上和我們商量著明天待客的事。

        門簾一挑,唐斜眼腿一撇一撇從門外進(jìn)來了。

        我大哥剛說了聲“斜眼”就笑了,唐斜眼也張著沒牙的嘴笑了。

        唐斜眼一雙我們記憶里很著名的斜眼早叫松塌塌的眼皮給遮得人看不見了。

        我大哥從炕邊取過一支煙,說,爺,抽煙么。

        唐斜眼伸過一只指甲黑黑的手接著,就塞進(jìn)了癟癟的嘴里。接著,身子往下一矮,靠著墻蹴下了。

        唐斜眼抖著手劃根火柴點(diǎn)著煙,黑瘦黑瘦的臉上一條條皺紋里擠滿笑說,會娃把事干大了,干大好么,干大就給你爹把氣爭上了。

        我大哥笑了笑說,爺,日子過得咋樣???

        像是貓爪爪抓了一下,唐斜眼喉嚨眼里“嗚哇”了一聲,就哭出了聲。

        爺過的日子螞蟻串豆腐呢難提么,一伙娃都不管我么,媳婦都眼黑我么,爺?shù)娜兆舆^得難么,你爹輕輕省省走了,老天爺剩下爺活在世上做啥呢。

        唐斜眼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我大哥在炕上聽著聽著就要站起身,取炕頭的小皮箱。我大哥還沒揭開被子,我大哥的衣角,忽然讓我媽一把掖住了,用老大老大的勁死死掖住了。

        唐斜眼哭著哭著“嘎”一下就住了聲,唐斜眼望望我哥,瞅瞅我媽,手在鼻子上一捏,一條鼻涕,像只蠶兒似的“啪”一聲落在我妹子早上剛剛拖過的白白的地板磚上。

        唐斜眼站起身,拍拍屁股,一挑門簾,就頭也不回地向門外走了。

        到了客廳,唐斜眼抬手拍拍我父親的棺蓋,嘿嘿笑著說,老五你球會日,日下娃有錢哩,你娃才有錢呢么,我當(dāng)你娃長下兩個球呢!

        唐斜眼出門時,在我家窗臺上放煙的碟子里狠勁抓了一大把,腿一撇一撇走了。

        屋里一下變得很靜,靜得能聽見院外的笑鬧聲震得窗戶紙?jiān)谖宋祟潉印?/p>

        我媽鼻孔里噴著冷氣說,你有錢給唐斜眼給呀,你換成鋼蹦兒扔澇池打青蛙都不給他!你走第二天,唐斜眼拿個碎板凳坐到村口上,人問他你干啥呢?唐斜眼笑嘻嘻說,我看會娃從哪條路上回來呢。

        我大哥沉著臉,一口口狠勁吸著煙,臉憋得通紅通紅。

        11

        天陰沉沉的,一點(diǎn)兩點(diǎn)雨落在人臉上,像是個高喉嚨大嗓的人噴到人臉上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唾沫。

        我們塬上埋人時老下雨,我們塬上人都說,天爺爺是善人,在哭呢。

        我們跪在我父親的墳前,看見一锨锨黃土揚(yáng)起來,紛紛揚(yáng)揚(yáng)落在我父親的墓穴里,我父親的棺材就要被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黃土掩埋了,我父親一生的艱難和屈辱就要被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黃土掩埋了,我父親堵在他青里泛紫的厚嘴唇下一輩輩沒有說出口的話就要被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黃土掩埋了。一锨锨黃土不斷落下來,我父親成了墳地里一塊大大的土疙瘩,在這個世界上,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叫爹的那個人了。

        爹——你沒對我說句話咋就走了——

        爹——你沒享我一天福咋就走了——

        爹——我掙那些錢做啥啊——

        我父親的墳上插滿花圈和柳棍時,我大哥哭了。我大哥從新疆回來跪在我父親身邊時沒有淌一滴眼淚,我父親的靈柩出了我家院子時我大哥沒有淌一滴眼淚,但現(xiàn)在,我們再也看不見我們叫爹的那個人時我大哥哭了。

        我大哥哭得很傷心,我大哥的臉上滿是鼻涕眼淚。

        我們的身后,不斷有人用手背擦著眼窩。

        天,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我們塬上人說得沒錯,天爺爺是善人,天爺爺在為我父親流淚呢。

        后來,我們跪在村口的大路邊,給從墳里回來的人磕頭。有一撥人走過來,我們跪在地上磕個頭,有一撥人走過來,我們跪在地上磕個頭。沒有人朝我們看一眼,因?yàn)榈胗浿厝プ栽缟系碾用?,人們都走得很急?/p>

        我望著我們身后的村莊,現(xiàn)在,村莊里沒有了我們的父親,我忽然感覺,它一下變得那樣遙遠(yuǎn),那樣陌生。

        我從高中時就開始寫詩,我用一行行長長短短的文字,寫村莊里三月油菜花在田野上遍地盛開的金黃金黃的色彩,我寫麥地里我父親割麥時鐮刃子觸著麥稈的窸窸窣窣聲,我寫我父親吆著牛走在犁杖后的背影,我的同學(xué)和老師都好像忘了我的名字,他們整天整天都叫我“鄉(xiāng)土詩人”。

        我因此沒有考上大學(xué),連自費(fèi)大學(xué)都沒考上。我回到了村上,我媽看見我提著行李走進(jìn)家門就“哇”一聲哭了,我父親望著我嘆了口氣。我沒哭也沒嘆氣,我想像我媽我父親一樣,一輩輩守著村莊,一輩輩寫我的鄉(xiāng)土詩。

        我回到了我鄉(xiāng)土詩中的村莊,卻忽然發(fā)現(xiàn)村莊已不是我詩句中的村莊。村莊里擠滿了房屋,有的二層樓三層樓青磚紅瓦白瓷磚高大亮堂,有的廈子房土墻土院破敗不堪。田野上沒有了耕地的牛馬,收種時節(jié),收割機(jī)拖拉機(jī)突突突一兩支煙的功夫就將地里的莊稼收完了。小時候和我一起在村口喊“天爺爺甭下了,河螞咕嘟長大了”的一伙碎娃伙,現(xiàn)在,他們一個個都進(jìn)了城,給城里人蓋樓修路去了。

        太陽光紅紅旺旺地落在村莊,一伙媳婦擠成一堆在樹蔭里做針線,幾個沒牙的老漢老婆坐在墻根曬暖暖,村莊很靜,很空。我害怕村莊里這種靜這種空,我害怕村莊里天一黑就四處不見一絲亮光的寂靜,我害怕暖烘烘的太陽光里能聽見蒼蠅嗡嗡飛動聲的寂靜,我害怕整片整片麥地里不見一個人影兒的寂靜,我開始整天整天游蕩在南塬頂上游蕩在村外田野上,我感覺自己像一只被人撿回家的狗,整日廝守著的,像是別人的家園。

        我妹子每次回到家,頭一句話就問我,紅娃哥,你啥時走呀?

        我妹子初中剛畢業(yè)就去廣東東莞打工,這些年,她去過深圳、北京、上海,甚至往海南都跑過一趟。她將自己打扮得很城市,嘴唇很城市地紅著,頭發(fā)很城市地黃著,裙子很城市地在村莊里飄來飄去。我們村上人背地里說她是小姐是雞,她不在乎。她每次回家都給我媽我父親給錢,甚至給我給錢。她從皮夾里掏出一沓錢,邊嚼嘴里的口香糖邊說,紅娃哥,你拿上,甭聽人放屁胡說,妹子掙的錢干凈著呢,像咱爹咱媽一輩子掙的錢一樣干凈!

        我大哥點(diǎn)上一支煙,朝我們村子的方向望了半晌說,紅娃,跟大哥去新疆,男人么,一輩子咋能窩在這爛球地方。

        我大哥嘴里吐出一口煙,就瞇著眼笑了。

        我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我是否也要像我大哥我妹子一樣,離開村莊離開這個爛球地方?!

        12

        我們要走了。

        我要跟我大哥去新疆,我妹子要去深圳。

        天擦黑,我從我家后院的土墻上,掰下一塊土疙瘩。土墻還是我小時我父親和我媽踏下的,現(xiàn)在墻上已豁豁牙牙窟窿眼睛頹敗得不像樣子。土墻讓村莊的太陽光曬過讓村莊的雨淋過讓村莊的月光照耀過,土墻傾聽過村莊外麥子和玉米的發(fā)芽聲傾聽過我父親夜晚的嘆息聲傾聽過春夏秋冬從村莊的走動聲,土墻看見過我父親我媽和我們在村莊里流淚時的模樣歡笑時的模樣和我們做夢時的模樣,我的行李包帶不動整個村莊,我只帶走土墻上的一塊土疙瘩。我想將它和著外鄉(xiāng)的水喝進(jìn)肚里,村莊,能否成為我身體的一部分?

        我大哥要帶我媽去新疆,我媽說啥都不去。我媽說,我離不得咱村上的人我離不得咱家的院子我還離不得你爹,要走你們走,我一輩子哪噠都不去。

        我媽說著說著就哭了。我媽像只老鳥,她要守著我們的村子我們的家這只巢。

        我們走的時候,已是下午后半晌。

        街上一伙媳婦坐在樹蔭里做針線,幾個老漢吧嗒吧嗒吃著旱煙,看見我們,有人抬起頭,臉上笑嘻嘻說,會娃紅娃紅女子,你姊妹三個走呀。

        說罷,就轉(zhuǎn)過臉埋下了頭?,F(xiàn)在,村里每天有人走出走進(jìn),出遠(yuǎn)門已平常得就像誰背著大包小包行李坐汽車坐火車走了趟親戚。

        走到了南塬頂上,我大哥說,紅娃紅女子,咱給咱爹咱媽咱爺咱婆咱村上的人磕個頭吧。

        我們跪在南塬頂?shù)柠湹乩?,我們腳底下,一片黃土干巴巴的,但麥子卻一片片綠綠的。麥地里,一條土路的盡頭,就是我們的村子。小時候,我總感覺我們村子大得像沒邊兒,我和一伙碎娃伙在村里街巷里跑了一整天,卻總跑不出我們的村子?,F(xiàn)在,我忽然感覺它是那樣小,小得像塬上黃土里隆起的一個土疙瘩,小得像綠綠的麥地里一顆咸咸的汗珠子,小得世界上所有的版圖上沒有它的名字更沒有它的位置。

        從南塬塬頂下坡的時候,我的耳邊忽然飄過來許多聲音,像是我大哥在我家柴房里拉二胡的吱呀吱呀聲,像是麥子發(fā)芽玉米拔節(jié)的噼噼啪啪聲,像是老白雨連陰雨瓢潑大雨落在麥葉玉米葉上的沙沙啦啦聲,像是風(fēng)從一地熟透的麥穗上吹過時麥芒與麥芒摩擦出的窸窸窣窣聲,像是雪落在村莊的聲音雨落在村莊的聲音霜降在村莊的聲音旺旺的太陽光照在村莊的聲音??晌抑?,走下了從南塬塬頂通往火車站的這道坡,所有這些聲音已與我無關(guān),村莊里的花開花落春種夏收天雨天晴都將與我無關(guān),我們的村莊我們的故鄉(xiāng)將與我們無關(guān)。

        我們的村莊我們的故鄉(xiāng)屬于我爺我婆我父親我媽那一茬茬人,我們的村莊我們的故鄉(xiāng)不再屬于我們。

        我們的故鄉(xiāng)在哪里?

        它不在新疆不在深圳不在北京不在上海,它在我們的遠(yuǎn)方,它在我們心里,它在我們的腳步下,它在我們的夢想和憧憬里。

        我,我大哥我妹子,其實(shí)我們都沒有故鄉(xiāng)。

        責(zé)任編輯:李畑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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