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攸寧
我們也曾向山頂?shù)诌_
落日的余暉和三三兩兩的人
與我們擦肩。紫薇花在身后墜落
它們喊疼。聲音細如蚊蟻,我們都沒有回頭
時至今日,我仍然對此心懷歉疚
那時候,你唱了曲調(diào)緩慢的民謠
而我,性格頑固,執(zhí)意要偷摘兩枚
路邊的青蘋果
那時,我們都不敢想象
許多年后,年輕的英雄棄甲曳兵
某種理想預(yù)期陷入困局
最終我們與城市里的景觀樹相互替代
它們擁有了倔強,和一次撞南墻的決心
而我們,則被命運修剪整齊
四十多歲,她已擁有了許多令人心碎的舊時光
遠嫁,男人出軌,離婚,獨自養(yǎng)育孩子
那些喧鬧的風塵,尾隨了她多年
至今仍毫無秩序地翻飛
像一朵朵流離失所的云絮
大多數(shù)時候,她深陷于生活的窘境
無從抽離。
偶爾,她向身旁的人復(fù)述那些紛亂的細節(jié)
漸次觸及,如同扎下一枚又一枚松針
暮光合圍,沿著疼痛的路徑
她回到空蕩的屋子里,耗盡泛白的日光
鏡子里生出了柔軟的皺紋
褐色的斑痕如秋日細小的枯葉
覆蓋在她的臉上。她暗下去的目光里
積滿了混濁的歲月
盡管腰肢不再纖細,但她仍舊將自己
塞進了一條新買的裙子里
仿佛這世間萬物的凋零,都還留有余地
仿佛那些紛沓而至的破碎光陰
不過是江水遠逝,也不過是三言兩語
現(xiàn)如今,她經(jīng)歷著緩慢衰老的過程,而死亡
似乎遙遙無期
許多年過去,我仍舊記得那些人
握一柄生銹的鐮刀,割下肆意生長的青草的模樣
青草茂盛。而他們的一生,單薄且清貧
傳言中有怪獸在夜里啃食莊稼
在口耳相傳的內(nèi)容里,人們的恐慌日益增長
風聲敲落雨點,有人在夜里點亮燈盞,冒昧而唐突
幸存的莊稼和反復(fù)雕琢的生活經(jīng)驗,都被收進倉庫
秋后,河流漲水,河水漫過打磨光滑的潔白石頭和
出露岸邊的野生螃蟹
我爬上枝頭,摘一枚酸澀的青梨
陽光從葉縫間滑落,驚擾了樹下打瞌睡的花貓
搖著蒲扇的人,圍坐一起晾曬方言
那時換牙,村里人告訴我,下排的牙齒要扔上蓋滿青瓦的房頂
上排的牙齒丟在積滿塵灰的門檻下
它們才會沿著各自生命的軌跡,有序生長
他們教會我如何辨認,雨后初生的無毒蘑菇
也在暑氣逼人的漫長季節(jié)
教會我飲水止渴,而不是望梅
媽媽,我們都必須承認,這世上不會有一條河流
千里萬里,再重返源頭。你的女兒,和被授予草木肌膚的你不同
我生來擁有河流的性格與命運
這一生都在流淌,都在向未知的地方遷徙
媽媽,這世上,只有風漂泊無定
而我,終會跌落成一朵浪花,向平靜靠攏
我們有著許多相似之處,但這與基因遺傳無關(guān)
不會有人向我們交代因果,我們便虔誠地
選擇了女性驚喜而冒險的一生
譬如忍受痛經(jīng),生兒育女,甚至擔心婦科病
我也會交出果實,像一棵樹,像年輕時的你
但是媽媽,我無法像你一樣純粹
我會愛上不同的人,愛他們藏有春風的眉眼和嘴唇
如你一樣,我不會在落雪的日子里清算得失
載滿風霜向衰老和熟悉的一切抵達已是圓滿
盡管那時我不再擁有美貌和鋒芒
媽媽,這一生,我必然與你承受相同的疼痛
承受身體里全部的潮水漲落
岷江呈現(xiàn)出流逝的喧囂與寂靜。日光傾斜
抖落了幾片陳舊的樹葉,和午后的倦意
漢陽古鎮(zhèn)陳列出它的古樸和靜謐
道旁是羅列的斑駁店鋪
鐵匠反復(fù)敲打鑄鐵,聲音鏗鏘
溢出了時間的厚重與飽滿
草編搖扇形成固執(zhí)的兩面
對立而又互相為鄰
來往行人緩慢,仿佛
每一寸光陰都值得熱愛。我們圍坐
分食桌上的藤椒魚、漢陽雞、苦竹
舌頭豐盈,成為此間百味唯一的托付
而躍躍欲出的詞匯和修辭,被依次刪減
草木重復(fù)著深邃季節(jié)里,低垂的茂盛與枯黃
江水無定,年復(fù)一年
雕刻淌過肉身的褶皺與裂紋
這迢迢遠逝,恍若浩蕩人世間
蓄謀已久的別離和,尚在途中的重聚
我時?;貞浧饡锏墓适拢菚?/p>
被擱在光陰里的時間長得無從記起
它們發(fā)黃、干枯,任由分子出走
我所珍愛的事物太多,也太容易弄丟它們
悲傷下沉,無意義的幻想顯然多余
想起風時,雨點就落了下來,毫無征兆
這樣的季節(jié)總是讓人手足無措
我將自己塞進狹小的空間
做習題、記單詞、偶爾讀詩
像是吹圓一個氣球,擠癟自己去填充意識清晰的一天
或許是太過笨拙,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
更多的時候,我像植物一樣,攤開生命里全部的綠
安分、靜默、生長、守候內(nèi)心的寧靜
向陽的一面,泛著屬于太陽的白光
我唯一的相信是,鳥群、森林,在不遠的地方
詩觀:純粹且忠于內(nèi)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