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媛 張喜貴 (江南大學 人文學院 214122)
鮑照一生始終都在宦海沉浮。入仕三十余年中他出入四個幕府,歷任四處縣令,途徑十余所城邑,游宦經歷貫穿了他整個仕途,同時對其邊塞詩創(chuàng)作有深遠影響。首先,身處戰(zhàn)爭頻發(fā)的亂世中,通過投靠幕主并向其展示自己迫切建立軍功的愿望以躋身仕途的可能性,使得鮑照這樣的寒士選擇通過游宦入仕,并以邊塞詩明志。然而,屢換門庭不僅沒有給他提供更多建功立業(yè)的機會,反而挫敗了他積極入世的信心,他在邊塞詩中多次表達了壯志難酬的憤懣之情。其次,兩次邊地經歷使鮑照體會到國事之痛,并將自己親眼所見的疾苦民生融入到創(chuàng)作中,其邊塞詩更富現(xiàn)實社會感。再次,倦客之悲在長期的奔波中早已深入骨髓,顛沛流離的游宦經歷賦予了鮑照邊塞詩沉重的羈旅之感。
鮑照出身寒門之家,然而在以門閥制度為政治格局的六朝時期,寒士身份注定會讓鮑照在森嚴的等級劃分中備受壓制。但對于寒士而言,門閥制度固然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卻也不是沒有任何施展才華與抱負的空間。游宦風氣始自春秋,方式是借富貴者錢財或權貴者政治資源以謀得利益和官職,而寒士想要結交權貴,唯一的敲門磚就是詩文。宋元嘉十二年(435),二十歲的鮑照離家西游荊州,獻詩于臨川王劉義慶,王奇之,擢為臨川王國侍郎1。憑“貢詩言志”,鮑照走上了坎坷曲折的仕途。
對于剛入仕的鮑照而言,想要將建功立業(yè)的迫切愿望傳達給幕主,就需要尋找一個合適的方式。在戰(zhàn)爭頻發(fā)的社會環(huán)境下,鮑照將目光投射到了邊塞上,希望在軍事上建功立業(yè),由此他著力于邊塞詩的創(chuàng)作上,表現(xiàn)出了對沙場建功的熱切向往,如《代出自薊北門行》,清張玉榖《古詩賞析》評其為“立功邊塞之作”2。此詩以敘事為主,刻畫了北方邊塞的苦寒之境及戰(zhàn)爭的艱險。雖然鮑照并沒有上陣殺敵的經歷,通篇是對戰(zhàn)場激烈廝殺的想象之辭,但無不透露著他渴望立功沙場的壯志豪情。更為重要的是,鮑照有意向幕主表達自己被重用的強烈愿望。
然而,鮑照一生屢換門庭,這不僅沒有給他位卑言輕的境況帶來轉機,反而遭到更大的不幸。輾轉于多個劉宋宗室集團中,諸王盡非“圣主”,且在王室斗爭中都難得善終,更不必提作為臣子的鮑照,他的宏大抱負不僅不能實現(xiàn),反而過著朝不保夕的羈旅生活。懷才不遇的悲憤在他的邊塞詩中表達地淋漓盡致,如《代陳思王白馬篇》中借一位戰(zhàn)死沙場的士兵之口喊出了“丈夫設計誤,懷恨逐邊戎”3的怨憤,領導者無能致使戰(zhàn)士屈死邊疆,這是對統(tǒng)治階層的強烈不滿。當鮑照看到寒門子弟就連從軍苦戰(zhàn)建立軍功的機會也沒有時,他發(fā)出了“卑賤生所鐘”4的悲憤之言。
生逢亂世,明主難遇,不遇之悲注定會貫穿于鮑照游宦生涯的始終。鮑照的邊塞詩本是表露心跡的工具,卻在一次又一次失望中成為他發(fā)泄憤懣之情的承載體。
由于鮑照“才秀人微,史不立傳”5,目前沒有確切史料可以證明鮑照曾經從軍,但卻有兩次親臨邊地的經歷。依據(jù)丁福林《鮑照年譜》,元嘉二十二年(445)春,鮑照從徐州刺史衡陽王劉義季辟,至彭城。彭城正是劉宋王朝與北魏政權毗鄰的邊地。元嘉二十八年(541),鮑照在劉濬幕府,并隨劉濬至瓜步。瓜步同彭城一樣為邊境之地6。
“國家不幸詩家幸”,邊地經歷給鮑照帶來了對王國內憂外患的思慮,以及對戍邊將士苦不堪言的深切同情。尤其當他走入邊地遙望中原時,北方的淪落使他異常沉痛,劉宋王朝的兩次北伐匡復最終換得“倉皇北顧”的慘痛結果。面對國家一統(tǒng)無望,他發(fā)出了“含悲望兩都,楚歌登四墉”7的憤慨之音。
戰(zhàn)爭帶來的最大災難還是對人的戕害。鮑照的邊塞詩多用樂府形式表現(xiàn),承繼了樂府詩“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傳統(tǒng)。在宦游邊地后,他將目之所及的邊地風物及戍邊將士的情緒心態(tài)都呈現(xiàn)在邊塞詩中,賦予其厚重的社會現(xiàn)實感。
鮑照在邊塞詩中描寫了邊地的艱苦,如《代苦熱行》中對邊地酷熱的描寫:“赤阪橫西阻,火山赫南威。身熱頭且痛,鳥墮魂未歸?!?又如《從拜陵登京峴》中對邊塞奇寒的描繪:“孟冬十月交,殺盛陰欲終。風烈無勁草,寒甚有凋松?!?實際上鮑照以惡劣反襯戰(zhàn)爭的悲慘,將士們在如此艱苦的環(huán)境下久戍不歸,其苦痛不言而喻。
邊地經歷使身為寒士的鮑照將同為下層的戍卒的怨憤不平述諸筆端,如《發(fā)后渚》表達了戰(zhàn)士們孤苦寂寥的凄慘心境。然而對于將士而言,困苦的根源不僅來自駐地的艱苦,還有歸鄉(xiāng)后的窘迫?!洞鷸|武吟》展現(xiàn)了征戰(zhàn)多年的老兵歸鄉(xiāng)后的情境:“少壯辭家去,窮老還入門。腰鐮刈葵藿,倚杖牧雞豚。昔如鞲上鷹,今似檻中猿。徒結千載恨,空負百年怨?!?0老兵雖出身寒門,但作戰(zhàn)勇猛,在沙場上立下了赫赫軍功。然而當權者并沒有給予老兵等同的禮遇,年衰力盡的老兵被遣歸家后還要做繁重的農事,只能在回憶中抱恨終生。正如王鐘陵所言,“鮑照的從軍之作,……不僅表現(xiàn)領域十分廣闊而且因其中下層的社會身份,在對軍旅生活的描繪中,著力表現(xiàn)了征人內心的矛盾和痛苦”11,游宦經歷使他將自己感同身受到的民生疾苦融入創(chuàng)作,將抒情范圍關照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
自青年時期渴求功名而離家遠赴荊州開始,在奔走于仕途中三十余年中,鮑照出入四個幕府,歷任四處縣令,途徑十余所城邑。這樣的游宦經歷幾乎用盡了鮑照一生的時間。
長期宦游他鄉(xiāng),倦客之悲早已深刻在鮑照的骨髓中?!皯n來輒賦詩”,游宦經歷賦予了鮑照詩歌沉重的羈旅之感,旅途的艱辛與離別的苦痛幾乎貫穿于他各種題材的詩作當中。而邊塞詩的地域性特征決定了它不同其他題材的藝術視野與抒情領域,可以更生動地展現(xiàn)詩人在特定環(huán)境下的心境?!稊M行路難》(其十三)是表現(xiàn)倦客之苦的邊塞詩代表。鮑照借過客與從軍士兵的對話,表達了征人游宦異地之苦。征人年少離家從軍時滿懷壯志豪情,不料征途坎坷,陷于困頓,這正是鮑照自身的寫照,“但恐羈死為鬼客,客思寄滅生空精”,最能體現(xiàn)鮑照的倦客哀情。
可以說,沒有親身在邊地游宦的經歷,就寫不出真情至深的羈旅之悲。鮑照自入仕就困于形役,倦客之苦注定陪伴著他的一生,加之出身寒門的無奈、壯志難酬的憤懣與憂國憂民的真情實感,使得他的邊塞詩中加深了對人的生存方式與命運的思考。
游宦經歷帶給鮑照的是難遇明主的憤懣、國家內憂外患的思慮及羈旅行役的苦痛,其邊塞詩中之所以能涵蓋如此深沉復雜的意緒,正得益于游宦中他的活動范圍不斷擴大,對人生的思考也愈發(fā)深刻,因此為創(chuàng)作注入了獨一無二的因子。
注釋:
1.丁福林.鮑照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36.
2.清張玉榖著.許逸民點校. 古詩賞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251.
3.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15.
4.同上
5.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185.
6.丁福林.鮑照年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63-84.
7.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15.
8.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23.
9.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81.
10.黃節(jié).謝康樂詩注 鮑參軍詩注[M].北京:中華書局,2008.208.
11.王鐘陵.中國中古詩歌史[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88.6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