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念馳
這是一篇必須償還的文債。
人過七十五歲,是不知明天醒來是否還清健的,所以必須把每一天當作最后一天來過,該做的事情必須抓緊去完成。這就是我為什么要寫我所知道的王元化,因為我欠了元化先生與張可老師一篇紀念文字。
一
有多少人寫過紀念王元化先生的文章,大概難以計數(shù)了。元化先生自己的著作,大概在他生前就已被出罄了,包括他的《日記》《談話錄》……這是很罕見的,他在生前就被人七手八腳地推到了圣人的祭臺上,這與其說是他的愿望,還不如說制造這些文字的人希望以圣徒自居。
我之認識元化先生,是通過王小安兄的關系。小安兄是王金發(fā)的孫子,他認定王金發(fā)是冤死的,他決心翻這歷史舊案。當時我在社科院歷史所工作,他三番五次來找我?guī)兔?,帶了一捆家譜與有關資料,跟我上天下地窮聊,不坐上三五個鐘頭是不會走的。即使不給他續(xù)茶,他也會自己倒水,直喝到茶清如水。小安兄在街道工廠工作,單純又沒多少文化,性格爽直,什么人都敢罵,連江青也敢罵,他什么人家都敢闖,像走親戚一樣隨便。
為了給王金發(fā)翻案,他去找劇作家楊材彬和王元美,動員他們在《清宮秘史》基礎上寫《綠林好漢王金發(fā)》,說得他們動了心,還真寫了個本子,好像還拍攝了,還把我列為“顧問”。王元美是元化先生姐姐,由此我們又認識了元化先生。小安兄也總是隔三岔五地去元化先生家,也是上天下地亂扯。元化先生雖是忙人,但他毫不厭惡這個沒有城府的年輕人。因為小安兄單純、豪爽、富有正義感,元化先生倒也輕松面對,有時也會說說笑笑,毫無戒備。
我與元化先生聊的則都是文化話題,他知道我是太炎先生嫡孫,便愛屋及烏,與我談太炎精神,談魯迅,談《文心雕龍》、《五朝學》、新唯識宗、新儒家……話題深入而廣泛,愉快而輕松,完全將我視為晚輩。張可老師也對我懷有一種特別好感,常常加入我們聊天。她笑瞇瞇地坐在我對面,慈祥地對視著我,如同蒙娜麗莎,不時含糊不清地插上幾句話,空氣里彌漫著一種溫情氣息……下午她會端出點心,臨到吃飯,他們會盛情留飯。他們也邀請我們夫婦去他家吃飯,精致的餐飲,美味的羅宋湯,讓人難忘。他們請汪道涵市長吃飯,也讓我作陪。
元化先生在張可老師面前,常常會大談其舊事。元化先生的父親叫王芳荃,湖北江陵人,早年在碼頭當工人。元化先生母親桂月華,她的外祖父叫桂美鵬,是中國最早接受基督教的傳教士。元化先生父母是自由戀愛,家庭開明,反送元化父親去深造去留學,后在清華大學執(zhí)教。元化先生就出生在這樣的家庭,清華園給他留下了磨不去的印象,從小受基督教洗禮,篤信宗教,培養(yǎng)了他的善惡觀。解放后,毛澤東主席接見過他,但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出于對領袖的虔誠而頂禮膜拜,其他人則蜂擁而上。元化先生認為在神的面前,應該是人人平等的。
元化先生與張可老師也是自由戀愛,張可老師出身富裕家庭,十八歲就翻譯出版了奧尼爾的劇作《早餐之前》,并在同名話劇中擔任了女主角。十九歲就參加了救亡運動。解放后她卻主動放棄了登記革命經(jīng)歷,在音樂學院擔任普通教師。她用她的美麗與善良維持他們的家庭,給了元化先生身心的庇護,給了他精致的生活,得體的穿著,始終保持了高貴的貴族氣質,而他們從事的事業(yè)卻是為平民的。
我申報副研究員職稱時,元化先生擔任了我的推薦人,鄭重詳盡地寫了評語,說我是夠格的。我常請他題字,他從無拒絕,如社科院院名、社科院成果展……他辦《新啟蒙》雜志,甚至請我去擔任香港“發(fā)行人”。他辦《學術集林》雜志,要我提供一篇重量級文章,于是我公開了先祖父《遺囑》,寫了遺囑的相關背景,成了《學術集林》的第一期第一篇,為此他高興極了……彼此留下了許多美好記憶。
二
我與元化先生建立起上下級的工作關系,是在1980年代末,臺灣開放“探親”之后。兩岸關系建立之初,上海成立了“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簡稱“促進會”)。這是大陸成立最早的交流團體之一,主導此事的是“社聯(lián)”主席李儲文與秘書長喬林。喬林是陳至立的愛人,她剛剛接替了元化先生的宣傳部長工作。元化先生退下來后沒有去擔任作協(xié)、文聯(lián)的領導職務,卻愿擔任“促進會”的會長,我不知怎么被安排去當秘書長。當時我僅僅是社科院一名普通研究人員,一個普通的市政協(xié)委員,在這以前,我連個小組組長也沒有擔任過,于是跟這些貨真價實的領導打起了交道。
對“促進會”和文化交流,元化先生是認真的。他重視統(tǒng)一大業(yè),重視團結上海文化精英,他與喬林先生首先搭起了一個龐大的組織架構,網(wǎng)羅了上海當時所有大佬與精英。名譽會長是巴金;副會長有馬達、夏禹龍、姜義華、郭炤烈、張瑞芳、馮英子、鄧偉志等;顧問有汪道涵、李儲文、李子云、方行、王辛笛、明晹、柯靈、胡道靜、施蟄存、徐鑄成、張樹年、馮契、賀綠汀、陳從周、謝稚柳、譚其驤、顧廷龍等;學術委員會主任是張仲禮,副主任有尹繼佐、朱維錚、李華興、馬承源、唐振常、徐中玉、程十發(fā)、謝晉、錢伯城等;常務理事與學術委員有丁水木、丁夙麟、李小林、李智平、周錦熙、王根發(fā)、許四海、吳寄南、馬博敏、施炎平、施宣圓、孫颙、陳超南、楊小佛、駱兆添、魏同賢、王戰(zhàn)、王滬寧、李良英、周建明、袁恩楨、俞麗拿、許紀霖、葛劍雄、陳思和、陳偉怒、蕭功秦、謝遐齡、顧曉明等等。從這個名單可以看出經(jīng)歷了“文革”,他重視了哪些人,這些人也確實在以后幾十年的“改革開放”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每逢有活動、接待、研討……元化先生與喬林總會反反復復研究請誰參加,排兵布陣,一絲不茍。有重要活動,他總會親自參加。
我從“促進會”工作中學到了許多,見識了許多。我作為秘書長,要協(xié)調各方關系,要了解領導意圖,要懂得許多潛規(guī)則,但我在這方面是一竅不通的,既不適應也不稱職,原有的私密關系,一旦變成工作關系或上下級關系,夾在復雜的高層人際關系中,讓我不知所措了。何況元化先生是一個極其有性格的人。
三
元化先生從小沐浴在“清華園”的雨露中,意氣風發(fā),積極向上,十七八歲就加入了共產(chǎn)黨,參加了北京“一二·九”學運。追求光明、向往真理成了他不二的追求,是黨內有知識、追求理想的文化人。他從事地下工作,辦進步刊物、教書、寫文章、鼓吹革命,在文化界從事統(tǒng)戰(zhàn)工作,與知識界有廣泛接觸,受到傳統(tǒng)文化深刻影響,鉆研過《文心雕龍》、《韓非子》、龔自珍、黑格爾、莎士比亞……沉潛往復、從容含玩,有“文化托命人”的使命,崇尚“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是黨內敢于“思辨發(fā)微”的人。
解放前夕,他就娶得嬌妻張可。第二年解放了,他那么年輕就迎來了勝利,當上了領導,真讓他得志滿懷,恃才而傲,狂了起來,對此他自己也不否認。真可謂春風得意,陶醉其中。但好景不長,他因“胡風反黨集團案”,遭到株連,也被捕了,一下子從天上掉到了深淵,單獨關在一個屋子里,一關兩年多。他百思不得其解,于是精神失常了。而關押他的屋子竟是“促進會”一個主要工作員章小東的家,章小東父親也是元化先生的故舊靳以先生,命運是如此不可思議。釋放后舊案又被重提,災難再次降臨,他被送到農場改造,他又瘋了,歇斯底里地在田壟上猛砸所見的一切東西……雖然兩次失常都被張可老師調養(yǎng)好了,但他心靈深處受到的傷害是很難痊愈的。
這一切讓他性格發(fā)生了變化,變得敏感多疑,經(jīng)常疑神疑鬼,懷疑某某某某人在算計他。他變得容易發(fā)怒,往往一怒不可竭止。他變得愛道聽途說,愛聽背后議論,也愛議論他人。他愛聽恭維,他太需要聽眾,太愛講話了,而他的偏聽偏信,讓他對有些人造成偏見,造成許多誤解。他憎恨“文革”,看不起“新貴”,肆言無忌。他的家中往往高朋滿座,相互講來講去,卷入許多無謂的糾紛。
這一切讓我不得不與他敬而遠之了。
四
“文革”后,在思想大解放的大潮中,他儼然是一座明燈,人有“北李南王”之說?!氨崩睢笔侵咐钌髦?。他說:“中國人必須從自卑與自大之間失去平衡的阿Q,轉變成能自尊自律的獨立自由的現(xiàn)代公民”?!澳贤酢笔侵竿踉煤m的話說:“今天的知識分子,應不降志,不辱身,不追時髦,也不回避危險?!彼氏扰小白髢A”思潮,反思“文革”,反思歷史上的激進主義,從“五四”的激進主義到魯迅的激進主義,為遭迫害的文化精英翻案。他敢于為《顧準文集》作序。他探索什么是公意,什么不是公意,什么是異化,什么是精神污染,提倡解放思想,宣揚公民啟蒙,他不同意事物都是沿著某種規(guī)律而發(fā)展……他涉足的幾乎都是最有政治爭議的話題。他寫的《反思錄》,對一生經(jīng)歷作了三次沉痛反思,這樣勇敢而涉及廣泛的反思,在近人中是很少見了。我們姑且不論他的反思與啟蒙是否正確,但他實實在在影響了一代人,今天還沒有一個人能超越他。他一生都在思考,他夠得上稱為深思博學的人。在改變中國的歷史中,在讓中國人富起來強起來的歷史上,王元化作出了自己的貢獻。
元化先生是一個有影響力的人,但決不是完人,他是一個很復雜的人,又是一個很單純的人!一次,他去參觀一個展覽會,有些人見到他,紛紛要他簽名,于是他坐下來,一一為大家簽名。他先一字一句地寫下長長的展覽會名稱,然后簽上自己名字,再一絲不茍地寫上日期……我望著他樂此不疲簽名的身影,不知該為他高興,還是為他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