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不是為文學、政治、道德服務的工具,繪畫的本質(zhì)是畫家內(nèi)心情感的表達,是畫家對自然、社會經(jīng)過深入體悟后,把自己的情感通過畫筆付諸畫布,展現(xiàn)在觀者面前。情感是藝術創(chuàng)作中不可或缺的重要元素,更是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靈魂,在冷冰川的繪畫中,處處洋溢著豐富的情感表達。
性靈指人的性情、精神、情感,畫家在創(chuàng)造過程中無可避免地會將自己的情感與精神注入畫面中,畫家在此過程中陶冶了自身的情操。清代畫家沈宗騫說:“畫雖藝事,古人原借以為陶淑心性之具,與詩實同用也。”[1]“陶淑心性之具”這句話最能體現(xiàn)古代畫家的內(nèi)心追求,繪畫為無數(shù)畫家提供了超越現(xiàn)實的精神家園?!疤帐缧男浴币彩抢L畫最根本的目的之一,繪畫的目的不是為政治、宗教、道德服務,而是一種“性靈的游戲”,是畫家用以“自娛”的工具,五代宋初畫家李成稱自己繪畫“平生只自娛耳”,元末畫家倪云林云:“仆之所畫者,不過逸筆草草,不求形似,聊以自娛耳?!鼻宕鷦⑽踺d亦云:“為一己陶胸次”。以書畫自娛,依其淺者言之,乃是得性靈之快適;依其深者言之,即找到了一個性靈之居。[1]
古代繪畫與詩詞寫作有著密切的、深層次的關聯(lián),有時都是為了性靈而作,都是真實情感的流露與表達?!稊⑿⌒拊姟肥敲鞔甑罏榈艿茉械涝娂鞯男蜓?,袁宏道說弟弟少年時就很聰慧,喜讀老莊、列子等百家之書,性格卓然不群,以豪杰自命,經(jīng)?!胺褐畚髁?,走馬塞上”深得自然之化育,深厚的文化素養(yǎng)以及爽朗個性造就了他獨特的文風,詩文“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有時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就是說袁中道的詩歌是真性情、真實情感的流露,合情合景之時下筆千言,并認為這樣的作品雖然有瑕疵之處,但多“本色獨造語”,頗叫人喜愛;而那些精心雕飾之佳作,雖然表面看來完美無瑕,卻不能“脫盡近代文人”之習氣,有“粉飾蹈襲”之弊。這雖然是袁宏道在評價自己弟弟詩作的特點,但也和冷冰川的創(chuàng)作有異曲同工之妙。冷冰川的作品不僅師人,更多的是師心、師人性,他認為“泥古師人,不若師心、師性靈(師赤子之心);師心師性靈則萬丈精神出”。[2]他的黑白繪畫作品更是靈性創(chuàng)作,他曾說:“用真言寫心,即性靈創(chuàng)作也。性靈創(chuàng)作不可強為、強求,全憑生命心機的醞釀、體味……因為它不是一般的經(jīng)驗之物,所以它也不能以一般的經(jīng)驗去分析、去認知……它是不可重復的,是最深最內(nèi)在的性靈對人生的深切纏綿——所謂‘一往情深’是也?!盵2]冷冰川的繪畫創(chuàng)作是以刀代筆,不用起草圖,直抒胸臆,一氣呵成。在一次采訪中被問及:“如果刻錯了怎么辦?”冷冰川說:“那就就著錯處即興創(chuàng)作,中國畫里叫‘造險破險’?!崩浔ǖ膭?chuàng)作不雕章琢句,不拘束于陳規(guī)舊套,是真實的情感流露與表達,卻能夠創(chuàng)作出令人醉心的視覺效果。他曾經(jīng)這樣總結自己的藝術創(chuàng)作:“你把天性中的東西融入創(chuàng)作,經(jīng)過長時間聚精會神的思考……就像種子在地下萌動,直至突然萌芽……你只需把這種啟示記錄下來就可以了……多一點詩意,少一點雕琢?!盵2]
成熟的性靈創(chuàng)作,是直接從作者的人格、性情中流露出來的。作品的氣息與深化程度,取決于作者人格、性情的氣息與深度。涵養(yǎng)愈深,性靈的表現(xiàn)也愈厚實,所謂“深情之美”也。冷冰川的繪畫已超越了現(xiàn)實中的真實情境,無論是強勁有力還是舒緩柔美的線條都似乎充滿靈氣、韻味十足,觀看冷冰川的繪畫會覺得畫中的形象與觀者心靈體驗融為一體,生動的氣韻使人感到生意盎然的生命力。這種精神正是他獨特人格、深厚文化藝術修養(yǎng)注入畫面中的具體表現(xiàn),這也使他的繪畫看上去充滿了生命之精神。
聽到冷冰川的名字會以為他是一個孤傲、冷酷的藝術家,其實冷冰川先生為人謙和,雖然他擁有高大、強壯的身軀,但性格沉靜中和、不善言辭,有時感覺他是一個充滿矛盾的結合體,時而激情時而又很內(nèi)斂。袁運甫說他“像是嚴冬里荒原深處的寂靜火山,貌似淡泊,骨子里熾熱。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重情的,有時火花爆發(fā),有時流星閃爍,在他的眼睛里充滿了捕捉生活真情的智慧之光,這為他具有抒情和含蓄的藝術風格帶來了至關重要的生命活力,使視覺感又增加了味覺的體驗”。[3]
冷冰川激情內(nèi)斂的性格特征也在他的繪畫創(chuàng)作中有所體現(xiàn)。一方面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需要狂熱的激情,并且是真實的、由內(nèi)心噴涌的狂熱的情感,激情也是一個藝術家創(chuàng)作的生命之泉,冷冰川說“藝術家從來不能把激情用罄,正因為如此,激情才作為‘生’的感情,表達人的極致和高峰。激情要真實感人,真實感人的激情才有大地的氣象,所以真正的作品是讓‘大地成為大地’的那種樸素的東西”,[2]但另一方面,冷冰川好像在畫面中試圖控制他的激情,他像是一匹狡黠的野狼,盡量不讓激情在畫面中留下蛛絲馬跡,他讓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悠然、平靜、內(nèi)斂的表象,但細心的觀賞者能夠通過內(nèi)斂、平靜的表象下看到畫家蘊含的激情,他的畫猶如即將爆發(fā)的火山,或是平靜水面下洶涌的暗潮,給人以不可名狀的感覺。這也正是他繪畫過程中不斷追求的效果,他說:“激情從來如雜草,四處獵火。它們總是悄然無聲地尋找目標,并合成一個墳墓。我們無法掌控它的熱情。它是強加于人的——讓人變成賓客。不過,如果可以的話,我也會把火撲滅。因為那火也是俗套?!盵4]冷冰川對待激情的心理是極其矛盾的,一方面他喜歡激情,想擁抱激情,一方面又懼怕激情,想對通過某種形式約束激情,“激情的召喚似怒似火,容不下任何雜質(zhì);我年輕時它們并不如此煩擾。激情的崩潰相當可怕倒也不錯——免得我過度喜歡它,找不到可辨認的自然的出發(fā)點。(享受激情的快樂取決于對激情的約束。)”[4]
他的繪畫也猶如畫家其人,處處充滿了矛盾,并善于將這種矛盾化解于無形,和諧地整合在畫面中。他常以極簡、纖細而有力的線條描繪女人豐滿的身段,恣意舒展的體態(tài),這些裸女都似乎處于快樂的夢境之中,一切都是那么的安靜祥和。但從性感、肆意放縱的裸女的形態(tài)背后,似乎能夠感受到一種原始的、純真的性欲沖動,這種感覺挑撥著觀賞者內(nèi)心深處最為敏感的神經(jīng)末梢,畫面給人甜蜜而醉人的感覺,也由于女人銷魂蕩魄的形態(tài)將這種感覺推到頂點,為了避免畫面中過多的情色意味,冷冰川又在畫中增加了鬼臉、臉譜等符號元素消解畫面中的情色趣味,使畫面更加含蓄。冷冰川筆下的植物是生機盎然的,甚至是瘋狂生長的,猶如凡·高筆下的向日葵般充滿生機,冷冰川一方面極力表現(xiàn)植物蓬勃的生長態(tài)勢,一方面卻將植物成組設置,或限定在某一區(qū)域來避免畫面中過于強烈的動勢,形成較為內(nèi)斂的圖式。
特殊的繪畫工具決定了冷冰川的繪畫風格主要以纖細的線條來表達物體的形態(tài),纖細的線條更適合表達柔美的、具有詩意的女人體和植物,但冷冰川的作品中也不乏奔放雄渾的佳作。這好似一個天生溫柔善良的人在一定的情境中也會剛勁勇猛,也如李清照的詞,雖以清麗柔媚的婉約詞著稱,但也不乏雄渾壯闊的豪放之作。冷冰川的有些作品也展現(xiàn)出波瀾壯闊、剛健豪放的圖面。
作品《閑夏》描繪的是夏日郊外自然的場景,畫面被分為上中下三個部分,在畫面最下面是近景的田地,地面上小草、道路支離破碎地分割著畫面,中景山岡中的高大植物恣意地生長著,為了表現(xiàn)植物茂密的態(tài)勢以及自然的姿態(tài),畫家將山岡在圖畫中所占的面積刻意縮小,遠處的天空被壓縮成一條,以較粗流暢的線條進行簡略的表現(xiàn)。畫面構圖十分飽滿,甚至讓人感覺有點壅塞。畫面中也一掃畫家慣用的纖細線條,代之以奔放自由的粗實線來表達自然形態(tài)。整個畫面元氣淋漓,似乎可以感受到畫家在作畫過程中的激情澎湃,整個畫作一氣呵成。這正是畫家雄渾奔放的激情展現(xiàn),更是畫家真實情感的流露。如果說《閑夏》的表達還不夠奔放雄壯,我們再看看冷冰川的另一幅作品《星月》,畫面章法突兀,氣勢雄強,看到此作會讓人聯(lián)想到北宋范寬的傳世名作《溪山行旅圖》?!缎窃隆访枥L的是西班牙夜晚彎月下的湖山美景,畫面采用近似于對稱式的構圖,一座雄偉、蒼莽的高山巍然屹立在畫中,高山在月色和湖水的襯托下越發(fā)顯得雄奇。冷冰川用筆雄勁渾厚,筆力鼎健,枯老冷峻的輪廓線和碎硬奔放的刀觸,都是冷冰川畫面充滿質(zhì)感、量感和雄武之風的具體體現(xiàn)。刀痕的疏密和粗細,把大山和巨石刻畫得堅實傳神和雄闊壯美。真所謂“絕頂峰攢雪劍”,峭拔,尖新,冰氣刺眼,寒光逼人——用來描繪他那孤絕的奇峰,仿佛天賜之詞。
凡·高是冷冰川非常喜歡的畫家,他為凡·高創(chuàng)作了一個系列作品。在每幅作品中,他將凡·高面部刻畫猶如刀劈斧鑿般的剛健、凝重,那些結實、肯定的粗線結構關系給畫面極強的張力和分量感,他筆觸奔放,鳶尾花和向日葵彼此纏繞、沖撞。你看那瘋狂的向日葵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它們貪婪地撕扯著、搶奪著凡·高那龜裂成硬痂的皮肉,驚恐絕望的凡·高正憑借最后一絲力氣不讓自己分崩離析。冷冰川用長短粗細、變化多端的線條刻畫人物面部表情,用尖銳粗獷的交叉粗線突顯了畫面的驚恐氣氛。冷冰川不僅通過粗獷、奔放的手法表達凡·高的孤獨、絕望、恐懼,也是在表達一種莊嚴的悲哀。
冷冰川放棄豐富而多變的色彩,選擇了最貼近人精神的黑白兩色表達對自然與社會深刻的情感體悟。他的繪畫不雕章琢句,是真實情感的流露;他的繪畫處處充滿激情,但又試圖通過繪畫語言與形式收斂激情;他的繪畫有時又剛健豪放,表現(xiàn)出畫家豁達、奔放的性格特征。他的黑白繪畫是其真實靈性的體現(xiàn)。
參考文獻:
[1]朱良志.中國藝術的生命精神[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2]冷冰川.無盡心[M] .北京:中華書局,2014.
[3]袁運甫.冰川的火花,南寧:藝術探索[J] .1999(1).
[4]冷冰川.冷冰川墨刻[M] .北京:海豚出版社,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