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巍
無論多么努力,個人能夠獲取的知識其實是很有限的,讓人感到安慰的是,知識多了可能還有害,無知也有其力量。
歷史上是否曾經(jīng)有人無所不知?誰是最后一個讀過所有書的人?第一個人選應(yīng)該是亞里士多德,邏輯學、自然科學、修辭學他都寫過專著。或許還有達·芬奇,既是畫家又是發(fā)明家,歌德和洪堡也非常博學。在1700年左右,人們就開始承認,全部已知的知識已經(jīng)多到?jīng)]有人能全部知道了,狄德羅等人撰寫的百科全書是一個標志。
但《新科學家》雜志一篇文章說,人類的知識早就已經(jīng)超過了個體的存儲能力?!霸谌祟愐凭拥椒侵拗埃b于環(huán)境的多樣性,任何一個人大概都不能保存生存所需的所有信息。今天需要處理的信息更是遠超任何一個人的處理能力。人腦大概有1000億個神經(jīng)元,相當于拍字節(jié)(petabytes),幾百萬個G。CERN的對撞機每年能產(chǎn)生30個拍的字節(jié)。一個人能知道多少我們不得而知,因為沒有哪個人的大腦被填滿過。在達到處理能力的極限之前,我們已經(jīng)到了生命的極限。有一個人學會了50多種語言,他說有時間的話,他能掌握100種語言。做一個漂亮的陶罐需要的知識不到1拍,但如果你想造一架F-22猛禽戰(zhàn)斗機,你需要幾千拍的知識?!?/p>
美國認知科學家史蒂文·斯洛曼和菲利普·費恩巴赫在《知識錯覺》一書中介紹說,20世紀80年代,美國認知科學家托馬斯·蘭道爾決定測算一下人類的記憶容量。蘭道爾估計了成年人的平均詞匯量,并計算了儲存這些信息所需的字節(jié)數(shù)量,并用這一結(jié)果推斷了成年人的平均知識量,其結(jié)果是0.5G。接下來,蘭道爾計算了人們究竟掌握多少信息,即人腦的知識庫到底有多大。假設(shè)人們在70年的壽命中習得知識的速度始終恒定,那么人的知識庫是1G。蘭道爾并未宣稱這一結(jié)果是準確無誤的,但即使把這個數(shù)字乘上10倍,和現(xiàn)代筆記本電腦的內(nèi)存比起來也不過是九牛一毛。如今一臺筆記本電腦的硬盤大概有250G到500G。
早在1984年,金克木先生在《書讀完了》一文中說,老一輩的學者可以說把中國書都讀完了,但“今天已經(jīng)是無數(shù)、無量的信息蜂擁而來……我覺得怎樣對付無窮無盡的書籍是個大問題”。牛津大學學者西奧多·澤爾丁在《人生的隱秘快樂》一書中說:“我生活在信息時代,在知識經(jīng)濟以及終身學習的社會,依舊深感自己的無知。我相信,通過未來更發(fā)達的科技、更精明的管理手段、更全面的教育,人類一定能夠擺脫無知的狀態(tài),然而這個目標的實現(xiàn)并非一蹴而就。在等待的過程中,我需要探究人類如何與無知共處。如果我出生在文藝復興時期,而那個時代每年只有400種英文書籍出版,我便可以輕松將它們?nèi)孔x完。如今,每年要面對20萬種新書,以及其他種類繁多的出版物、期刊和廣播。而這僅僅是來自英國一個國家的數(shù)據(jù),每年全世界的新增圖書數(shù)量多達50萬種。因此,人類已經(jīng)進入一個全新的歷史階段——無知?!?h3>無知學的教導
史蒂文·斯洛曼和菲利普·費恩巴赫在《知識錯覺》中說:“無知絕非幸事,但它也不必然是痛苦的。對人類而言,無知是不可避免的,這是我們的本來狀態(tài)。對任何人來說,這世界都有太多的復雜性待理解?!彼麄兲嵝炎x者,要意識到知識的社會性,人類社會在求知方面是有分工的,好多東西都是別人替我們?nèi)ブ赖摹!懊慨斘覀兿赐霑r,我們一邊感謝上天有人發(fā)明了洗潔精,一邊感謝另一個聰明的家伙能夠讓熱水從水龍頭中流出。而我們對其中的運作原理一無所知。自文明誕生之初,人類在其團體、氏族或社會內(nèi)部已經(jīng)發(fā)展出了各有特色的專職領(lǐng)域。他們成為族人當中的農(nóng)人、醫(yī)者、匠人、向?qū)А穾?、詩人、廚子、獵人、斗士,或擁有其他專長的一員。每個人可能在多種專業(yè)上都有所建樹而非只有一項技能,但從未有人在所有行當?shù)姆椒矫婷娑际侨苁帧!?/p>
我們一般也不需要全知全能,“絕大多數(shù)人——包括化學家和物理學家在內(nèi),當他們脫掉白大褂變成普通人時——只需考慮那些涉及肉眼可見的物體、僅限于冬夏之間小范圍浮動的氣溫、人與人之間的互動的因果機制,即那些操控常見事件的機制。在風平浪靜的生活中,淺層的因果推理完全夠用。這其實挺幸運的,如果我們必須無所不知,我們很快就會被知識淹沒了?!?/p>
福樓拜曾經(jīng)寫過一部小說叫《布瓦與白居謝》,描寫了兩個被知識淹沒的人:謄寫員布瓦與白居謝,他們想獲得一切知識,結(jié)果遭遇了一連串的失敗。李健吾在《福樓拜傳》中概括了小說的情節(jié):“二人都是好學之士,惜乎沒有機緣讀書。二人自從結(jié)識之后,一有空暇,他們便東去看畫,西去聽講,力謀知識的進益。他們在鄉(xiāng)間購置了一個田莊,種菜失敗,改而培花,結(jié)果一無所成。又試做罐頭食品,最后蒸餾器爆裂,顯然是不懂化學的緣故。于是去學化學,中途因為醫(yī)生的解說,又轉(zhuǎn)而研究解剖學,人體的構(gòu)造過于復繁,他們轉(zhuǎn)而研究生理學。他們攻讀歷史,覺得外在的事跡不如心理重要,又決定閱讀歷史小說。他們還研究過催眠術(shù),最后是哲學、宗教,還參照各種教育原理培育一對流浪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女孩和男人睡覺,男孩在外行竊?!奔幽么髮W者曼古埃爾說:“福樓拜筆下的這兩個小丑發(fā)現(xiàn)的是我們一直知道但很少相信的:對知識的累積并不是知識?!?/p>
李健吾先生認為,福樓拜諷刺的是資產(chǎn)階級對待學問的一種態(tài)度,“學問拿在資產(chǎn)者手上,是一種裝飾,一種炫耀,一種東施效顰。和藝術(shù)一樣,科學應(yīng)該為科學而科學”。布瓦和白居謝之所以沒有成為博學之士,是因為缺乏方法,他們的求知沒有理智的分析,沒有相當?shù)母瑳]有實驗必需的通盤的知識。
1995年,斯坦福大學科學史教授羅伯特·普羅克特提出了“無知學”這一概念。2006年,哥倫比亞大學神經(jīng)科學家斯圖爾特·法爾斯坦開了一門關(guān)于科學的無知的課程。2012年他在《無知:它如何推動科學》一書中說,許多科學事實并非堅實的、不可改變的,而是會被后人挑戰(zhàn)和修正。發(fā)現(xiàn)不是一個整齊的、筆直的過程,而是經(jīng)常要“在黑暗的房間里摸索,撞上不知名的東西,尋找?guī)缀醺兄坏降挠撵`”。他邀請各種專業(yè)的科學家給學生上課,對學生說,激勵科學家的研究的不是冰冷的堅固的事實,而是讓人困惑的模糊性。
美國學者杰米·荷姆斯說,人們往往以為無知是一種要去清除或克服的東西,好像無知只是知識的缺乏。但答案不僅解決不了問題,還會引出新的問題。澳大利亞社會科學家邁克爾·史密斯也在網(wǎng)上開了一門關(guān)于無知的課程,他說知識的島嶼變得越大,其海岸線——知識遇到無知的地方——延伸得越長。我們知道得越多,我們能問得也越多。
荷姆斯在《無知的力量》中說,我們身處在一個愈來愈復雜、愈來愈讓人搞不清楚方向的世界里,最重要的不是你的智商多高、意志力有多強、自信心有多旺盛,而是你如何面對一無所知的事物。沒有人喜歡處在困惑當中,所以我們習慣暫停一切思考,先努力抓緊自己能辨認出的片段意義。人類的本能讓我們期望能夠快速解決矛盾,消滅不合常理的事物,但是有時候這樣的本能反應(yīng)也存在著風險,學習如何運用困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