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金

煉鋅人

凌晨四點鐘的時候，小鎮(zhèn)還在夜色的籠罩中鼾聲四起。我的夢如同一片平靜的海洋，水波不興。那是異鄉(xiāng)的小旅館，簡陋的四壁根本無法隔住一片蛙聲，從耳邊進(jìn)到我的夢里去，讓我情不自禁地思念著遙遠(yuǎn)的山群掩藏著的村莊里，我的親人們。車聲傳來的時候，我告別了夢里的親人們，睜開眼睛，掀開臭氣彌漫的被子，穿上鞋子，推開門，一級一級地小心走下那高高的木樓梯，睡眼蒙眬地站在街邊上，等待著一群大包小包地往車上搬行李、貨物、炊具的人上車。然后我也爬上那輛破舊的東風(fēng)汽車，乘著片刻的安穩(wěn)，點上一支煙，讓夜色在初春的時候，給我零亂的頭發(fā)一絲溫暖。

車子越來越快地移動起來的時候，小鎮(zhèn)的房屋不斷地往身后消失，一條進(jìn)山的路，讓我更加遠(yuǎn)離我的故鄉(xiāng)。在小鎮(zhèn)的邊上，我的目光像一只游螢，看見路邊上靠著山溝的地方，竟然冒著熊熊火光，把四周的岸壁，照耀出一片忙亂。那火光從一個長長的一米左右高的平臺上冒出來，如同一片怒放的攀枝花，紅得灼目。還有一些火焰，低低的，不到一尺高，火焰是綠色的。在夜色里，火光的燃燒，讓我渴睡的神情漸漸隱退，開始去關(guān)注那些被火光和烈焰遮住了的身影，他們在煤堆邊晃動著，晃動著，晃動著，不經(jīng)意接近那些光芒四射的火柱，使我看到了他們白色的牙齒、流著汗水的臉、污濁的袖子、敞開的胸膛。

我們乘坐的東風(fēng)汽車在夜色里呼嘯而過，那些火光在我的面前只一晃就轉(zhuǎn)到我的身后，復(fù)又隱藏到夜色里去了。人們坐在車子里散漫地隨著車子搖晃著，在峽谷里崎嶇不平的路途上，漸漸睡去。那是一段討生活的路程，沒有里程碑，沒有方向標(biāo)，它通向一處被許多豐衣足食的人們忘卻了多年的一個小小的街市。我隨眾人睡去，忘記了我的視野里一晃而過的那些被熊熊的火焰照耀著的人們。忘卻是如此簡單，在夜色里，在凌晨四點鐘的奔波，我輕而易舉地忘記了一些點綴著別人行程的人，就像一片葉子，從樹枝上落下來以后，它將再也不屬于綠色的樹，而是屬于不知所歸的風(fēng)。

然后，我將通過猜想，努力地去回憶那一叢火光。

當(dāng)我回到我的村莊的時候，早已有人在更多的夜色里，像我一樣離開我們的父親們生命一樣死守著的村莊。在我的村莊，在許多村人的心里，生活就是一枚木瓜，懸掛在異鄉(xiāng)的樹枝頭。他們像候鳥一樣，在春節(jié)到來的時候回來，在初春的時候離去，讓祖先的屋檐凝望著遠(yuǎn)方，讓溫暖的女人空曠了胸懷。村人四處撒落在別的地方，肩上扛著我的村莊里眾多人的生活和希望。其中一部分人，走向了異鄉(xiāng)夜色里的火光。不知道是誰告訴我，那里的火焰里，流出了鋅液，那里深夜不眠的人，守著別人的爐臺，在為別人煉鋅，自己掙幾文苦力錢。

當(dāng)我回到我的村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留在村莊里的老人、女人和孩子，開始居住到一幢幢嶄新的房屋里，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他們即將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離開村莊的人，省吃儉用，把他們在他鄉(xiāng)的風(fēng)吹雨打里撿拾起來的零錢，換成了磚頭、瓦欞、沙發(fā)、電視、可口可樂和書包，讓我的村莊，走上了另一條路，從此，他們再不會為了稻田里的沉重或者飄蕩而悲喜。在村口，我沒有看到年輕的男人，坐在那光滑的石板上，等待著溪水一樣的夜色，漂洗他們對田野的熱愛，表達(dá)對鄰村的女子不易察覺的想念。

我和父親坐在我家院子里抽煙的時候，他偶然間向我提起一個人，那是我中學(xué)時候，與我一起早出晚歸，來往在學(xué)校與村莊之間的人。在我的村莊里，有許多那樣的童年伙伴，當(dāng)我把文字當(dāng)成莊稼來耕種的時候，他們一個個離開了村莊，走著一條與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我還在用父親寄給我的那些從土地里刨出來的錢讀書的時候，他背上簡單的行李，在他鄉(xiāng)的風(fēng)雨里，往家里寄錢，然后在某個春節(jié)來臨之前，回到村子里來，把一個女子帶進(jìn)了那新筑了大門的院子里，走進(jìn)了婚床呈現(xiàn)給他的世界。等我再次回到村莊的時候，我看見，他的妻子懷里抱著一個頭發(fā)蓬亂的男孩，把紫紅色的奶頭塞進(jìn)那小小的嘴里，在他的介紹中羞澀地和我打招呼。

這時候，我在心里對我們各不相同的道路，淺淺地進(jìn)行了一個隨意的比較。我覺得時光在翻飛與收攏的過程中，為我們開展了不同指向的道路。但是最后的終點，卻又讓我們各自都找到了歸宿。當(dāng)我廝守著我所心愛的文字，并且使它們成為我用來支撐我的生活的一種方式和途徑，他照樣在用他的肩膀和腳步，遮住了一個女人和兩個孩子的天空，讓她們不會為田野里的雨水和陽光而四處奔走，就那樣守著一個院子，與雞鳴犬吠一起繁忙著每一天的晨昏，與桃花石榴一起燦爛了整個村莊的春天。從那時候起，我對我的村莊充滿了自信，那個早已不再為溫飽而愁眉苦臉地四處奔波的村莊，它的未來一定會柳暗花明，鶯飛草長。

隨后的日子，我很少回到我的村莊里去。但是，我總會在看到某個山村里那些為了碗里盛著的淺淺的食物而愁眉不展的人們的時候，想起我的村莊里的人們。他們把村外的稻田枕在身后，收獲了年復(fù)一年的飽暖，把他鄉(xiāng)的富裕帶回來，建起了新房。思念著居住在村莊里的父親的時候，我想起我的村莊里的鄉(xiāng)親們，心里有一片微笑。只是當(dāng)我再次回到我的村莊，一個消息，讓我的心里只有悲傷。

是的，我的心里從此只有悲傷。當(dāng)黃昏漸漸來臨，暑氣慢慢散去，我接過父親遞給我的一只廉價的香煙，點燃了，坐在我家沒有院墻的院子里，沐浴著暮靄帶來的清涼。父親望著不遠(yuǎn)處的那棵櫻桃樹，對我說，我那建起了新房的中學(xué)同學(xué)，在去年春天死了。父親的講述，帶著我的鄉(xiāng)村古舊的方言，平靜地展開一個憂傷的故事，那語氣就像淡淡的夜色里漫無邊際地飛翔著的蟲子，若有若無。

我的村莊里那死去的年輕人，我的童年伙伴，他一次又一次地寄回辛辛苦苦地從外面掙回來的錢，建起了一幢嶄新的房子，讓我的村莊上空充滿了生機(jī)。當(dāng)他像往常一樣離開家鄉(xiāng)，走在通往異鄉(xiāng)的路上的時候，卻病倒在途中的一個縣城的小客店里，長臥不起。帶著一絲遺憾，他在沒有掙到錢的情況下，半途返回了村莊。隨后的日子，他往返在從村莊去我們小鎮(zhèn)上那個彌漫著來蘇藥水氣味的醫(yī)院的路上，讓他的妻子從醫(yī)生那里接過處方單，到收費(fèi)處遞進(jìn)鈔票，從取藥處抱回注射液、體溫表、中草藥、口服液。醫(yī)生告訴他年輕的妻子，他得了一種讓村里人摸頭不著腦的病癥。得病的原因，極有可能是長期呼吸了煉鋅的時候冒出的氣體，那氣體對他的身體所造成的傷害，已經(jīng)足以使他喪失生命。endprint

我們都知道，他在外面掙回來的錢，基本上都已經(jīng)花費(fèi)在建新房上了。為了給他治病，他妻子變賣了除了那幢房子之外幾乎所有能賣錢的東西，然后，她還向所有關(guān)心他們的親朋好友，借了很多錢。那些賬目，讓她用滿是錯別字的筆跡，在他們的孩子寫剩下的作業(yè)本上，長長地記了五六頁。當(dāng)借債的數(shù)目達(dá)到足以讓他即使痊愈之后也還不清了的時候，他終于支撐不住病痛的侵襲，離開了這個剛剛美麗起來的世間。他妻子痛哭失聲的淚水，就像秋后淋到莊稼地里的雨水，紛紛滴落到他的漸漸失去了溫度的臉上，與他的淚水匯合在一起，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情，誰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這算不算一個故事。但是，因為我父親的講述，隨著他嘴里噴出來的煙霧時斷時續(xù)，讓我感覺到，我的村莊是一個很真實的村莊，它的上空，除了植物散發(fā)出來的氣息，還有些味道，與生命有關(guān)。

窺視者

一個村莊的存在，并不需要太多的注釋。但是，一次不經(jīng)意的闖入，卻把我的情緒牽引著，對一個遙遠(yuǎn)的村莊進(jìn)行了從內(nèi)心深處的審視，告訴我，在那里，的確有一個村莊，生活著一群人的村莊。我在內(nèi)心深處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它完全可以在我的生命里一晃而過，如同陽光里飛舞的塵粒，在瞬間之后，消失得無影無蹤。然而，我竟然深深地記住了那個叫作霧里坳的村莊。那個村莊和它所包含的人們，終于在一個很平常的日子里，透過窗戶外面的陽光，往我的文字里沖撞而來，使我不得不對它進(jìn)行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我不知道，它會告訴我什么，它又會讓我記住什么。因為我不想懷念。

很久以來，我都在想，那天我們走進(jìn)霧里坳，實在是像一場夢，一場讓人刻骨銘心的夢。它讓我走進(jìn)霧里坳以后，再也不會忘記那里的一切事物。

也許是剛剛下了一場大雨的緣故，隨著山路越升越高，我們的車子就一頭扎進(jìn)濃濃的霧氣里，再也沒有出來。周圍的山林在霧氣的浸泡里，仿佛是一些很遙遠(yuǎn)的事物。那些近在咫尺的景物，總是遠(yuǎn)遠(yuǎn)地停留在我們的目光之外，拒絕任何形式的審視。車窗外的道路，遮住了我的視線。大霧彌漫，海洋一樣洶涌澎湃地往車窗里涌進(jìn)來，車子就像是一只小船在漂泊著，前面是霧，后面也是霧。這使得我們的行程，似乎是在夢里游蕩。車子在一片長滿了野蕎花的草坪上停下來，旁邊的人指著山溝對面的一片濃霧說：那就是霧里坳。

這是一個很詩意的名字，當(dāng)它從一個人的口里被說出，就像空氣一樣被那個隨我們一起去霧里坳的人從口里呼出來，那特有的滇西北方言中的漢語，讓我對不遠(yuǎn)處那一片彌漫的霧氣充滿了詩意的向往。我真希望，那個我尚未走進(jìn)去的村莊，能夠讓我從心底涌起一首詩。

沿著一條幾次被一些沒膝的野檳榔覆蓋的羊腸小道，泥濘讓我的腳步無數(shù)次遲疑。沒走多遠(yuǎn)，紅色的泥土就粘住了我的鞋子，讓我的行走顯得異常地艱難。好不容易走到谷底，見到了潺潺的流水在那些褐色、紫色、白色、淡黃色、青灰色的石頭上面流淌著，一叢叢怒放的波斯菊，擁擠地守在溪邊，把一個山野里的初秋綻放得肆無忌憚。然后，又是滿坡的波斯菊。在雨水浸潤過后的山坡上，波斯菊開得就像一首狂放的薩克斯，遼遠(yuǎn)而熱烈。翻過山梁，站在平緩的山嶺上，又是一片濃霧，旁邊又有人說，下去就是霧里坳。我的眼前還是一片霧氣。

一路上都是盛開的野花和青草。濕潤的水汽在空氣里飄蕩著，路旁的玉米地綿延不斷地鋪向不斷升高的山脊，那被雨水打濕過的金黃色，強(qiáng)烈地提醒我：這些景色，我好像在某一幅油畫里看見過。玉米地里長著修長的野蕎，星星點點的花朵，碎碎地灼痛了我們注視的眼神。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里應(yīng)該是一個生長著童話和寓言的好地方。

村莊的屋檐下，還不停地滴著水珠。那些水滴落在墻腳下，悄無聲息地濺起了幾乎無法看清的更細(xì)小的水珠，讓人感覺到了一些涼意。秋天說來就來了，我急切地想看清楚村莊里的收獲。但是由于霧氣始終籠罩著整個村莊，我只能看到一些破舊的房屋、零亂的柵欄，聽到稀疏的犬吠、山鳥的鳴聲，以及我們走在村道上踩著泥漿發(fā)出的響聲。終于，在村里一棵高大的梨樹下，我看到了一個十三歲左右的女孩，趕著一群豬向我們迎面走來。那個女孩穿著一件藏青色的舊衣服，長著很明顯地突出在薄薄的嘴唇外面的門牙。女孩看見陌生人，趕緊往梨樹后面躲避，但還是讓我看清了她的門牙。那常年喝山泉水后形成的潔白的門牙，與她黑黃色的臉龐形成了明顯的對比。

在梨樹后面，村道突然往左一拐，房屋開始多了一些。我記得是在第四戶人家低矮的土門旁邊，坐著一個佝僂著身子的老婦人，我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了，她也長著很明顯地突出在薄薄的嘴唇外面的門牙。她的蒼老，讓我們看不出具體的年紀(jì)。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門前，混濁的眼睛望著我們，那眼珠隨著我們的行走而轉(zhuǎn)動著，黑黃色的頭卻絲毫也沒有轉(zhuǎn)動。我們看到她坐在門口，就往她家走去，她也沒有站起來的意思，只是用她隨著我們的腳步而轉(zhuǎn)動的眼珠看著我們。我們在她的前面停了下來，跟婦人打招呼，她似乎已經(jīng)聽見了，但是沒有說話，還是看著我們。

隨行的人把我們領(lǐng)進(jìn)了那一方狹窄的泥院，八九只小雞一下子四散開去，碎碎的叫聲，讓那只麻色的母雞警覺地對著我們粘滿了紅泥的鞋子望著，不時扇動著那羽毛蓬松的翅膀，對著我們咯咯地叫著。母雞的叫聲，把一個中年婦女驚動了，她從那漆黑的牛圈里探出頭來，我們又看到了她很明顯地突出在薄薄的嘴唇外面的門牙。三個村野的女人，呈現(xiàn)出了同一個面孔在不同時期的容顏。我在心里很是納悶，村莊里的人們，為什么在長相上總是那么相似，倒真的像是從一個模子里塑出來的一樣。恩格斯說，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一樣的樹葉。德謨克利特說，人不可能兩次踏進(jìn)同一條河流。我在心里對自己說：我在這個村莊里看到了至少三個長相一樣的人。

三個女人一動不動地站在院子里，那神情里表露出來的是一種讓我們怎么也看不懂的東西，緩緩地向我們飄蕩過來。我們對著她們說話，她們的嘴唇不約而同地翕動著，但終究沒有說出什么來。我們走進(jìn)她們的廚房，那一間漆黑的沒有電燈的廚房里，很簡陋地擺放著幾件炊具，幾根栗柴在灶洞里燃燒著，火焰平靜地在一口小小的鐵鍋底下?lián)崦?，鍋里冒著白色的熱氣，咕嚕咕嚕地響著。我看見，那一口鐵鍋里煮著一些南瓜和稀飯。飄到我們鼻孔里來的熱氣里，沒有香味，甚至也聞不出鹽的味道。但是隨行的人對我說，那就是她們的早餐，年年如此。黑暗的廚房里的空曠，讓我找不到一個可以坐下來休息一下的凳子，一種和疲倦差不多的感覺，在我的心里亂竄，我只能離開那間被柴煙熏得一片漆黑的廚房。endprint

站在院子里的一處角落里，我悄悄地問隨行的人，為什么村里的婦女們都長著很明顯地突出在薄薄的嘴唇外面的門牙？他也悄悄地對我說，這個村莊不知什么時候形成了很濃的家族觀念，近親通婚已經(jīng)有上百年歷史了。近親通婚的明顯后果，就是使村里人長相極度相似，身材越來越矮小，低智商的人也越來越多。外面的人形容村子里的人的長相，都說他們是“牙齒比身子提前半步走進(jìn)門”。滿山遍野長滿了波斯菊的霧里坳，并沒有給他們帶來豐衣足食，反而使他們的生活越來越困難。

在另一個院落里，我的親眼所見進(jìn)一步證實了隨行人所說的話，我們再一次看到了幾個長著很明顯地突出在薄薄的嘴唇外面的門牙的女人。村子里很少來陌生人，她們看見我們這些不速之客，眼睛里閃動著不安的目光，膽怯地望著我們在那些院子里走來走去。我們的問話，她們也是很少回答，偶爾，她們才輕輕地應(yīng)答一句。那語氣，也是要集中了我們所有的聽覺，才能大概地了解她們在說些什么，那神情，彌漫著比我們在途中看到的霧氣還要濃烈的怯懦。我的目光一次次在她們蒼白的略微帶著菜綠色的臉龐上停留。她們瘦弱的身軀，在空曠的院子里一直就那樣站立著，隨著我們在院子里詢問的時間越來越長，她們似乎有些疲倦了，就在院子里的屋檐下坐下來，目光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們的身影，仿佛這里不是她們的家，而是一個陌生的他鄉(xiāng)異地。

這是一些十分孱弱的生命。

在村莊的中央，我們關(guān)切地問一個矮個子的男人：家里有什么困難，由政府給解決。男人輕輕地說：沒有。我們又問他：需要政府給你們什么？他又說：不需要。然而就在他的身邊，就坐著他那年紀(jì)和我差不多的妻子，隨行的人對我們說，她得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病。因為這個村莊在一個山坳里，一年的大部分日子都被霧籠罩著，潮濕的天氣，使得村子里的許多人，包括年輕人都得了不同程度的風(fēng)濕病。因為窮，也因為病痛，這個村子里的人，有很多人都是拖著被風(fēng)濕病折磨著的身體，在這個多霧的村莊里生活著。他們艱苦的日子一天天過去，終于迎來了生命的終結(jié)，最后還是在病痛中死去，把瘦弱的身體安葬在村子外面的山坡上，把靈魂留在親人們的心里。霧里坳離山下的小鎮(zhèn)并不遠(yuǎn)，那個小鎮(zhèn)就是我的家鄉(xiāng)，從我的家鄉(xiāng)再坐三十公里的車，就到縣城了。但是，隨行的人告訴我說，村子里絕大部分人都沒有到過縣城，在我們家鄉(xiāng)，這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的事情。

村子里的道路一片泥濘，我們走得很辛苦。整個村子里除了鳥和狗在叫，我們再沒有聽到別的聲音。這是一種奇特的沉悶。在我居住著的政府大院里，我早晨去上班的時候，往往會看到一些附近鄉(xiāng)鎮(zhèn)里的村民們，二三十人彼此慫恿著，神態(tài)夸張地坐在政府辦公樓前面的臺階上，等領(lǐng)導(dǎo)上班后就把領(lǐng)導(dǎo)堵在辦公室里，高聲地提著各種合理的、不合理的要求。還有一些時候，他們還會在上一級領(lǐng)導(dǎo)來檢查工作的時候，集結(jié)了更多的人，群體上訪，盡量把事態(tài)往大處鬧。這時候，政府的領(lǐng)導(dǎo)往往很被動，也許是為了面子和形象，他們的各種要求或多或少地得到了實現(xiàn)。然而，行走在這個村子里泥濘的巷道中，我萌發(fā)了一種奇怪的想法：真希望這個村子里的人也早日學(xué)會上訪。但是，聽隨行的人說，村里人從來沒有上訪過，連鄉(xiāng)里也沒有去過。

我們離開霧里坳的時候，山谷里還是一片大霧，車子沿著崎嶇的山路一直往山下走，所有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仿佛都進(jìn)入了一場夢，并且，還沒有醒來。

【責(zé)任編輯】 行 者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