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以下簡稱《涂》)于2013年2月首發(fā)于資深文學期刊《十月》,甫一發(fā)表即引發(fā)諸多共鳴,備受好評,并屢次獲獎,成為新世紀以來書寫底層、反映社會階層流動問題的名篇。但同時針對小說的批評聲音也不絕于耳,一度形成比較激烈的爭論;隨著批評的不斷深入,爭議的話題也日漸擴展開來。圍繞著《涂》在作家、讀者與批評家之間展開的熱烈對話是新時期以來底層文學的一個典型案例,一方面它反映了在對底層進行書寫、表征和敘事的過程中,批評和理論不斷介入其中積極干預,另一方面它也表明底層問題不僅僅是經濟、政治問題,也是復雜的文化問題,因而成為當前各門人文學科所共同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可以說圍繞底層問題形成了一個各種書寫形式、多種理論資源交叉對話的公共領域。本文試圖以此為切入口探討底層書寫中創(chuàng)作、批評與理論的密切關系,以期對現實經驗如何理論化以及如何推動當前文論建設有所啟發(fā)。
一、《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創(chuàng)作與接受情況
方方近幾年的創(chuàng)作凸顯了題材多樣化、關注社會熱點、反映時代精神變化等特點,表現了敏銳的現實觸覺和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寫作《涂》的靈感來自一則關于一個農村大學生步行上學、一路打工用零鈔交學費的新聞報道。(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創(chuàng)作談:這不是個人悲傷》,《中篇小說選刊》2013年第1期增刊。)方方由此鋪敘出一個完整曲折的故事:
涂自強出生在一個偏遠清貧的山村,通過刻苦學習考上大學,帶著村里人的期冀和湊出來的學費,一路步行前往武漢,路上干過各種雜活,得到了各種陌生人的敬意和幫助。大學期間,涂自強通過在學校食堂打工、做家教以及同學們的幫助維持生活,同時發(fā)奮學習,準備考研,但因為父親突然病逝而放棄了這條對于寒門學子而言相對公平、比較可行的上升之路。畢業(yè)后涂自強決定留在城市打拼,但只能找到缺乏保障的臨時性工作,還遭遇過老板欠薪逃匿。他租住在城中村,儉省至極。后來家里老屋被大雪壓塌,涂自強把母親接來與自己同住,由于母親的緣故工作諸多不順。在得知自己已是肺癌晚期之后,他把母親安頓在佛寺里,自己在回老家的路上,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
小說于2013年2月發(fā)表于《十月》,隨即引發(fā)熱議,《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重要選刊都予以轉載,3月份就出版了單行本,《十月》雜志也很快組織了作品討論會并刊發(fā)討論會記錄稿《是“問題”還是“主義”》,小說也斬獲了《中篇小說選刊》雙年獎、老舍文學獎提名等獎項,并被《中國作家》和“中國小說學會”分別評為2013年度最佳中篇小說獎的第一和第三名。
小說備受歡迎,原因在于它所描寫的是非常普遍的社會現象,反映了當下相當尖銳的社會矛盾和危機:一方面城鄉(xiāng)差異加劇、貧富兩極分化、社會資源分配不均等問題日愈嚴重,農村小孩受教育、通過讀書改變命運的道路越來越狹窄,另一方面?zhèn)€人奮斗的夢想遭遇破滅,大學生成為蟻族,漂流在城市,過得逼仄窘迫的生活。因此在個人奮斗終歸失敗成為一種“時代癥候”的背景下,在“大學生就業(yè)難”“階層固化”“屌絲”“蟻族”“蝸居”“拼爹”等詞匯成為流行語的氛圍中,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成為許許多多青年人的“集體悲傷”,引發(fā)普遍共鳴。
但是,這并不是一部沒有異議的作品,小說發(fā)表之后沒過多久,就出現了截然不同的評價,而且批評并不局限于文本本身,更是擴展到對文本所反映的現實問題的把握和理解以及文本的接受等方面。
二、批評的介入
《文學報》在2013年8月發(fā)表了曾于里的《只是個人悲傷》一文,在2014年又連續(xù)刊發(fā)了翟業(yè)軍和昌詠等人的措辭激烈的批評文章,引發(fā)一些批評家著文加以回應,方方也將翟文轉發(fā)到自己的微博,并表示“沒有看上他的文本”。[ 參見曾于里:《只是個人悲傷》(《文學報》2013年8月22日),翟業(yè)軍:《與方方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文學報》2014年4月10日),昌詠:《經驗的陳舊與傾向的偏狹——對方方的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批評》(《文學報》2014年4月24日),王雪瑛(《也談方方的〈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文學報》2014年4月24日),牛學智:《關于〈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批評的批評》(《文學報》2014年4月24日),牛學智:《批評是否到了該有終極關懷的時候——再談〈涂自強的個人悲傷〉批評的批評》(《百家評論》2014年05期),《方方:如何看待有人對〈涂自強的個人悲傷〉的批評》(《北京文學(精彩閱讀)》2014年06期)。]摒除其中偏激不當的言辭、扣帽子的行為以及“博人眼球”“批評名家以求出位”等等不良揣測,爭議中暴露出現的小說本身的矛盾以及評價機制的問題都是值得認真對待的。隨著討論的深入,這幾年出現的批評文章顯得更加理性、嚴謹,一些更有價值的思考方向也不斷呈現。
對小說的批評主要集中于以下幾點:
第一,夸大城鄉(xiāng)二元對立?!锻俊肥紫仁且粋€“鄉(xiāng)下人進城”的故事。當涂自強考上大學時,不僅他家鄉(xiāng)的人把他看作“天之驕子”,指望著他將來發(fā)財當官、拯救家鄉(xiāng),他上學一路也收獲了來自底層人群的各種敬佩和善意,籠罩在他身上的“大學生”的光環(huán)是與作為希望和成功象征的“城市”結合在一起的;在城市上學的涂自強自己也深受城市的光鮮亮麗一面的吸引,難得回一次家卻也馬上厭惡起農村的臟亂差與日復一日死水一般的生活。鄉(xiāng)村的潰敗成為涂自強個人奮斗的起點,農村出身成了他要改變的命運,他的目標就是要在城市安家扎根。悖謬的是,城鄉(xiāng)之間隔著深深的鴻溝,涂自強雖付出一切終究一無所獲。
小說把城鄉(xiāng)之間的對立推至極至,甚至設置了一些不怎么可靠的情節(jié),譬如描寫涂自強在大學里第一次接觸電腦并且表現得異常驚奇的情節(jié)就為人所詬病,同時刻意夸大農村小孩與城市小孩的差距,似乎城里人就都是有錢有關系有背景,而農村人則一無所有;而涂自強的悲劇性命運也與另一個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在大學里涂自強幾近形單影只,打工時雖與其他蟻族同租一屋卻甚少交流,與他的生活有所聯系的人全都是為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同樣來自農村的中文系女生傍上“有實力的人”,比涂自強家境稍微好點的馬同學靠著長相和幽默吸引了一個富有的“美國妞”移民美國,李同學和趙同學分別依靠家里的關系當上了公務員和進了銀行,“同學中,都有前景有向往,只有涂自強一人在埋頭打拼”。(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第29頁。)endprint
在小說所設置的世界里,只有城鄉(xiāng)、富貧兩極對立,廣大的中間灰色地帶是被抹殺的,這樣的設置無利于真正展現蟻族的生存困境,畢竟淪為城市底層、弱勢群體的并不只有來自農村、本來就貧困的大學生。小說以城市作為理解涂自強的悲傷的唯一框架,其結果是“雖意在抗議社會對青年的不公,卻始終牢牢依附在主導著當前城市進程和青年夢想的發(fā)展邏輯之上,沒有片刻的偏離”。(羅小茗:《城市結構中的“個人悲傷”》,《文學評論》2015年第2期,第162頁。)
第二,人物塑造平面化、靜止化。方方曾多次表示,涂自強的悲傷不是個人悲傷。小說最初發(fā)表在《十月》上,以“他從未松懈,卻也從未得到”結尾,發(fā)行單行本時又在最后加上一句“他想,果然就只是你的個人悲傷么?”書的封面上也印著“我就是他,他就是我,我們大家都是涂自強”、“這是一個人的悲傷,更是一代人的悲傷”等字句。(參見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作家和出版社的意圖是相當明顯的,小說也在讀者群中引起廣泛的共鳴,諸多批評文章也是從這個方面來肯定小說的成就和貢獻。但是涂自強并沒有被塑造成一個典型環(huán)境中的典型人物,涂自強的經歷也許是具有普遍性的,許多人都或多或少遭遇過與他同樣的情境,產生過同樣的情感體驗,而他的形象塑造始終是單一、平面化、靜止化的。
方方在談到寫作初衷時說:
我是想試試,一個窮人孩子,在我們眼下的社會,不玩任何花招,憑自己單槍匹馬,能走多遠。所以,這個人應是我們日常生活常見的年輕人,他很普通,沒有出類拔萃的才華,沒有高大英俊的外形,沒有特殊的背景,同時,他也沒有野心、沒有侵略性、沒有遠大的抱負(如同這一代的諸多年輕人一樣:不介意人生理想,更看重現實生活)。他有的只是一份個人的努力,一份認真,一份對待生活的誠摯和對待他人的善意。他自尊而不自卑,自知并且克制。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試著,讓自己陪他一起走,與他一起去經歷人生,看看他能走成什么樣子。[ 《是“問題”還是“主義”》,《十月》2013年第5期,第197頁。]
結果小說也表現出非常明顯的“人物先行”的痕跡,從走出鄉(xiāng)村到城市上大學到最后三年在社會上的拼搏,人物性格基本不變,涂自強始終是那么一個沒有關系和背景、長相一般、能力平平、勤奮刻苦、儉省至極、善良孝順、最重要就是樂天順命的鄉(xiāng)村青年,面對一切的嘲笑和不幸坦然處之,幾乎不做任何思考和反抗,在任何波瀾中都沒有得到成長或發(fā)生變化。給人的感覺就是他幾乎沒有任何過錯,因此當作家需要讓涂自強走向失敗時,就只能倚重偶然性的因素了:父親突然病故,考研才會受阻;大雪壓塌了老屋,母親只得到城里與兒子同住,成為涂自強工作和感情生活的一個負累;以及最后戲劇性的絕癥。而被作者認定應該為涂自強的命運負責任的時代和社會在小說中也都以非常抽象的面目存在,沒有什么具體的體現,正如涂自強自己所說,除了那個欠薪逃匿的學長老板外,其他人都沒有虧欠過他,反倒予他許多溫暖和幫助。(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第33頁。)
在本文看來,涂自強不是作為一個典型形象,而是以一種寓言化的方式,表征了今日廣大蟻族的生存狀態(tài)和精神危機,“對當下生活的隱忍承受、對社會秩序的默然認同、對人生理想的自覺放棄,讓涂自強成為新時代‘蟻族的悲傷縮影”。(王陌塵:《方方:思想的力量及其盲點——從〈風景〉到〈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北京日報》2013年8月1日。)正是因為整個社會、尤其是青年人中彌漫著一股悲傷、絕望、無力之感,小說才能引發(fā)廣泛共鳴。因此即便涂自強的命運充滿了偶然性,他的悲傷卻與時代氛圍相契合。當涂自強的個人悲傷被體驗為“集體悲傷”時,對其中的轉換機制加以分析,將為我們把握時代的社會心理和感覺結構提供線索。
第三,是小說的文學性問題。從一開始,就有學者指出小說戲劇性的結尾顯得不合理,削弱了小說的悲劇性。(參見:《是“問題”還是“主義”》,《十月》2013年第5期。)不過在本文看來,小說的人物與風格倒是完全統(tǒng)一的,正因為涂自強最主要的性格是樂天順命,所以盡管主題是悲傷,但作者用詞簡練、感情節(jié)制、底色溫和,整個小說籠罩著一股淡淡的哀傷,可以說體現出傳統(tǒng)文學哀而不傷的審美趣味。小說最后寫涂自強的病,為什么是“肺癌晚期”,而不是早期,或者其他還有一線生機的疾?。渴且驗檫@樣一來,涂自強的“我自巋然不動”的樂天性格勢必受到動搖,小說這種哀而不傷的審美效果就會受到破壞。無論故事是多么沉痛的故事,這樣的敘述方式終究是悲傷而抒情,而非尖銳而予人疼痛感。如果這種藝術上的追求最終必須以損害故事情節(jié)的合理性、放棄對人性的深層挖掘為代價,以致雖苦難過度、悲劇性卻不足,那只能說明,也許這種藝術形式并不是表現這個故事的最佳方式。
事實上圍繞著方方小說的爭論并不是個案。新時期以來,盡管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呈現豐富和多樣化的面貌,但普遍評價仍然是:底層文學的貢獻是關注底層,直面現實,寫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掩蓋的底層人民的物質困境和精神困境,缺點就是以故事代替敘事,人物讓位于題材,苦難堆砌,文學性不足。這些問題多多少少在所有底層文學作品中都有所體現,這就急切需要從理論層面上對底層文學的整體創(chuàng)作情況加以整理和思考。
三、理論層面的思考
新時期以來,隨著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富和批評的發(fā)展,關于底層文學的理論工作也隨之開展,對底層文學的命名、思想傳統(tǒng)、藝術手法、取得的成績和存在的問題等都進行了一些探討,但要建立一種系統(tǒng)化的底層文學話語體系則還有很多工作要做。圍繞著《涂》展開的批評在以下幾個方面為理論思考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一)文學與現實的關系
文學不是對現實經驗的摹寫,而是要把握紛繁復雜的社會現實背后本質性的東西,這是現實主義文學理論的基本觀點。既然如此,當作家們感覺受到新聞媒體的威脅,認同“文學的想象力已遠遠落后于現實”的論調,執(zhí)著于與現實賽跑、求新逐奇時,我們只能說文學的不自信更多源自作家們對把握本質的放棄。底層文學的寫作不僅要直面現實,更要對現實進行有深度、有力度的追問,而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作家的知識視野和世界觀。endprint
究竟誰應該為涂自強的悲傷負責?作家想告訴我們,這是時代和社會的責任,“沒有別的原因,就只是他來自鄉(xiāng)村,是一個無關系無根底無背景的農家兒子”,“任何個人的奮斗,都得仰仗一個有可能讓你的個人奮斗得以成功的時代”。(轉引自岳雯:《方方中篇小說〈涂自強的個人悲傷〉:重建問題與小說的關聯》,《文藝報》2013年10月11日。)正是因為這種認識,小說對涂自強悲劇根源的探討僅停留于淺層,它雖然展現了個人奮斗神話的破產,卻認同“個人奮斗”和“成功”的意識形態(tài),也就是馬同學所說的“非富即貴”。(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第21頁。)正如有的批評所說,涂自強與他的同學和同事并無區(qū)別,都是基于“人與物(財富與權力)”的關系來理解社會,區(qū)別僅在于其他人努力地讓人與人的關系服務于建立人與物的關系的需要,而涂自強試圖僅僅依靠個人奮斗來建立人與物的關系,但這并不是他有意識的主動選擇,而是迫于無奈,他既無社會資本的承繼,更缺乏積累社會資本的自信與能力;而更深層次的問題是“以建立人與物的關系為目標的個人奮斗,無論是依賴個人,還是征用人與人的關系,它們的出發(fā)點和終點都是日益等級化的社會關系結構。”(張翔:《當代文學敘事中的個人主義意識危機——從近兩年數部作品談起》,《文學評論》2015年第1期,第55頁。)所以涂自強失敗了,我們固然悲傷,縱然他成功了,只怕也不是值得欣喜的事。
方方感慨道:“我們有幸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對個人奮斗給予充分肯定的時代——里成長。”(方方:《涂自強的個人悲傷》,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3年,封底。)問題是,上世紀80年代能考上大學通過讀書改變自己命運的也依然只是鳳毛麟角,而且恰恰是他們的投機和守護既得利益的行為成為今日社會之不公平格局的成因之一。而在涂自強的時代,資源有限,競爭日益激烈,社會對人才的要求越加嚴苛,再加上大學擴招,文憑貶值,通過教育所獲得的資本無法在社會資本中占據優(yōu)勢地位,但即便如此也依然有人能占有更優(yōu)勢的社會資源取得上升之路。不幸的是,不管是上升還是跌落,自我中心主義的個人都不關心他人的利益、整個集體和社會的利益,廣大底層的命運仍然深陷沉默和黑暗的深淵。正如蔡翔所說:“整個的底層都進入了一個夢想。他們認為通過占有文化資源,也就是讀書,就能改變自己的生存狀況。這種夢想同時意味著,底層已經接受了來自統(tǒng)治階級所給予的全部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形態(tài)。就是說,他們不僅要改變自己的經濟狀況,還要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社會地位。他有一個明確的目標,就是進入上流社會,起碼是中產階級。這無可厚非,但是如果把它意識形態(tài)化,就會造成這樣一個后果:底層永遠不會再擁有自己的代言人。這是目前中國最大的一個隱患。一旦知識分子進入這樣一個利益集團之后,一切就都與底層劃清了界限?!保ā陡戒浺唬簩Σ滔璧脑L談》,劉旭:《底層敘述:現代性話語的裂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213頁。)
小說中飯店大廚說:“其實我覺得國家根本不需要辦大學。窮人的孩子,讀了也是白讀,四年出來,照樣找不到事做。有錢人家孩子,同樣也是白讀,因為不讀書也能找到好工作?!保ǚ椒剑骸锻孔詮姷膫€人悲傷》,《十月》2013年第2期,第32頁。)這成為書中人物命運的注解。先不說涂自強的那些有關系有背景的同學是否真的不學無術,也許更可悲的是盡管接受了四年高等教育,涂自強仍不具備對社會的清醒認識,沒有任何思考、批判和反抗的能力,而是成為現代化意識形態(tài)的被動承載者,在“城市夢”和“成功神話”中耗盡青春和生命。教育如何成為一個文化生產的積極場域而不僅僅是再生產的工具,底層如何積極地為生存而抗爭,形成自身的“階級意識”和價值觀,而不是被動地再生產中產階級的文化模式從而再生產現存社會結構,這恐怕是更值得接下來的底層書寫思考的問題。
(二)文學何為
新時期以來,隨著底層文學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和底層寫作主體的多樣化,如何表述底層,讓底層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始終是學界所關注的焦點。底層文學體現了沉默的大多數強烈的表達欲望,應當受到支持和鼓勵,所以打工文學在這十幾年以粗糙的面目面世,但卻贏得了包括民間和官方的承認和贊賞,這是好現象。但是二十年過去了,如果還只停留在“說”的層面,而不去深究“說什么”和“怎么說”,這肯定是不行的。如何兼顧這兩方面的要求,實現藝術性與思想性的高度統(tǒng)一,對于底層文學來說尤為重要尤為艱巨。
藝術性追求理應是專業(yè)作家的一種自覺意識。對于他們而言,無論是故事還是人物都只是文學的素材,他們發(fā)現了一個好的故事,用一種合適的方式把它講述出來,完成一件文學作品。但是選擇了底層的題材,總附帶著要承擔更多的社會責任,面對更多人性的拷問和倫理的難題。在作品中直面苦難的人群,無論作者和讀者都很難保持一種冷眼旁觀的心態(tài)和距離。作為底層文學開山之作的曹征路的《那兒》在講述完主人公“我小舅”的壯舉之后,在小說最后一節(jié)花了諸多筆墨描寫敘事者“我”自己的變化,敘事主體的變化顯得突兀生硬,但作家難以自持的憤激和無奈卻力透紙背,令人動容。尤其是在面對底層的出路問題時,作家自己的絕望和無力感有時彌漫全文?!锻俊吠回5慕Y局所透露的恰恰也是作家的無力感。即使是選擇紀實性形式書寫底層的作家,如寫作了《中國人在梁莊》和《出梁莊記》的梁鴻,也無法抑制在書的結尾處感慨:“我只想離開。只想沉浸在這悲涼的曲調之中,以逃避我心中的悲涼和清晰的漠然。就像我和小柱,就像我對待小柱那樣,我們血肉相連,卻又冷漠異常。我終將離梁莊而去。”(梁鴻:《出梁莊記》,廣州:花城出版社2013年,第305頁。)
與五四時期呼吁“揭出病苦,引起療救的注意”(魯迅語)的先輩所持“啟蒙主義”立場不同,新時期的底層作家?guī)缀鯚o人標榜自己是在為底層立言。但是降低姿態(tài)并不一定意味著逼近真實,有時反倒成為一種妨礙,使作家放棄了自己的立場,在挖掘人性之惡時裹足不前。劉繼明的《我們夫婦之間》講述了一對下崗工人夫婦迫于生活壓力,妻子最終淪為妓女,開著摩托車從事非法營運的丈夫往來接送的故事。如此禮崩樂壞,令人觸目驚心。但小說讓人覺得遺憾,一個這么悲慘的故事卻寫不出悲劇的味道。在小說創(chuàng)設的環(huán)境中,下崗之后尋求謀生之道雖然一波三折,但丈夫一直堅持不讓妻子去菜市場賣魚,怕她細皮嫩肉的身體粘滿魚腥味,表現出對普通勞動者的鄙視和對靠自己雙手掙生活的價值觀的漠視。而這樣一個以養(yǎng)育妻兒為己任的“大男子”最終淪落到靠妻子出賣肉體來生存的地步,轉變雖然巨大,但也麻木不仁、恬不知恥,內心的掙扎和痛苦在小說里被輕描淡寫;同時小說將他失去了“一家之主”地位的痛苦與一個下崗工人失去主人公地位的痛苦進行同構,集體主義大傘的庇護之下竟養(yǎng)成了工人階級的依賴性、虛榮心和一種虛偽的優(yōu)越感,難免讓人有咎由自取之感,而他的妻子淪為妓女的直接動機竟然是上中學的兒子因為交不上住宿費從重點班掉到普通班結果賭氣不肯上學。為人父母,從未想過什么才是應該留給兒子的有價值的東西,觀念竟如此偏狹和愚昧。小說以丈夫第一人稱講述,以上這一切都沒得到任何深挖,而是用一句“生活困境”輕易打發(fā),顯得相當草率、粗暴且無力。endprint
有些作家則如方方一般透過溫情脈脈的面紗來看底層人不堪的人生?,F實中涂自強是否真能遇到這么多好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說所描寫的善行本就是有相當局限性的,村民和一路的好人大多為涂自強身上籠罩的“大學生”光環(huán)所吸引,一旦光環(huán)不再,人性的善還能經受多少次考驗?而大學同學對涂自強的慈善般照顧絲毫不會動搖他們?yōu)楣淌刈陨砑鹊美婢S持階級界限的本質。我們感傷命運的不公,尤其因為涂自強的愿望是如此卑微,“他從來就沒有想做一個英雄,他只想做一個普通人”。 (吳麗艷、孟繁華:《文學人物走過的歷史:2013年中篇小說現場》,《當代文壇》2014年第5期。)但是在階級社會歷史上,改變階級地位從來不是一個“普通”的愿望,而是夾雜著血與淚的殘酷斗爭,涂自強以如此卑微和無知的姿態(tài)被卷入其中,遭到無情碾壓。作家并不打算把他塑造得像高加林、孫少平般起伏掙扎與矛盾痛苦,卻也拒絕把這種平庸麻木、死水般的生存狀態(tài)寫得如阿Q般可鄙可恥,即便在最后一刻,也不給他機會做一絲一毫的掙扎,讓他毫無選擇默然消失于無痕,人物的主體性和存在感都被削弱到極致。有時候最難寫好的不是苦難和人性,而是“平庸”和“麻木”。周曉文導演的影片《百合》(2011年)所塑造的主人公百合跟涂自強很相似。一個心智不怎么成熟的少女從農村來到城市,又遭遇了諸多波折,卻自始至終樂觀、忍耐和相信人,影片一味強調她與生俱來的純樸的人性,而這一切所具有的頑強的生命力是沒有根據、令人懷疑的,說到底還是導演對農村或農業(yè)文明的烏托邦想象而已。當然了,導演也借她之口直接說出“窮人沒時間痛苦”“開始不恨,后來恨得厲害,再后來徹底沒希望了又不恨了”這些話,力圖表現底層人真實的麻木的生存狀態(tài),但是在影片所設定的接受作家采訪的敘事框架中,這個盡管單純傻白卻思路清晰表達流暢甚至可以說能言善語的女孩又跟這種麻木不仁的人物設定相違背。影片的敘述框架也使得作家劉楠在與百合接觸之后對底層的認知和感受以及對待自己的生活和情感的態(tài)度的變化這條副線多少有點喧賓奪主,這明顯是周曉文自身情緒的投射,在關懷底層的同時還要公式化地硬生生講述一個知識分子被拯救的故事?!栋俸稀肥降那闆r是有代表性的,不少底層作品在小心翼翼地表達對底層的關注和關懷的同時,總彌漫著一種作家自憐自戀的情緒。
事實上,無論作家采用俯視、仰視還是平視的視角來對待他的寫作對象,這些視角自身并無優(yōu)劣之分,關鍵在于是否寫出了底層真正的生存境況,塑造了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并且在文本中創(chuàng)造出一種距離,留下反思或者提升的空間。
(三)批評何為
作家與批評之間的隔閡,不是今天才有的情況,也不是中國獨有的情況。但是好的批評絕對不會于創(chuàng)作有害而是有益,對于作品被廣泛接受產生影響也是至關重要的。在私人化寫作中,作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聽不見外面的聲音,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選擇底層為書寫對象,這種自我封閉的做法只怕是不可取的。經驗是有限的,沒有對底層問題的正確認識、對現實進行全面深層的思考,單單依靠體驗和想象,是不可能寫出真正反映現實生活的作品來的。
更重要還在于,批評總是傾向于對作家說話,但事實上他所面對的對象還應該是讀者,其中包括一部分理論工作者。批評家借著文學作品與現實發(fā)生關聯,從文學作品生發(fā)開去,溢出文本之外,這并非不恰當的做法,恰恰相反,這正是文學的特殊價值所在。因為文學提供了觀看世界的獨特方式,暴露出在其他地方看不到的生活的某些面向。
《涂》發(fā)表之后,許多批評文章針對貧困的代際傳遞、階層固化與流通渠道、社會如何變得更加公平、城鄉(xiāng)二元對立的思維模式的不良影響等等問題產生了相當有力的思考和討論。事實上底層文學批評一直是不局限于文本本身的,其走向是相當開闊的;同時諸多理論資源,經濟學、社會學、歷史學、政治學、倫理學的思考和視角也被納入其中,共同致力于提供關于社會現實的真知識,消除認知誤區(qū),進行價值引導,規(guī)避價值迷失。底層文學的批評必然要與文學場域之外的其他思想文化相雜糅,以期形成對現實具有更強大解釋力的思想和主張。
(四)文學經驗和實踐的理論化
如果說當代中國文學的一個重要病癥是脫離現實、陷入自言自語的怪圈、沉醉于欲望與感覺刺激、被消費主義所裹脅的話,底層文學的興起是有利于弊病的消除的,因為它本來就應該是貼近現實的、接地氣的、大眾的而且具有反思性、批判性的。但是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也是參差不齊、問題眾多的。在這種情況下,從底層創(chuàng)作與批評中生發(fā)出合理有效的理論形態(tài),對底層文學存在的合理性和價值加以論證,對其發(fā)展過程加以分析,對其未來加以預測和導向,為底層文學的批評與研究提供范式與概念,建構立場明確、觀點正確、面向開放的闡釋體系,就成為當下一項非常重要且迫切的工作。
反過來,底層文學的創(chuàng)作經驗和批評實踐也為理論的發(fā)展提供強大的支持。理論并不一定從現實中生發(fā)出來,但如果理論無法面對現實介入現實,它將是沒有生命力的。當前的文學理論建設,有諸多錯綜復雜的理論資源,但無論是強調西方理論中國化,還是尋求古代理論現代化,都必須著眼于對當下文藝實踐和文化現象具有解釋力。理論建設的立足點應該是文學創(chuàng)作、接受的實際,當理論僅僅致力于制定規(guī)范時,它終將與文學創(chuàng)作和批評相脫節(jié)并日益邊緣化。
雖然有不少人認為底層文學魚龍混雜、前景堪憂,但底層不是理論的底層,而是現實的底層。只要底層存在,底層文學就應當存在。為實現底層文學的繼續(xù)發(fā)展與繁榮,急需批評的介入,理論建構也將是大有作為的。今天中國的底層書寫,正日漸形成了一個創(chuàng)作、批評、文學和文化研究各股力量相互對話的活躍的公共領域,這種良性互動不僅將推動了學科的發(fā)展,為解決當代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批評與理論發(fā)展嚴重脫節(jié)這個難題提供了契機,也將為我們表征、理解、解決底層問題做出貢獻。
責任編輯:朱亞南
作者簡介:
許嬌娜,文學博士,從事西方文論和馬克思主義美學研究。本文英文版發(fā)表于美國的學術刊物《文學與藝術研究》(Journal of Literature and Art Studies)2016年第12期,中文版有所改動。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