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文

相會

相會是一道命題。因緣聚散間，多少人在這道命題上打滑，以致謊言和誓言同時失色，生命由此茫然，于是，人性最初的那一縷微光也時明時滅，我們最終都逃不過被稱為“人生”的騙局。這是一個五味俱全、八苦滿滿的過程，是娑婆眾生的特性，無關(guān)乎其他。當(dāng)某天，有人行色匆匆，有人憑欄嘆息，命題也開始莫衷一是，也許這就是我們至今無法憑智慧解讀愛情的原因吧。

那一年的昆明，冬天走得特別遲，整個冬季我都在沉思關(guān)于海鷗和翠湖相會的命題。據(jù)說那些紅嘴鷗大多來自遙遠(yuǎn)的西伯利亞高原，一路風(fēng)塵仆仆，只為一貼春城的暖意。以后，當(dāng)我再次低吟《蜂花相會調(diào)》時，我就準(zhǔn)備著一份隨時可以注入靈魂深處的生命色素。小金碧說，這是一份絕對的色素，與任何的相對論調(diào)無關(guān)。由此，我看到了愛情的穿透性，它是穿透了哲學(xué)層次乃至智者和圣人的經(jīng)典而在紅塵中扎根的，也由此，當(dāng)我從大東巴指認(rèn)的神路出發(fā)時，從《殉情調(diào)》的末尾找到了幸福的內(nèi)涵，于是順筆寫下：

幸福/其實就是/一幅“海時巴美”/一滴吉祥酥油……

昨夜的冷風(fēng)吹痛了我的宿命，當(dāng)風(fēng)擊枯門，雨打破窗，信念也開始在生活的咸水之上搖搖欲墜?；叵氘?dāng)年命途多舛，幾度飄零，不禁悲從中來，于是世俗的塵埃又毫不留情地覆蓋了人生的意念和概念，我也因此毫不留情地將幸福草草總結(jié)：幸福/其實就是/絕望以后的隨遇而安……停下筆，開燈看看時間，夜，剛好走過了一半，半睡半醒之間，小金碧問我，自從離別后，我是否會偶爾回憶起她，如果還有如果，對她的堅貞又會到一個什么程度。我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只隱隱想起在往返于昆明和麗江的數(shù)年間，每每放眼窗外的群山密林時看到的一種竹子，此竹名曰羅漢竹，自麗江以南的大理，楚雄至昆明一帶皆有分布，雖為數(shù)不多卻印象深刻。它的特點在于名不虛傳，雖為竹類，然而全身實心，堅硬如鐵，仿佛金身羅漢，實質(zhì)與上等木質(zhì)無異。想到這里，我又開了燈，將此時的感悟注入詩行，以作為對她的回復(fù)：我對你的堅貞/其實就像/南方實心的竹子……

以后每遇閑暇，我便會從數(shù)次“其實”的真相背后感悟相遇與相會的本質(zhì)區(qū)別，一個華而不實，一個因?qū)嵍靡陨A。因此在我的情感世界里，我更看重平素的噓寒問暖或淺唱低吟，而敬畏那些在浪漫辭調(diào)中始終近而不至的因緣；我感悟到所謂的可望不可即，不過是由時光軸的誤差值成全的一場鬧劇，這樣泡沫式的美麗，終究是空心的?，F(xiàn)在我的愁，我的恨，確實不再關(guān)乎風(fēng)與月了。

如今的愛在一天天倦怠，情在一日日生銹，當(dāng)異地戀人、分居夫妻的話題塞滿了城市的大街小巷，我總是惋惜那些將幸福扼殺在萌芽的人兒。從相遇到相會，就一步之遙??！故此在日常的生活中，我總是很警惕那些借幸福之名來扼殺幸福的主義或者口號，警惕之余，又提筆作詩：主義之外/畜與畜情深了/人與人愛廢了……

那日由于時間緊促，我也因為疲憊不堪，靜靜地靠在妝臺前暫時閉目養(yǎng)神。一旁的服務(wù)生小金碧似乎察覺到我的疲憊樣，很友好地說：39號？哥哥，還有兩場就到你啦，怎么還不上妝呀，來，快坐好，我來給你洗個臉吧，這樣才有精神。后來我目睹了無數(shù)的情侶們?yōu)榱怂^的幸福奔波勞累，臉上總是布滿太多塵埃而步履維艱，最終錯過了會期。時至今日，每逢登臺前，我都幾乎沒有忘記洗臉，尤其是登上生命歷史的舞臺之時。

小金碧很喜歡聽我唱《魚水相會》，閑暇時也常要我給她講相關(guān)的故事。雖然她年紀(jì)尚小，不善表達(dá)，但我堅信，懵懂的她對關(guān)于相會的命題是在意且中意的，細(xì)細(xì)想來，仿佛一切自有定數(shù)，現(xiàn)在一想起她的名字，也就隨即想到金碧交輝的典故了。小金碧說金馬碧雞坊的獨特之處，在于某個特定的時候，會出現(xiàn)“金碧交輝”的奇景。就是有那么一天，太陽將落未落，金色的余輝從西邊照射碧雞坊，它的倒影投到東面街上；同時，月亮則剛從東方升起，銀白色的光芒照射金馬坊，將它的倒影投到西邊街面上；兩個牌坊的影子漸移漸近，最后互相交接。以后我會時常感嘆，相會之事，不止人為，世間萬物也都如此，就連太陽和月亮這樣彼此追逐卻永不相交的事物，當(dāng)一切因緣具足之時也會奇跡般的相會。因此在我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有一種不實在但存在著的事物，它時不時敲開我的心門，提醒我注意奇跡的突然出現(xiàn)。

昨夜夢里，我雖然以羅漢竹自比，堅定地答復(fù)了對小金碧的堅貞度，但至于她問的前半句，卻因夢太短而不了了之了。夢外，我確實也不知如何作答，這些年我會偶爾想她嗎？不會，夢太短了，而人生，比夢更短，我除了及時添衣，努力三餐，哪里還有閑暇想她！所幸的是這個命題卻因她而在我的靈魂深處根深蒂固，今朝翻閱舊時詩稿，發(fā)現(xiàn)這樣幾句：仙雀來自云南/雄鷹出自滇北/生地各不相同/只因情真意切/得以相會佛界……

我瞬間走出詩意反越時空隧道，往事歷歷在目。早晨，小金碧給我煮雜醬米線，傍晚，為我更換舞臺裝，燈下，為我飛針走線……這些不起眼卻極度實在的細(xì)節(jié)將記憶的碎片編織成一張網(wǎng)，詮釋著愛的真諦與情的內(nèi)涵，也證明著相會的狀態(tài)，一種“實心”的狀態(tài)。

昆明的季節(jié)分布很奇特，往往是海鷗在翠湖、滇池及附近水域安居以后才開始下雪，更奇特的是我確實見到過一些下雪天才興起的涼拌菜品，我忘記菜名了，據(jù)當(dāng)?shù)鼐用窠榻B，那是正宗的昆明菜之一，非常有名。可能因此，在我們看來適合下雪天的火鍋，燒烤等卻不見得多么流行。我記得在丁巴什羅的疆域內(nèi)也有一個類似的國度，那里雖有四季之分，但從不催耕也從不催收，氣候雖有多變，溫度卻始終不冷不熱，那里的香葉和白雪，蜜蜂和鮮花，神水和神魚……它們無時無刻不在相會，沒有別情，沒有離愁，那個國度叫做“久俄堆果羅”（東巴神話中的理想世界，佛教中又稱天堂，香巴拉，香格里拉等），雙眼無法看到，雙耳無法聞到，雙足無法抵達(dá)，那不是欲界，是只有在一切因緣具足的條件下才能到達(dá)的佛界。

小金碧也酷愛藝術(shù)，尤其鐘情于孔雀舞，我曾在一份主持詞中稱贊她是南方最美的仙雀，她也說透過我的歌聲看到了滇西北雄鷹的強悍。她的贊美觸動了我的靈魂，她借我的筆再次詮釋了命題，而我們，因為因緣具足，因為情真意切，得以在這個如佛界般奇特的城市相會。

有一回，我看了一則相親節(jié)目，男嘉溫和，善良，包容，幾乎完全符合女嘉賓的意愿，可最后還是慘遭滅燈，理由是相處起來太過枯燥，他不懂得生活的情趣，不懂得吵架的藝術(shù)，給人感覺不冷不熱。關(guān)掉電視，靜心思索，和小金碧的點點滴滴又重現(xiàn)在心頭，我透過記憶畫面，看到了所謂的“吵架藝術(shù)”之外那些不冷不熱所暗藏的謙卑，厚重，牽掛，忠誠……所以我為當(dāng)下人所追求的那些所謂的生活藝術(shù)感到擔(dān)憂，他們所希望的隨機(jī)應(yīng)變，八面玲瓏，其實不過是信仰失去恒定后，為靠不了岸的人生找一個借口。

今夜無眠，當(dāng)酒干言盡、曲終人散，我借一雙慧眼遇見了從前世的風(fēng)口浪尖上一路逃亡過來的智者們，他們的人生都是滿滿的借口，他們借所謂的哲學(xué)邏輯，將時空的錯位之事硬說成是新舊事物的交替。于是，將向前看作為必然的正能量，沒有回憶，更沒有追憶，生存形式中就直接失去了生活的部分，以致一慮千失。當(dāng)下因瑣事而造成的數(shù)不勝數(shù)的慘劇，鬧劇，皆由智者之慮而起。由此，我又想到了愛情的穿透性，想到世間最遠(yuǎn)的愛，也不過是隔世之愛?，F(xiàn)在，當(dāng)好心的人們勸我不要沉浸在過去，要立足現(xiàn)實，放眼未來云云，我就看到了那些窮不起也富不起的人所選擇的人生定向，他們寧可沉淪于未來，也不會沉浸在當(dāng)下，只有我，穩(wěn)穩(wěn)地走過命題，成功錯開了死期，將過去，當(dāng)下，將來完美統(tǒng)一。

翻開心情日記的扉頁，字跡清楚，淚眼模糊：長夜漫漫，思緒萬千，試問今夜，碧雞山下，滇池湖畔，是誰和我一樣徹夜不寐，相思無用，唯望有生之年，與君共賞金碧交輝。

每每念此別情，我那空落落的心就總會被信念塞滿，現(xiàn)在的我腳踏實地，無論身，語，意，皆為實態(tài)。

盡管小金碧講述的那段金碧交輝的故事曾一度填滿了我內(nèi)心的空白，但我其實還是深知，這一生一旦誤入塵網(wǎng)，就一定要走完悲歡離合的全部過程，我也不例外，歡樂過后，形影相吊。那日小金碧很奇怪地對我說：哥哥，你等一下好嗎？我先招待這幾桌客人，今天不吃水米線了，給你煮干米線。話音剛落，她便開始圍著鍋灶忙前忙后，我因顧慮到她的上班狀態(tài)，也沒有和她多說話，依舊和往常一樣坐在最后一桌看報紙，后來甚至記不得那日她給我煮的到底是干米線還是水米線，但我記得當(dāng)年每逢花前月下談及生活細(xì)節(jié)，她就總會感嘆她為我做的事情都是刪繁就簡的，希望有機(jī)會想從頭到尾的、完整地做一回。時至今日，每逢寂寞時分，我會時不時去超市買一點干米線，燒開水，調(diào)火候，加冷水，浸泡，過濾……所有過程無一遺漏。我的潛意識告訴我，這是一個編織記憶碎片的過程，不為打發(fā)無聊，只為曾經(jīng)擁有的證據(jù)。

時光無情，四年的光陰足以使一個豆蔻女孩長成亭亭玉立的姑娘了，但小金碧一向敏感于成熟的話題，她說過長大也就意味著老去，她很害怕這一過程。她有這樣的觀點并不是因為幼稚，是納蘭詞在涉世未深的她心中根深蒂固，她害怕長大后再也回不到初見，即便有朝一日還能相會，也不再是金風(fēng)玉露，想必只會剩下萬家燈火中一串長長的孤影了。想到這里，我也情不自禁地感嘆起人生在世，無時無刻不是白云蒼狗，于是一反平日的寧靜，大膽寫下這樣的詩句：

因果間遲到的愛人啊/假如你在今夜老去/我將化成虎跳峽的一江激流/瘋狂咆哮地追憶你……

那個黃昏，我卸下一身的勞累，側(cè)臥著眺望雪山的夕陽，不知何時已進(jìn)入半醉狀態(tài)。先是金馬、碧雞這兩個牌坊的影子，漸移漸近，最后互相交接，然后小金碧看了我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向雪山深處，沒過多久，在殉情谷的入口就開出一朵潔白的雪蓮花……最后，我在大東巴的法號中驚醒，原來是隔壁的老奶奶在看電視，此時剛好放映著大東巴超度殉情者亡靈的一段視頻。我再也沒有睡意，一時間千頭萬緒，只得又根據(jù)剛才的夢境將理還亂的思緒烙印成詩行：

夜幕低垂于我的愁眉/我用最后的騷動/苦撐住一所“游吉”/一朵來世的雪蓮花/就預(yù)先開到了我的鴛鴦?wù)砼稀?/p>

當(dāng)時空交錯

夜色與往常并無不同，依舊月明星稀，依舊云淡風(fēng)輕。一懷醉意，我恍惚入夢，不知不覺間，時間和空間在一個似曾相識的隧道中間交錯在一起。

那個清晨，我照例上山砍柴。一條茶馬古道把巖羊村的山脈截成兩段，一段平坦開闊，一段坎坷艱辛，就像我那被世俗的刀刃攔腰截斷的命脈。現(xiàn)在想想也真夠委屈的，寫了一輩子的詩，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寫一首，人生就草草了事了，不過我也是幸運的，我想當(dāng)是那夜的夢中，大東巴賜予我折路法的精髓，我才能夠那么輕易將人生快進(jìn)，我這一生啊，簡直比那晉人王質(zhì)還快。我本來是想遠(yuǎn)行一回的，只因心事重重導(dǎo)致步履維艱，還未親臨一回爛柯山，傳說就先傳斷了。不過也好，我終究還是避免了無數(shù)的悲歡離合，無邊的喜怒哀樂，現(xiàn)在的我活得特別輕，我可以隨時進(jìn)出于時光隧道，可以自由地調(diào)和命理中的勻速與光速。

這是一根沉重的拐杖，是兒子在我六十六歲壽辰上送我的，算來已經(jīng)陪伴我十八年了，你看它手把上的汗臭都那么厚了。今天感覺特別疲憊，怎么走都走不到小區(qū)，我現(xiàn)在的走路速度大約是一分鐘二十米，我很慶幸，與我同齡人相比，這個速度不算太慢，但我還是高興不起來。記得五十年前，七十高齡的父親依舊健步如飛，我想啊想，怎么也想不起父親拄過拐杖這回事了，也許父親的一生從未用過拐杖。

最近一段時間，孫子經(jīng)常有意識地考察我的記憶力，我卻連幾分鐘前的事也說不清楚，但是說也奇怪，越往前的事我就越清晰。那是八十年前的孩提時代了，父親時常對我說：咱們家窮，但不怕，打鐵要靠本身硬。父親所處的年代，農(nóng)村大多生產(chǎn)落后，往往是靠苦力勞動為生，有人曾經(jīng)這樣形容那個年代：女人當(dāng)男人使喚，男人當(dāng)牲畜使喚。由此父親的體力透支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而到了七十高齡依舊健步如飛，我想該是這句座右銘起作用了，父親這一生就算再窮再苦，也始終沒有過多地借用外力。也許在外人看來，這是一種死板的行為，但我說那不叫死板，那叫厚重，縱觀生命的過程，父親最終以一生的體力為我囤積了一世的業(yè)力?，F(xiàn)在我已經(jīng)八十四歲高齡了，但一路走來，事業(yè)平淡無奇，生活無波無潮，身體素?zé)o大病，我終究在父親的玻璃保護(hù)下避免了在刀尖上甜蜜的生涯。

走走停停，終于到小區(qū)門口了。咦，老感覺方向不對，難道又走錯了？其實我走錯路一點也不奇怪，這一生的路我不知走錯了多少，比如，走財路黑不下心，走官路違不了心，走情路騙不了心，最終，財去，運空，緣盡，想想也真夠糊涂的。后來的后來，在某一段安靜的歲月里，我時常無端地?fù)崦约旱男?，還在，而且還熱乎乎的，因此，我曾寫下這樣的詩句：那些因糊涂而走錯路的人/卻紛紛活對了……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的驕傲了。

我把隨身攜帶的寫有單元號的紙條遞給保安員。他笑道：爺爺，您走錯了，您要去的是幸福小區(qū)，這里是利福公寓，您帶手機(jī)了嗎，我給您家里打個電話吧！我說，我沒帶手機(jī)，但我知道電話號碼，你幫我聯(lián)系我的家人吧，電話號碼是：187……好心的保安小伙撥了號碼：大爺，這個號碼是空號，我也納悶啦，187開頭的號碼，我從來沒見過……我說，也難怪你沒見過，這個號碼我記了六十三年了，六十三年前，它曾一度填滿了我生命的空白。那保安小伙奇怪地問，那……后來呢？我沉思半晌，目光呆滯：后來？后來？那是一份無疾而終的愛情，它沒有后來，沒有結(jié)果……

我忽然明白，在某些特定的條件下，過程就是結(jié)果；爾后，我也想到童年時代，無論老師，父母，還是其他的親朋好友對孩子即將參加一些重要比賽時說的一句安慰的話：結(jié)果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我反問自己，過程真的就那么重要嗎？很多人明知結(jié)果，一路上卻還要自私自利、爾虞我詐，到死也不肯摘下面具，難道這就是過程的誘惑力？沉思片刻后，我又一如既往地走，我知道，走到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走出最原始的“無”！

回家后的幾天，不知為何，體重驟減，飯量大增，神志不清，整夜半醒半醉。當(dāng)夜闌人靜，耳邊總會聽到那聲音：我等你……等了八十年了，你怎么才來呀，你就那么狠心嗎，難道你還想讓我老一次？我驕傲地問道：翠茹，你說現(xiàn)在的我和那時的我相比，到底哪個帥氣？翠茹將我全身上下端詳了一番：都帥氣，但在我眼前的你多了幾分活力，神色飽滿，玉樹臨風(fēng)……

我突然又想起什么，玉樹臨風(fēng)？不就是那首詩里的詞語嗎？翠茹微笑著道：與卿再世相逢日，玉樹臨風(fēng)一少年。這是你對我的承諾，我也將這份承諾塵封了六十三年，就像你塵封了我的號碼一樣。

我還是有些疑惑：這次真的不分開了嗎？翠茹微微搖頭：不會了！真的不會了！

是呀，該死的世俗禮儀，該死的江湖規(guī)矩，該死的繁文縟節(jié)。

突然感覺好口渴，伸手摸到手機(jī)，再開了燈，剛好零點整。不行，我得在回去之前再看一眼那個曾經(jīng)養(yǎng)育了我，給了我生命的小村莊——巖羊村。我不能忘本，滾滾紅塵中，漫漫人生也不過彈指一揮，但我此時的意識很清醒，八十四年了，我為了回歸才一次次離開。翠茹叮囑道：快去吧，我在四方街的老地方等你，雖然現(xiàn)在不必再擔(dān)心被人說三道四，但我還是想走小路到老地方去等你，到有著我們回憶的地方等你，到存有彼此體溫的地方等你……哦對了，把你背柴用的籃子藏起來吧，別讓歲月侵蝕了它！

那是個什么樣的天堂啊，溫馨，質(zhì)樸，歡喜，甜蜜……我回家的時候，父親剛好扛著老犁出門，母親剛好背著馬廄肥出門，姐姐剛好牽著老黃牛出門……我頓時想到，十四歲的小伙子了，剛好可以干體力活了，不然以后還怎么討媳婦呀？于是從柴堆里找到了父親砍柴的斧頭和繩索，一個勁兒上山！

這是多美的畫面啊，這里的美來自“剛好”！人的一生要有多少“剛好”才能具足因緣，不留遺憾，不悲不喜！畫面之外，卻依舊有人埋怨，悲傷，哭泣，由此，我也時常告誡自己，不要活得太過分了！

喝了口涼水，頓覺神清氣爽，掀開窗簾看看窗外，這個不夜的城市依舊是萬家燈火，依舊略帶著詩意的憂傷。窗簾制造的夜色下，客人們都散去了，一根紅燭照亮了我們的前世今生。翠茹的臉上滿滿羞澀又滿滿幸福，我緩緩伸手抱住她，不由得心跳加快，我想翠茹也一樣，因為我確定這一夜，我們都是聽到了彼此心跳的。雞鳴過后，翠茹略顯擔(dān)憂地問我：你說，神話講完了，情歌唱遍了，芬芳吐盡了，我們還剩下些什么呢？

我們還有那首詩：般若月告訴我/她已貴為神國的公主/叫我務(wù)必用一生的時日/來護(hù)住那一夜的/六字真言……

翠茹嘆息了一聲：是啊，我說你也真夠犟的，六十三年了，那六字，你硬是不說，現(xiàn)在好了，念給我聽聽吧！

這六個字到底有多重??！多數(shù)人的一生，奔波到頭的確擁有了很多，車子，房子，銀子，面子……卻就是因為守不住“XXX，我愛你”這六個字，導(dǎo)致人生在小得之后大失，他們的人生規(guī)律基本上是呈“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青年如日中天，中年陰溝翻船，老年形影相吊”的姿態(tài)。這么看來，盡管這一生我素?zé)o成就，卻也是找到了生活重點的！

翠茹曾經(jīng)告訴我，她這一生表面上很平靜，其實她很痛苦，很委屈，有苦無處說，有累無處訴，因此她甚至練就了一身高超的腹語術(shù)。她說腹語術(shù)是人的另一種求生本能，因為那是借滿腹的苦水練就的。她曾站在天國的入口靜觀人世滄桑，發(fā)現(xiàn)生命是一個此起彼伏的狀態(tài)，這一生不管多么得意，卻總有那么一席話注定只能用腹語表達(dá)，這種形式關(guān)乎生活的內(nèi)涵，也關(guān)乎生命的質(zhì)量。對于這番話，我是深有體會的，看看微信軟件流行不過五六年，朋友圈卻仿佛更新了五六個年代，最近一段時間點擊朋友圈，發(fā)現(xiàn)微商內(nèi)容為主，其他各類信息次之，表達(dá)情感的就鳳毛麟角了，個中原因，那是公開的秘密。我卻大膽將腹語術(shù)的實質(zhì)升華到朋友圈的頁面，時至今日，我依舊大膽書寫快淚，傳承情感，裸露而不暴露，染淤泥而不污！

五更時分，我聽到了翠茹的腹語傾訴：你知道嗎，這一世為了你，我拋棄了信仰，看淡了繁華，忘卻了輪回，暗度了苦海，此后，讓我們在那六字真言里閉關(guān)吧，靜修止，動修觀，入禪定，求永恒……

又過了許久，翠茹開口了：天快亮了，趕緊睡會兒吧！我說，不，天快亮了，從現(xiàn)在起，讓我們一起守望天堂的方向和黎明的距離！

守望高原

不知什么時候，我對滇西北高原多了一份守望。后來當(dāng)我多次匍匐在世俗深處，才恍然發(fā)覺早在那些能夠用目光煮熟世事的年代，我就已經(jīng)有意無意地守望高原了，現(xiàn)在每逢夜闌人靜，心的缺口被夜色塞滿，我就緩緩悟出那些年，我因為守住了高原的“空”，今日才能讓命里的重重負(fù)荷從鋼筋樓房的縫隙中悄然逃脫?，F(xiàn)在我不管多么忙碌，總能在朋友圈擠出幾句簡短的詩詞，或者周末時光也因為短暫的偷歡而得以重生?；氐侥切┠抗庀臅r日，我看到周末到周一之間的實際距離，我把這段距離稱作“劫”，詩意也隨“劫”而生：當(dāng)年的學(xué)校孕育了明天的希望/我卻因迷失于周末的茫茫車流/而始終回不到原點……

很多時候，人生就像瀑布，看似壯觀，實際離源頭越來越遠(yuǎn)。那一夜西風(fēng)過后，吉納命在我入夢的邊緣等我，她說，江河被夢者夢斷了，天涯被情種望斷了，她的后半生只剩下一座赤裸裸的雪山，和一片一無所有的高原。所以，當(dāng)那天啟明星初升，她就駕著神鷹，沿著神路圖回去了，記得她還一度叮囑我，一定要守住高原，離開了高原，你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

如花歲月，悠悠流逝，“納莫號吉”的主人公一天天老去，如今只要些微留意這個宛如“飛鳥宿途”的驛站，就會發(fā)現(xiàn)一瞬間到底有多么漫長，一生到底有多么短暫。想到這些，我就越來越明白：離開了高原，我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故此，現(xiàn)在我的人生路線幾乎就成了守望高原——回歸高原的定向，我秉承著高原的“空”，讓自己的三寶一天天圓滿著，并理性地將生命中的一切“重力加速度”逐一刪減。

今天走在麗江古城，我不為欣賞沿途景點，也不為享受慢時光，我只想找一種叫做刪繁就簡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這種感覺已經(jīng)融入到我的血液之中，成為我衡量人生重量的標(biāo)桿?，F(xiàn)在的我活得很輕，輕得像高原一般，除了承載陣陣西風(fēng)，除了承載一匹匹瘦馬的足跡，一生便無關(guān)乎其他。

沿著大東巴的法號聲，我曾一次次用身體丈量著大地。我巧妙地衡量出，在整個南方區(qū)域，滇西北高原的海拔非常適中，地圖上的滇西北高原裸露而不暴露；在喜馬拉雅的延伸地帶，它低沉而不消沉。記得母親在世時，幾乎原汁原味地活出了滇西北高原的模樣，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極少穿襪子，不僅是因為長期干農(nóng)活不方便穿襪子，更是由于家庭的極度貧困，母親的一生就過著“能不穿就不穿”的生活，甚至相當(dāng)長的年月，她穿的鞋子都是我在學(xué)校里穿剩下的，而且母親不善活技，無論鞋子還是衣裳，破了也極少打補丁，久之，她就這樣留下了一生的缺口。

自從母親離世，我與塵世的臍帶就自然中斷了，現(xiàn)在的我在忙碌中透著空虛，在喧嘩中透著無聊。忙里偷閑之際，我就把追憶母親當(dāng)成必修課，再縱觀當(dāng)下，主義、口號、宣傳、追求……其目的無一不是為了縫補生活、美化人生，我卻秉承了母親那些關(guān)于“空”的智慧，即便人生缺口四露，也極少刻意縫補，我知道，現(xiàn)在留下的缺口，就是將來的出口。尤其恰逢紅白喜事，我就越來越看清這些缺口的重要性，我斷言，待到遙遠(yuǎn)的那一天，我也不用再刻意叮囑什么，更不會刻意留下什么。

今年清明剛過，吉納蜜就將她的人生定格在了青年時代的末端，她回去的前一夜并無異常，照例看電視、聊天、寫日記……事后的議論倒是很多，有人說她是殉情，有人說是謀殺，更有人認(rèn)為是深夜失足溺水……關(guān)于她的死因，至今無人知曉。我卻隱隱明白不管是何原因，她都是讀懂了高原的含義，她至死也沒有忘記高原的空性。其實，人生本來就沒有所謂的終點，甚至也無關(guān)乎生死，它只與一種要素有關(guān)，那就是“無”，物理學(xué)上將其稱為“零歸點”，很多人走了一生也走不出“無”，于是以一時的遺言掩蓋千年的誓言，以一時的眼淚湮沒永久的歡笑，最后又因言竭語枯，把這個過程稱作“人生”。

少年時期，我和吉納蜜曾一度留戀花間，當(dāng)時沒有手機(jī)的我只能上網(wǎng)吧登錄QQ。記得我曾多次開啟視頻，她總是拒絕，她說她要給我設(shè)下懸念。如今時過境遷，人事全非，我的近一半閑暇空間卻依然珍藏著她的懸念，大約是二零一一年的四月份，我在古城一家餐廳當(dāng)服務(wù)員，當(dāng)時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客人早些走，我好趕去網(wǎng)吧和她聊天，當(dāng)時網(wǎng)吧收費是每小時三元，我們每天至少聊一個小時。后來我實在充不起網(wǎng)費了，索性就辭了餐廳的工作到網(wǎng)吧當(dāng)了服務(wù)員，這下福利來了，網(wǎng)吧服務(wù)員上網(wǎng)免費，我曾因為此事，一度喜出望外。

近兩個月后的一天，吉納蜜說想去KTV，當(dāng)時身無分文又極好面子的我硬著頭皮跟一位高中同學(xué)借了三百五十元，以后每月發(fā)薪水當(dāng)天我就還五十元，也就是說我硬是還了七個月才把錢還完。我到現(xiàn)在也不明白如此自討苦吃的勇氣來自哪里。有一回我無故登上獅子山公園，麗江古城的全貌一覽無余，青石板上足音密集，小橋流水納西人家，酒吧街上打情罵俏……我無端想到，眾生之所以有情，全是因為有了守望。因此當(dāng)我看到情侶們極度“理性”地策劃著未來，就知道他們的愛情定將如同飛花的命運，一邊飛翔，一邊墜落。

現(xiàn)在的我扛著吉納蜜的叮囑，每天下班后就心安理得地守望著高原，特別到了夕陽時分，我的人生就變得無限美好，我的愿望也變得無比純潔，我只想把一片高原守到老，把一片荒地墾到老，把一首情歌唱到老，把一個女子愛到老……最后跟隨著“啊麗麗”的舞步回到原點，找回天目初開時的自己，以絕對純潔的姿態(tài)和吉納蜜相遇。

回到這個被歲月的磨石磨得硬邦邦的深夜，遠(yuǎn)山的含依巴達(dá)神樹枝頭總是垂?jié)M許多往事，母親、紅虎、白鹿……一切菩薩道上的“有情”都在遮天蔽日的神樹下乘涼。是夜，有人拼命閃躲卻總躲不過毒辣得發(fā)紫的強光，有人饑渴難耐，千萬水潭里卻始終沸騰著無數(shù)的蒼蠅和蚊子，只有母親告訴我，她已開放成蓮花，因一塵不染而格外輕盈。霎時間，玉龍雪山腹地的雪蓮花前所未有地圣潔著，再看看自己早已滿目塵埃，于是我又想起母親那些“能不穿就不穿”的時日?，F(xiàn)在冬天臨近，我也未曾加過一件偽裝，所以我有勇氣也有資格寫下這樣的詩句：飛鳥歸巢了/土匪回窩了/一曲又一曲的“花花色”/卻依然在君子的舞步中跑調(diào)……

母親老實巴交，木訥成性，即便如履薄冰地踏著日子，在相當(dāng)長的歲月里也逃不過被祖母視為外人、仆人的厄運。那天中午吃飯前，我在祖母的挑唆下把門關(guān)死，許久才想起母親還被我關(guān)在門外，也就是那一天，我第一次明白守望的真正含義。午飯后，我偷偷地出門，站在小坡上遠(yuǎn)遠(yuǎn)望向自家的麥地尋找母親的身影，無奈望了好久也望不到母親的任何蹤影，一臉茫然的我竟在原地坐了下來，直到傍晚母親背著滿滿一籃豬食回來，我才松了一口氣；不僅如此，我記得很主動地和母親說了一句話：阿媽，回來啦？母親喜出望外地答到：哦，哦，哦……

在漫長的婆媳磨合期內(nèi)，我是祖母的幫兇，罪惡的直接執(zhí)行者，每當(dāng)我以種種方式欺負(fù)母親，祖母總是夸我“戰(zhàn)功赫赫”，但那一次，我無端不理會祖母那些實實在在的“贊美”，而是跑到屋后的小坡上去守望母親歸來，直到聽到那“哦，哦，哦……”。我堅信不疑，這種守望來自天空的“空性”，決不會被“赫赫戰(zhàn)功”戰(zhàn)勝分毫；我更堅信，母親開放成蓮花絕非飄渺之說，縱觀她的一生，都在空空的缺口中守望著她的“蓮花夢”，有些時候我甚至疑問：母親和高原，到底誰是誰的化現(xiàn)？

前日幾位高中同學(xué)來家中做客，談笑間回憶起很多課堂往事，我說縱觀英語學(xué)科，我最成功的一次是翻譯出了那句“這里除了等待，別無選擇”，這件事還是跟我的母親有關(guān)。母親非常喜歡養(yǎng)小狗，好幾次催促在她眼中具備實在本領(lǐng)的父親想辦法，父親卻以為母親的想法無聊，始終不予理會。母親最后放棄了對父親的希望，跟村頭的吾愛春說好，待到她家的小狗出生就要一只，當(dāng)時父親不以為然，認(rèn)為吾愛春家生小狗不知會到猴年馬月。不知等待了半年或一年，甚至更久，有一天，吾愛春終于抱著一只小狗送到母親手里。這事使我明白了守望的另一層含義，它叫作等待，一種類似春華秋實的等待。在今天快節(jié)奏的時代，多少人因為急于求成而因小失大，自毀前程，甚至不惜鋌而走險……幸好我看到了母親的智慧，讀懂了守望一份“空”的根本意義，故而即使身陷塵網(wǎng)也能迷途知返。

夜深了，明天過后不知又有多少人被塵埃負(fù)荷。此刻，滇西北高原依舊以最原始的姿態(tài)裸露在我人生的另一端，面對那空闊的遼遠(yuǎn)，我又想起吉納蜜的叮囑：一定要守住高原，離開了高原，你就真的什么都沒有了。所以，今夜就讓我赤裸裸地踏上“暗物質(zhì)”的頂端，守望著滇西北高原最空的部位，守望住現(xiàn)世，也守望著來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