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文
大體從1959年起,毛澤東便生出一個心結,想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實踐進行理論總結。1959年辭去國家主席職務,他講的一條理由就是騰出更多時間去研究理論問題。
事實上,他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一直在做理論創(chuàng)新的事情,但總感到做得不夠理想,很想寫出《實踐論》那樣的論著且越來越有一種不完全那么自信的緊迫感和危機感。他感慨自己,“人老了,也不知道是否還能寫出些什么東西來”;也埋怨自己,“像《資本論》《反杜林論》這樣的作品我沒有寫出來,理論研究很差”。有外賓問他有沒有新的理論著作打算發(fā)表時,他說:“可以肯定回答現(xiàn)在沒有,將來要看有沒有可能,我現(xiàn)在還在觀察問題?!边€說:“我們搞了11年社會主義,現(xiàn)在要總結經驗”,“蘇聯(lián)的經驗是蘇聯(lián)的經驗,他們碰了釘子是他們碰了釘子,我們自己還要碰?!薄案闵鐣髁x,黨的思想準備不夠,我們自己也不懂,廣大干部自己不懂,怎么能教人家懂。林乎加(時任中共浙江省委書記處書記)希望我作報告,像延安整風一樣,我說不行,我沒有經驗”。
上面這些心態(tài)相當程度上影響了毛澤東對自己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著述的看法,從而使《毛選》第五卷的編輯工作一再延宕。1960年出版《毛選》第四卷時,就同時編了《毛選》第五卷初稿,收入毛澤東從1949年至1957年的著述。但他沒管它,放在那里一直沒看。1964年6月8日,陶鑄、李雪峰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提出要出版《毛選》第五卷,他回答:“那沒有東西嘛!”
1965年,中央把編輯出版《毛選》第五卷提上日程。差不多一年后,毛澤東才聽取康生、田家英等人匯報編輯進展情況,聽后的表態(tài)是:“大家既然覺得有用,不妨動手作準備”,“可以先搞起來,將來再擴充班子”。看來有些勉強,作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打算。幾天后,中央發(fā)出《關于編輯毛澤東同志著作的通知》,明確講要進一步整理1960年初編的《毛選》第五卷,爭取盡早印發(fā)中央和地方負責人征求意見;同時立即著手分批逐篇整理毛澤東1958年以來的主要文章、講話和其他手稿,作為第六卷。不久,毛澤東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擴大會議上談到《毛選》第五卷、六卷的編輯工作,明確講:“我也沒有寫什么,不如第四卷。”他確實沒怎么把編五卷、六卷的事放在心上。盡管中央領導層幾乎是鍥而不舍地推動,但他仍然一如既往地“怠工”“拖延”“懶得看”。1966年6月22日,劉少奇、鄧小平提出在“七一”那天公開發(fā)表毛澤東1962年《在擴大的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他拒絕了,表示“在黨內發(fā)表就行了”,原因是“不合時宜”。他還說:“在這次‘文化大革命過去之后,一定有許多新的經驗可以對這篇講演加以修改,那時再議是否發(fā)表不遲?!?967年3月16日,他同林彪等人談話時再次撒火:“五卷、六卷,一年以后再說,你們現(xiàn)在太忙,我也沒有時間搞。”同年12月29日,周恩來等人向他匯報《毛選》第五卷的編輯情況,他說:“要選那些現(xiàn)在還有用處的,沒有多大用處的不要選。有些手稿的編輯,將來再說,現(xiàn)在不選?!?968年9月9日,周恩來等人建議,在召開九大前把最近幾年的文稿編為《毛選》第七卷,先予出版。毛澤東在來信上批示:“待商。”1969年5月26日,九大開過后他在中央政治局常委會議上再次表示,編輯《毛選》第五卷、六卷,“我興趣不大,我也不看”。此后,編輯工作事實上停頓下來。到了1975年6月,鄧小平等人提出《毛選》第五卷的編輯整理工作應繼續(xù)進行,毛澤東同意了。但不久形勢急轉直下,編輯工作在毛澤東生前事實上不了了之。
從這個梳理中不難看出,編輯毛澤東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著述一再延宕,與他本人比較復雜甚至兩難的想法有關。他并不完全反對編選,但隨著政治思路發(fā)生變化,注意力和興奮點明顯轉移,怎樣評判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著述,陷入糾結之中。比如,《論十大關系》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都是他關于社會主義建設的扛鼎之作,自己也曾相當滿意,在1958年和1960年兩次說過,《論十大關系》“開始提出自己的建設路線”“開始找到一條適合中國的路線”。但1965年12月和1975年7月劉少奇和鄧小平先后建議公開發(fā)表,他兩次都拒絕了。除認為在理論上的沉淀和提升還不到位外,大概還覺得此文與他晚年關注和倡導的“文革”實踐很不協(xié)調。身處“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xù)革命”的理論氛圍,回看此前的著述他很可能意興闌珊;而有關“文革”的論述不僅完整成篇者少,究竟站不站得住,確實又難以拿捏。從對待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的著述上,不難看出,毛澤東晚年把自己帶入了很難擺脫顧慮的思想困境。
(摘自《黨史文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