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春蕾
爺爺在木門橫梁上
搭一條繩子
在繩子的下端
擺一塊舊木板
六歲的我就可以晃悠一整天了
我看藍幽幽的天,看白軟軟的云
也看沒有形狀的風
把樹的頭發(fā)吹成各種形狀
遠處陽光掉落,蟬聲布滿村莊
屋頂上一棵野草正在生長
小時候,一只板凳就夠玩好久
一手在前,一手在后
我們騎馬,用樹枝在地上畫畫
偶爾也討論螞蟻相認的暗號
棗樹忍不住笑的時候
就會落下幾片葉子
那時候村莊的土路沒長雜草
我們在黃昏的墻根下跳來跳去
那時候的傍晚很長,村莊很小
誰家的飯菜熟了
香味都會彌漫在空氣里
十八歲之前
覺得愛情是天上的云
湖邊的霧,山尖兒上沒有骨頭的雪
祖父母吵鬧了一輩子
田地、油米、兒女……
聽老鄰居說:祖父母吵架
祖母拿著搟面杖追著祖父滿院跑
祖父睡在棺材里的時候
祖母像少女一樣哭泣
父親總是對母親吆三喝四
父親是內斂的農民
不會喊老婆、媳婦
他有土地一樣樸素的稱呼
他洗完澡,喊母親:人,人,給我拿衣裳
我批判父親對母親的奴役
卻忽視了母親埋怨的語氣里
小小的幸福,像石縫里一朵小花上的露滴
這些都是戀愛后才懂的
他拿出我的舊照,告訴我現在有多胖
吃飯時還是把最好的魚肉給我
黃昏,倚在他膝前
他低頭看我,目光與母親
那么相似
竹林掉落下一汪陽光的時候,一只蟬
已脫殼而出,像多年前,蒲臺上圓寂的僧人
背著空竹簍,上山采藥的男人,背著
盤算了一夜的賬——包括
老母親的咳嗽,孩子破舊的書包
和妻子的一件花衣裳,上山
尋找光亮,實在累了,他就和慢下來的岷江對望
他和江水,始終不說一句話
落日在山頭站了很久,余光溫暖
有些落在佛像,有些落在他身上
采下最后一片暮色,竹簍滿,下山
他空空如也
燈光亮起來
他一棵棵地拿出草藥,分類放好
仿佛在安放
咳嗽,書包和花衣裳
昨晚夢見了下雪,
大么——你這么問的時候,
我突然就難過了。
有積雪如薄被——吐出的每個字都是深閨怨婦。
我講給你聽吧,
雪是一個念舊的人,
她親近村莊的小河,門前的柴垛,
甚至跑到奶奶炕頭的窗戶上打鬧,
奶奶的老花眼穿不上針線,
急急喚我的乳名。
這時候的火爐灌醉了酒,
紅漲著臉,哄哄地吵鬧著要耍酒瘋,
幾塊頑皮的炭星趁機從爐底跑出,
被爺爺的鐵鉗夾回。
爐底的地瓜要熟了,甜軟的味兒勾著我饞癢的胃,
那是如今地瓜攤上沒有的香。
大雪封門的時候,我就逃學在家,
沒有wifi,沒有電話
不用擔心來電顯示是誰的號碼。
雪停后,鄰家哥哥拎著籮筐喊我,
丫頭,丫頭,我們去逮鳥雀兒……
風一吹,雪就化了,
像沒有下過,
連一滴眼淚都不剩。
詩觀:詩歌,是自然孕育的兒女。我們這些學寫詩的人,不過是替草木石蟲發(fā)聲罷了。如果說誰寫的好一點,不過是因為他能和細小,或人類定義的“卑微”對話。比如,你蹲在草間,和螞蟻是一樣的,你們所熱愛的,無非是蕩著陽光的葉子和誘人的遠方迷途。詩人,應該是心疼一切的人,不管是一捆被扔上秤的青菜,被吹折的樹,一個拉著垃圾車的清潔工,還是那些仿佛沒有聲音的——細微,都值得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