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雪營
(北大孟津附屬實驗學(xué)校,河南 孟津 471400)
1978年,老孔去世了,張村里的人只知道他姓孔,其他任何關(guān)于他的信息都沒有。從那棵柿樹開始,直到村里最大的那條能通公交車的路一共有一百多米,全村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排著長隊,送他最后一程。
老孔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來到這里了,村里人傳說,他家里發(fā)災(zāi),是來逃荒的。那時候他還年輕,樣貌還不算丑,大家叫他小孔。小孔濃眉大眼高鼻梁,就是個頭不高,約莫有一米六多,頭發(fā)老是亂蓬蓬的,不愛說話。有人問他家哪的,他就靦腆地笑笑,搖搖頭,就溜走了。
公家在麥場旁邊蓋了個很大的場房,平時人們的農(nóng)具啊啥的懶得往家里拿,就放到場房里。小孔就在這場房邊搭了個茅草屋,住下了,順便擔(dān)當(dāng)起了場房門衛(wèi)的職位。場房不鎖門,小孔每天閑下來就看著場房,不讓流浪狗流浪貓進去倒騰,有時候他還進去打掃打掃。
那是1961年春,“大躍進”之風(fēng)剛過,而其影響卻像在張村的上空鋪了一層黑色的幕布,讓每個人的心頭都籠罩著陰霾。人們試草藥一般地把山上的植物挨個、用不同方法試吃,嘗試成功了就跟一群蝗蟲掠過過似的把這種植物采摘凈盡。當(dāng)然也有試吃失敗的時候,就上個月,村口剛結(jié)婚的滿倉還跟媳婦去了一趟醫(yī)院,沒啥特殊毛病,就是“豆芽中毒”。原來,倆年輕人沒經(jīng)驗,撿了地里一種跟豆芽長得很像的有毒植物,還美滋滋地揣回家,小心翼翼地炒了吃,結(jié)果險些送了性命。
張大爺家離麥場不遠,最先認識小孔。張大爺沒有兒子,只有四個面黃肌瘦的女兒,見了年輕的小孔,覺得有種親切感。張大爺家只有張大爺一個男人,就算全家都去地里干活,分得的糧食也比別人家少,況且張大爺年齡大了,干不動多少,那糧食就更少。幸是張大娘手巧,又勤勞,經(jīng)常去東邊的坡上尋拾一種軟石頭,拿回來磨成面,再跟用榆樹皮磨成的面粉攪和在一起做成石頭面,墊上幾滴油,再點上蔥花和鹽,上籠蒸上,揭鍋的時候,那叫一個“香”?。≈皇羌依锶硕嗉Z少的,只偶爾多一個饅頭,張大娘便滿心歡喜地讓女兒給小孔送去幾個,說他一個人怪可憐的,來這人生地不熟的,也沒個人照應(yīng)。
村里已經(jīng)分了地,只是沒有老孔的份,畢竟他是外鄉(xiāng)人,又總是沉默,村里可分的地也不多。自己沒地,他就跟大家一起下公地干活,還干得比誰都賣力,哪家有啥困難,他又總是不遺余力地去幫忙。有年夏天,正值打麥旺季,張大爺病倒了,張大娘雖說不過40出頭,可畢竟是個女人,力氣不大,女兒們最大的不過十幾歲,可要不去干活,家里就分不到更多糧食,別說給張大爺養(yǎng)病,就是保住一家人的命都是問題。張大娘正愁得在自家院門口搓著手,來回不停地走,小孔不知道聽誰說了,跑過來一聲不吭地站在張大娘面前,還是那樣靦腆地笑著,瞇著眼睛看著張大娘,好像說:“大娘,沒事,有我呢,我替你積工分?!睆埓竽锾痤^,看著這個年輕小伙子,感動得直想掉淚,那年夭折的大兒子要是活到現(xiàn)在,也不過這個年紀(jì)啊。那天晚上,張大娘在整東西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些張大爺年輕時穿的衣服,現(xiàn)在都穿不了,就給小孔都送去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小孔就起來去找記分員說明情況。誰知道記分員一點情分都不給,轉(zhuǎn)身就想走,小孔死死抓住記分員的胳膊。他本來就不擅長跟別人交流,更別說給記分員解釋清楚,并說服他同意這件史無先例的事情。小孔對著記分員擠眉弄眼,齜牙咧嘴,幾乎用盡了他臉上的所有器官,憋得臉都紅了,才憋出來幾個字:“你……心好……大娘……好……”記分員被他弄得胳膊生疼,又看他什么都說不出來的狼狽樣子,一心的惱火,用力掙開他的手,扭過頭把胳膊往懷里一揣就氣憤憤地走了。這事兒沒給說成,張大娘平時又那么照顧自己,小孔在原地氣得直跺腳,差點甩自己幾耳巴子。
張大娘起來了,給張大爺做了飯熬了藥,照顧張大爺吃了喝了再安頓好女兒們,都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村里的黑妞扭腰咧胯的走到正間門口,往門上一靠,雙手交叉著環(huán)抱在纖瘦的身子前,頭一歪道:“呦,張大爺這是怎么了呀,今兒個想偷懶了,害那傻子去受記分員的氣?”張大娘本不想理會她,可一聽見黑妞說到小孔,耳邊一嗡,趕緊跑往麥場跑。張大娘剛到,就看見小孔盤著腿坐在麥場邊,嘴里叼著跟稻草,吹著口哨,絲毫不介意頭上的太陽不留情地炙烤讓汗水浸濕了衣服,好像那是自己的麥子,手里拿著一根長竹棍,看到有鳥飛過來就揮揮棍子,嚇走它們,愜意著呢!張大娘更感動了,立馬跑過去,把自己頭上的草帽摘下來,戴在小孔頭上。小孔一驚,迅速站起來,一看是張大娘,又立即低下頭,像個害羞的孩子。張大娘帶著哭腔走過去擁抱著小孔說:“傻孩子,這么熱的天,你咋來了!”小孔不安地掙開張大娘,低著頭,棍子也掉到地上,倆手緊攥著兩邊的衣角,支支吾吾地說:“衣服……好……好看……謝謝……”張大娘再也忍不住了,淚水順著干橘子似的臉滑落下來……中午看麥場是村里規(guī)定的對上午沒去公地干活的人的懲罰!
1978年,村里落實中央政策,實行了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zé)任制,在這幾年里,村里人的生活都好了起來,小孔也被歲月蹉跎成了老孔。張豐收家這兩天尋思著蓋座新房子,聘了黑妞去做“后勤工作”,可人手還是不太夠,有人提議找老孔幫忙。豐收一向討厭那個流浪漢,可一時又沒辦法,反正也不用給工錢,就喊黑妞去叫老孔。這黑妞也不樂意呀,嘴咧得整張黑臉都扭成一團。她覺得他傻,來這除了添亂還能干啥?豐收臉一橫,“張黑妞你想不想在這干???快去!”黑妞臉一怔,轉(zhuǎn)身出去了。黑妞走到老孔那時,老孔正在打掃場房,黑妞撇著嘴,也不正眼瞧他一下,眼神空洞著喊了句:“你,跟我走,有活干!”老孔沉默著,把掃帚放好就跟著她去了工地。工地上,老孔一人頂兩人,吃飯的時候,老孔自己就一個人蹲在一邊,快速吃完。有時候,工人們故意刁難他,把重活都堆給他,老孔什么也不說,啥都做了。一個月后,房坡上泥也糊好了,該撂瓦鋪房,老孔不會,就站在一邊,先看其他小工和匠人怎么做。只一小會兒,他就過來模仿著別人的樣子撂瓦,你別說,還真有模有樣。“開飯啦!”黑妞來喊大家吃飯了,老孔自顧自地撂了最后一摞瓦上去,可上面的匠人分了神,七八片瓦噼里啪啦地掉下來,全砸在了老孔身上,老孔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暈倒了,鮮紅的血從老孔腰間流出,他的白色上衣被染紅了,在陽光的照耀下顯得格外刺眼。那個匠人呆住了,周圍的工人都往旁邊撤,豐收從里屋跑出來,也慌了神,他妻子比他機靈一點,定定神,領(lǐng)著工人們把老孔送進醫(yī)院。
村長也來了,那個匠人早跑了,沒人敢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豐收也支支吾吾地說不出什么。這時,醫(yī)生翹著手出來:“病人傷勢過重,搶救無效。”
老孔自己沒有地,沒有生活來源,也沒人見過他家人。村里人大都對他不冷不熱,可這事一出,老孔這一輩子做過的好事似乎一件件浮現(xiàn)在人們的眼前,大家才發(fā)現(xiàn)村里幾乎每一戶都接受過老孔的幫助,他雖不善言辭,可他做的事早已經(jīng)勝過千言萬語啊......
之后,豐收和張大爺兩家湊錢給他買了一口棺材,把他埋在了那棵柿樹下,那是全村最肥沃的一塊土地。
后來村里重新分地,把柿樹所在的那塊地分到了豐收家。黑妞不服氣,再加上之前跟豐收的過節(jié),她就想到一個“好辦法”。第二天,黑妞忽然就“瘋”了,舉著磚頭大張旗鼓地闖入豐收家,說自己是老孔,找張豐收報仇來了。那陣勢,怕是她自己都信了吧。豐收嚇得躲進里屋好幾天不敢出去。黑妞很快就“恢復(fù)正?!绷耍扇藗儗堌S收的議論可謂風(fēng)起云涌,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罵張豐收的聲音。后來,豐收一家搬走了,黑妞就趕緊去申請了那塊地。拿到地契時,她笑著說:“改革開放真的來嘍!”笑得那張黑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