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權(quán)貴
2018年6月,上海小學(xué)語文教科書將課文《打碗碗花》中的“外婆”全部改成“姥姥”一事,引發(fā)輿論熱議,包括《人民日報》、騰訊新聞、東方網(wǎng)、新浪新聞、《南方都市報》在內(nèi)的各界媒體紛紛對該事件發(fā)表評論,關(guān)注度空前高漲。盡管上海市教委已將該文中的“姥姥”一詞恢復(fù)為原文的“外婆”,同時依法保障作者權(quán)益,但社會上關(guān)于“姥姥”與“外婆”的大討論仍在繼續(xù)。
為什么作這種改動?早前有網(wǎng)友找出上海市教委對這一問題的答復(fù),說是因為“姥姥”屬于普通話詞語,而“外婆、外公”屬于方言詞語。上海定位于現(xiàn)代化、國際化的大都市,當然要盡力遵循國家推廣普通話的要求。這一認知是否正確呢?其實大眾的激烈反應(yīng),已表明了答案。這種以城市文化背景來干擾語言使用的做法,本身無異于“刻舟求劍”,是對語言發(fā)展演變、方言與普通話關(guān)系的錯誤認識,當然會引來大眾的反駁。為什么這場論爭會引起全民參與呢?因為“姥姥”“外婆”是我們語言生活中最熟悉最常用的詞語,如何取舍,似乎每個人都能說出一些理由。
那到底是“外婆”好,還是“姥姥”好呢?我們不妨直接從語言的角度,來探尋問題的真相。
首先,“姥姥”和“外婆”究竟哪個是方言?在我國最早研究親屬關(guān)系的專著《爾雅·釋親》中,不僅親屬稱謂“姥姥”“外婆”沒有出現(xiàn),連“婆”和“姥”都還沒有出現(xiàn),但對這種親屬關(guān)系已經(jīng)有了概括:“母之考為外王父,母之妣為外王母?!逼渲械暮诵恼Z素“外”值得注意,在《爾雅·釋親》所建構(gòu)的宗族、母黨、妻黨、婚姻親屬體系中,這個語素“外”主要用于“母黨”或“妻黨”稱謂,例如“妻之父為外舅”“妻之母為外姑”“女子子之子為外孫”等。正因為如此,現(xiàn)行的大型語文辭書如《漢語大詞典》《漢語大字典》《現(xiàn)代漢語詞典》等還專門為“外”列了一個義項:“稱母親、妻子、姐妹及女兒方面的親屬為外?!蔽覀兪煜さ摹巴馄荨薄巴庾妗薄巴馍薄巴庵丁薄巴饩恕钡仍~語皆其例。因此,傳統(tǒng)表達“母之……”這類親屬關(guān)系時,一般使用“外+親屬稱謂”的構(gòu)詞方式,顯然,“外婆”就是這種構(gòu)詞方式的產(chǎn)物?!捌拧北緛硎侵改昀系膵D人,如《廣韻》平聲戈韻蒲波切:“婆,老母稱也?!薄都崱吠嵰嗍眨骸捌牛戏Q?!焙髞砭鸵瓿觥澳赣H”“祖母”“丈夫的母親”等意義,于是在“婆”的前面加一個限定親屬關(guān)系的語素“外”,就成為指稱外祖母的專有詞語。但“外婆”組合成詞直到唐代才出現(xiàn),而且用例很少,《法苑珠林》卷七一:“我是汝外婆,本為汝家貧,汝母數(shù)從我索糧食。”至宋代,“外婆”用例略有增多,但諸如《太平廣記》等文獻中的“外婆”多是轉(zhuǎn)引自《法苑珠林》。清人鄭珍(1806-1864)編著的《親屬記》一書中收有“外婆”一詞,所引書證是宋人洪邁的《容齋隨筆》;白維國先生主編的《近代漢語詞典》“外婆”詞條的書證還有宋黃庭堅《與洪氏四甥書五》:“外婆比來意思殊勝,比去冬十減六七,望夏秋問得佳也。”據(jù)此,可以斷定表示外祖母的專屬稱謂詞語“外婆”是唐宋以來沿用至今的。
再說“姥姥”,“姥”字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梁顧野王《玉篇》皆未見收,以唐寫佛經(jīng)為收字依據(jù)的《龍龕手鏡·女部》始見:“姥,莫補反,老姥也。”唐玄應(yīng)《一切經(jīng)音義》卷十三云:“姥,今以女老者為姥也?!庇炙伪尽队衿づ俊纷鳎骸袄?,莫古切,老母也。”《廣韻》上聲姥韻莫補切:“姥,老母,或作姆?!薄都崱飞下暲秧崫M補切:“姥,女老稱?!睆倪@些記錄看,“姥”大約出現(xiàn)于唐代前后,與“母”音義相同。劉敬林先生在《釋“考老”說“轉(zhuǎn)注”》一文中認為:“(《說文》)敘中‘考老并舉的例字‘老(mu)實際是‘母的異體,是‘姥的初文。”據(jù)筆者考證,在我國傳統(tǒng)字韻書中,直到明清時期的《字匯》《正字通》等,所收“姥”都是作為“母”的后起異體字,大型官修字書《康熙字典·女部》更是明確指出:“姥,與母同?!倍袄选奔葲]有“外婆”這一用法,也沒有“l(fā)ao”這一讀音。用“姥姥”指稱外祖母,大概出自明代的北京方言,明代萬歷人沈榜(1540-1597)在《宛署雜記·民風二》中記載:“外甥稱母之父日老爺,母之母日姥姥?!逼渲小袄牙选迸c“老爺”對文,可推知“姥”實際是“老(lao)”的增旁俗字,因特指外祖母故增“女”旁,音“l(fā)ao”也是源于方俗讀音。
因此,從源流演變看,歷史上的“外婆”比“姥姥”出現(xiàn)時間更早,且保留了“外祖母”這一親屬稱謂的傳統(tǒng)特征;從文獻用例來看,“外婆”是更書面化的詞語,正統(tǒng)的字書、韻書中亦屢見記載。而“姥姥”的音義卻均來自方言,并且在那些重要的字書、韻書中并未載錄其“外祖母”這一用法。
其次,“姥姥”和“外婆”誰的使用范圍更廣?不管歷史狀況如何,現(xiàn)代漢語“姥姥”和“外婆”都成了我們最常用的親屬稱謂詞,那它們到底誰的使用更為廣泛呢?之前有許多網(wǎng)友認為“姥姥”是北方方言,“外婆”是南方方言,這種一刀切的看法似乎太過籠統(tǒng),而且容易誤導(dǎo)人們產(chǎn)生片面的南北方言界限,因此并不利于問題的分析。為弄清事實,我們利用《漢語方言地圖集·詞匯卷》對兩個詞的分布作了考察,發(fā)現(xiàn)“姥姥”一詞主要分布在以北京、天津為輻射中心的山西大部、河北北部、河南北部等地區(qū),此外在內(nèi)蒙古中部(呼和浩特)、遼寧、吉林等地還有零星分布,而包括青海(西寧)東部、江蘇西北部(宿遷)、臺灣、海南、云南北部等在內(nèi)的我國西北、西南、東南、中部和南部等大部分地區(qū)都使用“外婆”一詞。分布上的對比,可以明顯看出“姥姥”是北方方言,而“外婆”不僅僅是南方方言,它在分布上占有絕對的優(yōu)勢。此外,我們還注意到,“外婆”出現(xiàn)的早期文獻中,《容齋隨筆》的作者洪邁是江西鄱陽人,詩人黃庭堅是江西九江人,《法苑珠林》的作者道世則是陜西西安人,這反映出“外婆”在產(chǎn)生之初其分布已然較廣,且后來的流傳范圍也越來越廣;而“姥姥”出現(xiàn)的早期文獻,《宛署雜記》記錄的是今北京一帶的方言,其流傳范圍相對較窄。根據(jù)兩個詞語在分布上的差異,我們大致可以斷定,長期以來,“外婆”的通行度都要高于“姥姥”。當然,由于“姥姥”出現(xiàn)的時間要晚得多,其在漢語及其方言中的影響力固然沒有“外婆”那樣深遠,這是其在分布上處于劣勢的重要原因。
從上述兩個方面看,歷史語言中的“外婆”比“姥姥”通行時間更長久,進入書面語的時間也更早;而在現(xiàn)代漢語中,“外婆”的分布范圍也遠遠大于“姥姥”,以“外婆”為方言“姥姥”為普通話而加以改動的做法,是有悖于語言事實的。有趣的是,課文《打碗碗花》的作者李天芳先生是陜西西安人,這里一直通行的是“外婆”一詞,而更改課文用詞的上海,其實也只用“外婆”而不用“姥姥”,這正與我們對語言演變的考察結(jié)果相一致。至于認為“外婆”與“姥姥”存在方言與普通話的區(qū)別,主要是受普通話推廣的影響,《現(xiàn)代漢語詞典》“外婆”一詞明確標注為“(方)”,表示它是一個方言詞,而“姥姥”一詞沒有這樣的標注,這似乎成了教材出版者改詞的依據(jù)。但實際上,“外婆”與“姥姥”孰為方言,孰為通語,歷史語言提供的信息與現(xiàn)代人的認知并不一樣,且兩個詞在現(xiàn)代口語和文學(xué)作品都有自己的地位和空間,基本并行不悖,正如李天芳先生所言:“這個詞不管叫姥姥也好,外婆也好,都在我們認知范圍之內(nèi)?!?/p>
因此,我們認為語文編輯或出版者,合理的做法是保持作者的創(chuàng)作原文不變,這既是對作者自身語言特色的尊重,也是對語言客觀事實的尊重。如果要從方言與普通話角度來討論“姥姥”與“外婆”,應(yīng)該根據(jù)漢語及其方言的歷史與現(xiàn)狀來說明問題,語言的源流演變需要深入的考證,即使在推廣普通話的背景下,方言與普通話的甄別仍然要以史為鑒。周恩來總理曾在1958年《當前文字改革的任務(wù)》報告中指出:“我們推廣普通話,為的是消除方言之間的隔閡,而不是禁止和消滅方言……方言是會長期存在的,方言不能用行政命令來禁止,也不能用人為的辦法來消滅。”《人民日報》(2018年6月28日)在評論“姥姥”和“外婆”問題時也轉(zhuǎn)引了這一觀點。這一信息,告誡全國教育及出版系統(tǒng),在編寫語文教材或者編纂語文辭書時,應(yīng)該以科學(xué)的語言發(fā)展觀為指導(dǎo)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