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西鴻
吹簫的人,站在雨中
他的氣息從一眼簫孔潛入
經過簫管的迂回曲折
再從其他簫孔出來,像他苗條的女兒
被一滴一滴的雨水淋濕
街道清冷,像一只沉默的簫管
有風吹過來,那是父親的氣息
女兒暗含眼淚,念著父親的好
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漸行漸遠
而他真正的女兒,卻蜷縮在他腳邊
她沒有修長的腿,更無法走動
只有一雙空空的手,茫茫地伸向空空的雨中
行人稀疏,即便有人打望
也被雨水趕走。他們剩在那里
像兩只潮濕的音符
因為這種滯澀,吹簫的人
一整天只顧著給自己和女兒下雨
始終沒有吹出一首流暢的曲子
即使患有深度色盲的人
也依然看見白
樹葉繁茂展開漆黑的夜
獨舉著一朵月亮
我從樹下經過,陡生幾根白發(fā)
這是春天,它們不合時宜的生長
仿佛我已打著燈籠,走進夜晚
只有一個人的夜晚,一個人的玉蘭
我口中喃喃,念叨著絲絲縷縷
那些香氣,獨自從身體里上升
密如白發(fā),歇在頭頂
宛如一位高僧,坐在身體的頂端
白雪蓋過他的頭頂
他獨自喚醒,那些內心的光明
一張又一張被釘在一起的白紙
像一座修道院。端莊地坐著一排排
而她們曾經叫姑娘,來到人世
并不是因為信仰
但現在她們一排排,被裝訂
在教義中。那個穿針引線的人
早已不知去向
今天,將有一張白紙被撕下
這座修道院里的異端,這張被玷污的白紙
她不被用來書寫,而是從清白中
“蔡先生大鑒,適才與我們民族博物館館長提倫紐斯教授商量過您的事情。他認為,您夫人在漢堡大學注冊一事,當不成問題。我草擬了一份入學申請,隨信寄上。務請您夫人盡快向大學提出申請。您若需要其他幫助,不妨去找漢堡大學漢學研究所的助教,他有意結識您及您夫人……希望不久能在此見到您和您夫人,并致以衷心問候?!盵14]207
取出清白。她因此眼睛空茫
內心空茫,展開的容顏也風一樣空茫
她將被焚毀。當一叢大火燒過
透過灰黑色的底片
一行行經文白骨般醒目
一只飛蛾,在飛翔中卸下翅膀
在還沒看見火光之前
它的肉身孤獨,直抵飄浮
生命因此虛耗一場,像一道閃電
死于光!
但它的翅膀,仍在飛翔
這一架虛幻的藍天
廣蔽著樹木和上面的雨水
孕出風聲,孕出葳蕤的時光
翅膀一開一闔,仿佛
飛蛾仍在,隨光芒一道生長
塵世漸黑,塵世需要一只飛蛾
搬運高高低低的浮塵
當它的肉身復活,很多人睜著眼睛
那些身體里流出的汁液
在夜里,獨自發(fā)亮,亮如火光
高樓大廈,腳下都緊臨街道
陰影中,人群如蟻穿行
一個人朝著另一些人笑,又朝著一些人
板起面孔,像個面部表情
表演者。卻沒有觀眾
在人群的腳下,有一隊螞蟻
默默前進。一只螞蟻碰了碰
另一只螞蟻的觸須,又與一只螞蟻
擦肩而過。像個孤獨的復仇者
在尋找宿敵
面在螞蟻的身下,埋著幾粒芝麻
一粒芝麻伸長頸子,另一粒
芝麻則啞口無言。還有一粒芝麻
一出土就被螞蟻啃掉
而那只螞蟻,正好被人一踩而過
穿越于城市的街巷之間
我盡力保持一個陌生人的姿態(tài)
不眉來眼去,不多嘴多舌
雖然漫無目的,也要行色匆匆
向身邊的人報以善意的一笑
不去計較物價,也不在乎流行
守著自己生活的底線,不事攀比
看那一只擎在農人手里的母雞
正被鈔票易主,將死于一次宰殺
而已被分割的一頭豬
那一刀一刀的肉,還冒著熱氣
可以遠離生活的現場,閉目養(yǎng)神
思忖這一遭來到人世
大事未成,蠅營茍利都為生存
不敢高聲語,話再多也不驚人
就此拘束,守著小命
如果終老也要仰頭
朝著人世,報以善意的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