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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園鎮(zhèn)風云

        2018-01-24 16:37:30
        壹讀 2018年5期
        關(guān)鍵詞:玉珍金沙江渡口

        夏 涵

        整個夏季,桃園鎮(zhèn)所處的這片河谷地帶一滴雨都沒下過??諝飧稍锏貌烈桓鸩窬湍茳c燃,吸進呼出的全是一股火辣辣的熱氣。這股熱氣和大量繁殖的蚊蟲一樣,從早到晚將桃園鎮(zhèn)緊緊包裹著,不留一絲的余地,好在這個夏季已經(jīng)接近尾聲。

        這樣的天氣,人們自然是不愿出門的。然而,在一個火紅云霞鋪滿天空的傍晚,我在金沙江上看到了一個女人:她站在一艘挺大的木船上,枯瘦的黑臉上顯出一副迷茫的神情,手中拿著一頂黑褐色的篾斗笠;灰白的頭發(fā)一部分凌亂地披散著,一部分在腦后扎成拇指粗的一股;一身式樣老舊的亮藍色緞子衣裳裹著瘦高的身子,霞光籠罩著,像蒙了一層紫色的輕紗;沒有穿鞋,寬大的褲腿高高地卷起,赤著一雙瘦長的腳。

        那時候,我坐在一棵瘦小的桉樹下休息。桉樹在熱氣中散發(fā)出濃烈刺鼻的氣味,它可以驅(qū)散蚊蟲。這種用桉樹枝葉驅(qū)蚊是桃園鎮(zhèn)人最常用也最直接有效的方法。桉樹雖然可以讓人們免受蚊蟲的叮咬,卻不能阻止它們與不知藏身何處的知了們一唱一和近在咫尺的叫聲。它們吵得我頭疼。

        我扯扯頭發(fā),掐掐裸露粘膩的皮膚,心想,我不能昏昏沉沉地在這里打瞌睡。時間不早了,我下午栽下的五十棵軟籽石榴苗還沒澆定根水呢。定根水定根水,顧名思義就是讓根站定的水。媽媽說這瓢水最重要,不管多累多難,都必須得將這一瓢水澆上,不然以后的水量澆得再足,苗也會缺口氣似的不精神,結(jié)出的東西也不飽滿。媽媽還說有些硬氣的苗單憑著這一瓢水就能將命保住,活下去。

        這些石榴苗是我的希望,我得向媽媽證明我的想法沒有錯,所以它們一定得活下來,好好地活下來。心里這樣想著,可是身體卻疲乏得很。豬肝色的水桶放在旁邊,桶底部附著黑色油膩的污垢,厚實的桶壁外部靠下的地方盡是細小翻卷的塑料皮,那是幾十年摩擦出來的痕跡。這只桶是我八歲那年媽媽特意買來給我提水用的。

        桃園鎮(zhèn)被美麗的金沙江環(huán)抱著,可居住在江岸的小鎮(zhèn)人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一江水往東滾滾而去。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們既靠山也靠水,可那水在山底,那山是窮山,想要生存,就只能冒險在江里劃渡船,用汗珠子澆灌山地。我們吃的水、用的水、澆灌莊稼的水,都得從金沙江里挑。不知道為什么,媽媽從不許我挨近江邊,所以總是她去江邊挑水,我在半路等著,再從她滿滿的水桶里勻出一些來提。水桶上灰黑的鐵提手,被我漸漸成長起來的手磨得一天比一天光滑錚亮。

        水桶提手上系了一根尼龍繩,每隔二十公分打一個節(jié),我數(shù)了數(shù)一共有二十個。一條挺干凈利索的繩子,現(xiàn)在被我弄得像一條長滿癩瘡的蛇,靜靜盤在紅土地上。金沙江水被下游的電站堵了起來,淹沒了江邊的草、樹、地和整個桃園鎮(zhèn)?,F(xiàn)在金沙江水已經(jīng)漲到了半山腰,就在我家這片坡地下面,水面與我家這塊地陡峭的邊緣成一個直角,我想輕松地將水提上來那是不可能的,只能冒險站在崖邊邊上,放下繩子從江里打水上來。那定根水我是一定得澆上的呀!

        可是,現(xiàn)在我卻背靠在桉樹上是動也不想動一下了。這些年在外念書的時間多,身體已經(jīng)不適應這從小做慣了的辛苦勞作了,更何況還是在這樣酷熱的天氣里。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就像抹上了膠水。蚊蟲知了的叫聲就像被什么給蒙住了,變得朦朧、悠遠。

        煙灰色的熱氣從干燥的泥土中大股大股地涌出,夾帶著從金沙江裹挾上來的腥臭水汽,像一張潮濕的紙巾覆蓋在臉上。我感覺呼吸困難,胸腔的起伏越來越大,通過鼻腔的空氣越來越少。我張大嘴巴,貪婪地將一大口燙得發(fā)臭的空氣吞進肚里,然后閉緊嘴巴。灼熱的氣流順著鼻腔、胸腔一路奔騰,到達小腹。這感覺真好!我明顯地感覺到了這股熱氣流正在擴張著身體,使我的身體變得輕盈,如果可能,它會讓我變得像一個氫氣球般升上那火紅的天空吧,我想。

        我憋住那口熱氣,低下頭,目光從扁平的胸部一路滑向裸露的黃褐色腹部。那里,氣流正在匯聚,平坦的腹部正在一點一點地凸起。真好!繼續(xù)憋氣!很快我就能遠離這塊灼燙干燥的紅土地,遠離那些嘲諷的目光和媽媽的嘮叨了吧。心臟因為缺少新鮮的氧氣在胸腔里劇烈地跳動,肌肉開始顫抖,頭暈眩得厲害,眼前浮著一些黑點。小腹硬硬的,氣流越聚越多,它們在尋找宣泄的出口。不,我不能讓它們得逞。我想繼續(xù)關(guān)閉鼻腔,咬緊牙關(guān),緊閉嘴唇,縮緊陰部。可是,它不再受我控制了。

        伴隨著一陣輕微的戰(zhàn)栗而來的是陰部的灼燙,那是什么,我心里完全清楚。我惱怒地張大嘴巴,將這股讓人羞恥的氣流統(tǒng)統(tǒng)從鼻腔中擠出,同時雙腳撐地抬起臀部,褪下短裙里粉紅色的短褲,將黃黃的尿液淅淅瀝瀝灑在土里,一股紅色的灰塵迅速騰起。

        那個女人是在我撒尿的時候進入我的視線的。第一眼看到那頭灰白雜亂的頭發(fā)時我吃了一驚,以為是媽媽。我的媽媽也有一頭這樣灰白雜亂的頭發(fā),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引起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變成那樣的,反正從我記事起,她就頂著那樣一頭使她看起來蒼老得常被誤認為是我奶奶的頭發(fā)。這是我討厭媽媽的原因之一。當我長大些敢與媽媽爭吵的時候,關(guān)于她頭發(fā)的問題總會出現(xiàn)在我的腦海中??墒俏抑?,這個問題永遠都不會從我口中歡快地跳出來。就像童年的我,從來都沒有以歡喜跳躍的身姿出現(xiàn)在媽媽面前一般。

        我一直恨著媽媽。她剝奪、主宰了我太多的自由時光與夢想。一直以來,那一大片連綿的紅土山地總是印刻在我的記憶里無法抹去。很多時候,睡夢中的我驚慌失措地獨自站在那片草根裸露,碎石遍布的紅土地里,四周沒有樹,沒有人,也沒有房屋。唯一讓我不孤寂的便是地頭那座墳墓和四散的破舊農(nóng)具:鋤頭、鐵鍬、釘耙、扁擔……當我滿頭大汗驚醒過來的時候,必定是面色鐵青的母親入了我的夢,冷冷地說著不將地挖完就不準我吃飯的話。

        然而,我一直是媽媽的驕傲。我是她在鎮(zhèn)上揚眉吐氣的籌碼。每當小鎮(zhèn)人看到我瘦弱的肩頭上擔著小山包樣的豆秸或糞草穿過青石板路時,總會一面向我投來憐憫的目光一面發(fā)出嘖嘖的贊嘆。母親的擔子緊跟在我身后,肩上的扁擔在這樣的時候就吱呀吱呀愈發(fā)叫得歡快響亮。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擔著那樣重的東西,根本就無法回頭),此時母親緊繃著的發(fā)青的面皮上兩個嘴角是向上揚起的,她的兩只手甚至會加勁把月牙兒一樣彎彎的扁擔往下使勁壓,讓它顫動的頻率和幅度更大,叫聲更響。

        我抖動著屁股,像母親抖動肩上的扁擔一樣,將幾滴殘留的尿液徹底從體內(nèi)抖出。這時候,我的跟心情一樣突然變得異常沉重的身子因為失去了重心往前撲去。在摔倒的瞬間,我一下子想起八歲那年第一次擔起那副母親用腳將填充物踩得瓷實沉重的擔子時,我負重太多的身體就是以這樣的姿勢撲進那條干涸的水溝中去的。

        我的身體以頭下腳上的姿勢順著斜坡迅速往懸崖邊滑去,碎石摩擦著裸露的皮膚,讓我下滑的速度加快,也帶來疼痛。

        我沒有一絲驚恐,更沒有尖叫。盡管我很清楚懸崖下是深不見底的金沙江,而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江邊人,我也不會游泳。但是不知道為什么,面對這樣的處境,我竟然有些高興,有些期待那種想象中被涼涼的江水包裹住的感覺。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這種期待就一直跟隨著我了。今天與媽媽的爭吵,也許便是突破口吧。那塊媽媽看得比命重的干燥貧瘠的紅土地,以及那無休止的不知疲倦的勞作,從此都將遠離我了吧!

        當頭從懸崖邊沿滑出時,我的雙手還是下意識地牢牢抓住了堅硬的紅紫色巖石邊緣,一陣刺痛讓我感覺到了巖石的鋒利。但是,我無暇去查看可能受傷了的手,因為在與我的臉孔平行的地方,我看到了那顆頭發(fā)灰白凌亂的腦袋。

        赭紅色的金沙江就在筆直的崖壁下,與我臉部的距離不遠不近。我聽不到水聲,也看不到波紋和漩渦,寬闊的江面在火紅的霞光映照下平靜得如一塊巨大的紅土地。一如我八歲時被重擔壓倒后面對的干涸的紅土溝底。紅色,是我的故鄉(xiāng)自古具有的色彩。隨著金沙江水的上漲,故鄉(xiāng)便被更多的各種紅填充著:山是紫紅,水是褐紅,小鎮(zhèn)人的皮膚是黃紅,而他們茫然的眼睛則是血紅的。他們期盼著褐紅的水與紫紅的山早日融為一體,讓新生的綠色覆蓋每一寸紅土地,讓慘白的日子變得火紅。

        對于干旱缺水的桃園鎮(zhèn)來說,不管江水變成什么顏色,只要能引上來澆灌干得起灰的土地,他們都是歡喜的。引水渠給他們帶來了綠色的希望,可是修建過程的漫長又讓人們漸漸失去了耐心,焦躁的小鎮(zhèn)人生出了抵觸情緒,甚至不再支持配合引水渠的修建。吵鬧、阻工的事時有發(fā)生,政府怎么勸阻都沒用,最后,聽說在一個劃船的女人跳江自殺后才徹底地結(jié)束了。他們開始念舊,懷念起過去的日子和小鎮(zhèn)。那時候,雖然也干旱缺水,但是金沙江里的那一抹綠色卻讓他們心底安寧。

        啊!那片讓我從小就無比向往的清澈江水啊,早已經(jīng)逝去,高高的堤壩阻擋了它前進的步伐,它的骨肉被渾濁的水流填充,變得死板、僵硬、毫無生氣。

        “金沙江死了!”我憤怒地沖著粘稠的紅褐色水面大喊起來。淚水沖出眼眶。不知道為什么,從小我就特別憎惡說“死”這個字眼。一說,眼淚就會瞬間涌出,心里會因為死在紅土里的爸爸而無比疼痛。眼淚和汗水在重力的作用下快速往江面墜落,眼睛火辣辣地疼,鼻腔堵塞了,我不得不大口大口地用嘴呼吸著,一面松開了雙手去擦疼痛的眼睛,一時間忘記了自己的處境,身子就迅速往下墜落。在一片簌簌下落的土石聲中,我模糊的淚眼看到那個站在船上的女人抬起灰白的頭來,緩緩展開了雙臂。

        下降的速度太快,我還來不及想其他,身子就已經(jīng)落在了她軟得像棉花堆似的懷中,她的手臂緊緊地將我摟抱著。我聞到了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樟腦球味道。

        我雙腳直打顫,依偎在她懷中詫異地望著她。沒想到這么瘦弱的女人竟然有一雙比男人還強壯的手臂,不但能穩(wěn)穩(wěn)地接住我,而且自己還沒有被撞倒。

        我打量著她,覺得她的面孔似曾相識,可是再仔細地看看,一點印象也沒有。這樣打扮奇特的人,我確信在桃園鎮(zhèn)上是沒有的。那些留守在家的人,或許是因為家鄉(xiāng)的色彩過于單調(diào),總喜歡穿些花色鮮艷、時髦且便宜的服裝,誰也不會穿這樣一身式樣老舊,既不透氣也不涼快的藍綢子衣裳的,除非是……死人。

        呵呵呵,這個新奇的想法讓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一滴殘留在眼眶里的淚水從顫動的臉頰上流過,燙燙的。

        那個女人低下頭來,瞇起眼望我,深深的皺紋全部堆積在眼角處,其他地方的皮膚卻又是那么的緊致飽滿。讓人很難猜測出她的年齡。她的目光冷冷的,讓我覺得很不舒服,于是我不耐煩地在她軟綿綿的懷中扭動起來,想掙脫出來。她不說話,將我松開,抬手指指腳下。我這才想起自己站在船上了。這個女人和船是突然出現(xiàn)在我視線中的。這樣大的一艘船是何時劃到我眼下這片水面上來的?這個人是誰呢?這船是從哪里劃來的呢?我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從水電站建好,江水上漲后,我也從沒有在被人們稱為“高峽平湖”的江面上見過這樣一艘木船。現(xiàn)在新建的渡口里停泊著的那一兩艘船可都是銹跡斑斑的機械船。我懶得問。管他呢,我并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何況,那女人總板著臉,讓我挺反感的。倒是這艘摸樣古怪的船早就勾起了我強烈的好奇心。

        我是江邊人,可是因為媽媽的嚴厲管束,從沒有機會挨近江邊,更別說是坐船了。媽媽不許我接近金沙江,她怕水。一旦發(fā)現(xiàn)我對江邊熱鬧的渡口投去向往的深情目光,她總會毫不留情地用細小結(jié)實的竹條在我的皮膚上留下紫紅的印痕,它們像江邊崖壁上的紅色裂紋遍布我的皮膚,許久都不會消散。每一次痛打之后,我對金沙江的向往就會愈加強烈。媽媽打我的時候,我從來不哭,緊咬著牙,眼睛定定地盯著神龕上那個目光清澈,面容清秀的年輕臉龐上還掛著一絲羞澀微笑的男子。關(guān)于這張泛黃的黑白照片,媽媽什么也沒對我說,可是我知道,這個男人是我的爸爸,他就安靜地躺在那片讓媽媽不知疲倦耕耘著的紅土地上。

        在那片貧瘠、土層單薄的,似乎永遠也開墾不完的紫紅色山坡上,我無數(shù)次在汗流浹背的間隙短暫地直起腰身,一邊擦汗一邊偷偷凝視山腳下那條碧綠蜿蜒的帶子,想象著置身在泛著白色泡沫的冰涼漩渦中的感覺。那青色的沙灘,那柳葉般的渡船,那個與風雨橋相連的渡口,那些火紅的鳳凰花,甚至那些在渡口上來往穿梭的人,都成了我嫉妒的對象。他們怎么可以,那么自由地離美麗清澈的金沙江那么近?!

        我跟著媽媽,沒日沒夜地在那片紫紅色的堅硬干燥的土地上勞作。在母親的誘導下,紫紅的土地與我紅色的心臟融為一體,它是我們母女活下去的依靠,是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照媽媽的話說,我們只有每天將兩只瘦弱的腳牢牢地插在那片土地里,日子才會過得踏實,心才會安穩(wěn)。因為我的聽話,我的肯吃苦,她總說我是她的驕傲,是她在桃園鎮(zhèn)立足的根本。我們母女是桃園鎮(zhèn)最最能干、也是最貧窮的女強人。

        現(xiàn)在,老天成全了我,讓我實現(xiàn)了兒時的夢想,讓我暫時掙脫泥土的束縛,有機會踏進了這樣一艘奇特的木船中,那我為什么還要對過去的一切念念不忘呢。

        我離開那具讓我在短暫時間里就產(chǎn)生了無比依戀的軀體。筆直地站在船中央,興奮地四處打量起來。

        雖然我從沒有機會近距離地觀看過過去金沙江中來往穿梭的渡船,但我心里很清楚,與我眼前的這艘木船比起來,那些船實在是顯得過于樸實小巧。

        這船真是好看,不知是用什么木料做成的,看上去很結(jié)實。船里外都是漆黑的,船篷卻是鮮紅的,船舷上還雕刻有許多精巧的花紋,頭尾高高往上翹起,那個女人就站在船頭上。

        “哇哦!”我欣喜地輕輕叫了一聲。

        那女人冷冷地望了我一眼,問:“你是誰家的姑娘?”她的語氣和目光一樣冷,聲音很粗,像鋤頭觸碰到砂石時的聲響,咯得人耳朵發(fā)癢、牙齒酸軟。

        這態(tài)度,讓我的好心情瞬間消失了。我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嘴里小聲嘟囔著:“我都沒問你,你憑什么問我呀?你又不是我們鎮(zhèn)上的人,說了你也未必知道。”我不喜歡愛問的人,也不喜歡回答別人的問題,何況還是在這樣讓人不愉快的語境里。但是,我終歸還是不敢將這話大聲說出來,我怕她聽見不高興,不讓我坐船了。

        雖然聲音很小,但她似乎是聽見了。因為她的臉色眼見得更加陰沉起來,嘴角也往下撇去。這表情,真像是生氣時候的媽媽,讓我慌張和恐懼。于是我不情愿地小聲說出了媽媽的名字。

        她的臉突然變得鐵青,渾黃的眼睛里閃出了一道亮光,瘦弱的身體顫動起來,嘴唇抖動得厲害,也更顯得蒼白了。她盯著我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會兒,突然大笑起來,那扭曲的聲音在我聽來真比哭好不了多少,可她卻笑得前仰后合的,還一邊笑一邊使勁跺腳,篾斗笠在她腳旁一跳一跳的像是也在跟著她笑,船板沉悶的響聲就像從水底深處發(fā)出來的一般。她粗糲的笑聲在無聲無息的江面上顯得有些恐怖,但此時疑惑占據(jù)了心頭,沒工夫去害怕,我不明白什么事能讓她突然變成這樣。

        很久她才將那變形的笑聲止住,她一邊用手掌擦笑出的眼淚一邊喃喃地說:“像!真像!”她說這話的時候,也不看我,拾起斗笠徑自彎腰鉆進了鮮紅的船篷里。

        哼!神經(jīng)!我小聲嘟囔著往船頭走去。

        天很快就要黑了,我還沒好好體驗一下坐船的感受呢。我在船頭坐下,好奇地張望起來,這才發(fā)現(xiàn),天變了。東邊紅得像血,西邊藍得發(fā)亮,像水與火,互不相容。

        這奇特的景象不知意味著什么。我感覺一股寒意正從心底升起并往外蔓延。知了的叫聲隱約可聞,太陽已經(jīng)落山很久了,天氣可還熱著呢,這寒意從何而來呢?

        江水無聲無息,沒有風,沒有漣漪。放眼整個江面,除了那一大片赭紅色的散發(fā)著泥腥氣的水面,什么也沒有。群山、房屋、樹木、田地……熟悉的景物藏身在黛青色的紗幕中。

        我驚恐地望著,夜幕正在降臨,東邊鮮紅的天空變成了暗紅,西邊亮藍的天空變成了瓦灰。黑暗很快就要來臨了。

        如果不是那些熟悉的景物輪廓在視野中越來越小,我不會發(fā)現(xiàn)這艘船在沒有人劃槳,也沒有風的情況下正在平穩(wěn)快速地行駛著,它正往暗紅色的東方而去,那有著鮮紅色船篷的船,似乎要完全溶進那紅色的天水相接之處。這個發(fā)現(xiàn)讓我很詫異,可是并沒有讓我害怕。這時候,我內(nèi)心真正恐懼的是寂靜江面上讓人窒息的空曠。

        讓我心安的知了叫聲也完全聽不到了,黑夜開始了。

        我大聲喊叫起來,想將這讓我從小就畏懼的空寂打碎。在那片媽媽看得比命還重的紅土地上,孤獨的我常用這樣的方式驅(qū)趕空山里的寂寞。我知道爸爸就躺在地頭,以那樣一種讓人無法接受的方式陪伴著我??墒悄怯衷鯓樱窟@個我從未謀面的男人,他不負責任地早早躺下歇著了,卻將我們母女留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無休止地重復著那機械的勞作,只是為了能填飽肚子。我們在這里每天每天地陪伴著他。難道這就是他期盼的?我們期盼的?

        不。我再也受不了這樣的生活,我要改變這讓人羞愧的窮日子。我要從那片紅土地開始,改變它,讓產(chǎn)量少得可憐的玉米和高粱變成黃澄澄的稻谷和飄香的瓜果。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想。我長大了,有權(quán)支配那部分屬于我的土地。

        可是媽媽的固執(zhí)和愚昧讓我惱火。媽媽一聽我要改變桃園鎮(zhèn)幾十年一成不變的耕種模式,立馬顯得驚慌失措起來,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禍事般,連忙點燃三柱清香,插在放著爸爸照片的神龕上,一面磕頭作揖一面念念有詞。我哭笑不得。盡管知道媽媽會用沒水來當借口,但我還是嘗試著用農(nóng)大學的知識跟她解釋桃園鎮(zhèn)各種有利于更好更多農(nóng)作物生長的原因,也說了那段正在從金沙江里修建上來的引水渠的功用??伤静宦?,帶著一絲嘲弄的表情不屑地看著我,灰白凌亂的頭發(fā)遮蓋住她大半邊鐵青的臉孔。這表情是我從小就畏懼的,我清楚她的意思:我能去上農(nóng)大,全是因為媽媽。就因為這個,我欠了她的,所以這一輩子注定了離不開媽媽?離不開桃園鎮(zhèn)的這片紅土地?離不開這貧窮的生活?

        啊!這惱人的一切讓我心里憋得慌。我放聲大喊起來,我要將心中的委屈和苦悶都統(tǒng)統(tǒng)喊出來,拋到那紅色的死水中去,打破這呆板毫無生趣的一切。我使勁喊,雙手撐在船板上站起來,繼續(xù)喊,彎腰,抱頭,拼命地喊著,尖細的聲音像一簇簇箭頭,帶著血腥味從我的喉嚨里射出,在江面飛行一段距離后,悄無聲息地落進水底。不及下咽的口水嗆得我咳嗽起來,眼淚從眼眶中滾出,一陣暈眩使我站立不穩(wěn),身子沉重地往下倒去了。

        意識在淡淡的樟腦球氣味里恢復。我慢慢張開眼睛。深藍的天空中有幾顆亮星,淡綠色的一團亮光模模糊糊地懸掛在夜空,那是今晚的月亮,看不出形狀的月亮。我微微側(cè)頭,看見那個女人盤腿坐在不遠處,正冷冷地盯著躺在船板上的我瞧,臉色陰沉。她那副表情真是讓人反感,我不高興地說:“我又不是非要賴著坐你的船,你不要總是用那樣的眼神瞧我,你要是看我不順眼,一會把船劃到新渡口去,讓我上岸?!币驗閯偛庞昧Φ暮敖?,我的聲音嘶啞,喉嚨很痛,一說話就像把鹽撒在了傷口上一樣。

        她什么也沒說,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依舊那樣冷冷地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只待宰的獵物,饒有興味。

        “哼!我告訴你,你別再這樣瞧著我,我又不欠你什么?!蔽也荒蜔┑匕琢怂谎?,將頭轉(zhuǎn)向另一邊不再看她。

        “不欠我什么?我告訴你,桃園鎮(zhèn)的人個個都欠我的?!蹦桥送蝗粦嵟馗呗暯衅饋恚瑖樀梦乙粋€激靈從船板上坐了起來,呆望著她。她粗糲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在空寂的江面上回蕩了好一陣才消散。

        半響,我才回過神來小聲地問她:“你,你說桃園鎮(zhèn)的人都欠你什么了?”

        “欠我什么?欠我一條命……哈哈哈!”她陰鷙的雙眼緊緊盯著我說完,又發(fā)出一陣像剛才一樣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聲音。

        我疑惑地望著她,心想,這女人莫非是個瘋子?我得趕緊想辦法讓她送我靠岸才行。雖然這是我第一次坐船,而且坐的還是一艘漂亮奇特的大船,但是這些新奇興奮的念頭早已讓這個難以琢磨的瘋女人給打消掉了,她讓我越來越害怕,我得盡快離開才好。我的那些軟籽石榴苗還沒有澆定根水呢。

        我極不自然地扯出一個微笑,討好地說:“你,你能不能把船劃到新渡口去,時間不早了,我還有事呢?!?/p>

        “新渡口?”那女人望著我,似乎不知道。

        “吶,就在那邊,很近的。”我用手朝不遠處的江岸一指。

        “哼!新渡口!只是一塊死而呆板的水泥臺子罷了,那也配叫渡口?要去吶,就去那有人味的渡口,看著舒服,走上去更是舒服?!闭f完,她又哈哈笑起來。

        我不解地望著她,腦子里出現(xiàn)短暫的空白后喃喃地一個勁說:“除了新渡口,哪里還有渡口呀???這江水把大半個桃園鎮(zhèn)都淹沒了,要上岸就只能往那里去,別的地方都陡得很,我上不去呀……”

        “別啰嗦!你聽話就送你上岸,不聽就把你扔到江里去。”女人將半個身子挨近我,惡狠狠地盯著我的眼睛說。

        我的怒火一下子就上來了,這瘋女人,竟然敢威脅我。這么些年,艱辛的勞動讓我的性子也變得像那片干旱的紅土地一樣堅硬起來。我大聲嚷嚷著:“有本事你把我扔進去好了,反正剛才掉下來的時候我就沒想活著。送我上岸還是扔我進江,隨你!”

        怒氣沖沖地說完,我又往后仰倒在船板上,砰地一聲,后腦勺磕得生疼,但我咬著牙沒哼出聲來。我不能讓這女人小瞧了,更不能向她屈服。

        “呦,這脾氣,不愧是那女人生出來的犟種。好吧!我這就送你上岸去,只是去了你可別后悔。”女人蒼白的嘴唇往上揚起,似笑非笑地望著我,我看見她微微瞇起的渾黃眼睛里閃過一絲狡黠。

        我氣呼呼地喘著粗氣,不理睬她,將頭轉(zhuǎn)向江面。江面上不知何時起了霧,把江岸、群山、夜空都淹沒了。我驚異地連忙爬起來,趴到船舷上,是的,沒錯,船外的一切此時全都被鉛灰色的霧籠罩著,凝滯的霧氣在船外浮蕩。什么都看不見了。?。∵@是一個怎樣的夜啊!

        我有些灰心,江上起霧了,那瘋女人肯定會拿這個當借口,不愿意送我上岸去的。這時候,我很后悔自己太聽媽媽的話了,要是我背著她偷偷學會劃水,現(xiàn)在就可以跳進水里自己游上岸,不用再看那女人的臉色。

        月亮在濃霧里發(fā)著朦朧的光,照著漆黑的船板,鮮紅的船篷和那個讓我厭惡的瘋女人。這時候,應該是深夜了吧,江面上雖然還是沒有一絲風,但暑氣卻已經(jīng)消散得差不多了,衣著單薄的我感覺到水汽的涼意,手臂相互環(huán)抱在胸前取暖,盯著漆黑潔凈的船板發(fā)呆。

        “喂!你跟我說說,你剛才吼些什么?是心里有什么氣嗎?”那女人低聲問我。

        我氣憤地抬頭望了她一眼,不理她。

        “好!你不說算了?,F(xiàn)在霧大,船一時半會是到不了岸的?!迸死湫σ宦暎器锏貙ξ艺A苏In老的眼睛,接著說:“你想不想聽我講故事?”

        聽說她要講故事,我一下子來了精神,對她的氣也消了一多半。也好,這樣空寂的夜晚,又什么都看不見,那就先聽聽她講些什么,順著她些,沒準她一高興很快就會把我送上岸去呢。這樣想著,我就問她:“你也是桃園鎮(zhèn)的人?我看著你有些面熟,但是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哈哈哈!笑話,桃園鎮(zhèn)的人誰不認識我玉珍嫂啊。你為什么會不認識我?照理說,你是最應該牢牢記住我的人?!彼龓讉€大步跨到我身邊,微微瞇著的眼睛突然一下子睜得又大又圓,牢牢地盯住我,似乎想把我揉進她眼睛里去一般。

        我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呼吸困難,身子麻木得不能動彈。

        哦!這真是個瘋女人呀!

        “哈哈哈!我知道了,那個女人什么也沒告訴你,對吧?”

        我慌亂地搖著頭,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

        “就是你的好媽媽,那個不仁義的女人,那該死的女人貪圖小便宜,硬是毀了整個桃園鎮(zhèn)。嘿嘿!我早就說了,人在做天在看,沒想到她的報應這么快就來了,今晚上,我就要讓她后悔都找不到地方。”她一邊說一邊用鐵鉗般的手緊緊拽住了我的衣領(lǐng),冰冷的鼻尖緊壓在我的鼻子上,從她嘴里吐出的樟腦球氣味和唾沫讓我惡心想吐??墒沁@時候,我被她牢牢抓住,動彈不得。

        我大著膽子抖抖索索地問:“我又沒得罪你,我媽媽也沒得罪你,你為什么要這樣說她?”

        “是嗎?你媽媽沒得罪我?我現(xiàn)在成這樣,還不是你媽媽害的?”

        我更糊涂了,她這樣子挺好的呀,為什么要說那樣的話?

        “好吧!我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嘿嘿!你年紀輕輕的,不能讓你做個冤死鬼?,F(xiàn)在我就告訴你為什么?你老老實實聽著,不準插嘴,也不準動。聽到?jīng)]有?”

        我點點頭,心里哼了一聲:嚇唬誰呢。

        她松開了手,我順勢靠著船舷癱坐在船板上,聽她講了起來。

        這個叫玉珍嫂的女人,沒想到還真是桃園鎮(zhèn)的人,而且她還是個船工,十五歲就在桃園鎮(zhèn)的金江渡口劃渡船了。她說那是她人生嶄新的開始,是她永遠無法磨滅的記憶。

        她說她永遠不能忘記四十五年前那一天干凈的天空,清澈的江水,火紅的鳳凰花還有緊握船槳把船兒獨自駛?cè)虢袝r那種興奮、緊張的心情。

        清晨,天空似蒙了一層輕紗,灰藍灰藍的。氤氳的霧靄將山與水籠罩。鳥兒鳴囀,狗兒輕吠。群山環(huán)抱中的桃園鎮(zhèn)愈發(fā)顯得沉靜,美好。

        在這樣安靜的早晨,十五歲的玉珍赤腳踏著微涼的青石板,輕輕地走出家門,沿著蜿蜒的山路,穿過集市,徑直往下來到了江邊。

        十五歲的玉珍皮膚是小麥色的,眼睛細長,眉毛濃黑,嘴唇飽滿紅潤,腦后拖著一條黝黑的大辮子,辨梢扎著鮮紅的頭繩,身形高挑結(jié)實。她穿著一條青布闊腿褲和一件紅底白花衣裳,都是嶄新的,是爺爺特意請了集市上頂好的馬裁縫做的。今天對玉珍來說,是一個特殊的日子,也會是一個難忘的日子。從今天起,她將獨自一人在金沙江中漂流,沒有了爺爺?shù)呐惆?,今后無論遇到什么,才十五歲的她都將獨自去面對。

        碧綠的江面霧氣升騰,沒有風,一切都是平靜的。

        玉珍站在江邊,棱角分明的嘴角微微上揚,一雙明亮的眼睛快活地轉(zhuǎn)動著,眼底水汪汪的,似乎是江面的霧氣鉆了進去。她習慣地將頭轉(zhuǎn)向左邊,望見了停泊在不遠處的木船中那條顏色深一些的,纜繩上拴著一截紅線線的船安靜地泊在渡口下。那是玉珍家的船,從此后只屬于她一個人的船。玉珍嘴角上揚的幅度更大了,紅潤的嘴唇張開來,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

        天漸漸亮了起來,她麻利地將寬大的褲腳卷起,往江邊清澈的淺水中走去。這是江邊女子的習慣,無論多忙多累,早晨都會到江邊來:洗手洗臉,談笑做事。對桃園鎮(zhèn)的女人們來說,在清朗的早晨接受一番江水的撫摸,不但能讓她們一身清爽,更會讓她們生出一個女人自身缺乏的那一部分勇氣和力量。今天,玉珍更需要江水帶給她的那份力量和鎮(zhèn)定。

        江邊的沙子干凈柔軟,是青色的,上面殘留著許多昨天或是更久以前的腳?。厚R的、羊的、牛的、小孩的、大人的、男人的、女人的……這些可愛的腳印重疊著,交叉著,將一種讓人莫名愉悅的生氣聚集在稍顯冷清的江邊晨光里。玉珍好看的嘴角依舊上揚著,眉頭卻不自覺地皺了皺,她小心地踮起腳尖,在溫熱的沙灘上輕盈地跳躍著,盡量不踩踏在別的腳印上面。她不舍得將這份安靜的美好打破。

        天光大亮,云霧消散,天空變成了亮藍,繼而又與朝霞交融、輝映,將絢麗的色彩投進江中,金沙江便似乎真的變成了一條金色的江。那靜靜流淌著的色彩深深吸引了玉珍,她多想將自己也溶進去呀!這個念頭一動,她馬上就動手開始解衣扣。衣扣解到第三顆的時候,遠處傳來了響聲。玉珍不用回頭也知道,是桃園鎮(zhèn)上的女人們來江邊打水、洗菜、洗衣了。桃園鎮(zhèn)熱鬧的一天即將開始了。

        玉珍匆匆將衣扣扣好,掬起江水洗洗臉和手,沿著平緩的江灘往左上方的渡口走去。最先到來的女人們紛紛和玉珍打招呼:“玉珍,這樣早呀?!今天你自己劃船嗎?”玉珍臉紅紅地,也不轉(zhuǎn)身,只是將頭輕輕點點,依舊往渡口走去。

        玉珍有些不舍地邊走邊望那一江明艷艷的水,心情很是愉快。雖然從小在江邊長大,早已看慣了江水呈現(xiàn)出的各種色彩,可是她覺得,今天的金沙江特別美。這一江向南奔流而來的水,環(huán)繞著桃園鎮(zhèn),悠悠徘徊成這片讓桃園人無限喜愛的寬闊平緩水域,繼而又積蓄力量劈開東邊連綿的群山,一路狂奔而去,完成它千百年不變的使命。在那轉(zhuǎn)彎處,山與水連接,不分彼此。太陽從山水交匯處升起,金燦燦、水淋淋的,很新鮮。陽光照亮了金沙江,水波蕩漾,熠熠生輝。

        玉珍沐浴在燦爛的光輝中,踏著輕巧的步子穿過與渡口相連的古樸的風雨亭,在寬大的渡口平臺上停留了片刻。雖然從小就和爺爺在船上擺渡過往的行人和馬幫,她也熟練掌握了在不同水域劃船的技巧,也能應對江中各種突發(fā)狀況??墒菦]有爺爺在身邊,她還是有一些忐忑不安的。這和玉珍靦腆的性格有關(guān),她羞于和人說話,即使是熟人,多說幾句,她就會慌亂害羞起來。

        太陽升高了,渡口上陸續(xù)來了人。玉珍不敢看也羞于開口招呼人坐船,低著頭徑自沿著古老的青石臺階走下去,靈巧地跳進了自家的船中。寬大的船身輕輕蕩漾著,她的心怦怦亂跳,臉上更是火燒般燙得厲害。那些人大多是認識的,可是玉珍不好意思開口和人說話,就只能坐在船上,將頭擱在搭著船舷的一雙手臂上,心不在焉地望江灘上忙碌嬉鬧的女人,望江岸邊錯落有致的鎮(zhèn)子,望連綿青綠的群山,望火紅妖嬈的鳳凰花,望浩蕩奔流的江水……

        太陽已經(jīng)照亮了一條江,過往的行人也越來越多??墒侨藗冊谂c她打過招呼,得到她一個羞澀的微笑和用點頭代替的回答后,總會用懷疑的目光往船艙里瞅瞅,從船頭到船尾都不見玉珍爺爺?shù)纳碛?,于是人們就毫不猶豫地踏進了別家的船里。玉珍不招呼人,也不解釋原因。就那樣固執(zhí)地依靠在船舷旁發(fā)呆。

        中午時分,江面上過往的船只里飄來陣陣飯菜的香味,玉珍一點胃口也沒有,雖然她是將午飯帶來了的,可是她不想吃??礃幼咏裉焓菦]有人會坐她的船了,她站起身來,紅潤的嘴唇緊緊抿著,面皮繃得很緊,固執(zhí)的時候她常是這樣的表情。她將纜繩解開,船槳輕輕一撥,船就輕盈地離開了渡口。船一動,她立刻就感覺呼吸順暢了許多,似乎心里壓著的什么東西被移開了。她不慌不忙地劃著船槳,腰背挺直,目光直視前方,紅花、綠水、青山、藍天、白云紛紛將身影送入她清澈的眼中,那是她最愛的江上風光。她緊繃著的面皮松了下來,嘴角又微微往上揚了起來。

        江面上很是熱鬧,船只來往穿梭,歡快的歌聲和說話聲直往人耳朵里灌,船槳撥水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玉珍對這些卻視若無睹,此刻她平靜的心正徜徉在一片自由夢幻的水面之上,這個年輕的女孩在那一片美輪美奐的景色中輕輕哼起歌來,心情愉快極了。到了江心,她索性松開了船槳,任由船兒隨波逐流……

        我沒想到,在講述這些事的時候,玉珍嫂就像變了一個人似的,粗糲冰冷的聲音變得細膩柔和,充滿深情,她清晰的講述讓我感覺四十五年前的那一幕似乎就發(fā)生在昨天。

        我走進了她的故事里,無限向往著,把剛才的膽怯、恐懼、憤怒都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我站起身來,倚著船舷,出神地望著濃霧正在消散的金沙江,有些惆悵地輕聲說:“可惜了!我是見不到那樣的美景了?!?/p>

        話剛說完,肚子里就傳來一陣呱啦啦的響聲。我餓了。我和媽媽爭吵后,飯都沒吃就固執(zhí)地帶上石榴苗去栽了,這半天又哭又吼的,肚子不餓才怪呢。

        殘余的一點霧不見了蹤影,月亮終于脫去了淡綠色的紗衣,露出了圓潤的臉龐。在月光的照射下,天空變成了淡藍色,幾朵潔白的云蕩在月亮周圍。一切都是靜靜的,群山安靜地躺在月光下,黑樾樾的樹影填充著它的胸膛。我吃驚地叫了起來,啊!這是什么地方呀?這里絕不是桃園鎮(zhèn),桃園鎮(zhèn)的山都是裸露著紫紅色胸膛的。我疑惑地看向站在我旁邊的玉珍嫂,渴望她能給我一個答案。

        玉珍嫂依舊面無表情地冷冷說:“我給你弄點吃的。不能讓你做個餓死鬼。”說完一雙瘦長的赤腳就吧嗒吧嗒走進船篷中去了。

        我暗自好笑,這瘋女人,總說什么冤死鬼餓死鬼的,這樣月朗星稀的晚上,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死人的夜呀。

        很快,玉珍嫂手中提著一床白生生的漁網(wǎng)出來了。柔韌潔白的網(wǎng)絲在月光的照射下閃著瑩瑩的光。玉珍嫂將網(wǎng)輕輕地放在潔凈的黑色船板上,仔細地將看起來整齊有序的漁網(wǎng)撥弄檢查了一番。

        我饒有興致地看著她做這一切。只見她在整理漁網(wǎng)的時候嘴唇一直在動,不知道在念叨什么。我好奇地側(cè)耳傾聽,卻聽不清楚。我就問她:“玉珍嫂,你在說些什么呀?”玉珍嫂沒有回答我的話,還是平靜地翕動嘴唇。我緊盯著她的嘴。過了好一會,她的嘴唇不再動了,她朝我看看,嘴角往上撇了撇,冷冷地說:“我在祭魚神娘娘,求她發(fā)慈悲賞點魚給你吃?!?/p>

        我不由得好笑。這女人不但瘋還迷信。

        見我笑她,她微微瞇著的眼睛又大大地睜開了盯著我,用緩慢嚴肅的口氣說:“你別不相信,我在這金沙江上待了快五十年,什么樣的事沒見過?什么樣的人沒見過?人這輩子吶,心里總要有怕的東西。什么都不怕了的時候,會遭到報應的。就像你的……”

        “我的?我的什么?”我好奇地問。

        “沒什么!”她站在船頭上,一面將手中的漁網(wǎng)撒向江面,一面冷冷地說。

        玉珍嫂突然停住的話頭讓我感覺很奇怪,這一陣子我與她的接觸雖然時間不長,但她的性格脾氣我已經(jīng)大致了解了一二,她這樣把話不痛快地說出來可還是頭一次呢。這反而使我心里也隱隱地預感到什么與我有關(guān)的東西??墒沁@時候,我不能打攪她,不能惹怒她。只能等待著。

        她兩只瘦長的赤腳穩(wěn)穩(wěn)站在船板上,彎著腰,隨著“刷”地一聲輕響,漁網(wǎng)墜入水中不見了蹤影,只留下閃著光亮的水波。黑狗迅速起身,搖著尾巴跑到玉珍嫂身邊,她蹲下身摩挲著它黑亮的毛,癡癡地望著江面。月光將她瘦弱的側(cè)影鍍上了一層銀光,灰白的頭發(fā)如漁網(wǎng)般閃亮著銀光。

        我在她身邊蹲下,也想摸摸黑狗光滑的毛,可是它和玉珍嫂一樣冷冷的眼神阻止了我。我露出一個尷尬的笑,討好地問:“玉珍嫂,你剛才說的就像我的什么?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個多話的人,更不是個喜歡追根究底的人,可是我總覺得這個奇怪的女人會知道很多的事,與我們家有關(guān)的事。

        “你就告訴我吧!我從小就沒爸爸,媽媽脾氣也怪,什么事情都不和我說,鎮(zhèn)上的人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從不和我們母女倆走太近。你就行行好,告訴我吧?”我一邊說一邊撒嬌地搖晃著玉珍嫂的胳膊。

        她冷冷地望著我,突然又是一陣大笑,她邊笑邊說:“看樣子,鎮(zhèn)上的人還沒瞎了眼,他們還知道個好賴。你放心,我現(xiàn)在就把你家人干的那些齷齪事原原本本告訴你,聽了你可別后悔,也不準傷心。我想帶一個干凈的魂靈走?!?/p>

        “哦!”我輕輕應了一聲,心里在琢磨她說的話是什么意思。

        接下來,一個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永遠都無法想象,也不可能知道的故事讓我內(nèi)心深處的某種東西瞬間破碎了。

        二十四年前的夏天,不知道為什么,桃園鎮(zhèn)的雨會特別多。金沙江水上漲了,桃園鎮(zhèn)的人紛紛涌到渡口去,守在那里,看江水沿著渡口的青石臺階一點點往上漲著,個個緊張得嘴張成一個O形,眼睛也不敢多眨幾下,生怕一眨眼的功夫江水就竄進了自己的家。三天后,水面終于跟第二級臺階持平,不再上升,人們這才松了一口氣,揉著酸痛的腮幫子回家去。一路上人們都在小聲地議論,說這就是得罪了龍王爺?shù)睦掀拧~娘娘的后果,龍王爺發(fā)怒了來懲罰桃園鎮(zhèn)的,真希望江水不要再漲了,不然桃園鎮(zhèn)非被淹掉不可。

        鎮(zhèn)上人說的得罪了魚娘娘的人,就是我的爸爸。他和我的媽媽原本同鎮(zhèn)上的大都數(shù)人一樣老實能干,每天勤勤懇懇地種著山腰的紅土地,從沒有做過什么出格的事。原本日子也就這樣過下去了,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的爸爸有一天突然弄來了一條船,下了金沙江,說要在江里撈金子。也不知道他是聽誰說起的。

        從那以后,我的媽媽就一個人在地里干活,我的爸爸就像魚兒一樣在江里鉆進鉆出。劃渡船的人都笑話他傻,沒把他當回事,他們怎么也沒有想到,我爸爸可是正在干一件犯了桃園鎮(zhèn)大忌的事呢。玉珍嫂開始也沒在意,以為我的爸爸就是太年輕了,有一些不切實際的想法也是正常的??墒怯幸惶?,玉珍嫂的渡船從我爸爸的船旁邊經(jīng)過,那時候爸爸不在船上,船正隨著水波慢慢飄蕩著,她突然發(fā)現(xiàn),船艙里有水,她大吃一驚,以為是船漏水了,趕緊喊叫起來。不一會,我爸爸從水里鉆了出來,一雙手緊緊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玉珍嫂呆住了,她從沒想過我爸爸竟然敢捉金沙江里的魚。我爸爸看見玉珍嫂,吃了一驚,但很快他就恢復了鎮(zhèn)定,從容地踩著水到船旁邊,將那條銀白色的大魚扔進了船艙里。

        玉珍艘趕緊將她的船更近地靠過來,一邊大聲警告我爸爸,讓他趕緊將船里的魚放了。

        我爸爸不理他,很快地爬上船去,駕著船離開了。玉珍嫂原本想追上去讓我爸爸將魚放了,可是又一想,都是一個鎮(zhèn)上的,他還那么年輕,要是被鎮(zhèn)上的人知道這件事,即便鎮(zhèn)長網(wǎng)開一面不懲罰,大伙的唾沫星子也會壓得他和家人抬不起頭來。

        可是,事情并沒有玉珍嫂想的那么簡單。

        那天晚上她特意早早地收工回來,順道去了我家。那時候我媽媽在家,爸爸還沒回來。

        玉珍嫂把事情講給我媽媽聽,讓她勸勸我爸爸,別做犯忌的事,這樣對他們兩口子的名聲不好,對即將出生的孩子也不好。

        我媽媽漫不經(jīng)心地答復她,說那魚是給她補身子的,沒有犯忌。玉珍嫂不相信地望著她,說我爸爸已經(jīng)在江里待了好長日子了,那么多魚都是用來補身子的?吃得了嗎?再說了,桃園鎮(zhèn)的規(guī)矩是一年只能抓兩次魚,我爸爸這都抓了幾回了,魚娘娘一定會怪罪的。

        倆人還在說著話,氣氛有些緊張。這時候我爸爸回來了,手里空空的。玉珍嫂就知道,那魚并不是像我媽媽說的給她補身子的,而是拿去賣錢了。

        面對玉珍嫂的質(zhì)疑,兩口子沒搭理,自顧自地忙去了。

        玉珍嫂坐了冷板凳,面子上掛不住,但還是耐著性子囑咐他們以后再不要去江里抓魚了,今天這事就當她不知道,她也絕不會告訴任何人。

        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不過幾天的功夫,我爸爸抓金沙江里的魚去賣的事情就在整個桃園鎮(zhèn)傳開了。鎮(zhèn)長帶著人到我家,要我爸爸給個說法??墒鞘虑橐呀?jīng)發(fā)生了,魚不可能再放回江里去,又看我家也實在是過得艱難,我媽媽還挺著個大肚子,于是警告了我爸爸一番,讓他們兩口子帶上香燭紙錢去江邊拜祭魚娘娘,請求她不要怪罪,降罪給桃園鎮(zhèn),這才走了。

        這事,我媽媽認為是玉珍嫂告的密,跑到渡口去和她大吵了一架,要不是來往的行人勸阻,我媽媽這個固執(zhí)的死腦筋一氣之下說不定就投江了。

        鬧了這一回后,別人都怕我媽媽再尋死覓活,不敢當面指責他們兩口子了,只能在私下里悄悄議論一番,憂心著桃園鎮(zhèn)會因為這些無視神明的人而遭到懲罰。

        有我媽媽的潑辣保駕護航,我爸爸膽子越來越大,以前賣魚偷偷摸摸地避著人去江那邊賣,現(xiàn)在他敢明目張膽地在桃園鎮(zhèn)渡口賣魚了。那些來往渡江的馬幫,特別喜歡吃江魚,說是江魚肉質(zhì)像豆腐一般細嫩,有股子清香的甜味,都愛買他的魚。

        雖然忌憚我媽媽的蠻橫不講理,但鎮(zhèn)長迫于壓力又去勸阻過我爸爸。利益當前,我爸爸顧不上講什么信譽了,他當面答應得好好的,鎮(zhèn)長才一轉(zhuǎn)背就又下江撈魚去了。在那個年代,馬幫的存在為我們桃園鎮(zhèn)的經(jīng)濟發(fā)展真是作出了不少的貢獻呢。在我爸爸短暫的賣魚生涯中,他不但讓家里的伙食得到了改善,還將我家山腰上那片山地周圍的地都買了過來,讓那一整片山坡都成了我們家的。

        后來,我爸爸不知從哪里弄來了一張大網(wǎng),他得意地站在船頭,將雪白的網(wǎng)撒出優(yōu)美的弧形,就像要把整條江給裝進去一樣,輕快地將水面罩住。玉珍嫂說因為魚娘娘的照顧,那時候金沙江里的魚個頭大,又多,空手都能逮住,更別說是網(wǎng)了,所以我爸爸的網(wǎng)每次都能網(wǎng)上很多魚。

        這種行為讓一部分人眼紅,也讓一部分人心疼。玉珍嫂眼睜睜地看著我爸爸一網(wǎng)一網(wǎng)地撒下去,她的心疼得厲害。她愛這條江,愛桃園鎮(zhèn)的一切。玉珍嫂并不計較我媽媽冤枉她和她吵架的事,每天都苦口婆心地勸我爸爸別造孽??墒俏野职植宦?,玉珍嫂就罵,我爸爸卻吊兒郎當?shù)卣f玉珍嫂是眼紅他賺了錢。這話把玉珍嫂氣得差點將他的船掀翻掉。

        后來,鎮(zhèn)上的人眼看著我爸爸的魚供不應求,便紛紛學著他的樣子買來漁網(wǎng)在江里打起魚來。

        報應說來就來了。那個夏天,雨就像用盆子倒下來的一樣,嘩嘩地下著。金沙江漲水了,桃園鎮(zhèn)差一點就被淹了。那些人害怕了,紛紛把漁網(wǎng)燒了,還在江邊磕頭告饒,說再也不敢在江里撈魚了。

        玉珍嫂看著這些人被嚇破膽的樣子,松了一口氣。以為一切都結(jié)束了。人都是惜命的,雖說魚娘娘的說法是迷信,但是那濁浪滔天的金沙江可不是開玩笑的。那個夏天,劃船的、打魚的都將船牢牢拴在渡口,不敢再下江里去,除了水性和劃船技巧都極好的玉珍嫂。

        可是沒想到,我爸爸被利益熏昏了頭腦,在一個雨稍微小些的清晨又將船劃進了金沙江里。

        這段時間,上漲的江水讓玉珍嫂焦慮得睡不著,她就到渡口去。不管有人沒人坐船渡江,渡口總會讓她心安。那天清晨,玉珍嫂站在船上,一段結(jié)實的纜繩浸在江水里,水波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船身,船搖晃得厲害。玉珍嫂戴著篾斗笠,身上披著一塊油氈。她四下望著,這樣的時辰,這樣的天氣,渡口上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

        突然,一艘顏色發(fā)黑的船進入了她的視線,她在蒙蒙的雨霧中瞇起眼睛仔細地看了又看,沒錯,她認出來了,那是我爸爸的船,只是不知道為什么,這船看起來比以往要黑很多。那時候她可是真生氣呀,這個不知死活的人,為了那么點錢,竟然這么拼命。

        她連忙把渡船解開,往我爸爸的船那里劃過去。近了一些,她沒在船上看到人。人哪兒去了呢?我爸爸不見蹤影,難不成又潛到江水里撈魚去了?他已經(jīng)有漁網(wǎng)了呀,根本不用再冒險到水里去。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在玉珍嫂心頭。多年的劃船經(jīng)驗告訴她,我的爸爸一定是出事了。玉珍嫂仔細地盯著漩渦密布的水面觀察,在不遠處一棵只露出樹尖尖的鳳凰花樹下,發(fā)現(xiàn)了一些漂浮在水面的白色東西。那是什么?玉珍艘心里著急,同時她也明白,船是不能再劃過去了,她很清楚金沙江邊的地形,原先沒漲水的時候,這里是一塊陡直的崖壁,江水比別的地方湍急,而且深得多。那棵高大的鳳凰花樹就長在崖邊上,現(xiàn)在連樹都只剩個尖尖了,那么這段水域的兇險就可想而知了。玉珍嫂再次四下查看,尋找著我爸爸的蹤跡,可是她所看到的只是渾濁的水流和在雨中顯得更加艷麗火紅的鳳凰花。她又急又氣,這年輕人怎么就這么不懂事呢,這里的魚再多再好,也不值得用命來撈吧。她再次盯住渾濁水面下時隱時現(xiàn)的白色東西,心里猛然一驚,來不及細想,連忙將斗笠和油氈拿下,縱身躍進了湍急的水中。

        玉珍嫂看清楚了,那是一截被撕裂的漁網(wǎng)。其他的漁網(wǎng)很可能是被水下的崖壁或樹根給掛住了。她深吸一口氣,潛進水中,水很渾,看不清里面的東西,她只能用手腳去摸、去絆。玉珍嫂漸漸靠近了那棵鳳凰花樹根部,果然,她的左腳碰到了什么東西,鉆出水面一看,是漁網(wǎng),她將纏住的網(wǎng)解開,順勢往出拽它,沒拽多久就拽不動了,肯定是被掛住了。于是她又一次潛進水里,順著漁網(wǎng)一直往下,摸到了被樹根勾住的那一角,她連忙吃力地扯起來,漁網(wǎng)松開了,可是水流太急,松開的漁網(wǎng)一下子就被激流沖得翻滾到了水面上,她連忙追出水面,抹了一把眼前的水,睜眼就驚駭?shù)乜匆娏宋野职直粷O網(wǎng)緊緊纏裹住的身子,他蒼白的臉孔被網(wǎng)絲勒得變了形狀,顯得很恐怖,在水流的沖擊下一會沉下去一會浮起來。玉珍嫂呆愣了一下子,又一次進入那股激流中,想將那漁網(wǎng)拉住,可是哪里還追得上,眨眼工夫我爸爸被漁網(wǎng)緊緊纏裹住的身軀就被翻滾的江水沖得沒影了。

        玉珍嫂已經(jīng)沒力氣再追了,只好連忙上岸叫人。幾乎整個桃園鎮(zhèn)的人都出動了??墒悄菢哟?、那樣急的水流里,要找個人就像在大海里尋針一樣困難。我的爸爸就這樣被江水吞噬了。

        照小鎮(zhèn)人的說法,那叫做報應。

        我媽媽哭暈了好幾回,每回醒來第一句話就是罵玉珍嫂見死不救,是她殺死了她的丈夫。有人幫玉珍嫂辯解了幾句。我媽媽完全失去了理智,見人就罵,還不講道理地說玉珍嫂一直都說她自己是金沙江里的魚變的。既然她是魚,為什么不能救回她的丈夫。她一定是為她的魚親戚們報仇來了。

        玉珍嫂劃船的這些年在江里救過人,也撈過尸體。只要她下水就沒空手過,今天居然眼睜睜看著人就在自己眼前被水沖走了,這個人還是那樣的年輕,連未出生的孩子都沒見上一面。她心里很難受。我媽媽一番不講道理的話不至于叫她難受,讓她覺得難以忍受的是我媽媽的不信任。從我爸爸撈魚的事情泄露后,她就一直被我媽媽懷疑,冤枉?,F(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我媽媽對玉珍嫂的怨恨就可想而知了……

        故事講完了,整個講故事的過程里,我一動不動地聽著玉珍嫂不帶感情色彩的冰冷講述。她說的話是真是假我無從辨別。可是整個事情卻像就發(fā)生在我眼前似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實。讓我無法不相信。

        我的腦子里就像月光撒進去一般,空白一片。

        “你媽媽那時候懷著你,整天到我家又哭又鬧,見人就說是我見死不救,害死了你爸爸。哼!我要真想害你爸爸,還能眼睜睜看著他在這江里打了大半年的魚吶。哼!”玉珍嫂冷冷地說。

        我感覺身體是麻木的,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身上一陣陣地發(fā)冷。難怪,難怪,媽媽從不讓我靠近金沙江,原來我的爸爸就是在江里死去的。他那樣無節(jié)制地打魚,真的是遭到報應了嗎?那么,我和媽媽也是這報應的受害者,一輩子只能活在那片靠賣魚的錢買來的貧瘠紅土地里。

        哦!

        “玉珍嫂,你打到魚了嗎?我餓了!”我木木地說了這句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灰蒙蒙的江面。

        玉珍嫂一面答應著我好了好了,一面詫異地對我望了望。

        我知道她看我的意思:知道了爸爸死去的原因,應該要痛哭一場才算是正常的??墒牵铱薏怀鰜?,畢竟那事離我太遙遠了,我從一出生對爸爸這個概念就是陌生的。在山地里干活的時候,也曾無數(shù)次地望著那座孤獨的墳墓幻想過爸爸活生生在我身邊的情景,想象過爸爸的死因??墒?,今晚這個謎底太出乎我的意料,讓我渴望已久的心就像被鋤頭把砸到了手指一般痛得麻木掉了。也許我心里是想哭的,不管怎樣,我的爸爸是為了生活得好點才死去的呀。但是當著玉珍嫂的面,當著這個我家不幸遭遇的知情者或者說是參與者的面,我不能哭,畢竟爸爸死于鎮(zhèn)上人說的報應,死于別人所說的貪念。他的死是活該。所以,我能有什么反應呢?是跟玉珍嫂大吵一架,怪她沒有救起我爸爸,還是怪爸爸太貪心?什么都不是,人哪,做什么都是有自己的理由的,目的都是為了活著。

        濃霧正在消散,渡船在江面飛速行駛,朝著東方那片逐漸亮起來的天空。月亮像一個七分熟的蛋黃攤在水平面上,灑下一片細膩,濕潤的流光,像一條寬寬的金色帶子。我們的渡船正在這條金色的帶子上滑行。

        我望著四周逐漸明朗熟悉起來的群山,心里很是詫異:我不就是在桃園鎮(zhèn)坐上船的嗎?怎么船走了半天,還是在這里呢?

        玉珍嫂已經(jīng)收起了網(wǎng),里面有幾條身形細長的魚在扭動著身體,就像一道道銀色的光。我想到了死去的爸爸,心里一陣酸痛,眼淚流了出來。自從聽到了關(guān)于爸爸的故事,我饑餓的胃早已經(jīng)麻木。我現(xiàn)在什么也不需要了。

        黑狗興奮地在網(wǎng)邊轉(zhuǎn),時不時地試探著伸出一條前腿在空中撓撓。玉珍嫂疑惑地看看從網(wǎng)中取出的魚,又看看我,就走進船篷里去了。不一會她就拿出了一個小火爐,一口小鐵鍋,一個系著繩子的小鐵桶,幾根木柴還有一個裝著佐料的紙包放在我面前,就又坐到了船頭。

        我機械地在月光下將魚清理干凈,將魚內(nèi)臟扔給黑狗,它一動不動地坐在玉珍嫂旁邊,似乎已經(jīng)不再感興趣。我用江里取上來的水煮魚。倒進鐵鍋的水在銀色的月光中很是干凈清亮,并不是那種赭紅色的稀泥漿般的水。

        這里的水怎么一下子變了呢?

        我假裝抬起手背擦汗,悄悄拭去了眼角的淚水。這下子我的眼前變得更清晰了,濃霧已經(jīng)完全消散,月亮在水面上留著一抹淺白的輪廓。一條橘黃的弧線出現(xiàn)在東邊的山頭……太陽就要升起了。

        我站起來,撲到船舷上低頭往江里瞧。哦!江面變窄了。水流湍急清澈。還能看到一些漩渦,泛著白色泡沫的美麗旋渦。我驚喜地抬起頭來,視線越過玉珍嫂一動不動的背影,望見了一個坐落在江岸邊似曾熟悉的小鎮(zhèn)。這下子,我驚得張大嘴巴,眼睛也睜得大大的。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更多熟悉的事物:如火如荼的鳳凰花,平整寬闊的青色沙灘、檐角高翹的風雨亭、青石堆砌的渡口。馬匹、行人正忙碌地穿梭在街道上,渡口上。沙灘上有孩子嬉鬧,有人飲馬,有人涮洗……這一番熱鬧的景象,在我眼中既熟悉又陌生。

        “玉珍嫂!玉珍嫂!這是哪里呀?”我叫起來,聲音因為激動和恐懼而顫抖。

        她回過頭來,冷冷的聲音傳進我的耳中:“這是桃園鎮(zhèn)呀!你不認得了?”

        我吃驚地說:“可是,可是我們桃園鎮(zhèn)三年前電站蓄水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淹了呀。桃園街、鳳凰樹、風雨亭還有金江渡口。還有,還有……整個桃園鎮(zhèn)?!?/p>

        玉珍嫂說:“淹了就淹了唄,政府不是給你們賠償了嗎?怎么,白花花的洋樓住著不安逸嗎?”

        她的語氣突然變得冷冰冰,帶著一絲譏諷的意味。我有些疑惑,這是怎么回事?她為什么要這樣說,難道她家沒有賠償嗎?

        我好奇地問她:“玉珍嫂你家難道沒有住上白花花的洋樓嗎?”

        “哼!我不稀罕那個?!?/p>

        “那你家在哪里呀?”

        她抬手朝一處山腰上指了指,很快地將手臂垂了下來,沒有了力氣似的。

        “哦!我家的山地也在離你家不遠的地方呢?!蔽倚牟辉谘傻卣f著,眼睛緊緊盯著那片紫紅的山地。突然,想起了我的軟籽石榴苗還沒澆定根水呢。我連忙對玉珍嫂說:“玉珍嫂,你能不能把船劃快點,我還要去山地里澆樹苗水呢?!?/p>

        玉珍嫂驚異地看了我一眼,冷哼了一聲,板著臉望了望越來越亮的山頭,沒說話。太陽就要整個地升起來了。我又催她。她冷冷地說:“你確定要上那邊的岸去?不后悔?”

        我點點頭,疑惑地望了她一眼,不明白她話里的意思,可是很快就能回家了,我沒心思再問她什么。這時候,我也完全忘記了這是三年前的桃園鎮(zhèn)。

        玉珍嫂走進鮮紅的船篷里去了,一直到我上岸都沒有再出來。

        渡船朝金江渡口開去了。太陽躍出了山頭,將金線灑向大地。金沙江清澈的水流就像流淌的蜜汁,氤氳著淡淡的甜蜜的氣息。

        我張開雙臂,興奮地叫喊著玉珍嫂,不在乎她有沒有應答。近了,渡船靠近了金江渡口。這里曾經(jīng)是我從小渴望著的地方。這一切真像是在做夢一般。

        我急著上岸去,沒等船完全停下來,就縱身躍上了臺階。我沿著青黑的臺階一級級往上走,每上一級,心跳就加快一拍,像是要從胸腔里蹦出來了一樣,我用手緊緊按壓著胸膛。真怕它要跳出去了。

        終于上完了臺階,一片寬闊平坦的石板地面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踏在光滑的石板上,一步一步輕悄地往風雨亭中去,穿過風雨亭,就是桃園鎮(zhèn)最熱鬧的集市了。這里,曾經(jīng)留下了多少的腳印啊!包括我爸爸的。

        我走進風雨亭,貪婪地盯著那些有裂痕的,顏色灰白的大柱子、椽子、欄桿、長椅看。我真不敢相信,這些東西就是我從小在山地里向往的?,F(xiàn)在真的能看到它們,能摸到它們,心里有說不出的激動。我在長椅上坐下,依靠著古樸的欄桿,身子漸漸往下,最后整個人都匍匐在長椅上了,我的臉緊緊貼靠在已經(jīng)被磨得光滑的椅面上。我閉上眼睛,貪婪地吸著芳香的木頭氣味。

        陽光刺激我的眼皮,我睜開眼睛,亭子里裝滿了陽光。今天的太陽走得可真快,才一會的功夫,就離開了山頭很遠。陽光明亮,卻一點也不燙,照在身上涼幽幽的,倒像是月光。我抬頭望了望天空,天空很干凈,淡藍的色彩鋪展得很勻稱。

        四周靜悄悄的,什么聲音也沒有。奇怪,剛才在船上看到的人都到哪兒去了呢?我疑惑地四處打量著,渡船依然停在渡口,只是,看著小了許多。我也沒看到玉珍嫂的身影。

        我從長椅上起身,現(xiàn)在得回家去了,一整個晚上沒有回家,媽媽肯定是擔心的。爭吵歸爭吵,畢竟我們是打斷骨頭連著筋的親人呀。而且,我還得將石榴苗的定根水給澆上呢。這樣一想,我急切地離開了渡口,離開了風雨亭。

        往前不遠處就是桃園鎮(zhèn)最熱鬧的集市。因為金江古渡就處于水流緩慢地段,從唐朝南詔統(tǒng)治以來,一直是通往大理、四川內(nèi)地的重要關(guān)塞。在這個古渡上,每天都有行人、馬幫往來,上船下船,人喊馬嘶,熙熙攘攘,呈現(xiàn)出一片繁忙的熱鬧景象。長此以往,古渡周圍就漸漸形成了熱鬧的集市。江兩岸的商品交易就在這里進行,村民們會在這里與遠道而來的馬幫交換物品。桃園鎮(zhèn)因為金江古渡而出名,也因為古渡而逐漸繁榮。

        隨著社會經(jīng)濟的發(fā)展,馬幫早已經(jīng)不存在了,但是這里依舊是桃源鎮(zhèn)最熱鬧的地方。

        可是今天,我抬頭望望高升的太陽,小鎮(zhèn)上還是一個人也沒有,靜悄悄的沒有一點生氣,寂靜得讓人害怕。最晚在船上時那種空寂得讓人無法忍受的感覺又將我籠罩了。我慌張地四處看著,所有的店鋪房屋都緊閉著門。一個人影也看不到,就連常在街道上流竄的貓、狗都不見蹤影。這是怎么了?桃園鎮(zhèn)出什么事了嗎?我心里發(fā)慌,一點也沒想起來這是三年前的桃園鎮(zhèn)。

        我沿著石板路快步往前走,空曠的街道上久久回響著我慌亂的腳步聲。還好,不遠處就是村委會了,從村委會再過去一點兒,就到家了。

        我挨近村委會的時候,一陣嘈雜的聲音讓我慌亂的心安定下來。我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時候,那些聲音在我耳中是多么的美妙、多么的親切啊!我跑起來,往聲音傳來的地方而去。

        村委會門口聚集了許多人,院子里也有。有的蹲著、有的站著、有的坐在籃球架下面。他們在干什么呢?媽媽會不會在這里呢?我好奇地一邊往里擠一邊尋找媽媽的身影。

        人太多,我費了很大勁也進不去最里面,還好,通過人群中的縫隙,我可以看到最里邊的情形。

        一個女人正在坑洼的水泥地面上打滾。她灰白的頭發(fā)很亂,很臟,上面粘著一些枯黃的草莖。剛看到這一頭灰白的頭發(fā),我以為是媽媽,可是再仔細一看,不對,我的媽媽身形沒有這么長。那么這女人是誰呢?這時候,我腦中又浮出了一個人的身影,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不可能呀,玉珍嫂不是一直待在船上嗎?怎么可能會在這里呢?

        我好奇地又往里擠了擠,這時候,我看到了媽媽,她坐在墻角的一塊石頭上,神情呆呆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這時候,我只想知道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事。人們一邊看著地上的女人,一邊低聲議論著,沒人理會我。我很奇怪,這些人是怎么回事呢?也不去勸勸。那女人一邊在地上翻滾,一邊哭著、罵著。一些“不能”、“電站”、“渡口”……之類的詞穿過嘈雜的人聲傳進我耳中。那粗糙的聲音讓我更加疑惑了,這不就是玉珍嫂的聲音嗎?

        這時,一個壯實的黑紅臉膛的中年男人走到了她旁邊,蹲下來對著她說了些什么。女人的哭罵聲立即停住了。幾乎是才一眨眼的功夫,她就已經(jīng)站起身來,沖出了人群。

        這時候,我看清楚了,她就是玉珍嫂。我正想著,她是什么時候上岸的?她已經(jīng)沖到了我媽媽跟前,一把扯住了我媽媽的頭發(fā)。

        這突發(fā)的一幕驚得我愣住了。

        我媽媽被玉珍嫂從石頭上拽了下來,她順勢一手拉住玉珍嫂的胳膊,另一只手也揪住了玉珍嫂的頭發(fā),兩個頭發(fā)灰白的人就像在進行摔跤表演,糾扯在了一起。我急出一身汗,我大叫著,可是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人聲里。

        我使勁地撥開人群,他們就像石頭做的一般,一動不動地擋住我的去路,我很急,可是一時半會也過不到媽媽那邊去。

        還好,那個男人使勁將兩人分開了。我看見媽媽和玉珍嫂的手里都拽著一綹灰白的頭發(fā),兩個人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周圍的人漸漸安靜了下來。他們說話的聲音就清晰地傳到了我的耳中。

        男人說:“玉珍嫂,你看你家在山腰上,水再怎么漲,也淹不到你家,你這樣鬧,不是讓人家笑話嘛!”

        玉珍嫂抹了一把鼻涕,彎腰揩在裸露的右腳腳踝上,朝我媽媽面前吐了一口口水,恨恨地說:“你這個言而無信的爛婆娘。昨晚上我們還說得好好的。才過一晚,你就把我們出賣了。那點錢你是準備去買棺材的吧???!”

        她一邊說一邊又去扯我媽媽的衣領(lǐng)。

        我媽媽低著頭不說話,任由她扯著衣領(lǐng)推搡著。

        那個男人將玉珍嫂的手掰開,笑呵呵地說:“玉珍嫂,玉珍嫂,咱們有話好好說,不要動手動腳,傷了鄉(xiāng)親們的和氣?!?/p>

        “傷了和氣?哼!”玉珍嫂又往我媽媽面前吐了一口口水。咬牙切齒地說:“二十幾年前我就知道,你家兩口子就是桃園鎮(zhèn)的災星。因為你男人捕魚,這個鎮(zhèn)子差點被淹掉,現(xiàn)在因為你貪圖那點點賠償款,我們桃園鎮(zhèn)還是要被淹掉。老天那!你怎么不長眼,讓這婆娘跟著他男人一起死掉呀!”

        玉珍嫂又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拍打自己的胸脯。蓬蓬的聲音讓我的心臟也似乎受到了打擊,一陣憋悶和疼痛。

        一陣尖銳的哭聲突然響起,是我媽媽在哭,哭得是那樣的傷心,那樣的凄涼。在我媽媽的哭聲里,玉珍嫂的哭聲倒?jié)u漸小下去了。

        她們兩個一個大聲哭,一個小聲哭,竟然也沒人去勸阻,那個男人也只是茫然地望著她倆,顯然他對哭泣的女人沒有辦法。

        人群越來越擠,我還是過不去媽媽那邊。媽媽哭了很長時間,哭聲才漸漸小了些,她就邊抽泣著邊拖長了聲調(diào)說了起來:“啊!??!曉燕她爸爸??!你可是早早地享福去了。這二十幾年,我在這世上受苦受累,為的是什么呀!你這沒良心的,什么也不給我們母女倆留下,就這樣干干凈凈地走了,干凈得連個尸身也不見。你沒良心呀。為了買那點地,竟然把命送。你糊涂呀!嗯——哼——哼!要不是看著姑娘可憐,是你的一個念想,我早跟你走了,哪里還會被人這樣地欺負呀!?。“?!……”

        媽媽的哭訴讓我心里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玉珍嫂很氣憤地責問我媽媽:“誰欺負你了????你還有臉說別人欺負你。你自己摸著良心想想,你男人去了,鎮(zhèn)上的人是怎么幫你的?這二十多年,人人都過得不容易,但是大家都沒有像你一樣,貪錢。那錢可是賣家賣地的錢??!花這樣得來的錢你心安嗎?你不怕遭報應嗎?你姑娘是男人留下的念想,難道這祖祖輩輩生活的桃園鎮(zhèn),金江渡口就不是他的念想嗎?咱們?nèi)?zhèn)的人說得好好的,就是死也不能搬遷到別處去??墒悄愕购?,竟然帶頭在征地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桃園鎮(zhèn)被江水淹掉了,你就高興了是不是?”玉珍嫂邊哭邊說。別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我聽見旁邊有人在小聲說:“玉珍嫂這樣鬧,是因為自己的房子和田地沒有被征用,她也想要錢呢?!绷硪粋€人打斷她說:“別瞎說,玉珍嫂這樣做也是為我們好,說真話,這住慣了的地方,一下子就要埋在水底下了,我還真是舍不得呢?!薄藗兊淖h論亂七八糟,我也不知道誰說的是真的。但是從她的各種表現(xiàn)來看,玉珍嫂舍不得桃園鎮(zhèn)和渡口是真的。

        我正胡思亂想著,突然我媽媽大叫起來:“我不高興,從我男人死了的那天起,我就沒有高興過的時候。我們母女倆靠著那點不出種的山地,填飽肚子都艱難?,F(xiàn)在我的姑娘有出息了,考上大學了,我不能讓她一輩子就在那荒地里刨。我要讓姑娘去讀大學,我要錢,要多多的錢,我管不了別的了。只要我姑娘好,你們怎么罵我,打我都行。哈哈哈……”這時候的媽媽樣子猙獰,像個護崽子的母獸。

        聽著媽媽的話,我淚流滿面。媽媽是愛我的,她為了能讓我上大學,竟然不顧?quán)l(xiāng)親們私自定下的協(xié)議,第一個在征地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讓移民搬遷工作組找到了突破口,桃園鎮(zhèn)要淹掉,是不可避免的了。而我的媽媽也成了一個罪人。

        那個男人將我媽媽和玉珍嫂各自拉到一邊,誠懇地說:“嫂子,你們倆各有各的道理。可是眼下,外面的村鎮(zhèn)都在向前發(fā)展,只有咱們桃園鎮(zhèn),土地有的是,就是缺水,這就導致不出種,富不起來?,F(xiàn)在只要水電站一修,咱們往高處搬,政府什么都會給我們解決的。特別是水的問題。等水蓄起來后,從水庫里把水引上來澆咱們的地,那是多好的事呀。到時候,桃園鎮(zhèn)就再沒有一處是干得冒煙的。咱們這里的氣候也適合種熱帶經(jīng)濟果木。到時候,咱們住在寬敞明亮的洋樓里,吃著噴香蜜甜的水果,再看著那高峽平湖的美景,這是多么享受的事呀。那時候,政府也給咱們修通了公路,搭起了江橋,來咱們這里旅游的人就多了?!?/p>

        玉珍嫂和我的媽媽都不說話了,人人都在聽他說。

        他咽了口唾沫接著說:“玉珍嫂,你看那金江渡口淹了就淹了吧,新的渡口很快就會建起來的。到時候你還劃你的渡船,等水蓄起來,江面寬了,帶游客看我們桃園鎮(zhèn)的風光。那不是比現(xiàn)在這樣只有江兩岸的幾個人過江坐船好多了嗎?”

        玉珍嫂的表情漸漸陰沉了下來。她粗聲粗氣地說:“你說得像朵花一樣,可是,你知不知道,那金江渡口建了多少年了?從我爺爺?shù)臓敔數(shù)臓敔敃r候起,那渡口就一直在這里,照現(xiàn)在人的話說,那叫做文物。你們要淹掉咱們的桃園鎮(zhèn)和渡口。除非我死!”

        最后這句話讓我心頭一跳,我定定地望著她,她的表情是那樣的堅定、決絕。

        可是這句話,相信其他人是沒有聽到的。因為他們正紛紛往村委會的走廊里涌去。

        我被人群推著往里走,看見了幾個干部模樣的人,手里正拿著一些文件和銀行卡。那文件是征地協(xié)議,那卡里面是征地的賠償款。

        突然,玉珍嫂大吼著往人群里沖了過來,她手里不知什么時候拿了一把鐵鍬。人們紛紛往后避讓,生怕那鐵鍬會拍在自己身上。他們都是知道的,玉珍嫂劃船的手可是很有勁的。

        玉珍嫂憤怒地盯著人群,手里的鐵鍬舉得高高的,好像隨時都會拍下去一般。她大聲地吼著:“今天誰要敢簽字,我第一個就拍扁他的腦袋?!?/p>

        人群里一片嘩然,可是說真的,誰也不敢上前一步。這時候,剛才勸導她的那個男人悄悄地繞到她后面,試圖從她手中奪過鐵鍬。另一個工作人員也將手里厚實的公文包放在了地上,準備幫他。

        我緊張得手心里全是汗,身子也害怕得顫抖起來。就在那兩個男人互相使了一個眼色,準備動手的時候,我大喊了一聲“小心”。我感覺自己是使出全力叫出這一聲的,可是傳到耳朵里的聲音竟然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玉珍嫂往前跨了一步,避開了兩個男人的攻擊。她站定后,朝我看了一眼,眼神竟然不像船上那樣冷冰冰的,而是充滿了感激的。我周圍有很多人,但是我確定那眼神是給我的。

        見她沒危險了,我松了一口氣。

        玉珍嫂生氣地轉(zhuǎn)過身去,高高舉起鐵鍬,向那兩個男人一步步逼近。那男人倒也不怕,就站在原地,語重心長地勸著:“玉珍嫂,你是桃園鎮(zhèn)受人尊敬的人,現(xiàn)在都這把年紀了,可不要做出傻事來。你好好想想,淹了一個桃園鎮(zhèn),我們有移民新村,淹了金江古渡,我們會重建??墒沁@些山地,你也知道的,只要有水,我們的日子就會好過。你不能總是為自己想,也要為后代兒孫想想呀!?。俊闭f到后面,這個男人眼里泛出了淚光,看樣子是動了真情。

        玉珍嫂沒有再做出別的舉動,她就像一尊石像,一動不動。

        這時候,人群里一陣騷動,兩個瘦高的男子從人群里擠了進來。一個年紀和玉珍嫂差不多,另一個很年輕,二十幾歲的樣子。

        那個年紀大的男子著急地高聲喊著:“玉珍,玉珍,你可不要干傻事。”

        那個年紀輕的也在喊:“媽!媽!”這是玉珍嫂的丈夫和兒子。那個男人走近玉珍嫂,輕輕將她舉在手中的鐵鍬取下來。玉珍嫂還是沒有任何反應。

        這時候人群里一些年紀跟玉珍嫂差不多的婦女都往她身邊圍了過去。七嘴八舌地勸她算了,說著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的話。

        玉珍嫂的男人和兒子擠到了她身邊,一人拉住她的一只手,打算把她帶回家去。

        玉珍嫂突然大喊一聲,往村委會門口沖了出去。她丈夫和兒子一愣,急忙追了出去。

        我也跟在他們后面追了出去??墒堑任遗艹龃箝T的時候,他們都不見了蹤影。我回頭往村委會里看,院子里的人也全都不見了,包括我的媽媽。我顧不上多想,連忙往渡口跑去。

        我一邊跑一邊看,在街上沒有看到玉珍嫂。接著又往前跑去,就到風雨亭了。我望著碧綠的江面,并沒有發(fā)現(xiàn)玉珍嫂那艘船身漆黑船篷鮮紅的奇特渡船。正想著玉珍嫂去哪里了,突然就在渡口邊上看見了一個瘦長的身影,灰白凌亂的頭發(fā)在沒有溫度的陽光照射下發(fā)著亮亮的光,是玉珍嫂。我激動地向她跑去,一邊叫著她。玉珍嫂緩緩地轉(zhuǎn)過身來,朝我笑了笑,我也朝她笑著,揮舞著雙手。忽然,她張開雙臂,身子往后倒了下去,像一只蝴蝶,輕盈快速地往江里墜了下去。我驚呆了,張著嘴,什么聲音也發(fā)不出來,只是覺得心里一陣疼痛。

        哦!玉珍嫂!

        桉樹濃烈的氣味鉆進了我的鼻孔,知了聲嘶力竭的叫聲傳進了我的耳中,我費力地睜開眼睛,清朗的月光照亮了大地,桉樹稀疏的枝葉在我身上投下了斑駁的影子。

        我整理著混亂的思緒,疑惑地四處張望著,水桶、山地、蔫蔫的石榴苗。哦!想起來了,我還沒有澆定根水呢。我拍打了一下麻木的雙腿,站直身子,提起水桶往懸崖邊走去。哦,這場景,這動作,怎么會這樣的熟悉呢?當我看到那一江在月光下閃著亮光的水時,我似乎想起了什么,而那個美麗如畫的月夜,也清晰地浮現(xiàn)在了我的眼前。

        夜晚,蟲鳴唧唧。夜空在稀疏的亮星與圓月的映襯下,藍得干凈、可愛。天空投入水中的倒影賦予金沙江沉寂與肅穆的美。月光下,群山險峻的輪廓顯得柔和;金沙江像一條銀色的帶子,溫柔地纏繞著青黑的山。江岸的燈火,使夜歸的人心里踏實、溫暖。

        月光下的金江古渡,一切都是多么的靜謐、溫柔、美好!

        一個年輕的姑娘獨自坐在渡船上。江上薄薄的霧氣使她小麥色的皮膚,細長的眼睛,濃黑的眉毛,飽滿紅艷的嘴唇,變得濕潤起來,顯出一層朦朧的光輝。今夜,月光皎潔,照得江面如白晝一般,哦,這月光可真亮啊,連馬毛都能數(shù)得清。

        馬的嘶鳴在寂靜的夜里顯得異常響亮。它們打著響鼻,馬蹄“噠噠”踏著渡口古老的青石臺階,沿著銜接船與岸的木板,走上了姑娘的渡船去,盡管馱著重物,步調(diào)卻從容優(yōu)雅、紋絲不亂。疲乏的馬鍋頭們將貨物卸下,將馬栓好,即刻紛紛往船艙中一躺,愜意地閉上了眼睛。

        確認沒有什么遺漏的,姑娘便解開纜繩,將船槳一搖,船就緩緩離開了渡口,逆流上溯,朝對岸劃去。船槳單調(diào)的撥水聲以及江水流淌的聲音,使江夜寂寥。這樣美好的夜晚,對于一個正直青春年少的姑娘來說,讓她覺出了孤單。她沒來由地一陣心慌意亂,她盡量克制著自己的情緒,在火光、月光的照耀中,將船駛到了江心激流處。這處水域的重要性她知道,她努力平復自己的情緒,還是沉穩(wěn)從容地像白天劃船一樣,把舵一轉(zhuǎn),槳一收,使船乘著急流,如箭離弦,飛馳急下,劃向彼岸。

        船在激流的沖擊下?lián)u晃得厲害。這時,傳來一聲短促的驚呼,一個人迅速爬起來,撲到船舷上,面朝涼颼颼的江水嘔吐起來。

        姑娘吃驚地看著男子的側(cè)影,沒想到走南闖北的馬幫漢子還會暈船呢。她覺得好笑,可是看他吐得很厲害,不免有些不安,畢竟這船是自己劃的呀。好一會功夫那個男子才停止了嘔吐,有氣無力地轉(zhuǎn)過身背靠船舷坐下,喘息著,年輕的臉孔蒼白。她理解這樣的感受,小時候第一次坐爺爺?shù)拇?,到這里的時候她也同樣害怕。她盡量將船控制穩(wěn)當,關(guān)切地安慰他,輕聲說:“馬上就要到了,你再忍耐一下呀!”聽見溫柔的聲音,男子張大眼睛吃驚地望著她,顯然他沒有注意到這個頭戴斗笠的姑娘。姑娘仰起頭來朝他笑了笑,不再說話。男子又轉(zhuǎn)過身去,出神地看船槳的搖動,看跳躍在水波中的光影。

        蟲兒的鳴叫愈響了,岸上的燈火更明亮了,船快要靠岸了。那個年輕的男子站起身來,將目光投向江岸的群山,看了一會兒,突然嘆息一聲,吟出兩句詩來:江聲月色那堪說,腸斷金沙萬里樓。

        年輕的聲音中居然透著無盡的滄桑。姑娘心頭不由一震,感傷的情緒隨即又涌上心頭。

        姑娘記住了這幾句話,也記住了這個年輕的馬鍋頭。后來她才知道,他并不是馬鍋頭,而是一個在麗江讀書的學生,因為家庭發(fā)生了變故,他不得不放棄學業(yè),跟隨當馬鍋頭的叔叔回到家鄉(xiāng)。

        再后來,這個男子成了那個在金沙江中渡船的姑娘的丈夫。

        ?。∧沁h逝的一切:美好的月夜,美麗的金沙江,有故事的金江古渡,永遠都是屬于她的——那個叫玉珍的渡船女。

        而我,我的媽媽,桃園鎮(zhèn)的居民們,還要在這片紅色的土地上,去尋找丟失的過去,去播撒希望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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