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永萍
不知道車拐了多少個彎,爬了幾道梁,過了幾條溝,山路越走越窄??斓侥緣究h大石頭鄉(xiāng)牧民居住的“羊房子”時,山路到處都是石頭,車猛然間顛簸起來,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一起一伏。這里沒有樹,山頭裸露著光禿禿的青石崖、紅石崖。山溝里排列著大小不一的亂石,走路時一不小心鞋就會被碎石劃個口子。路邊的幾位牧民都是黑紅色的皮膚,顯然長期經(jīng)受風(fēng)吹日曬。除幾處牧民的土坯房外,就是石頭砌的羊圈。夏窩子空蕩蕩的,不見人煙,正應(yīng)了那首那首歌謠:“山高水少石頭多,千溝萬壑盡是坡。半年風(fēng)雪半年旱,逐水游牧靠天活。”
此次弟弟是來收購牲畜的,我隨了。與我們同行的哈薩克族老鄉(xiāng)說,放牧的人辛苦呀!干啥都在荒灘上,隨地挖個坑做飯,飯快好的時候,旋風(fēng)來了,就這樣連灰土就飯吃。夏天,下雨了,頭上頂個麻袋,蹲在坡坡子、山崖崖子下避雨;冬天,腳凍得疼,常常會生凍瘡;晚上放牧回來,爬在冰冷的炕上,往被窩里一鉆,就那么囫圇個兒地睡著了……
眼下還是初秋,昨天剛剛下過一場雨,山里頭就已經(jīng)落雪了。一下車,就有一股徹骨的寒氣撲來,冷得我直打哆嗦,又躲回了車?yán)?,弟弟急忙脫下了他的外套裹在我的身上?/p>
他催我說:“快下車呀!你不是要拍照嗎?”
“這荒山禿野的?!蔽疫呄萝囘呧洁熘?。
等我抬起頭,翻滾的烏云壓著山頭,越來越低,山窩里的陰影逐漸加深,像是籠罩著群山的寂寞。只有山峰上還淡淡地殘留著向陽的一面。
忽然我眼前一亮,哇!一群雪白的山羊“輕功”了得,自如地在險峻的亂石之間行走跳躍,如履平地。有一只山羊竟爬在了重直的懸崖上吃草。另有一只山羊也許爬山崖爬膩了,爬到了紅柳枝椏上……同行的老鄉(xiāng)說,這里的羊,最先老的是牙齒,早早就被山石磨禿脫落了。
我的興趣一下子來了,也順著山溝開始“撒野”了。
山洼里的野草,任其生長。最為鄉(xiāng)里人不待見的臭蒿子隨處可見。臭嵩子其實還有一個高雅的學(xué)名——駱駝蓬,是戈壁灘上駱駝最愛吃的一種蒿草。
山坡上,地灣里,亂石堆旁,一叢叢本地人叫紅刺的——學(xué)名應(yīng)當(dāng)是黃薔薇集叢而生。一根根長滿小針刺的莖桿比肩而立,上端多有分枝,山風(fēng)吹來,颯颯作響。
與紅刺相伴而生的還有黃柏刺、兔兒條之類的植物。兔兒條的枝條柔韌而有彈性,老一輩的馬車夫通常選它作鞭桿呢。
我覺得這些草一定是受了牧人的影響長成的。在灼灼夏日的炙烤下生長,在肅殺秋聲的奏鳴曲中成熟。幾經(jīng)摧殘而不餒,屢受蹂躪而不屈,置身于這孤寂的荒原,讓自己站成一處風(fēng)景。
在溝谷穿行時,只見一位牧人,正斜躺在山崖崖下避風(fēng)抽煙。我走近牧人,主動和他搭訕,他漢語說的不熟練,我倆答非所問地聊著。沒聊上幾句話,他蹭蹭地登上了山崖,爬到半山腰的崖壁上,拔出了幾株帶紅根的野草向我扔來?!办`芝草?”我好奇地問。弟弟說:“這是野紅蔥,可以吃呢!” 我心中為之一暖,我與牧人雖語言不通,卻感到了某種交流,這種交流更能深入內(nèi)心,也更難忘。
我在山溝里任性地走,隨處可見密密匝匝的芨芨墩,它們根系相連,一團團,一片片,連成了一片黃燦燦的草海。大風(fēng)刮過,像一層層雪浪翻滾著、洶涌著,一波一波,風(fēng)吹草低時露出白頭黑牛、北京花牛、土黃?!寥嗽陲L(fēng)中掌握著方向,身體與奔跑的馬兒一同起伏,揚鞭。牧人身上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的那種自信、勇氣和灑脫感染了我,我感覺不那么冷了。
谷底的草場上,一條小溪就在腳下流淌。水是第一流的寫生畫家,溪水把周圍的一切如畫般反映出來:云彩相互追逐著,掠過天空;草兒在風(fēng)前搖擺婆娑;山坡上的羊群向山下走來;一群馬在爭相渡河;兩只黃色的蝴蝶結(jié)伴飛舞,越飛越高……
其實牧人并不孤獨,他們平素是以大自然為對手,他們暗藏著的野性威力踏碎了那份孤獨、憂傷。
牧人具有與生俱來的歌唱天賦,難怪流傳著“草原上從不缺歌手”的說法。幾乎隨便一個人,在吃飯之余,站起來就可以唱幾曲。
平時,他們常常需要使用特殊的聲音指揮成群的牲畜,他們的聲音極具穿透力,不是使勁地喊,而是向著遙遠的地方呼喚,聲音悠長、渾厚。他們獨特的聲音,源于他們擁有遼闊的歌唱舞臺——草原。在空曠的原野唱歌,會揮發(fā)掉一部分音量,即便是唱歌給自己聽也要用很多的氣息和力量,久而久之,歌唱者的氣息越唱越足,聲音越唱越嘹亮,傳得也越來越遠。
當(dāng)哈薩克族的男人們身騎駿馬,肩托獵鷹,伴著冬不拉悠揚的琴聲在草原上游牧?xí)r,女人們就在自家的氈房里,用五顏六色的絲線和毛線,精心繡織古樸典雅、結(jié)構(gòu)緊湊的花紋圖案:從帽子到衣服;從布袋到壁毯;從枕頭到被單墻??;從被褥到馬具彩帶……她們對身邊的美有著最真實的體味和最深切的感受:藍天、白云、雪峰,活奔亂跳的牛羊、揚鬣奮蹄的駿馬以及搏擊長空的雄鷹……都可以成為她們刺繡的題材。“繡娘們”的每一件精美繡品都深深蘊含著草原民族的細膩與柔情,彰顯著多彩的藝術(shù)魅力。
走近,它便讓人慢慢在品味中越來越喜歡它——夏牧場。
在這荒山禿林里,最為搶眼的植物莫過于高昂、挺拔的紅柳了?!笆⑾暮q峭,荒原草不多,幾支紅柳影,對客舞婆娑。”紅柳株高一般不超過兩三米,莖桿粗者也不過一寸左右,葉片纖細狀如柏葉,葉色似藍而綠,粉紅色的花瓣盛開在枝頭。一到秋天,經(jīng)嚴(yán)霜的洗禮,像火一樣的柳花,溫暖著大戈壁冷寂的胸膛……如果說胡楊是茫茫瀚海中傲視蒼穹的偉丈夫,那么,紅柳則是浩瀚戈壁中嬌艷忠貞外柔內(nèi)剛的鐵娘子——狂風(fēng)吹不斷它,黃沙壓不死它。
或許草原牧民不屈的性格便是從這些植物中吸取的。在這茫茫無定,浩瀚無際的戈壁灘上,留下了許多傳奇故事。那一段段情,一件件事,不能忘卻。
一位患有多種關(guān)節(jié)病的牧人,步行回夏窩子。整整十個小時??!從天明走到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他蹣跚的腳步,滴滴嗒嗒的汗水……月雖殘,亮如雪,高掛天空誰言缺?。?/p>
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漠孤煙下,也曾演繹著一段美麗的愛情故事:據(jù)說有位叫艾爾肯的小伙,父母多病,家里一貪如洗,和鄰居姑娘熱依仙木相識相愛多年,因家境貧寒,女方的父母堅決反對,正當(dāng)小伙犯愁、想放棄這段姻緣時,姑娘堅決地說:“窮我不怕,你嫁給我吧,我娶你。”
以前大石頭的村民飲水,在夏季喝的是水庫閘門流來的黃湯般的泥水。冬季靠化雪飲水,地處風(fēng)口的大石頭,寒風(fēng)天天不斷,落在山坡上的積雪,今天刮到東,明天刮到西,化開的雪水里全是泥沙。為了改善飲水條件,鄉(xiāng)黨委號召在山區(qū)打井。當(dāng)時正值冬季,暴風(fēng)雪頻繁,男勞力都調(diào)到抗災(zāi)保畜第一線了,是一群“鐵姑娘”挖開了一眼大井。出水的時候,村民們從四面八方涌到井旁,不管天寒地凍,捧起水就喝;一些年長的老人站在水邊雙手捧在胸前祈禱;老大娘帶來了糖果、奶疙瘩撒向歡樂的人群……
誰說這荒涼的地方,是沒有文化的地方呢?這里的文化只是藏得比較深罷了,它不在舞臺上,不在熒屏上,而是深藏在歷史和每一位遷徙者的心里。
1976年的冬天,大石頭草原經(jīng)受了歷史上旱見的暴風(fēng)雪襲擊,牲畜的損失率高達21%左右。役畜又少又乏,又沒有拖拉機等機械,“鐵姑娘”們便人力徒步背東西轉(zhuǎn)場。努爾哈依背起了一臺手搖縫紉機,畢哈依霞姑娘背起了一塊氈房用的大塊木柵欄,被人稱為大力士的吐爾遜汗姑娘,生怕自己少背了東西,搶先背起了一塊大包氈。當(dāng)她們把第21頂氈房轉(zhuǎn)移到目的后,她們的肩膀、脊背上到處是老繭、傷疤。就是這樣一群弱小的身影,她們不知和暴風(fēng)雪博斗了多少個回合,到各個冬窩子收集死羊絨3.3噸,搶埋大小牲畜尸體800多具……
這里不是世界上最繁華、最漂亮的地方,卻是最艱難、最令人驚嘆的地方。
在草原上,有一種濃重的情誼流淌在牧民的日常生活中。似乎義氣不僅僅是存在于兄弟之間,更存在于與人與人交往的任意一處。
吐爾尼汗的丈夫去世的那年春天,正是蒲公英生長的時節(jié),吐爾尼汗好幾次清晨推開家門,發(fā)現(xiàn)院門外放著蒲公英,這一定是牧人們知道她失去了親人,沉浸在悲傷中,特意采來可以敗火的蒲公英。這種饋贈,怎能忘懷!
春日里,一次,哈山·阿迪力別克、俄布拉依兩位小伙子車?yán)镅b著羊向山里走去,途中,忽然傳來叫救命的聲音,原來是一位放羊的漢族老漢被突如其來的山洪給沖走了,大概沖出百米左右,老漢抓住了一塊大石頭,混濁的洪水咆哮著,翻滾著,老人命懸一線,危急關(guān)頭,小伙子們急中生智,找出了繩子,用套馬繩救出了老人。
在大石頭還傳誦著這樣一個故事:小姑娘哈迪霞,在井底救出了生產(chǎn)隊的十一只羊。
我被一個個真實的故事感動了……
跟隨弟弟在大山的牧場上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太陽快落山了我們才走出了大山。車子在公路上疾馳,呈現(xiàn)在視野里的是浩瀚的荒漠,星星點點的羊群。古老大石頭以往的豐富似乎一一在我眼前再現(xiàn)。
漫漫絲路上的小小驛站大石頭,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曾經(jīng)目睹過多少驚心動魄的場面!乾隆四十六年,十四年的流放生活,令詩人陳庭學(xué)孤獨、失意、寂寞、憂慮,雨夜投宿大石頭驛站時,他觸景生情,有感而發(fā):
夜雨瀟瀟孤館聞,曉風(fēng)并為掃涼氛。
蛛拋殘網(wǎng)虛韜跡,鳥斗高云互為群。
邊路近山寒暑變,層巒浮靄談濃分。
黃原樹斷行人少,載我車中看野云。
方希孟的《大石頭》似乎讓我們身臨其境般感受到了當(dāng)年大石頭白草茫茫,大漠鳥飛,荒天鬼哭,路斷人稀的場面:
連峰百里盡枯云,白草茫茫日又曛。
大漠鳥飛秋少見,荒天鬼哭晝常聞。
欲尋佛洞巖猶隔,待訪候碑路已封。
差喜山南新堠辟,松關(guān)柳谷兩無勤。
歷任江西按察使、河南巡撫等職的彥檢,他路經(jīng)大石頭的詩作則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壯游游不倦。攜扙步崗頭。
遠岫日將落,晴天云來收。
閑行入山寺,小坐滌茶甌。
笑向良朋問,紅塵到此不?
地辟無僧住,柴扉風(fēng)自開。
吾儕聊復(fù)爾,佳興亦悠哉。
磧遠馬爭渡,坡前羊下來。
如鉤新月上,回顧且徘徊。
這些詩稿,像拉開了一幅大石頭的歷史畫卷:山高坡陡路窄地勢險要,澗水清冽甘甜水草豐茂,山上有佛洞寺廟,路旁有漢碑烽燧,崖上有唐篆巖雕,官店民店食宿方便,兵營驛站……行走在這瘠薄的大石頭草原,一條小路猶猶豫豫蜿蜒伸展,時隱時現(xiàn),若有若無,顯得格外單調(diào)、模糊、迷茫。而在它的身后——你若細心觀察這里的景致,便會莫名地被一種深厚的東西打動,那種東西不能確指,卻時時處處存在著,彌漫著。
看見路邊一朵被車碾過的牛蒡花頑強地活著;沙丘上,一株株泛著綠,肢體橫臥、樹干多半扭曲的梭梭努力地生存著……它們的形態(tài),它們的風(fēng)骨,都像一股無形的力量,推動著我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